夏天的黄昏再不愿走,夜色还是把它赶走了。这个夜晚鼓楼中学的校园有几分诡异,以前有灯光的地方瞎了,以前没有灯光的地方今晚灯火通明,让一帮女教师对熟悉的校园有了陌生感,路灯亮了,灯光喷泉喷了,鼓楼中学有一种节日的气氛,一些女教师的心中夜色一般升起了隐秘的莫名的兴奋和期待。要是在往常,星期五的夜晚,初三的教学楼都还在上夜课,教室明亮如白昼,老师上课的声音在校园的夜空中此起彼伏,比白天传得久远。灯灭了,声音也像是被这黑暗掠走了。也没有,灯火此刻在另一个地方闪耀,喧闹在不远处一个隐秘的空间放大。学校食堂的三楼,据说有一个没有窗户的房间,水泥地白粉墙,木头椅子木头桌子,朴素得像一间教室,现在成了学校接待贵客的地方。讲实话,女教师们心里也替校长殷必应不平,这样简陋的地方待客太丢鼓楼中学的面子。谁都没办法,现在讲八项规定,上下领导目前都得受这委屈。
女教师们待的房间是个小会议室,小会议室主要是校长们用来开校务会,中间是一张腰子形长桌,四周是一圈软沙发椅,王秋月点了一遍共十二张,每张椅子上坐着一位女老师,显得有点挤,但若是六位校长坐下来,还是富余。除了王秋月,那十一位都是工作不久的姑娘,她们被要求下班后到小会议室开会,天黑了也没人来给她们开会,似乎领导把这一拨子人忘了。这领导可以说失职吧,就像牧羊人把一群羊扔在山坡上,天黑了忘记用羊鞭撵它们回羊圈,几位女教师的眼中此刻就是羔羊迷途时的无邪和迷惘。她们中有的人父母已把饭菜端上了餐桌等女儿;有的人男朋友的车泊在校门外,电话已催了N遍。王秋月家中有一个油瓶倒了不扶的老公,还有一个正在初三迎考的儿子,王秋月能不急?但王秋月知道自己今晚肯定要“加班”到很晚,让父子俩叫外卖了。还有一个淡定的人是音乐老师小丁,她一会儿将座位上的话筒打开,“喂”了几声,哼了几支曲子,一会儿又打开冰箱,夸张地“哇塞”一声,这么多的茶叶!小丁说不喝白不喝,自作主张地从消毒柜里取出一溜茶杯,给每个人泡了一杯。王秋月说,丁老师,看样子你当了殷老大一半的家了。90后的小丁并不惧她,黑着脸将王秋月面前的杯子一声不吭地拿走了。
有人推开了门,是快递小哥,条纹短袖工作服,方块箱子状的背包,让年轻女教师们都眼睛一亮,小帅哥。煞风景的总务主任从他腋下挤过来,踮起脚把凸出的肚腩架上会议桌,说,委屈老师们了,殷校长说不能让你们的嘴巴受委屈,命我给你们叫洋外卖,顺便送一个小鲜肉。没人给笑脸,没人给胖总务面子,把大伙晾在这里傻等,用一份洋外卖打发了。领导自己山珍海味,莫非还想让人感恩戴德?没有人知道殷老大留下大家加班做什么。上上下下忙了整整一个学期,为的是迎接区重点中学验收,学校按照验收条例三百多条做材料,每个材料袋都装着老师们的加班成果。做到或者没做到都不要管,落实到材料上领导通过就是做到了。老师们有情绪,殷老大教师会上给大伙作揖乞怜,说,咱区重点过了,你们的家教课时费不也水涨船高?想想也是,老师们就不吭声了。王秋月的老公白洋是贸易公司行政主管,喜欢躺在沙发上攻击老婆从事的教育事业。白洋说,你也替人家想想,光你们区教育局就有多少人吃闲饭,机关不说,光教研所、教科所、考试院、评估办、培训中心之类就有上百号人,加上市里省里部里的垂直部门,得以千万计,你以为吃饭不干活好受?错,这些人都是有头脑有作为的人,要不他也只能在教室里吃粉笔灰。他们不想做僵尸,哪怕做行尸走肉也能吓唬人,顺带着健身。所以他们就变着法子折腾教师。白洋做过十年教师,对教育事业有偏见,王秋月懒得跟他理论。可今天白天看验收大员提问时,大员问的是大话,教师答的是假话,双方都一本正经配合默契,王秋月觉得老公说的也没错到哪里。培养孩子说假话容易,训练大人说假话看来更不难,老话说,假作真时真也假,王秋月面对提问时对答如流,自己也没觉出脸红。
今天留她们下来,绝对不是让她们加班补材料。王秋月听殷必应说过,材料要做,更要紧的是做人,做人比做材料重要。王秋月听不懂他的话,是说校长教师上下都要会做人,还是说,要将验收大员那帮人搞定呢?殷老大說话带江湖气,“做”这个字在影视剧里黑老大的口中是要杀人。殷老大改变了口吻,说,小王你傻呀,两种理解实际上一种意思嘛,就是把他们哄好。殷老大哄领导的招数之一就是陪吃陪喝陪跳舞。王秋月曾经参加过这类活动,殷校长说是学校的重要任务,但每次都是小范围,喊上几位音乐体育组的姑娘,陪领导吃饭K歌跳舞。殷校长说,跳舞是一种健康活动,当年毛主席周总理在中南海还经常组织舞会呢。八项规定出台,殷老大眼珠子一转,把体操房配齐了屏幕音响,招待领导就有了现成的舞池,校内本来不缺现成的舞女。今天验收组来了十二位大员,全是中老年男人,留了十二位女教师,加班的内容不言而喻。王秋月相信,小丁老师也心中有数得很,她生气的只是连晚宴都不让上了,怪谁呢?只能怪上面的纪律越来越紧。
据说老师这种职业与医生一样,越老越值钱。但是王秋月既是女教师也是女人,在那些老男人眼里,女人四十豆腐渣,他们在饭局上眼光会绕过她直袭那些年轻姑娘,在舞会上她也是难得被邀请的舞伴。王秋月跟殷老大申请过,饶了我老太婆吧,省得碍手碍脚。殷老大说,不行,你不想当特级可鼓楼中学需要特级,没有特级我们鼓中就没门面。这些人中有区评委市评委省评委,不跟他们混个脸熟就出不了头。殷老大说的是实话,鼓楼中学这样的二流中学留不住高人,外地的特级教师来了也是当个跳板,待个一两年就攀高枝走了。王秋月是老鼓中,大学毕业进来教语文,从来就没想挪过,五六年前就评上了市学科带头人,殷校长就把评特的宝押在她身上。行内有规定,评上市青年优秀教师而后评市学科带头人,第三阶才是评特级教师。王秋月申报过一次评特,中途落马。要怪也不能怪学校,主要是王秋月心思不在这件事上,王秋月的重点是管儿子的学习,当老师的心里都明白,学生能不能出息关键看初中三年。儿子白象正上初三,再过一个月就是中考,当妈的心里真顾不上别的事,王秋月此刻想的是儿子的晚饭吃过没有,吃了晚饭坐下来没有,最后一次模考分数排名,白象是不是比二模靠前。
王秋月吃不惯洋快餐,传说那些做食材的鸡都浑身上下长满鸡翅和鸡腿,可儿子不信,偏偏喜欢这些油炸类肉食。王秋月打算带回去给儿子做夜宵,包装盒拆都懒得拆。几个年轻姑娘嘴上埋怨学校毒害人,存心破坏她们减肥大计,手却早已把纸盒撕开了。一阵马达的轰鸣来自食堂方向,几道耀眼的灯光直射会议室的窗口,王秋月掀开窗帘一角,食堂与行政楼隔着操场,学校不允许车辆进入跑道,连食堂的购物车也只准从后门进出,领导贵宾当然例外。这是要走了?一辆小车后面跟着一辆丰田面包,小车上应该是带队的局长。领导撤了,我们可以马上回家了!王秋月忍不住嚷出了声,小丁停止撕扯手上的鸡腿,不甘心地说,怎么说走就走了?脸上竟然是失望。
王秋月归心似箭,肚子没有填饱,两条腿骑自行车却分外有力。西京路上正在挖地铁,本来不宽的马路上被围了好几个圈子,连路灯也被圈在里面。好在车水马龙,小车挤成乌龟爬,喇叭声此起彼伏,贼亮的车灯忽闪个不停,照得自行车道也有明有暗。王秋月骑车时基本目不斜视,脑子里要么是烦儿子的事,要么是想课堂上的课务,到了教育厅门口,忽然大车小车全没了,马路上是黑压压的人群,连自行车道人行道上也是人。王秋月只能下车推行。这条路上机关单位多,拉横幅的人群和持盾牌的警察王秋月不是第一回见,这么晚人群还没散,有点意外。王秋月顾不上看热闹,吆喝着挤出一条缝,到家时低头一看,短袖衫被汗水沾在身上了。
客厅里没人更没有声音,灯开着,电视画面也开着,白洋没有瘫躺在沙发上看“哑巴电视”,自从儿子白象进入初三,王秋月就规定家中必须保持安静环境,包括电视机和手机。好在白洋有了微信,电视机排到了第二位,但白洋也时常打开图像,做出喜新不厌旧的姿态。王秋月估计这人是蹲在马桶上玩手机忘了起身,据说最近流行一种毛病,上厕所不玩微信拉不出便便,白洋绝对是这类病人之一。王秋月懒得管他,敲敲儿子房间的门,没人应,推开门,书桌上的臺灯亮着,书本也一本正经地摊开了。王秋月走进厨房,垃圾桶里扔了塑料饭盒和一次性筷子。没出去吃晚餐,人呢?王秋月不必在乎安静不安静,白洋白洋,白象白象,她一把推开卫生间,没人。确定是父子俩趁她不在家,放风去了。
王秋月在沙发上生闷气,电视上的人兴高采烈地朝她划拉着手,也莫名地让人生气。王秋月按了一下遥控器,将人影儿掐了。门锁响了,父子俩一前一后进了门,见了沙发上一张寒脸,俩人立即将脸上的兴奋劲儿掐了。白洋说,咦,劳动模范今天提前回来了?王秋月不接话,将学校带回的鸡翅鸡腿递给儿子,儿子漠然地摇摇头,直接进房间做题了。王秋月说,乖,那等会儿当夜宵吧。王秋月满脸慈爱地给儿子送进去饮料,又端进去一盘西瓜,悄悄地轻声合上门。离考试就这么多天了,儿子就是她大爷,她时刻都赔着小心。
但是,总得有人承担这罪过。白洋已经知道逃不过这一劫。他朝老婆又是敬礼又是作揖,老婆还是朝他晃了晃手机。老规矩,儿子在家俩人不斗嘴,要吵要闹发短信,短信收发也是静音,也是要文斗不要武斗的意思。
王老师息怒,我们是去京西路上看热闹去了。白象一天到晚趴着,也应该活动活动。再说,也不能让他死读书读死书,两耳不闻窗外事。
有什么事比儿子的中考重要?
有,莫非你回家路上没遇到?据说是省厅把高考招生指标支援边远地区,高三应届生家长集会抗议?
是高考又不是中考,高考距我们家还有三年,今年与咱家有关系吗?
白洋气哼哼地将手机扔到了茶几上,不屑与她争辩。王秋月弄明白刚才路遇的人群是什么事了,也明白验收组那帮领导和专家为什么突然撤走,八成是听到风声了。王老师也是行内人,中小学长期这样办教育,迟早要捅娄子,只是她不希望正巧让儿子关键时刻撞上,儿子耽误不起。
老婆面前白洋总是先认输,他又发了一条短信:马不停说,李小华月底要回国,到时候聚一聚。
王秋月点了点头。儿子择校的事就托在马不停身上,这也是一次套近乎的机会,还可以利用李小华这个外援。
白洋先去睡了,王秋月也有些累,在沙发上瞌睡。真正上了床,王秋月又睡不着。这些年来养成的习惯,一直要听到儿子洗漱完毕,上床后关灯的开关最后一响,做母亲的才能睡得踏实。王秋月没有看哑巴电视的习惯,她忽然羡慕白洋的本事,总能自得其乐地打发自己。玩微信居然可以几个小时不抬头,据说发微信比发短信收费还便宜,她是不是也应该弄个微信?
对了,这回请李小华吃饭,一定不能让马不停买单。
蔡遇春本来是要去大明湖走路,三高,医生建议她每天走一万步,走湖一圈差不多就达到这个数字。马不停说,头晕不晕,要不要有个人跟在身边?蔡遇春说,要,就你,每天陪我走一圈湖。马不停皱了皱眉头,不理她了。马不停当然没时间陪老婆走湖,几家公司开着,忙得经常几宿不落家。就算有时间健身,那也是去高档健身馆,有秘书陪着,有美女教练形影不离。蔡遇春冷笑,我寻思要不要找个私家侦探跟着你,你倒先想弄个人跟着我,好给你及时通风报信?
蔡遇春与女儿马及及通电话时,愤怒地向女儿控诉了马不停的阴谋,女儿在电话里大笑,说,你那能计步的手机是爸给你的吧,说不定他早做了手脚,你走到哪里定位器就将你暴露在他眼皮底下。女儿跟她开玩笑的,蔡遇春还是匆匆去了手机专卖店,央求修手机的小伙子帮她卸了那零件。小伙子说,不是零件,是功能,您这手机没开通这功能,阿姨您放心。她走后小伙子和同事讨论了半天,阿姨这把年纪了还有什么行踪不可告人?
