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晓声小说两篇

2017-03-08 11:33
北京文学 2017年3期
关键词:特蕾修女楼道

书、女人和瓶

北京四环外五环内有幢建于2010年的高楼,一至二层一半是商场一半是饭店;二层以上一半是写字楼一半是宾馆。

写字楼的第八层,两年前由一位南方的段姓老板买下了,作为其房地产公司的总部。

段老板喜欢收集陶瓷精品或古董,放玻璃罩内,不但装点于办公区各处,连办公区外的大堂及电梯两侧也有所陈列。整层楼都是他的,没谁干涉。

大堂内的坐台小姐姓詹,名芸;二十二三岁,山东登州人,农家女儿,自幼失母,由父亲和奶奶接替带大。没考上“大本”,只有民办的“高级职业学校”文凭。芸步其父后尘来到北京,这里干一年那里干半载,所学大众服装设计专业荒废了。其父两年前出了工伤,一条腿残了,得到一笔抚恤金回老家农村去了。失去了对父亲的依傍,芸对工作不敢再持理想主义,只求稳定而已。因容貌较好,遂成前台小姐。工资不高,工作单调,无非接接电话,笑脸迎送客人,阻止推销的拉广告的销售保险的人进入办公区——段老板特烦那类人。

上班数日,小詹便领教了久坐之辛苦,晚上腰酸背痛。而最难耐的是那份无聊电话不断,客人纷至,对她反倒成了好事;那她就可以经常说说话或起身走走了。然而有时上下午也没几次电话,并无来人,只不过公司的人偶尔出去了几个,这她就连起身走走的机会也没有了。而且,她的坐被要求必须是端坐,歪身伏台是不允许的,被发现一次就会被记过一次,记过三次就会被扣工资。低头摆弄手机或看书,被发现一次等于被接连发现三次,不但扣工资,还将遭到小头头的警告——小頭头即公司劳务科的一个事妈型的中年男人。

芸的眼,已将几个玻璃罩内架子之上的东西看得够够的了。她最不想看到的是一个青花瓷胆形瓶,它正对着她摆在电梯右侧,大约是为了使来客一出电梯就看得到。玻璃罩内还有纸牌,上写“元青花”三字。据说,是段老板花一笔大钱从拍卖行竞拍到的。那么值钱的东西居然摆在那种地方是芸起初不解的,但一想到全公司的人都下班后,整层八楼是落锁封闭的,正所谓连只蚊子也飞不进去,便也不奇怪了。上班两个月后,芸一闭上眼睛那青花瓷瓶便在她头脑中浮现,也多次出现在她梦中。她但愿那儿摆的是一盆花,或挂着一幅画,或根本什么都没有。

芸上班时的愉快,是韩姐出现之时。韩姐四十几岁了,是公司的清洁工,河北农村人。那个村在北京与河北的交界地带。用她的话说:“我只差一点点就是北京人了。”

与芸相比,韩姐的工作是另一种辛苦——她每天来得最早,要将整个八层的地拖一遍。先从办公区开始,等公司的人都刷过卡了,她则要开始拖大堂了。拖完大堂,一手拎桶水一手拿抹布,擦这里擦那里。段老板有洁癖,长一双显微镜眼,发现哪儿有点灰尘有个污点就发脾气。中午,韩姐还要用小推车到三层电梯口接员工们订的盒饭,因为一二层是商场,对三层以上的保安措施特别严,电梯前有一名保安值岗,送纯净水的送盒饭的快递的,都不许上楼,一律由各公司的人下到三层来接取。那些事也都是韩姐的工作。自然,午饭后,韩姐又得进行一番清洁。

韩姐拖地拖到接待台那儿,倘办公区没人出出入