蔡遇春还是拐上了湖东大街,朝前走六个公交站,就是邦德大厦,蔡遇春总是会不由自主走到这幢大厦的广场。下午的太阳热辣辣,街上的行人并不减少,男人戴着遮阳帽,女人撑着小花伞,步履匆匆,看样子都忙得像大国总理一样,其实是被空气中的热浪追赶着。在多伦多的夏天,马及及指着街上的花伞说,每朵伞下都藏着一个中国大陆女人。蔡遇春注意了几次,还真是。洋女人夏天不撑伞,似乎雨天雪天也不撑伞,顶着雨点雪花在大街上疾疾快走。后来蔡遇春夏天也不撑遮阳伞了,只是没人注意到她这个改变。
广场的中间是一个喷水池,阳光下水如花瓣一样开放,亮得刺人眼。广场的四周是一圈圆圆的石球,石球之间还串着铁链,阻止车辆开进来。这些石球冬天可以当凳子坐着晒太阳,蔡遇春曾经坐在上面打发过许多时光,那些日子马及及为考雅思在这里上课。夏天当然不行,会把屁股烤熟的,天热,今天连发广告的小姑娘都躲了。其实没走,只是站在楼的背阴处,见人来,一前一后迎上来。都已成了老熟人,蔡遇春隔三岔五过来,蔡遇春接了高个子姑娘一张,又接了胖姑娘一张,一样的广告,从学前班到研究生课程,应有尽有,最贵的收费是雅思和SAT培训。要不新东方的俞敏洪怎么能发大财?这话是马不停说的。这两年贴小广告的人少了,发小广告的人多了,年轻人怀揣花花绿绿的纸片,直往你手上塞,地铁口有,中小学门口更多。发广告的姑娘都是兼职的大学生,不认识老板娘。蔡遇春来者不拒,她心疼这些年轻人, 早些发完可以早些下班回家。
多年多年前了,马及及上小学五年级,学校要求小学生为贫困儿童献爱心,也算是社会实践活动,小朋友们选择了卖报纸,灵感来自传唱的一首关于小报童的革命歌曲。冬天一大早, 蔡遇春把她送到报纸批发点,马及及和同学们聚了头,每人领一百份晚报,第一件事是把家长赶走,然后奔赴分工的各自地点。家长们都被赶出了孩子的视线,他们只能像一群密探跟踪各自的目标。那时马及及还是听话的小学生,早晨天寒,她不肯戴口罩也被逼戴着,个子开始抽条了,羽绒衫一裹,看上去像个小大人。先是在公交车站,眼巴巴地看着等车的人们,那时还没有微信,人们还习惯等车时东张西望。有人随手递给她一枚硬币,及及就弯腰鞠躬,感恩戴德。上班高峰时间过了,及及转移到了路口斑马线,等红灯时行人和自行车都阻在那里,及及趁机向他们吆喝。蔡遇春躲在街邊的梧桐树后面,看得到冬阳下女儿仰起的光洁的额头,看不见女儿口罩遮住的大半个脸,隔那么远,居然能听得清女儿的每一句话。大概卖掉一半报纸的时候,马及及急于清点收获了。她退回到街边大楼的台阶,放下胳臂弯里的那摞报纸,一屁股坐在冰冷的石阶上。她将羽绒衫口袋和裤子口袋都掏遍,石阶上堆了一小摊毛票和硬币,她撅着屁股开始清点,鼻尖快凑到石阶。上上下下的大人从她身边走过,一不小心皮鞋尖就会踢了及及的脑袋,蔡遇春鼻子一酸,马家的小公主此刻与那些街头点零钱的小乞丐有什么两样?
蔡遇春拦住了一位行人,女性,跟自己年龄差不多。蔡遇春递上一张百元票,说,求您一件事,把前面那孩子的报纸都买下。
女人看了一眼远处的及及,说,我懂,是您女儿吧。得找个理由让她不起疑。
蔡遇春点头,说,在风口站了几个钟点了。
女人想了想,说,这样,我就说我儿子在今天报纸上发表了文章,我要买五十份,给他班上的同学每人送一份。这个理由可以吗?
这女人脑子好使,或者她真的有个儿子在报上登过文章,真的这样买过报纸。蔡遇春觉得可行,叮嘱说,您买下后就直接走路,找零就算谢您的,别客气,您要回头找我,说不定就把我暴露了。
小学生毕竟小学生,她一点都没起疑心,回来后兴高采烈地向妈妈汇报,她的运气特别好,正巧碰上了一位需要买好多报纸的阿姨。这事放到现在,马及及一眼就能把她戳穿了。
蔡遇春进了邦德大厅,大厅宽敞明亮,中间是一块太湖石景观,除了门口一张大堂经理的办公桌,沿墙摆了一圈沙发,有免费茶水饮料供应,当然还有免费的广告宣传册任取,供来访的家长们小坐,这是马不停的大手笔。原来大厅是一家百货店面,只留了一条通道到电梯口,马不停盘下大厦后,一挥手把人家赶走了,上百万的租金不要了。马不停说,门脸宽阔才能招大财纳大福。这话现在来看没错,马不停现在将培训、留学、移民这三块做得风生水起,利润远超他原来的两家工厂。
几年前蔡遇春是坚持不坐电梯的,上下楼靠两条腿,都说这是一种有效的健身运动。后来说法变了,说爬楼损伤膝盖,中老年不适合爬楼,蔡遇春也顺水推舟改了,年近半百的女人,膝盖没出问题,腿毕竟沉了。这是一幢十层楼,当初里面有十几家公司驻扎,马及及上雅思课的教室在六楼,六楼租给了新南方教育中心,马及及每周过来上两节课,每次两百块,那时觉得贼贵,与现在的学费比只能算毛毛雨。当时想出国留学的人不多,教室里只坐着十几个学生,除掉教师薪酬和房租,教育中心的老板说所得寥寥。有一回马不停父爱泛滥,亲自来接女儿,来早了,与那位老板闲聊几句,老板抱怨赚得少。马不停说,要不,你把这个中心卖给我算了。马不停不是开玩笑,他把新南方教育中心买下了,心一横把这幢楼也买下了。新南方改名邦德,大楼改名邦德大厦,筹款贷款,马不停把身家性命押上了。马不停去北京了解过行情,中关村卖电脑的网点,正纷纷改造成培训班的教室。做实体的蝇头小利怎么能跟培训现交的纯利润比?马不停赌中了,转行捡到了金元宝,他跟女儿通话时常说,女儿就是我的福星,没有女儿就没有邦德。不管他说的是不是真心话,这话蔡遇春爱听。
六楼现在是留学中心。
这楼面蔡遇春熟悉,不仅因为当年常来这里给女儿送餐和接送女儿,还因为留学部经理陈倩倩那个狐狸精。公司刚转型,蔡遇春不敢大意,坚守在财务部管账。马不停有个毛病,喜欢拈花惹草,当年每新办一个企业,或者每新上一个项目,他都有本事勾搭一个骚货,私下里跟狐朋狗友说为了解压。蔡遇春没办法,这世道好多事你都没办法,市民抱怨食品不安全,病人抱怨医院的刀宰人太黑,家长抱怨现在的学校“毁”人不倦,都只能一边受着一边期望。天要下雨娘要嫁人,现在要添上一句,男人要找外遇。蔡遇春躁的时候恨不得要去跟踪,要去找私家侦探,要现场捉奸撕了那婊子。安静下来,她就在心里冷笑,你撕了这个,他又会找来那个,不如等着,等马不停自己厌倦。现在都时兴以年代分段,当官的演戏的当作家的都这样称呼,60后70后80后,马不停现在身边的小婊子是90后,比马及及还小两岁。蔡遇春可以装瞎,但心里存着一本账。蔡遇春是个耐心的会计,她把那些婊子一一做成了死账,损失点数字不要紧,数字只要成了僵尸,花掉的钱就有数,蔡会计怕的是那数字眨着眼睛跳转,那就是填不满的窟窿,一不小心会毁了马家的大坝,现在这是马不停的大坝,最终它是马及及的大坝。
蔡遇春通常就在会客厅坐一会儿。这个会客厅装修得温馨可人,角落里是比人还高的绿色盆景,隔断是几个养着金鱼的玻璃水箱,每个小间是一张圆桌,围着几张沙发椅子。桌子上摆着水果、糖果和点心食品,恍惚间你以为是坐在自家餐桌上。来这里坐的通常是家长,学生是邦德的顾客,家长才是邦德的上帝,钱包在家长的手上。留学部的工作人员称为留学顾问,听起来像退居二线的老家伙,其实都是被称为“海龟”的年轻人。他们很多人留学时申报材料都靠自己做,那时留学中介公司还没产生,他们亲历升学实践,回国后以此为业,一不小心成为了行业中的“老人”。不能小看他们,他们不只做尾端,帮客户在高三和本科毕业申报时完成临门一脚,那是短线。现在都把重点放在做长线上,从高一开始为考生做计划做包装,单人项目就收费二三十万。陈倩倩当时说,现在家长舍得在儿女身上花钱,关键是你要让他们肯在你这里花,让他花得踏实可心,所以要把留学部重新装修,让家长坐在邦德就像坐在家里一样放松,他的钱包才不会抠紧。应该说,这婊子的眼光还真没错。
蔡遇春喜欢看来来往往的留学顾问,他们只是在西方大学校园里镀了几年金,但站在蔡遇春面前,蔡遇春一眼就能把他们从人群中筛出来。马及及在多伦多大学读书,蔡遇春每年至少要去陪读几个月,蔡遇春在那里不能久待,好在网络联系极其方便,她一边监管着公司的账本,一边也得查问马不停花在女人身上的账目,人可以糊涂,账不能糊涂,这个得她回国亲力亲为。蔡遇春有时对女儿直白,我得回国,我得帮你把你的钱看牢呀。蔡遇春在校园里在街头经常遇见中国留学生,见多了就看出道道。男生,刚出来时都还窝着胸,着装整齐,大三大四变了,一个个昂首挺胸,气宇轩昂,著装喜欢显露肩臂上的肌肉。入乡随俗了,男生们把健身运动做了必修课。女生呢,到高年级时除了染发和小文身之类,走路不再是碎步,脚下生风,把胸和臀展示得一览无余。蔡遇春看到这些姑娘,就不由自主想到异国的宝贝女儿马及及。
蔡遇春有时会到陈倩倩办公室聊天。陈倩倩是留学部唯一没有留学经历的人,曾经读过本市一所师专的英语专业,但这丝毫没有影响她把五十多位“海龟”领导得风生水起。马不停力排众议聘任她为留学部经理时,曾经这样说,毛泽东当年也就长沙师范毕业的中师生,不也把东洋西洋的留学生指挥得服服帖帖,打下新中国了吗?把一个女人抬到天上,蔡遇春的那根神经就被拨动了。男人把一个女人抬到天上,下一步就是把女人压倒身下。蔡遇春突然出现在这对男女开的宾馆房时,陈倩倩刚冲澡出来,惊讶得浴巾滚落到了脚踝。马不停靠在床头,不客气地对蔡遇春说,你怎么来了?蔡遇春说,我在多伦多跟邻居姐妹聊天时,她提醒我别忘了给女儿书包里塞避孕套,我在当汤的店里买到了好几种没见过的新鲜玩意儿,你不想着我,我可想着你。特意飞回来让你体验一下新鲜劲儿。蔡遇春真的掏出一把色彩缤纷的东西放到床头柜。蔡遇春回头对陈倩倩说,陈总,姐也不怕你笑话,别人最多操心女儿,我还得操心老公,说白了是担心马总哪天给我领回个野种。陈倩倩很奇怪,两只手不是按在脸上,也不是遮在裆下,而是双手都紧紧地抱在胸前,没有分工。蔡遇春不是第一次现场捉奸,这不合常规。蔡遇春说,你把手放下。陈倩倩不动,蔡遇春作势拾了茶几上的烟灰缸。陈倩倩的脸由红转白,双臂垂下了。陈倩倩的乳房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像两只水蜜桃,可是在桃尖红晕处,却不见乳头。蔡遇春明白,这女子乳头内陷,她夸张地笑了,说,马总,你总说工作抓重点,提纲挈领,纲举目张,现在重点没了,纲也没得抓,你这是说一套做另一套。蔡遇春替他俩关上门,撤了。
蔡遇春每次都是一个人亲临现场,不吵不闹, 悄悄离开正如悄悄地来,严格来说称不上是捉奸。女人之间的战争输赢,有时只需要一个眼神。这以后蔡遇春常常来留学部小坐,像一个学生家长安静地坐在角落。风华正茂的陈倩倩一旦遇见她的目光,立即低头缩胸,不自觉地抱起双臂。终于有一天她抵挡不住,交上了辞呈。这怎么行?邦德需要她,马总需要她,蔡遇春也需要她,她是公司的摇钱树。蔡遇春亲自上门挽留她,承诺给她大幅加薪,既往不咎。陈倩倩感动不已,坦言说她已和马总断了,密报马总现在是迷上谁谁谁了,姐妹心心相印同仇敌忾。
这会儿找陈倩倩办事的人多,蔡遇春看见她办公室不停有人进出。蔡遇春退出留学部,她没乘电梯下去,而是在步行通道的台阶上坐下了,这里安静。
从前女儿在这儿上外语课时,蔡遇春和几位家长经常来送餐。那时候的马及及是个乖宝宝,喜欢吃她老妈做的饭菜,孩子们在教室上课,家长们就在这台阶上等候。台阶高高低低分隔成了几个小饭桌,哪里有桌子?就是随身带来的报纸和塑料布铺在台阶上。正因为蔡遇春知道家长送餐诸多不便,后来她建议留学部拿出一间教室做用餐室,不是所有孩子都愿意吃外卖。用餐室里配了微波炉和电热壶,还配了冼碗筷的水池。马及及那时候已长得人高马大,只是还没有别的心思,专注于学习。当老妈的警惕性高,发现了一位男生在向女儿献殷勤。
当妈的与当妈的也有不同,蔡遇春一眼就喜欢上了那男生,阳光、虎气。政策只准生一个,生了女儿的母亲喜欢男生也正常,算是心理弥补。但蔡遇春这个当妈的过分,女儿是高中生,她对女儿推荐说,那谁谁谁喜欢你知道吗?我觉得这小伙子挺好,要不咱就跟他好了?马及及只顾夹菜,头也不抬地说,就他?考试就考我一半分,做梦。听上去可笑,中学生谈恋爱考试成绩是一个重要参数;其实也不可笑,老师和家长评价学生,唯一的标准不也是看他的考试分数。
据说那男生后来去了美国,现在已经在波士顿成家了。从马及及的微信上看,读研二的马及及还飞去做了伴娘,照片上这傻丫头没心没肺地笑张着大口,根本不在乎自己还能不能找到成家的男朋友。
手机响了一声,是马及及。本地和多伦多时差十二个小时,白天黑夜正好颠倒,蔡遇春规定女儿必须每天与老妈联系一次,心情好,马及及能缠着老妈通几个小时电话,不耐烦时就只发一条微信。现在快十二点,这是临睡前敷衍一下老妈,点开,果然只有两个字:活着。
这个长不大的小屁孩!
鼓楼中学这样的初中在明城排在二流,一流的初中是那几家完中名校分离出来的初中,有一年上面要求初中高中分离,名校就把初中办成民办学校,称为“民办公助”,换汤不换药,就是可以名正言顺地提高收费了。老百姓不是傻瓜,不就是每年多交几万块钱吗?家长在孩子身上都花钱大方,但计划外名额有限,竞争异常激烈。忽然又说搞义务教育,小升初不准书面考试了,面试凭小学生的素质录取。狭隘的家长就在背后议论,这实际上是为权贵子弟打开了方便之门。腿粗的人直接迈进门,腿细的人拎着钱跑断腿也没用,得找对人批条子,弄到择校指标,俗称“条子生”。白象当年能进明城初中,就是殷必应帮忙弄到了条子,为此,王秋月在他手下再苦再累也从没怨言。殷必应当这个校长,老师们内心里还是服他的,教师有难事找他,他是真的有求必应,尽力而为。殷必应最硬气的一条,是多次把申报特级教师的机会让给教师,这在中小学校长中算是高风亮节。有文章作过调查,中小学特级教师大部分都是所在校的校长主任,其实也属正常,一种是“教”而优则仕,评特后当了官;还有一种是当官后评特,近水楼台先得月,后一种居多。老师们心如明镜,现在考试制度背景下,特级教师的水平是怎么一回事,但是津贴奖金是真金白银。用殷老大的话说,就是退休了,去家教公司挂个名,也比别人多赚一份钱。有人劝殷校长自己申报,这大明城的中学有几个校长不是特级头衔?殷必应说,我当校长,已经占了不少好处,总不能妄想把什么好处都占了。他教政治学科,貌似很哲学的口气。
说起来王秋月也是官,初三年级组长,相当于村民小组长。初三年级的组长,面对的是中考升学率排名,肩上扛的是学校的臉面,压力不小。全年级八百多号人,她不能全记得名字,但前五十名和后五十名她总是能将人名和脸对上号。有人说当老师的,永远只记得班上的好学生和差学生,这话不假,前五十名要警惕他们掉队,考高中名校靠的是这支先锋队。后五十名要保证平安过渡,在走上社会前不给学校惹麻烦。在中考前这个月,王秋月有个家访计划,把前五十名学生家跑一遍,摸个底,也提醒家长一些注意事项。这次要跑的这家是熟人,学生李一兵一模21名,二模12名,英语和语文进步了,数学掉下来七分,李一兵获得过市数学竞赛一等奖,数学掉分不应该。这孩子只要考场上发挥正常,他有希望进入明城最好的高中。和李一兵的父亲认识很偶然,读小学六年级时李一兵和白象在同一个老师家补课,接送的家长都是妈妈,只有老李是个大男人。老李骑一辆平板车,平板车上放着猪肉排骨,来得早就在小区里吆喝一圈,接儿子从来不耽误。王秋月试着买过一次他的猪肉,说是土猪肉烧出来真的就很香,说是黑猪就真的能在猪皮上找到黑毛,货真价实。王秋月图省事,每个周末与老李碰头,把一个星期的肉买了,有时老李干脆把蔬菜也从菜市场捎过来,比王秋月买的菜新鲜干净,主要是省下了她上菜市场的时间。一来二去,俩人也聊上了。老李也实话实说,早就知道她是鼓楼中学的老师,还是个干部,想请她帮忙把李一兵弄进鼓中。别看鼓中只是一所二流学校,但总比农民工子弟学校强。老李两口子都是农村人,户口在老家,能进鼓中算是烧了高香。李一兵是个爱学习的孩子,鼓中也需要好的生源,王秋月就求殷校长收下了,于公于私这都是件好事。
李师傅家就住在鼓中隔壁,与校园隔一条巷子就是菜场,儿子来鼓中上学,老李把家就搬过来了,摊位也转移到了这边的菜市场。现在想来,当初把儿子办进鼓中,老李就勘察好了地形。这边既方便儿子读书,又不耽误自己做生意。不是贪图路近,是贪图孩子省下在路上的时间。孩子从早到晚的日程排得满满的,早晨从床上拉起来都像是捆成猪上屠宰场,老李嘴上厉害其实心疼。加上这城市动不动就是堵车,很多家长心一横就在学校周边租房住,哪怕是简陋的旧房平房,租金也抬得吓死人,但钱能买来孩子的时间,家长在所不惜。别看老李长得五大三粗,小算盘打得贼精。王秋月偶尔会抽空过来买菜,她总是躲开老李家摊位,怕老李往她购物袋里塞块肉,或者扔块排骨不收钱,王秋月自认为是知识分子,不愿占这种便宜。天热,下午的肉摊一字儿排着,各种刀具和铁钩子悬挂在空气中油光锃亮,摊位上看不见肉,都用布罩着,怕肉变味,也怕苍蝇纠缠。脚下总免不了有污水,可疑地泛着血红色。王秋月跳跃着找到老李家摊位,摊位后面是简易平房,够摆一张床和一张饭桌。李一兵回家就是在这污糟的空气中,在这张油乎乎的饭桌上做作业,王秋月不禁心疼这孩子,他成绩还总那么优秀,这次全市模考总分,他比白象多出一百多分。老李坐在躺椅上睡着了,这个男人每天夜里两三点钟就要去屠宰场批发猪肉,下午难免瞌睡。她老婆是个小个子女人,一眼就认出了王老师。这是个细致的女人,她喊醒老李,顺便把风扇掉头朝了王老师,手脚麻利地递给她一瓶冰镇矿泉水,还有一包未拆封的小纸巾。
老李的女人找儿子谈过了,他丢分的理由跟他的数学老师分析一致,有一道题老师没讲过,习题本上没遇到过。
王秋月是教语文的,她私下里跟白洋嘀咕,她看不懂现在的语文教学。老师不看课外书,学生顾不上读课外书,师生专跟习题本较劲,但看不懂她也得随大流,考分高才叫识大体。数学教学她更加看不懂,白象数学考得差,也是埋怨老师课堂没讲过。王秋月读中学时数学一般化,但至少那时数学题讲举一反三,灵活运用。现在数学老师搞题海战术,有些试题学生做过十几遍,看到试题答案就随口报出。倘若考到老师没布置学生做过的题目,学生不会做,老师还引咎自责。真让人看不懂。白洋说,除了你看不懂,还有一个人看不懂。让她看微信上一段文字。有一个叫莫言的作家,自以为得了诺贝尔文学奖,竟然置喙当下中学教学,他认为初三高三学生都是复习做题目,应该将这两年学制删除。教育专家们开他的批判会,认为他不懂装懂,一打听,这老小子小学都没毕业,群起羞辱了他一通。作为语文老师,王秋月觉得莫言讲的是事实,没胡扯。白洋说,莫言傻,你也傻啊,那两年没了,专家们编的习题卖给谁做?这不是断专家的财路?白洋这人心理阴暗,总把别人往坏处想,王秋月只当耳边风。但是李一兵这样的数学尖子,离了老师的搀扶就无法走路,这种教学常态只能让她生疑。
王秋月问,李一兵打算填报哪所高中?
女人说,有人说附中好,有人说新区中学好,我们分不清,听王老师的。
这两所高中是明城名校的塔尖,附中在南城,历史悠久,老牌名校。新区中学顾名思义在新区,后起之秀却声名鹊起,每年高考宣传,两家都晒升学率,号称全市第一。王秋月说,应该听李一兵的,他自己能拿主意了。
王秋月说,据说去年是新区中学厉害,理科状元落在他家。
李一兵是学理科的苗子,但是附中离这里近,新区中学比较偏僻,菜市场还没成气候,明显不利老李家的生计。女人笑笑,说,等报志愿时再麻烦老师操心。
王秋月离开时显得慌张,她觉得老李家的女人看穿了她的心思,王秋月心虚了。其实怎么可能?王秋月家访是存了私心,现在的学校都在抢生源,连北京那两所著名大学招生都斗得你死我活,省内的高校招生也使出了百般解数。靠山吃山,靠水吃水,高校子弟上本校都有照顾分。这福利渐渐延伸了,高中名校的校长只要保证本校报考某校的优生达到一定数字,校长的子女可享受某校子弟的降分福利,这已经成为名校校长间公开的秘密。高校如此,高中也如此,一到招生季,中层以上的领导就划片分工,跟初中部毕业班的班主任年级组长套近乎,目的是拉生源。比如附中和新中这两家,录取线都像割韭菜最上面的那一刀,不相上下,但尖子生落哪家很重要,要么是你的心肝尖,要么就是你的冤家对头,三年后高考对家的光荣就是你家的耻辱,所以校长在招生季谁都不敢马虎。用哲学理论来解释,内因起决定作用,学生是内因,教师再牛也只是外因,“没有教不好的学生,只有不会教的老师”,这种大话也就可以在会议上唬弄一下老师,只有吃屎的校长才心里当真,生源是决定升学率的根本。王秋月所在的鼓中虽属二流,但新中的招生副校长也盯上她了,并且情报工作很到位,知道她有个儿子在初三,一模二模成绩预估达不到新中录取线。副校长说,我也不绕圈子,如果贵校优生中能有80%填报志愿是新中,你儿子不达线我们也照顾录取。
王秋月觉得这简直是老天专门为她打开的一扇窗,千恩万谢地应下了,过后又骂自己无耻。王秋月为自己辩解,我首先是母亲,然后才是老师,再说动员学生填报新中未必是坏事。只是每次家访,她还是觉得自己心怀鬼胎。
蔡遇春接到了李小华的电话,说马总和司机都不在明城,麻烦及及妈妈到机场接一下他,他刚下飞机,出关和取行李还得有个把小时。以前李小华到明城,都是马不停的司机或者办公室安排接送,这次把这差使安排到她头上,应该是马不停发的话。马不停说过,这次李小华回来,是邦德的重要客人。蔡遇春倒不是拿大,更不是端着董事长夫人的架子,说起来李小华真不是外人,她不待见李小华自己也找不出理由。
蔡遇春当年送女儿来多伦多大学开学,是李小华开车接机,把她母女从皮尔逊机场送到当汤,“当汤”是Downtown Toronto的音译,多伦多市中心,并非地名,蔡遇春后来才弄清楚。新生一般安排住学生宿舍,大二后才考虑租房搬出校园。李小华带着蔡遇春母女办理了报到住宿手续,又帮蔡遇春在学校附近一家宾馆办好了入住手续,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李小华一口顺溜的英语,麻利的办事速度,确实帮了蔡遇春的忙,让她感动。放下行李,已是晚餐时间,李小华带她俩直奔唐人街中餐馆。这是蔡遇春的长项,是她表达感谢的机会,蔡遇春挥手点了一桌子硬菜,结账时三人吃了上千加元,小费也付了一张百元大钞。蔡遇春不在乎别人说她土豪,钱不能让马不停一个人撒,为女儿花多少钱都不算多。李小华住在士嘉堡,离当汤有近一个小时的车程。临走时他跟蔡遇春说,这车是租的,一天四十加元。蔡遇春愣了一下,听懂了,从皮夹里掏出一张五十加元的纸币给他,说,那十块是油费,够不够?李小华认真地心算了一下,说,够了。李小华走后,蔡遇春心里硌得慌,马及及说,亲兄弟明算账,何况现在李叔叔是老外。蔡遇春说,也不对,他哪次回国你爸爸招待他不是成千上万的花费,他也没提AA制,刚才付账也没提呀。马及及胳膊肘往外拐,说,妈,你以为李叔乐意?刚才您点菜时他脸上就苦大仇深的,不跟你们AA制是他不赞成这种浪费式消费,不抗议就是给你们面子。
蔡遇春后来去过他士嘉宝的家,一家五口住的是小镇上的排屋,在当地也就普通之列。李小华在国内时脑子不是一般的灵活,出国了反倒没发财,蔡遇春真没想到。
马不停和李小华、王秋月都来自平原地区的同一个村庄,马不停大他俩近十岁,在乡办厂做销售员,能说会道,蔡遇春与他同在乡办厂做会计,一不小心被他弄到手做了老婆。而李小华王秋月是村里李王两姓的骄傲,那年代考上大学的人稀罕,读完师范大学俩人都留在了明城更骄傲。本来马不停与俩当教师的也搭不上边,可马不停心大,他跳出厂自己做了老板,办了一个印刷厂。印刷厂不印刷书,专门印刷试卷。试卷号称来自湖北黄冈或者江苏南通,其实是雇一批人剪刀加糨糊剪贴拼凑。找谁呢?马不停就联系上了李小华和王秋月,李小华教数学,一口接下活儿;王秋月胆小,犹豫着不答应。李小华替马总着急,主动把各个学科的活都接下了,组成了一个团队。那是马不停挖到的第一桶金,试卷直接往中小学销售,成本低,回扣高,往往毕业生一门学科有三四套资料,校长订,主任订,任课老师亲自订,反正毕业班的家长肯掏钱。这乱象把上级领导和专家惹急了,下文规定每个学科只准给学生订一套教辅资料,并且是上级部门指定专家编的资料。专家们垄断了发财路,马不停的生意黄了,李小华的财路断了。马不停的印刷厂停了,李小华的脑筋在转个不停。他很快就替马总想出了新点子,关了老家的印刷厂,利用招商引资政策到明城开发区圈地,办一个电子仪器厂。说是电子仪器,实际上是组装复录机,那机器可以一复一,也可以一复九,买一盒歌星原声带放进去,再分别在九个空舱放进去九盒空白带,几分钟就复录出九盒有声带,贴上招牌畫片,就可以批发给音像店面。卖这种复录机可以赚钱,但是卖复录带可以赚更多的钱。当然,卖歌星带的量有限,得把眼光放开,外语热那时已开始升温,李小华说,咱卖各种英语磁带,中小学课本英语,新概念,雅思托福,什么好卖咱做什么,首选选中小学课本英语,原先的销售网咱还可以继续运转。马不停曾对蔡遇春说,要说人才,我们村只有李小华这家伙能称人才。可惜的是这个人才赚了点小钱,就立即投奔腐朽的资本主义世界了。
李小华去了加拿大,当时这是令人羡慕的事。马不停说,李小华那脑壳里,永远存着烘干机,不可能进水。烘干机是什么机,蔡遇春当时没见过,后来她到多伦多后,马及及教会她使用了烘干机。响声挺大,李小华说不定就是被这台烘干机吵昏了头,他后来坦言出国的选择其实是不明智。李小华在国内教数学,但加拿大不承认他的教师资格。他再读了两年书,教师学院毕业,总算可以重新上讲台了。加拿大中学老师工资高职位少,李小华等了好几年才找到工作,好比中国古代文人考取了进士,想当官还得耐心候补。这一番折腾李小华不容易,但李小华头几次归国风光无限,给你送个微型录音机,给他送双名牌球鞋,当时在国内都是奢侈品,连马不停也觉得李小华简直生活在人间天堂了。蔡遇春在多伦多陪读,马及及忙着上学早出晚归,她每天买菜做饭,语言不通,买菜也只能走固定路线去唐人街,怕迷路,人寂寞成猪了。她多么盼望李小华休息天能来当汤聊个天,蔡遇春在加拿大就李小华一个熟人。他在电话里总是向她道歉,忙这忙那没空,后来才知道,他是给留学生教英文,给老外教中文,一个小时也就挣几十加元。蔡遇春差点有句话滑出口,你如果乐意来陪我聊天,我给你开双倍工资。一个在国内让马不停称天才大脑的人到了这自由世界,不但没有如鱼得水,倒成了一个规规矩矩的计时工,他脑袋里的那台烘干机罢工了?
有一年李小华回国,马不停开着新买的大奔亲自接机,夜晚车少,机场高速已拓宽成四车道,李小华手痒痒,说,我来开车。这家伙猛轰油门,把车速提到一百六,马总吓得心也吊到喉咙口。李小华总算把车速降下来,说,还是祖国好,天高任鸟飞,路宽任我开。马总说,这会儿警察下班了,要是撞见了也逃不脱。李小华说,别真以为我是老外,警察来了又能把马总咋样?这明城有你搞不定的事?马不停“呵呵”笑了。酒桌上李小华喝了几杯后,搂着马总的肩膀说,哥,什么自由世界,狗屁。我刚去那年考驾照,白人老小子为难我,我塞了张一百块票子给他,他竟然告发我,罚了我四千刀,加元哪。我那个冤,你吃个饭要付小费,打个车要付小费,算我付个小费就不行?拿了驾照,我买不起车,那边流行自驾游。我租个车,兴致勃勃地开到了野外,加拿大其实就是个大乡村,地多人少,空旷无垠,我忍不住撒个野,把那两年出国后的憋屈当尾气撒了,油门踩上去一会儿,警车就鬼叫着前后拦下了。关了我整整三个月。从里面出来,我人就蔫了,就成了加拿大良民。马不停说,莫非这老外的世界,说白了是有一个玻璃罩,你这只鸟待在里面看不到有铁丝网,但你只要想闯一闯就撞得头破血流。真这样,这地儿看着好,我们还是不去为好。这话马不停说过就忘了,生意人只要有钱赚就忘了自己是谁,马不停想把邦德办成国际集团,一个孩子从学前班开始,邦德就能在他身上赚钱,但现在留学风潮大行,很多家庭从中学开始就往国外送孩子,马总鞭长莫及心犹不甘,肥水不流外人田是国人祖训,马总想到了李小华,打算在多伦多筹建分公司,摸着石头蹚蹚多伦多水深水浅。
蔡遇春在多伦多陪读时,除了买菜做饭做家务就是逛街,她家楼下就是柏朗大街,被称为奢侈品一条街,中国游客多,几乎每家店里都有一名讲汉语的导购,蔡遇春有事没事总喜欢与他们说说话,次数多了她也不好意思,耽误人家生意了,出手买个一两件商品。这天刚坐下没几分钟,店堂里顾客都奔门外了,导购小姐说,大游行过来了,一年一度的同性恋游行马上在柏朗大街经过。蔡遇春且惊且喜,她也是喜欢热闹的人,在国内时就喜欢回老家赶个庙会,看个社火。在这个国家太寂寞了,这种西洋景当然不能放过。只一会儿,街两边就围了人,老外人高马大,蔡遇春钻个空子就挤到前沿,人人都伸着脖子向街角张望,与明城看热闹不同,这里没有见到警察维持秩序,大家都自觉站在马路人行道上。游行跟明城元宵节花车巡展相似,又好像是运动会开幕入场式,一个方队接着一个方队,方队前有领队有彩旗,方队中有彩绘车辆和各种装扮的人群。有不少男女一丝不挂,只是身体都布满了彩绘,不细看你以为穿着衣服。蔡遇春前几年随马总游玩过几大洲,裸体浴场也见识过,并不少见多怪。方队有多种,公务员方队、警察方队,还有教师方队。蔡遇春看见警察方队几个健壮的小伙子化着女妆,戴着胸罩招摇而过,还是看不惯,摇摇头。教师方队尤其引人注目,彩车前面的队伍且行且舞,舞姿妖娆,美艳绝伦,细打量都是画了脸的男教师。这样的教师,家长怎么放心让他们教育自己的孩子?看来加拿大人烦不了,真没想过这样严肃的问题。加拿大法律允许同性结婚,同性恋者有法无天,教师居然也不例外,这要在明城,就算校长不管,家长也会把他们赶出教室。蔡遇春思想开小差时,有人在她面前蹲下了,系鞋带。从身形看是个亚裔,黄皮肤上涂着彩粉,站直身子脸一扬,蔡遇春觉得眼熟。在这异国他乡眼熟的人能是谁?李小华。李小华有老婆,白人,而且有三个混血儿子,一个赛一个可爱的儿子,蔡遇春都见过。蔡遇春喊了一声,小华!李小华回头朝她挥挥手,追赶队伍去了。李小华自然大方,倒是蔡遇春心里嘀咕,这家伙这回脑子真进水了,不是同性恋也是双性恋,病得不轻。事后李小华主动在电话中解释,嫂子,我不是那个什么,但是我道义上支持他们。蔡遇春嘴上应着,心里还是隔了,与他联系也渐渐少了。
马总说她,你在国外住这么些日子也是白待了,李小华就算是一同志,人家也是加拿大人,合加拿大的法。你凭什么嫌弃人家?蔡遇春说,我就封建落后,就看不上不男不女的人,怎么的?夫妻斗嘴可以这样说,但场面上该怎样做怎样说,蔡遇春当然不会错,这么多年老板娘她也是做毕业了。
李小华这几年回国,变化最大的是酒桌上话少了,酒桌下话多了。也难怪,朋友圈的人几乎没有人没出国转悠过,连做中学老师的王秋月也带学生团去过美国,说起来这也是邦德拓展的业务,别家暑假组学生团去北大清华游学,陈倩倩组学生团去欧美大学,陈倩倩说,哈耶普多大气,世界名校,甩北大清华多少个名次,硬是进校门一分钱不收。这婊子确实能干,马总不留她蔡遇春留她,人不好钱好呀。蔡遇春去过那些外国牛校,人家压根儿连围墙都没有,怎么卖门票?从前李小华吹嘘加拿大资本主义世界怎么好,大家真以为是加拿大大家拿,牛奶金养老金不拿白不拿,过来一看,不是那么回事,都有附加条件,至少你得有枫叶卡,还得证明你收入在那什么线以下,再说,就那点钱,现在有条件出国的人也没几个人能瞧得上。就说当汤吧,多伦多是加拿大最大的城市,当汤是多伦多的中心,李小华说得多么繁華,蔡遇春来了一看,就那么回事,安大略湖滨金融街有不少摩天大楼,可以与明城市区一比高下,出了这条街,那几乎就是明城郊区了,房子新旧混搭,高低不一,店面稀稀拉拉,橱柜老旧。这多伦多不止没有城管大队拆迁办,怕是连规划局都没有。倒是明城日新月异,李小华回国一次沮丧一次,中国人说有钱就有钱了,不说马不停这样的大户,一般市民也手头宽裕了。街头遇见老熟人,开口就嚷着呼朋喊友吃个饭,吃个饭就能花几个千元,显得空手的李小华寒酸了。
李小华坐在副驾位置上,老老实实系上了安全带。蔡遇春告诉他,现在副驾不系安全带,主驾扣分还带罚款,更别说那超速闯红灯了,全程雷达监控,联网上线,谁都逃不掉。李小华点着头说,社会进步,这是迟早的事。李小华说,时差一时倒不过来,反正不能睡,把他送到邦德,他想去培训部听课。这一点倒像个老外,务实,蔡遇春的车直奔邦德广场。
如果把留学人员托福、雅思和SAT这类迎考分成三个阶段,最初阶段是自学时期,这一时期考生苦背单词,以在港台购买的相关书籍为蓝本,苦读挣分,所有申报手续也只能下载表格,自力更生。第二阶段是大班化教学时期,收费教学,由归国留学生主讲,大教室里挤着几百号人,收费不高,薄利多销。留学中介也陆续兴起,一部分人将申报国外高校的一摊事都交给了留学顾问。大概从2010年代开始,这一领域群雄争霸,业务趋向精致。小班化教学,几对一甚至一对一,长线包干,当然,教师都是留学精英,收费不低。李小华当年出国,也参加过雅思考试,尽管他是科班英语出身,考试也磕磕巴巴。但是这几年李小华不断耳闻,明城某某家的孩子雅思考了满分,某某孩子托福考了满分,甚至有中学生将SAT1考出满分。尽管国外的高校录取,考分不是唯一依据,但在安大略省的顶尖中学,也难听到有SAT1考满分的考生。据说培养这些高分考生的地方,不是学校,而是邦德这种春笋般涌现的考试培训公司。
李小华坐在小教室后面, 认认真真听了一节托福辅导课,教师是哥伦比亚大学毕业的教育硕士,看上去还是小姑娘,但是她对题目的分析确实梳理得非常顺溜,甚至连命题者的特性和规律也摸得透彻。讲实话,国外那些母语是英语的教师也难以有她的分析角度,方向不同,术有专攻,中国留学生的英语考试成绩远超老外,正是因为有一批从小考到大、从中考到外的高手在指导。当然,能聘请到这些世界名校的毕业生任教,薪水肯定不低,马总肯定下了不小的本钱,反正,羊毛出在羊身上。
李小华退出教室,老板娘还在。蔡遇春说,马不停明天回明城,约了王秋月一家,明天晚上为你接风洗尘。这一回奇怪了,王老师说一定得她请客,从没有过,李老师这面子大得可以呀。
李小华说,嫂子,我只能解释成,中国的老师现在也不差钱,中国人民牛气冲天了。
白洋给王秋月打电话时,王秋月正和年级家长委员会两位主任面谈,她看也没看一眼手机就按了静音键。白洋连发几条短信,王秋月根本就没听见。
家长委员会是个新鲜事物,这个组织以班级为单元,以年级为单位,各有独立的微信群,民主推选的主任有公信力,往往一呼百应。上面三番五次不准学校收费补课,教师们其实内心特别支持,学校不补课,家教公司乐意补呀,这样的文件保全了校外家教市场,实际上把一块大蛋糕完整推给了家教公司,家教公司请谁去上课?还是去挖中小学的老师,干私活都是心照不宣,偷偷摸摸,但家教公司给的钱多,在外面上一节课的收入抵得上校内上十节。校内补课不准收费,那点补课费都是从领导酒钱饭钱上抠出来的,能有多少?想补课的是校长,学生考不好连累乌纱帽不保。最想让学校补课的是家长,想补课不是没地方去,家教公司天天在校门口拉人,但是那地方黑呀,收费高得吓人,关键是学生考得好坏与老师无关联,这样一想,还是校内老师好啊,毕竟是亲老师,学生成绩好坏与老师的名誉和奖金血肉相关。想通了,就以家委会名义向校长提要求,申请校内补课,校长都是讲原则的人,怎么能与白纸黑字的上级文件相对抗?这么傻还能当上校长?校长说,这事我知道了是坚决不同意的。家委会主任也不是傻瓜,再怎么说也是代表几百位家長的发言人,校长不知道这事不就可以了?各年级家委会直接与年级组长接洽,收费与学校无关,他们收支,查账学校也没有这笔账,账在家委会。这是大好事,校长踏实,家长放心,教师收入比外面少了但比从前多了,现在都说幸福来自纵比不能横比。再说,倘若在校外上课真的被教育局抓了典型,那也是麻烦。
上有政策下有对策,说白了大伙也是为了你教育局添光彩,倘若升学率上不去,哪一级主管领导都脸上无光。“县中模式”就是这样产生并攻城略地扩张,传说有的县中一个月就休息半天,城里孩子娇贵,补课少一些。鼓楼中学初三也只是每周六补,很人性化。学期就要结束,王秋月要跟家委会结算老师的辛苦费。这事不适合在学校谈,王秋月从保护学校出发,与俩主任约在了校门外的咖啡馆,要了独立包间,避人耳目。两位主任都是女性,一位是官太太,一位是阔太太。鼓中的学生家长,当官的顶多是个处长,经商的也到不了上市公司那档次。不过,这俩女主任敢说肯干,官太太不怕揽事;阔太太出手阔绰,年级里免不了有学生家庭困难,几百几千的补课费她默默替家长交了,让王秋月敬重。当然,家长也有厉害角色,微信群里对老师褒贬是非也是常态,王秋月聪明,没加入,眼不见耳不闻心不烦,真要有大事,俩主任肯定会与她沟通。王秋月的理由是她没微信,也确实是没有。
王秋月回到办公室,同事冲她嚷开了,快给你老公回电话,他连着给你打几回了!王秋月掏出手机,未接来电有五个,都是白洋。王秋月说,从没有过的事,原来这懒人也有着急的时候。同事开玩笑说,能不急吗?手机手机不接,座机座机没人,明摆着是去宾馆与情人开房了,比着火还急。王秋月看了短信,脸色变了,白洋说他在往鼓中赶,让她去咖啡馆等。
白洋短信里说,出大事了。
白洋给王秋月看了一段手机上的视频,几个穿着校服的少年在疯狂殴打一个穿校服的同学,那校服王秋月都熟悉,打人的都是穿明中校服,蓝底白线条,看不见人脸,被打者是穿鼓中校服的男生,双手捂着脸。镜头一闪,王秋月还是认出了这位男生。王秋月说,这是我的学生李一兵。白洋点点头,说,再看一遍。看第二遍的时候,王秋月认出了一个打人者,熟悉的扁铲脑勺,熟悉的啮嚼的腮帮子——白象,白象在兴奋或者紧张的时候都喜欢往嘴里丢口香糖。这才是白洋上火的原因。
白洋恶狠狠地骂了一句什么。王秋月脑子空白,什么都听不见。她觉得大厅里的人和墙壁都旋转起来,走过来的服务生身影虚幻。王秋月明白,白洋大声叫嚷惊动了别人,这个吊儿郎当的男人终于着急了,这里的服务员都认识王老师,不能失态。王秋月强迫自己保持清醒,对服务生说,抱歉,请给我们换进包间。大多数的家庭都把教育孩子的事交给母亲,一旦孩子的教育出现失误,母亲就当然得承担罪责,承担男人的怨愤。
白洋说,你看看你教育出的儿子,还考什么中考,可以直接进牢房了。
白洋的话不算夸张,王秋月虽然不玩微信,但备课也离不开网络。最近网上热传一些青少年毒打和侮辱同龄人的视频,有大学生,有留学生,最多的是初中学生,而且不乏女生。大学生被判刑,留学生也被判刑,但初中生往往不够服刑年龄,只有批评教育一番了事。此事在网上引发争论,许多人认为必须严惩打人者,白洋也是支持者。想不到事情现在出在儿子身上,白洋平时懒散,但在微信群里偶然看到这个视频,一眼认出了儿子。王秋月心存侥幸,说,没准没人能认出白象。白洋说,你太小瞧网络了,只要有人“人肉搜索”,不要说白象,连我俩都会被在大众面前扒得一丝不挂。白洋说,先把你那宝贝儿子领回家,弄清情况再说。王秋月断然拒绝,不行,现在扯这事肯定会让儿子慌神,只能搁置到中考后。俩人争执不下,按惯例最后还是白洋败下阵来,王秋月说,我先找李一兵了解当时情况,于公于私都是我的职责。
王秋月真的不敢相信,儿子能出手打人,而且那么凶神恶煞,简直是歹毒。从小到大,白象都是乖宝宝样子,在幼儿园和小学都只有受欺负的份,到了初中也是家、校、补课三点一线,体育加试过后,所有的初三体育课名存实亡,学生打球都没时间,他倒学会打人了,真长了本事。王秋月回到办公室,煎熬到下课铃响了,才去了李一兵的教室。
李一兵习惯了老师单独谈话,学习尖子是班主任的宝贝,也是年级组长的宝贝。王老师把他领到了操场角落的僻静处,表情古怪,李一兵有点摸不着头脑。王秋月怕伤学生的自尊心,转弯抹角绕到视频的事,李一兵坦然说,王老师,您也看到我在同学群里发的帖了?那视频都是我自愿的。王老师说,有这事?李一兵说,老师,您也知道,我爸妈挣钱不容易,我一般都不肯上外面的家教,费用高,但有的课程我又确实想提高,想去家教公司上课试试。我就想出了这办法筹钱,“减压”招商,打一巴掌二十元,打一拳三十元,踢一脚也是三十元。这法子来钱很快。老师您放心,要害部位我都护住了,他们伤不着。再说,没日没夜的学习也让大家心里窝着火,都发泄出来了,大家中考也有轻松劲儿。王秋月的眼泪止不住地淌,把李一兵吓着了,李一兵说,老师,我不敢有下一次了,补课费早筹齐交上了。
王秋月去校门口自助银行取了两千块现金,转身去了菜市场。王老师这个时段过来,李师傅两口子以为她是上班时间抽空来买肉。不是,家访。王老师表情凝重地把事情说了,避开了她儿子白象。李一兵母亲听着听着哭了,李师傅反而安慰王老师,这小孩瞎操心,他要上课的钱我从没短过。不过,这也不是坏事,让他时时刻刻记得自己是什么人。对农村人来说,挨揍是锻炼人,经得住打的人才能打败别人。
王秋月临走时丢下两千元,李师傅撵着她退回去,她又回头扔在了案板上。
王秋月回学校的路上,打通了白洋的电话,一一地向白洋汇报,这时候她才发现,出大事时男人才是主心骨。白洋悬着的心也放下了一半。不过,他说,这事还没算完,网络上的事未必是当事人闹的,怕就怕看热闹的人翻出来,煽风点火。最好还是能找到人删掉视频。王秋月说,我哪有那本事,当老师的遇到难事,会去翻学生家长的花名册,或者直接向家委会求助,可这事不是鼓中家长够得着办的,本年级家长有在公安局的,最大的官才是派出所副所长。
白洋说,走一步看一步,急也没用。晚上请李小华吃饭别忘了,马总和嫂子我也招呼了,咱做东,早点到那里迎。
白洋不提醒,王秋月还真忘记了。
王秋月和李小华之间本来应该发生点什么。试想,一个村里走出来的大学生,小学中学是同学,大学不同系但同校,开学和放假都约好了同去同归。更何况王秋月论长相也属俊姑娘,连李小华他爸都浮想联翩,农忙时悄悄去王家帮忙,又割麦又栽秧。王家也不反对,对李爸的示好心知肚明,就这一个女儿,结个本村亲家也有个照应。王秋月读大学时还是没开窍的姑娘,有一回在长途汽车上睡着了,倒在李小华怀里,李小华一路抱着她既没亲也没摸,让她醒来后好失望。李小华不是不想做点什么,只是李小华眼光放得远。1996年后,国家有了大学生不包分配的政策,李小华担心俩人是否在城里找得到工作。就是有了工作,俩农村人在城市扎根开花结果也挺难。秋月是女孩子,有学歷又长相好,找个条件好的城里人完全可能。而他李小华,雄心勃勃,得先打天下再考虑别的。这番话是到了大四他才跟王秋月挑明,王秋月觉得他有他的道理,她也是农村人,能想通。不高兴的是李爸,几年农忙出的工白忙活了。
李小华回国,大多是马不停请客。一个村子里出来的,马总家大业大,又不是那种铁公鸡老板,前几年轮不到王秋月做东也正常。现在不同以前,请顿饭的钱对王秋月一家也不算大的开销。就是没儿子的事,王秋月也有心请来自大洋彼岸的老同学叙个旧。王秋月后来也嫁了个中学教师,就是白洋,父母是机关一般干部,条件当然比一般农村家庭好。白洋后来厌倦了做教师,去他父亲朋友的公司做了中层,工资不算高,比做教师还是翻了番。王秋月让白洋订的餐馆系中等档次,口味属老家菜系。有人说,人有两个地方打上了老家烙印,一是方言二是口味,走到天涯海角也难以改变。还有呢,王秋月存了另一份心,马总请客都是大饭店,她请客得与马总拉开档次,不能多花了钱,还让马总两口子心里说不分山高水低。马总两口子先到,幸亏白洋到得早,陪着在聊天。王秋月安排好白象晚饭出门时,路灯已经亮了。蔡遇春说,秋月,嫂子得感谢你。秋月说,感谢什么呀,小饭馆里吃顿便饭。蔡遇春说,感谢你让我与马总终于有机会一桌吃顿饭了,不瞒妹子说,马总怕有一个月没回家吃饭了。王秋月嘴上说马总忙人,转眼去看马不停,马不停装作没听见,低头吹茶杯水面上的浮叶。王秋月换了话题,小华呢,李小华怎么还没到?马总抬起头说,小华还在邦德听雅思课,这洋面包一旦吃了,人就马上变了。我让他坐我的车,他又不考雅思,那笔记记得密密麻麻,还非得下课了才肯走。
李小华匆匆赶来,看了在座只有四个人,说,还好还好,领导还没到。白洋说,领导早就到了,马总这级别算不算够陪你的领导?大家都不由得笑了。马总请客有个习惯,每次酒桌上都请领导作陪,既是敬重来客,也是表示马总在官场广有人脉。这本来是官场惯例,开个会举行个仪式,县领导来了就是县级,省领导来了就是省级。饭局上倘若客方是某个级别,主方至少要同级别的官员作陪,否则就是失礼。马总不当官,却比官员还讲究这一套,做生意不向官场靠拢,注定没有大出息。久而久之,马总养成了习惯,李小华吃请次数多了也当成了习惯。白洋开玩笑说,李老师不远万里来到中国,发扬国际主义精神,应该有代表中方的领导出席,只是我们请不到,今天马总就做代表了。李小华时差还没倒顺,酒下去三杯晕了,话匣子就打开了。李小华说,还是祖国好,广阔天地大有作为,你们日子都过得好滋润。马总说,不对吧,加拿大比中国地盘还大,要夸就夸党的政策好。李小华说,这些年,我也走过一些国家,我做教师,至少中国的基础教育应试这一块是其他国家不能比的。我看了邦德的英文考试成绩,也陆续听了不少老师的辅导课,指哪儿打哪儿,得分点都准确到位,与国外老师的马虎粗疏相比,高下立见。秋月,我还想去贵校听听课,不知能不能得到批准。王秋月心不在焉,说,行,当然行。想了一下又说,我得向校长汇报。王秋月身为教师,深受应试教育之苦,从来不放过机会控诉当下教育伤害师生身心的罪孽,今天却没有与李小华争执。马总说,秋月,今天你看上去有心事啊,都是家里人,说出来好。王秋月的泪水就应声出来了,现在当务之急是删视频, 上新区高中的事顾不上提了。
马总说,孩子的事是大事,我来处理,你放心。他让白洋把视频发给他,按了一个号码,通了,他竖起手指示意安静,跟对方聊了几句,说了一套稳定压倒一切、保护青少年身心健康的大道理,例举有一个视频如何不适合网络传播,对方立即让他发过去,表示马上让网警删除,并向有责任心的马不停网民致敬。
搞定。马总掐了手机,说,小华见过这人,陪过你接风宴的。
王秋月这才真正踏实了,真不能笑话马不停的作派,在她看来难如登天的事,马总几句俏皮话就解决了。
李小华不能理解这事: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彼此是契约关系。
他们都是未成年人,身心受法律保护。白洋说,中国的网民太厉害,他们要炒作,白的能说成黑的,删了才算是尘埃落定。
气氛陡然轻松了,李小华变得絮絮叨叨,我那五个儿子,蔡遇春说,不是只有三个吗?怎么一下子多出来俩?李小华说,忘了讲清楚,这俩儿子是中国留学生,读中学,寄住在我家,我是他们在加拿大的监护人,未成年留学生必须有监护人,收监护费。我老婆没有工作,这也是我的一笔稳定的家庭收入。李小华三个混血儿子都是小帅哥,蔡遇春见了恨不得拽一个回家做儿子。李小华却总是埋怨他三个儿子随了妈妈,说话做事都不会转弯。李小华说,读初中的留学生刚到我家时,我老婆问他喜欢吃些什么,他客气地说,不要大鱼大肉,有蔬菜就行。我老婆就信以为真,每次煎牛排时都少煎一份,他没份。直到有一天,他一边啃面包一边抹眼泪,我才发现问题。我老婆振振有词,仨儿子还跳出来为妈妈作证。我说这是含蓄,他们说是虚伪。跟他们就是没办法讲道理,时间长了,每次回国,我发现自己也被他们洗脑了,在国内应酬待人总是慢一拍。人不能在怕烦神的环境中待久,待久了就会懒散麻木,提不起精神去打拼,有点压力才有动力。
王秋月不同意,说,能活得简单明朗才是美好人生。
蔡遇春说,李小华,你别身在福中不知福,能有仨儿子就是天大的福气。
李小华也关注国内政策,说,嫂子,国内不是允许生二胎了吗?马总和嫂子加把油还来得及。
蔡遇春叹口气说,加油加水都赶不上趟,过了那个村就没有这个店了。要抓紧的是秋月,来得及搭上这趟末班车。
王秋月说,嫂子,这一个白象就要了我半条性命,饶了我吧,再不敢要了。倒是您和马总,现代科技可厉害了,前几天电视上播的,儿子殁了,五十大几的母亲试管婴儿又生了一个儿子,您不妨去试试。
这一顿晚宴,几个人都吃得精神焕发。
蔡遇春觉得网搜真是个好东西,包打听,还不漏风声,不能向别人打探的事输个词儿一敲,你要的全有。那个老龄产妇的事是真的,就住在明城妇幼中心。这个母亲大儿子是个消防队员,在救火现场牺牲,母亲是英雄的母亲,媒体才宣传她这事。来探望英雄母亲的人不少,蔡遇春轻易就找到了她。蔡遇春买了鲜花,包了五千元红包,和英雄母亲唠叨了半天,还看到了浑身上下红扑扑胖乎乎的婴儿,这小子长得一点也不比别的婴儿寒碜。尽管医生说老龄产儿风险高几率低,但这胖小子让她觉得所有风险都值得冒一冒。
蔡遇春心潮澎湃,她在妇幼中心的花坛找个椅子坐下,她得静下心,筹划下一盘大棋。晌午的阳光厉害,透过树叶在她的脸上身上闪烁,让她思绪有些恍惚。大多数人都躲在长廊的紫藤下,那些或坐在轮椅上或坐在木椅上的孕妇,被家人簇拥着,有丈夫或者母亲在一边摇扇送风,温馨而快乐。
手机响了一声,是多伦多小丁的微信,小丁是多伦多房地产的销售顾问,也算是她在多伦多的好朋友。小丁发的第一条微信是:蔡姐,多伦多这个月的房价又涨了,你家的好司和康柏又涨大把钱了。
“好司”是别墅,“康柏”是公寓,两处房都是通过小丁买下的。这四五年,多伦多的房子涨了一半,据说温哥华房价快翻了一倍。其实,与国内房价涨速比,那真是小巫见大巫。马不停四五年前在明城的房产,现在都涨了十倍以上。加拿大人没见过世面,房价这点涨速就慌张了,温省出台了加收外国人15%房产税的新规,据说女省长面临换届,得拉选票。李小华说过,第二家拿外国人开刀的肯定是安省,嫂子在多伦多不能再买房了。蔡遇春当然不会,如果不是那次被马及及气疯掉,任凭小丁怎么忽悠,蔡遇春也不会再买下那幢“好司”。有些方面,马不停是天才,蔡遇春内心信服自家男人。当年马不停说要置房产最好是河西,河西房价很快就涨疯了。马不停说炒股只能见好就收,跟中国股市玩就像老鼠操猫逼,玩命,只能等到猫打盹时弄一下就逃,但中国股市好多年才打个盹。大多数股民看卡通多了,以为自己是那只神勇的老鼠,结果在股市中就被猫追得抱头鼠窜,一败涂地。话是糙了点,但没错呀。蔡遇春不炒股,也不想在多伦多炒房,外国人太小气,眼皮子太浅,看不得人发大财。要不,李小華这样的人在加拿大怎么会混不出头?
小丁第二条微信是向她推荐一幢安大略湖湖滨“好司”,蔡遇春随手掐了。
马及及是蔡遇春的命根子,早些年马不停和蔡遇春忙着事业,顾不上带孩子,孩子跟着外婆。后来他们到了县城,马及及跟着进了县初中。他们到了明城,马及及跟着进了新区中学。马及及是个让人省心的姑娘,从镇小到新区中学,她的成绩永远是中上,马不停开玩笑说,看样子把她弄进北大清华,她也能考个中上。这话不假,马及及在多伦多大学的考试,4分是满分,她各科成绩基本上是3.5分到4分之间。马及及要读大学时,邦德的留学中介业务已开张,马不停问她愿不愿意出国留学,她漫不经心地回答,也行。反正她已经习惯换学校换环境。蔡遇春被马总在外面的风流账弄得焦头烂额,有一天看着个头老高的女儿突然醒悟,在邦德做牛做马都没有意义,守住女儿才是根本。她辞了财务总监,决定跟女儿陪读。蔡遇春出国前备过课,陈倩倩手下的留学顾问纷纷前来拍老板娘马屁,提醒这提醒那,蔡遇春最担心的是语言关,去了才发现,多虑。多伦多少说也有四十万华人,她站在任何一条街边,视线内都有华人。在报到的当天她就被小丁热情地认识了,反正得有住处,住在自家的房子里总比租房子心安。蔡遇春买房提了两个条件,一是离多伦多大学近,马及及上学方便;二是离唐人街近,她买菜方便。小丁手上有符合条件的房源,并且说可以提供低息贷款,2%左右的利息,比国内房贷利息低多了。蔡遇春怕麻烦,还是一次付清算了。小丁说,还是咱中国人牛气,我碰上大陆客户都不屑贷款。多伦多的“康柏”是精装修房,蔡遇春和马及及很快就搬了进去,蔡遇春每天上午去唐人街买菜,然后在家准备一日三餐,闲了转转街店,店店都有中国人导购,有时候她觉得她似乎并不是生活在国外。
据说,出国上大学的留学生分为两类,一类是富家子弟,在国内凭分数考不上大学,国外高校宽进严出,门槛低,先进来再说,进来后发现日子不好过,人家那论文和考试都不是闹着玩的,干脆破罐破摔,泡酒吧开Party,反正爹妈不知情。第二类是白领子弟,那是来学真本事的,没日没夜泡图书馆实验室,知道费用是爹妈勒紧裤腰带省下的钱,总想着提前修完学分毕业。按出身论,马及及当属于前者,这也是蔡遇春所担心的。其实人群分类并不是泾渭分明,马及及既没有与第一类混到一起,也没有成为第二类那样的学霸,这丫头独立生活惯了,她有她的判断和主见。她还是挺在乎分数,沿袭了国内乖孩子思维,这就好,她要保持中上等成绩根本没时间玩,有空只够补个懒觉。马及及向老妈抱怨,甘蔗总有一头甜,她倒霉透了,国内最苦是中学,国外最苦是大学,她都逃不掉。蔡遇春想想也是,心疼,给她变着法子弄好吃的。但日子很快就不是风平浪静,有一个周末,及及说要和同学去尼亚拉加露营,蔡遇春以为是学校组织的集体活动,忙着给她准备饺子和水果。尼亚拉加瀑布是加美边界的著名景观,蔡遇春也参加过华人旅行社去过,还在尼亚拉加小镇吃过一顿饭。小镇边上有树林有草坪,适合年轻人组织活动。第二天回来晚餐后,蔡遇春洗好碗筷,拿起了茶几上及及的相机,蔡遇春往前翻照片,越看脸拉得越长。
从照片上看,根本就是两男两女的小团体活动,和及及拍照最多的是一个棕色皮肤的小伙子,那亲热劲儿一看就是对小情侣,别看草坪上有四顶帐篷,真到了晚上另两顶还不是空着?这办法她爸用过,出差时与秘书开两间房睡一间房,被蔡遇春略施小计就戳穿了。蔡遇春继续翻照片,很多都是那个眼白很多的小子。蔡遇春在沙发上强忍内心的怒火,等洗完澡的马及及坦白从宽。上大学了,蔡遇春不反对女儿交男朋友,也不阻拦年轻人弄那点男女之事,现在讲开放自由,何况身处国外,只要安全行事不伤身体就算了。但蔡遇春与马及及出国前有约法三章,找男朋友只准找中国人,不是人种歧视,你妈后半生注定跟着你过,那人说的话你妈听不懂怎么办?马及及笑着应下了。蔡遇春到了多伦多也看明白了,中国人在商品街牛氣,出手大方,人家围着你哄着你,出了店面,老外眼里未必看得上你,要说受歧视,黄种人也少不了受歧视。蔡遇春不是真的只想着自已,找老公当然是女儿作主,但当妈的不能眼睁睁看女儿往火坑里跳。到多伦多不久,小丁觉得蔡遇春孤单,介绍她去教堂做礼拜。蔡遇春觉得不妥,她是佛教徒,在国内初一十五都敬香拜佛,这要再信耶稣不是成了叛徒?小丁说,信不信教随您,你去了可以有一大批国内信众和你说话,总比一人在家找不到人说话好。蔡遇春去了唐人街的教堂,真的遇见了一堆中国大妈。沈阳的、福州的,当然还有明城的,蔡遇春那半天讲的话比来多伦多半年讲的话还多,想不到在多伦多那些高高低低的楼房里潜伏着这么多的中国大妈。据说中国大妈的广场舞已经蔓延到了美国的曼哈顿、法国的埃菲尔铁塔广场,也许用不了多久,多伦多市政广场也会被中国大妈占领。蔡遇春就是在这里听人说到了各色人种的习俗,据说长着那小伙子肤色的人,很多是来自地球上某个荒凉的山区,他们擦屁股不用纸,用手;吃饭不用筷,用另一只手。要是用错了手那饭怎么吃得下去?而且传说,那里一个男人可以娶几个甚至几十个老婆。这是所有的中国母亲不能答应的,太落后太封建,是可忍孰不可忍。
马及及从浴室出来,顾不上擦干头发上的水,先夺过了老妈手中的相机。妈,这是个人隐私,没经过我同意,不能看。你看了就是侵犯我隐私权。蔡遇春恼了,手机是隐私,电脑是隐私,考试分数对父母都是隐私,蔡遇春认了,现在连照相机也隐私了。蔡遇春说,我就侵犯了,你去法院告我,你打110,不对,你去打911!
马及及的翅膀还没长硬,除了冷战没别的招数。冷战也冷不了几天,母女毕竟母女,初来乍到异国,多少还有那么一点相依为命的意思。马及及说,老妈你傻啊,恋爱是恋爱,嫁人是嫁人,差十万八千里。再说,你听说的那些根本是胡编乱造,抹黑,我问过人家,没有的事,人家爷爷辈就入籍了,绝对讲文明讲卫生。蔡遇春说,我反正看不上他。
问题是马及及看得上。母女俩都不想在这事上战火纷飞,只能把它当钓鱼岛归属问题暂且搁置。马及及偶尔也会提到那小子,怎么怎么独立,从大学到研究生学费都是自己赚;怎么怎么能干,从打家具到修电脑,动手能力特强。蔡遇春心里冷笑,有什么稀罕,老外的孩子上大学不都这样?直到有一天,大冷的冬天晚上,蔡遇春在小丁家聊天归来,打开家门,客厅的灯关着,及及房间的门也关着,但房间里传来可疑的声音,里面的人忘乎所以,都没有听见有人开门进了客厅。蔡遇春在沙发上坐立不安,终于,大声说,马及及,我下去买明天的早餐!蔡遇春打开门又关上了,她没出门,而是闪到了阳台上。多伦多冬天的温度零下二三十度,所有康柏的阳台都是露天,阳台水泥地上盖了厚厚的雪,雪面上是冰,稍不小心就会滑倒。最要命的是风,这阳台位于五十六层,那风从她耳边穿过比汽车马达声还响,蔡遇春站在阳台上惊心动魄,心中尤其委屈。躲在阳台上应该是那些怕被捉奸的淫妇奸夫,怎么会轮到她蔡遇春?这分明是自家的阳台。她瞅见马及及开门望了一下风,然后是一个穿着枫叶牌连帽大衣、脸遮得严严实实的家伙蹿了出去,但是掩门的那几个棕色手指还是暴露了身份,就是那小子。
钓鱼岛战争还是在母女之间引发了,蔡遇春从阳台上出来,马及及吃了一惊;蔡遇春给了马及及一个大耳光,马及及惊呆了,从小到大,没人动过她一指头。马及及哭了一会儿,昂起头说,有本事你再打我一耳光。蔡遇春一点不马虎,又给了女儿一个结结实实的耳光。马及及抓起电话,哭着说,你等着,我报警。蔡遇春说,相信你敢报警,老娘走了。
在洋人地盘上,什么事都可能发生。蔡遇春听说过,陪读的母亲打了女儿,女儿真的报警叫来了警察,警察真的把母亲关进了警局,这事就发生在多伦多,让中国大妈们议论了好一阵子,蔡遇春可不想成为同胞姐妹的又一件谈资。
蔡遇春无处可投,想来想去只有先去小丁家借宿一夜。蔡遇春又回到地铁站,多伦多的地铁站本来人就不多,此刻更是见不到人影。蔡遇春蜷缩在宽大的座位上,空旷的车厢就她一位乘客,蔡遇春的眼泪肆意地流淌下来了。她来这异国他乡干什么,她来这里不就是因为马及及?马及及是她的血她的肉,马及及不要她,这个世界就抛弃了她,她没有选择。她擦干泪水,编了一个合适的理由,然后敲开了小丁的门。母女的战争一旦开始,便无休无止,正如母女的牵挂,无穷无尽。小丁及时抓住了商机,蔡遇春第二天就买下了她推荐的“好司”。蔡遇春夸赞这幢“好司”,除了西式厨房还有一个中式厨房,用天然气炒菜比电磁炉好多了。这是事实,其实她心里想的是,终于可以给女儿炒出地道的菜了。
学校放寒假,不回国的留学生都喜欢去古巴玩,那是另一个社会主义国家,有蔗糖,有加勒比海的阳光沙滩,那里的人民视中国人为兄弟,旅游免签,当然,亲兄弟明算账,该怎么付账还怎么付账,何况世界人民都说这当哥的不差钱。马及及也去了,古巴回来,马及及向老妈汇报,别叽咕叽咕,我跟那人拜拜了。原因是什么?嫌人家差钱。马家小姐出门飞机坐头等舱,住宿当然五星宾馆,从来没问过贵贱。可人家靠自已挣钱度假,差钱,差钱马及及可以刷卡,也不行,不能坏了AA制的规矩。闹翻了,蔡遇春幸灾乐祸,打电话表扬马总说,这件事你做对了,富养女儿。女儿眼界高了,穷小子就追不上。仔细想想,这帮小家伙一个个嘴里喊着自由独立,手里刷的还不都是父母给的银行卡?
马及及说,老妈,我已经是成年人了,老外成年就可以搬出去住了。你反而漂洋过海来看着我,你能不能有点追求,做自己的事去?蔡遇春老老实实说,不能,没有什么事比跟你在一起重要。蔡遇春没有移民,也没有枫叶卡,再说还有一个马总在国内不会让人省心,每年她都得回国几次,回国她也不想让风筝断了线,QQ、微信、电话,她甚至可以根据马及及的电子信号判断女儿是在家还是在教室。降温、枪击案,多伦多任何一点动静都能让她心神不宁。
还有一个关心多伦多新闻的是生活在平原乡村的老太太,带大马及及的外婆,老人不识几个字,但关心加拿大的任何消息,她每天能准时在电视上搜看多伦多的天气预报,有时候会打电话给蔡遇春,说,又下雪了,让及及少出门,出门把鼻子和耳朵捂牢了,冻丢了就没办法嫁人了。
如果,如果真要走这一步,老马肯定欣喜若狂。如果不是她严防死守刚柔相济,也许他在外面不知道有多少小杂种了。家大业大,明里暗里眼红心黑的人不少。马不停的弟弟生的是儿子,就曾在除夕夜借酒醉说过,哥,你赚多少钱那钱也不姓马,马家的血脉传承是靠你侄子。这话马不停听了心里肯定难受,蔡遇春更像是被打了脸,只怪当年忙着做大公司,政策紧,马不停头上又顶着这优秀那先进的荣誉,当着这委员那代表,没来得及,耽误下了。好在老天有眼,政策寬了,医学科学发达了,补课的机会还有。就冲与他兄弟赌这一口气,蔡遇春也在所不惜。
蔡遇春也有一点不安,真要有这一出,受损伤的是女儿。现在的独生子女霸道,很多小屁孩都闹着不准父母生二胎。弟弟也好妹妹也罢,将来都是要和马及及分家产。马及及啊马及及,这也是被你逼出来的。真要有了老二,你老妈还真没精力唠叨你了,你就用不着嫌弃老妈了。
蔡遇春开着车从妇幼中心出来,太阳狠毒,车内开着空调,蔡遇春觉得阳光灿烂,看街边梧桐树宽大的树叶,绿意盎然;看隔离带上的花草,也是生机勃勃。
马总确实手眼通天,说到做到,视频的事这一页就悄悄翻过去了。
白象在家里就像什么事没有发生过,王秋月也硬装着像不知道白象做的丑事。但是,在目送儿子离家上学的背影,或者儿子在房间看书她独自发愣时,王秋月怀疑这个比她高出一头的男孩子,还是不是她一手带大的儿子。白象最早欺负同学,是在幼儿园大班,他与同座女生打架,指甲划破了女生的脸蛋,女生的母亲找到教室里警告他,下次再抓破女生的脸,女生长大了嫁不掉就嫁给你,他认账,说好吧。女生母亲见他没当回事,恶狠狠地说,以后你用哪根手指划我女儿的脸,我就用刀砍断哪根手指。那天王秋月去接他回家时,他坐在自行车后座上一声不吭,将右手的食指窝在手心里,眼泪汪汪地说,有个阿姨要砍我的这根指头。王秋月问清原委,按当老师的惯例,批评了他与同座打架的行为,教育一通后才安慰他,只要他不欺负那位女生,女生的妈妈就不会真的砍他手指。事情过去很久后,幼儿园放暑假,王秋月接他回家,小小的白象长叹一口气,说,放假了,那个阿姨想砍我的手指也找不到我了。小学六年,白象乖得像个女生,从没听说有打架斗殴的事发生。到了初一,有一回老师召了家长,白象在校门口挨了揍,打他的是高年级男生,敲诈零用钱,白洋看着鼻青眼肿的儿子,像鼻涕虫一样靠在墙边,心疼得不行。白洋不在乎学校给不给学生处分,他要以牙还牙,白洋是土生土长的明城人,早二十年前,白洋也是敢抡起红砖拍人的,现在却轮到别人欺负他儿子,他忍不下这口气,黑道白道,他自己出不了场,但召人教训那几个小混混还是没问题。王老师当然反对,夫妻俩在客厅争执时,儿子从房间出来,脸上粘着纱布,说,爸,您不能那么做,你的人明天揍了他们,后天我肯定被打得更惨。白洋一听,泄了气。
白洋说,这哪里还像是我的儿子?男人的血性和野性都荡然无存了。这就是你们的文明素养精英教育?王秋月坚持儿子说得没错,总不能让儿子和小流氓一般见识,冤冤相报。白洋私下对老婆说,当时看到儿子打人的视频,我暗中还有一点欣慰,白象终于有点野性了。弄明白是花钱买来的打人,心里稍微减少了压力,打人的性质稍微减轻了,但不知道怎么的,心里又有些沮丧,熊孩子真是熊孩子,窝囊。王老师是资深教育工作者,看问题比白洋理性,莫非你还真希望儿子成为一个一言不合拔拳相向的莽汉,还嫌这打人的罪过不够重?王秋月顾不上对当爹的失望,最痛心的是儿子怎么走到了这一步。
都说兔子逼急了也会咬人,是谁把白象逼急了?
王秋月表面上在儿子面前一如既往,但外松内紧。她给白洋安排了任务,早送晚接,不让白象在时间上有监控不到的漏洞。
作为母亲,王秋月自认为做失败了,还有一点,从另一个角度讲,在学校做教师尤其还做年级组长的母亲,这样的失败让王秋月产生了职业怀疑。记得有一次开表彰会,在座的都是分管德育的副校长、学生处主任、年级组长等骨干,听一位闻名教育界的模范教师介绍事迹,她全身心放在学生身上,顾不上得了忧郁症的女儿,某一个夜晚,她在晚自习教室为学生辅导时,她十八岁的女儿在家中跳了楼。女模范讲到动情处,声情并茂,感动得座位上的同行泪水涟涟。回家后她讲给白洋听,白洋一声冷笑,说,这个母亲就是杀害女儿的刽子手。白洋趁机发表了一番谬论,说,我最烦的就是你回家后把家里当成了教室,把儿子当成你的学生,你们这帮所谓人类灵魂的工程师,从来就不把孩子当正常的人类对待。你去作个调查看看,你们这帮做学生思想工作的人,在家里有几个人受孩子待见?有几个孩子在你们这样夜以继日的灌输下能正常成长?现在想来,后面这两句话戳中了王秋月的心思,确实,似乎是老天故意挖苦,有不少同行自己的孩子成了问题学生,相聚时这似乎成了另一个共同话题。以前王秋月认为丈夫是长不大的愤青,现在反思,倒也让她警醒。或许,她真应该找殷校长,辞去年级组长,做一个纯粹的语文老师。
想是这样想,做还是有顾虑。王秋月去找殷校长,是为了李小华想进校听课的事。殷必应开始应下了,说既然是来自教育发达国家的同行,又是王老师的青梅竹马,来听课是国际交流,也是促进鼓中教育嘛。但他在办公室踱了几步,想改变主意,这李老师来听课,应该是教育局安排,他怎么是个人行为?你知道吗?有一个叫安东尼奥的导演,文革中说好了来拍赞美中国的电影,结果他拍的片子给中国抹黑。还有,网上说有几个外国人进入朝鲜违约拍纪录片,专门曝光社会主义国家不足的一面。这位李先生,要是写一篇以鼓中为例子批判中国教育的文章,那我不是露脸露大了?王秋月笑了,说,殷校真是知识渊博,您放心,咱鼓中既不会穿越回到“文革”,也不会漂移进了高丽岛,鼓中的门口挂着省市先进的金色招牌,人家要写文章也只会替咱正面宣传。其实,用不着扯那么远,这小子考察国内基础教学,是为了研究我们应试教育的成功秘诀。殷校说,既然他研究应试,就让他听初三年级的课,有什么事你自己担着。
复习课是老师听课中最乏味的课,老师专注于考点得分实效,连形式主义的课堂表演也懒得去卖弄。李小华来了鼓中,他大喜过望,说,我就想听毕业年级的课,也只有在中国,初三和高三的学生专门用一个学年巩固复习,这正是我想了解的。王秋月指给他看了初三各班教室的位置,说你任意“推门听课”。“推门听课”是中小学推行的听课方式,领导突击检查教师上课情况,可以随时推门进教室听课。李小华说,这不行,这侵犯教师的职业主权,我要一一先向老师请求同意。王秋月心里说,李小华你还真能装,你难道不是应试教育这只母鸡下的蛋。但拗不过他,说,行行行,你爱咋咋。
这天晚餐后白洋既没看哑巴电视,也没弄手机微信,而是招呼她坐过去,看一张纸。纸印得花花绿绿,是他在明中校门口接儿子时收到的小广告。白洋说,你耐心,你耐心看完我画线的几段。
……
想上加拿大中学,首先我们要知道加拿大中学分几类,也就是说,你要去拜师学艺,总得知道师傅是谁吧。加拿大的中学大致分为四大类,即公立中学、教会中学、普通私立中学和贵族私立中学,我们尊称他们为公立师傅、教会师傅、私立师傅、贵族师傅。
1.公立师傅职业很好——国家公务员,自然按照国家统一标准朝九晚五作息,秉着德智体美劳全面发展的教育方针,能让你跑出去玩的,绝对不让你趴教室学习,所以学员基本是功课少,活动多,多方面全方位培养你的兴趣爱好。
2.教会师傅比较喜欢加拿大当地教友的孩子,对于外来的学员,招生不是一般的严格。要想得到师傅的指点,还得看个人造化。
3.私立师傅隶属于民营企业,随着改革开放市场发展,伟大的民营企业弄潮儿们凭着自己的努力,成了这个时代第一个敢吃螃蟹的人,他们兢兢业业为广大国际学生服务,无论你是学痞,还是学渣,私立师傅都欢迎,私立师傅的宗旨就是每个孩子都是能成才的,交给我是有保证滴,成不了才还能成材嘛!
4.贵族师傅的门槛是最难进的,不是有句话叫不想当将军的厨子不是好裁缝嘛,贵族师傅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只要师傅领进门,出师后你就是個人,绝对社会精英人士,世界栋梁人才。所以贵族师傅门前每天都车水马龙,拜帖求艺的人络绎不绝。
……
这样的小广告鼓楼中学门口也天天有人发放,王秋月进出校门正眼都不看一眼。王秋月说,白洋,有人包养你了?还是你中了五百万元大奖?白洋说,我是让你长见识,你看看人家中学那教育,关键是人家大学录取不唯分数,读完高中不必千军万马挤独木桥,哪个师傅都能领你轻松跨进大学门。直说了吧,这几天我在网上搜了,也打电话去留学中介咨询了,到那边上高中白象的文化成绩没问题,只是英语需加把劲就行。学费的问题我也打听了,最贵的贵族学校连生活费也不到五十万人民币。王秋月说,三年高中一百五十万,还有四年大学就是二百万,我们去偷还是抢?家里的财政账掌握在王秋月手上,也就百多万的家底,白洋吃馍不问小麦价,不管钱的事,以为家里堆着金山银山呢。
在王秋月的眼睛里,白洋做事不靠谱是常态,想到一出是一出。有一回媒体上报道有对高学历年轻夫妻,拒绝送子女去学校,而是自已在家亲自教,许多人闻讯也把孩子送过去,据说那里的孩子才是享受的快乐教育。白洋脑袋发热,就想鼓动王秋月把白象也送过去。王秋月实在没办法,搬出公公婆婆做救兵,才粉碎了他的痴心妄想。这一回,他倒是把工作做在了前面,白象爷爷奶奶有套房在河西,当初开玩笑说是留给孙子娶老婆的,现在白洋将老两口说服了,愿意卖了给孙子供留学费用。白洋一贯仇视王老师的教育事业,少不了在老两口面前对祖国的教育大业栽赃嫁祸,但老两口也心疼孙子,再说如今出国留学风气盛行,白洋得到了强有力的支持,那套不到100平米的房子,现在市价在四百万以上。
能卖那么多?王秋月不相信,但白洋手机上的数据很快就让她信了。
事实上除了富贵子弟,明城普通百姓送子女留学,很多家庭是卖掉一套房。这一茬都是独生子女,结婚后才搬出来住,现在没有房子住,老人也都欢迎搬回去。这样来看,独生子女政策好,火箭般上升的房价也有它的好。白洋油腔滑调地说,老婆大人,这一回天时地利人和咱都占了。这天时吧,白象时逢升学关头,人家都说早出去有利于融入当地社会。地利呢,我为什么选择加拿大?因为据说加拿大社会福利好,入籍门槛低,算那扯得远,眼下的便利是留学高中,美国要雅思和托福成绩,加拿大不需要,只要提供初中三年成绩。最重要的是人和,国内咱有人,马总的邦德能糊弄我们?国外咱也有人,李小华家夫人在家做专职监护人,咱该交的钱一分不少,白象在那里至少我们心安些。
王秋月觉得这次白洋像个当爹的人了,成熟了,这一堂课备课认真细致,王秋月没话说,于儿子而言,这未必不是一种好的选择。王秋月坚持,等中考结束后再作选择。
校门口中考倒计时的电子钟说清零就清零了,王秋月像一个等候判决的囚犯等待着公布考分。现在查分都是打电话,那天规定的查分时间是下午三点,一家三口都守在客厅里,白象把准考证放到茶几上,准考证上有考号,查分必须报出考号。白洋说,儿子,勇敢一点,自己的事自己担当。白象按下去一个号码,又按下去第二个号码,键音在空气里被放大N倍,每一声都让王秋月心惊肉跳。白象突然撒手,说,妈妈,我怕。眼神如溺水者无助。王秋月坐到一侧的沙发上,用手理了理挂在前额的一绺垂发,手悬空在电话机上。白洋说,我来。他以神速按下了一串数字,三人都紧张地屏住呼吸,话筒里传出的是持续的“嘟嘟”声。
白洋说,忙音。
此刻,应该有千千万万个家庭在拨打这个号码。几分钟后电话还是打通了,报出的分数是566分,这分数距去年新区的分数线差了16分。王秋月安慰自己说,今年有几门学科试卷偏难,说不定这新区中学的录取线会降分。
几个小时后,各校预估线出来,白象的分数比预估线还低了10分。王秋月打新区中学招生校长的电话,关机。打殷必应的电话,也是关机。一到招生季,校长们都关机,他们每隔一段时间打开手机,只回那些重要的电话。
白洋说,从来就没有什么救世主。咱家就定下了,白象出国读高中。
真的?这是真的?白象眼里还噙着泪,立即笑着欢呼起来。这真是个没出息的孩子。王秋月的手机响了,当然不是校长回的电话,是教务主任向她通报鼓中中考成绩状况,还好,校际排名比前两届好,她这一轮三年也算是个完美交差了。
现在,别的都放下,儿子的事要落到实处。王秋月习惯了家中大事亲力亲为,王秋月去邦德公司留学部咨询,她刚报了白象的名字,前台小姐立即通知了经理,经理递上名片,陈倩倩,王秋月似乎听到过这个名字,但又想不起来见过这个洋气的女子。陈经理说,蔡姐打过招呼,您是王老师吧?白象的材料由我们留学部最好的顾问来做,您放心。
这么说,白洋也跟蔡遇春打过招呼了,王秋月心里一热,第一回有了被男人心疼的温暖。
陈经理说,时间迟了一点,加方贵族学校国际生有名额限制,安省士嘉保的几所学校我们都挂了号,有机会就候补,您放心,实在来不及还可以冬季入学。当务之急,是先去教培中心上英文课。
一节课一千块人民币,一个上午四节课,每个学生就是交费四千,小班化教学,一个教室不超过三十个人。王秋月节假日也经常给学生连上半天课,她忍不住打听老师的报酬,天,人家半天挣她一个月的工资。
若是往届,这招生季也应该是毕业班年级组长最忙的时候。很多高中校为了争夺生源,大面积撒网,与学生家长签下协议,第一志愿报考它,可以降一些分录取,先把考生网住再说。考分公布,往往因为网里鱼太多,船拖不动,校方毁约,这些考生也没别家可去,成了死鱼。家长当然不会放过这样的校长,围追堵截,校长成了过街老鼠。这时候,教育局就出来做工作,调剂指标,让孩子有个下家,安顿家长情绪。各所初中校的年级组长和班主任就有任务,安抚本校上当的学生和家长,忙得焦头烂额口干舌燥。今年改了办法,公布分数后再填志愿,你掂量了自身的斤两再掂量招生校,被校方忽悠的事基本没有发生。倒是有了喜剧性,吓死胆小的,乐坏了胆大的。按照第一志愿顺录的规则,依分数从高到低录取,今年很多人怕附中和新中分数线高,没敢报,结果便宜了一批勇敢者。这是好事情,学生、家长和老师都乐哈哈,名校校长打掉牙齿往肚里咽,该表示欢迎还得欢迎。
王秋月閑下来,儿子的事定下了,一步一步按程序走。中考的事无关她的痛痒,她觉得像一个旅游广告宣传的那样,她与这喧哗的世界隔开了,身心都轻松了。
殷必应的电话打过来,王秋月心里还紧张了一下,领导眼睛里从来看不得下属清闲,别是殷老大又给她压什么任务。殷校长说,你那个什么青梅竹马的李先生,他有没有回加拿大?我想请他一起坐坐,向国际友人讨教一下鼓楼中学怎样走向美好的明天。王秋月想起来,李小华在鼓中听了两个星期的课,不止听数学课英语课,什么课都好奇,连班会课都没落下。学生散了,李小华也没了影子。殷老大这样的人物,既要在教学上有两把刷子,镇得住教师。又得有官员的谨慎和机敏,不留一点疏忽大意。他是放心不下李小华,毕竟是外人,倘若想做“网红”,说不定就能闹个国际事件。不过,这李小华也失礼,学不会送个旌旗,至少得跟殷校长告辞一声。王秋月于情于理都应该答应下来,而且觉得这请客应该是李小华掏钱。
李小华也说应该是他请客,请客的地点是在茶馆大厅,包厢都不是,王秋月想换进包厢,没了。李小华说国外饭店咖啡馆都不设包厢,他忘了预订。正说着,殷校长来了。李小华把鼓中的老师们夸上了天,对鼓中的应试课堂赞不绝口,差点让王秋月觉得他是讽刺。这李小华也是应试教育的产物,出国前与白洋是一路货色,把中国的教育制度批得一无是处,怎么吃了十几年洋面包,脑子转了180度的弯。李小华说,整个北美都应该向中国学习,以老美为例,历届美国政府都十分重视教育改革,但是从上世纪80年代起,美国学生负担一直在上涨,但学习成效却不明显,甚至让人产生了美国教改越改越乱的感觉。加拿大教育界也在反思,为什么考试和竞赛都比不过华人学生?填鸭式也好,题海战术也好,其实都是优秀的教学法。有当教授的老外说,中国学生习惯于复述别人的观点,偏见,能复述也是学习能力。我以一个过来人看,中国这几十年的教育是成功的,这几十年正是中国追赶世界发展的时期,追赶需要的是模仿和接受西方成果,创新人才不是当务之急,灌输式教育才是直接享用经验和成果的捷径。这根本就是歪理,王秋月批驳他,十年树木,百年树人,中国赶上发达国家,创新人才是立于潮头的根本保证。李小华退一步说,至少,应试教育是对青少年成长的一种锻炼,焦虑和压力并非没有好处,从长远看,心理学家罗洛梅说,“那是一种与创造性同在的情绪,在这样一个时代,焦虑的人才是真正健康、恰当地感觉到时代脉搏的人。”李小华居然能脱口运用名人名言,说明这家伙真的在研究教育,不是恶意讽刺祖国的教育事业。王秋月心里说,你是嘴上说说而已,有种你把三个小杂毛送中国来上学试试。
领导一般不加入争论,也不会轻易表态,但这一番理论让殷老大至少心中踏实了。这人不像是国外敌对势力派来的,大可以放心。殷校长说,顺便告诉你一个好消息,为了表彰你在我校中考中取得的优秀成果,学校决定给你一个机会,放暑假后立即去参加“语文特级教师后备班”培训。殷老大接着说,这可是我专门为你从教育局争取的名额。
据说这个后备班是特级教师孵化器,教师从开学进去到结业出来,不出意外都是下一届特级教师。殷老大这人,也算是够义气。
培训班在亚东大学新校区,地处近郊的大学城,距市区40分钟车程,学员来自全省中小学,班主住要求所有学员住校,这一条实际上是专门针对明城学员。王秋月自从有了儿子后,很少出差,家里有一大一小两个男人要侍候,学校总有一大摊子杂事粘在手上。这一回,白洋说,你安心学习,我们会管好自己。白象也正需要练习一下独立生活的能力。王秋月就真的撒手了,说到底,以前放不下的并不是吃喝拉撒,而是白象的学习。全班学员二十个人,同学大都是四五十岁的一线教师,四十岁上下的就王秋月一位,被戏称为“小学妹”。班主任是留校的青年人,报到当天第一节课就建一个微信群,他当群主。王秋月这才发现,自己落伍了,总共就三个人没微信,小学妹她居然是其中一位,好在班主任手快,指尖紛飞就替三人弄好了。王秋月第一个就加了白洋,白洋说,想当特级教师,马上就与时俱进了。拍马屁,喜滋滋献上了三朵玫瑰花。
所谓培训就是听讲座。这么多年教学改革,专家教授们没有闲着,各种教学法层出不穷,城头变换大王旗,但教师只是城内过日子的小百姓,埋头教书,中考高考分数才是硬道理,懒得抬头看热闹。王秋月以前也听过不少这类讲座,为了写教学论文评职称,她也曾在阅览室翻阅教学杂志,了解一点皮毛。明知和课堂扯不上半毛钱关系,但是哪怕是股市炒概念股,你也得了解这概念才能下手。看来领导把这个班还挺当回事,不但讲课的专家都是大牌,还给每个专家分配了学员做徒弟,规定,师傅有任务指导徒弟完成一篇论文。王秋月运气不错,师傅张泰来是教授级特级教师,是语文教学研究会会长,还是一家核心期刊的执行主编。王秋月存了小念头,评特级有硬杠杠,近五年内要在核心期刊发表三篇论文,王秋月上次评时凑齐了三篇,光版面费花了两万,下一次申报,有两篇已过了期限。若是这回与张主编处好了关系,再凑两篇就有可能。王秋月是个刻苦的人,才进班三天,就交出了一篇三千字的论文。这论文字数有讲究,低于两千字说不算,超出三千字又要增加版面费,老师们都学精明了,三千字最经济实用。
张主编当天就发来短信,约定晚上8时在校门口茶楼指导她交的论文。
王秋月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妥,专家们和学员一样都住在学校宾馆,只是住的条件略好,单人间,在茶楼总比去他的宾馆房间适宜。再说,张主编至少也六十开外,满头银发,看上去是德高望重的样子。王秋月下午把电子稿打印了一份,方便即时修改。张主编比王秋月到得早,电话告诉她在6号包厢。王秋月有准备,大厅里吵闹,不适合指导论文,订包厢也就多花二三百元,这也是徒弟对师傅的必要尊重。6号包厢不大,茶座的包厢一般都有麻将桌,盖上面板就可以用来做书桌,6号包厢放不下,只放了对面沙发,中间隔着茶几。这老头是担心让他自掏腰包,够小气。王秋月进去,他已点了茶和果盘,老年人都算得精,这些都算在包厢费,不点白不点。张主编说,文章我看了,写得非常棒,比某些特级教师强多了。王秋月听了表扬脸上很高兴,不是说来指导修改的吗?她等着他说“但是”,一般老教师对年轻教师都是先表扬后批评,但张主编偏偏没有说那两个字,一挥手说,这论文比我刊大部分发表的论文水平都高。王秋月激动地说,太谢谢张老师了,得交多少版面费?张主编说,版面费?你是谁呀,你是我的徒弟,谁敢收主编徒弟的版面费?
王秋月一迭声道谢,这回来培训班算是遇到贵人了。
张主编说,每次出来讲学,我都喜欢和年轻美丽的女教师多交流,激发我远逝的青春朝气。你们这个班,就数你还是年轻美丽,我们有缘,正好把你分给了我。
王秋月听了这话觉得有暗示,她急忙用牙签叉了水果递上,希望他不再说下去。
张主编说,我想吃的不是这。说时迟那时快,他没有接水果,却用手直扑王秋月前胸。天热衣薄,老家伙已经在心中排练了一遍又一遍,既准又狠地攥住了她的右乳,王秋月犹豫了一下,但当他那长着老脸斑的脸凑过来时,王秋月惊醒了。她扔了水果,奋力推开了那个白发头颅,说,你再过来我喊了。
有什么好喊的。老家伙理了理乱发,整理了一下衬衣,又像正人君子一样坐到了对面,竟然还说,从没碰到你这种不识好歹的女人。
王秋月忍无可忍,将玻璃杯中热茶泼向他的头脸,夺门而走。
王秋月在校园里走了好长一段路,她的眼泪才流下来。她这泪水是为自己那瞬间的犹豫而流,哪怕是一秒钟的犹豫不决,她现在都羞愧难当。她不知道该把这次受的屈辱向谁诉说,倘若告诉白洋,毫无疑问,他会立即开车过来将老家伙废了,王秋月不敢把事弄大。手机响了一声,是微信,是蔡遇春请求王秋月加她,王秋月没有点“接受”,而是拨通了蔡遇春的电话,刚喊了一声“嫂子”,就哽咽了。
半个小时后,蔡遇春就把王秋月接到了家中。蔡遇春说,男人没有一个好东西,你别觉得受了委屈,是你自己把男人想得太好了。
蔡遇春说,大不了咱不做那个特级教师,我看这特级教师也滥了,邦德以前就有不少特级教师来上课,课上得人快要跑净,要钱却敢狮子大开口。你告诉我,要是评上了能多拿多少钱?
王秋月想了想说,各种补贴外快加起来,大概三四万。
蔡遇春说,呸,就这点好处,那老头还以为掌握了生杀大权,睡这个睡那个的,那些让他睡的女教师真正太不值了。
蔡遇春说,你回去跟白洋商量一下,老马在筹备一个邦德初中,民办性质。你去那里,五金一险都是邦德交,与公办学校进人一样。教师工资至少翻一倍,有的岗位还翻了几倍。邦德需要你这样的人才,白象留学需要钱,双赢。也省得回去受那些伪君子的气。
这几年,明城有几位校长受高薪诱惑,投奔了民办学校或者私营培训公司。普通教师作出这种选择,王秋月也算是第一个吃螃蟹的人。当然,马不停没有亏待王秋月,量才录用,封了她一个邦德中学副校长的官帽。
邦德中学的校舍还没有竣工,负责教学的王副校长暂时可以闲着,以儿子出国前要办的事为大事,但是王秋月不好意思领了工资不干活,每天坚持来公司上班。这天,马总交给了王副校长一个任务,说事关邦德明天的事业和命运,而且这事别人完成不了,整个集团上下只有王副校长堪当此重任。王秋月领了任务,确实,马总没有夸张,她还是忍不住笑了。
老板娘有时会来食堂吃午饭,按她的说法,食堂大厅人多,热闹,一人在家吃饭越吃越孤单。王秋月把刚从电梯门出来的蔡遇春拉住,说,嫂子,我有话跟你说,马总布置给我的任务。蔡遇春说,还任务?有天大的任务也不能不吃饭,咱边吃边聊。老板娘在食堂当然是众星捧月,她落座,女性员工都围着她百鸟朝凤,不成文的规矩,靠里边的大多是各公司的女经理和女中层,外围的是想巴结老板娘的普通女员工。王秋月是新人,一般都找个角落安安静静用餐。这回与蔡遇春坐在一起,进了核心区。蔡遇春说,秋月,你有什么任务,现在可以说了。王秋月支支吾吾,說,这事,一会儿咱姐妹私下说。蔡遇春说,在座的都是集团的人,没有外人,马总跟你布置了什么任务,你尽管说出来。王秋月拗不过老板娘,说,那事儿马总让我劝劝你,他也打听了情况,说对你的身体有风险。他不愿你去冒那个险。老板娘说,什么事儿?别藏着掖着。王秋月明白这是逼她说白了,大声说,马总说了,可以不要儿子,但一定要和你白头偕老。蔡遇春抬头看了大伙一眼,说,老马这甜言蜜语,骗小姑娘行,骗我老太婆是做梦。在家里我已经明确告诉他了,那英雄母亲比我年长,她能做到的事我也一定能做到,这是咱邦德百年大计千年大业,这事我作主,你告诉他,别啰嗦了。
众人都放下筷子,口里纷纷叫好,就差给老板娘鼓掌了。王秋月弄清楚了,蔡遇春要的就是这效果,这是宣言,向那些马总睡过的女人宣告,谁都别白日做梦痴心妄想,马不停最在乎的还是她蔡遇春,任凭风吹浪打,她蔡遇春的地位岿然不动。
王副校长向马总汇报,任务没能完成。马总说,既然她执意要冒这个险,我只有确保她的安全。从明天开始,邦德组织一个专家团队,不惜代价,实现她的心愿。
让蔡遇春最高兴的事,是马及及要回国来陪她。蔡遇春告诉马及及这个打算时,最怕的是女儿不同意,觉得这事唯一有否决权的人只有女儿。女儿在电话里听说了,说反对,反对的理由是怕妈妈身体吃不消,但不反对给她添个弟弟或妹妹。马及及说,集团的资产是爸爸妈妈挣下的,我没有付出劳动,现在或者将来,我都不应该坐享其成,一个人活着,只有享受自己的劳动报酬才可以心安理得。换个角度,你们给了我生命权,当然也可以给弟弟妹妹生命权,生殖权是人最基本的权利。我的义务,就是爱你们,爱每一个家人。
蔡遇春想不到,万恶的资本主义世界居然替她把女儿教育得如此胸怀宽广心地善良。马及及说,我宣布,暑假姐不去北欧度假了,回来照顾妈妈。
蔡遇春亲自去机场接女儿,每次从这里出发或者在这里到达,蔡遇春都会想起当年第一次和女儿送别的情景,马不停在女儿背影离去的瞬间,突然泪如泉涌哭得稀里哗啦,蔡遇春就是在那瞬间原谅了这个男人对自己的所有不忠。这几天,蔡遇春发现老马每天都回家睡,一大早起床,首先是打开女儿房间的门窗,走时还叮嘱阿姨晾晒被单,都说他只管大事不问小事,但他对女儿的事从来都无微不至。倘若有了老二,说不定会把他变回一个那什么暖男。
对儿女心重的人,想坏也坏不彻底。这样想的时候,蔡遇春仿佛已经怀上了儿子。蔡遇春莫名其妙地认为,她历经艰难,生下的一定会是个儿子。
马及及从通道出来的时候,边上还有一个凹眼高鼻梁的小伙子。那是李小华的大儿子,别看他高出马及及半个脑袋,他才读七年级,相当于国内的初一。李小华回多伦多筹备邦德分公司去了,却把儿子送到明城,据说要让他儿子先在假期中接受邦德式的培训,学习祖国博大精深的考试文化。这世界上,总有一些人,脑子里的零件装反了,李小华的脑子肯定就是这一款。司机接过马及及的行李箱,蔡遇春一把抱住女儿,每次见面或分手,蔡遇春都忍不住泪水。这一次,她控制住了自己,李小华说过,儿女长大后,父母觉得他们是挣断了线的风筝,最好的办法是装作没发现,撒手,转过脸。蔡遇春得坚强起来,她的明天重任在肩。
上了车,蔡遇春打开邦德微信群,把她和混血小伙子的照片传给李小华,好让大洋彼岸的李小华放心。微信群里出现了王秋月的头像,上传了一首诗:
夏尽秋风起,日暮微凉意。
有子待远行,娘心已戚戚。
东市买秋装,西市买冬衣。
南市备药品,北市添书籍。
箱中不是物,是娘满满心。
离别心情怯,不忍放悲声。
又恐儿牵念,笑说风与云。
……
李小华跟帖:语文老师会写诗了,可见邦德中学的造化非同一般。
蔡遇春心情好,也跟了帖:笑话,语文老师不会写诗,那会写什么呢?
作者简介
余一鸣,男,南京外语学校教师,中国作协会员,省市作协理事。著有长中短篇小说数十本。曾获人民文学奖和两届江苏紫金山文学奖、叶圣陶教师文学奖、南京金陵文学奖,获《人民文学》和《小说选刊》《创作与评论》杂志年度奖,获《中篇小说选刊》和《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双年奖。小说数次进入中国小说排行榜, 被转载选载有六十多次。
(标题书法:郭晋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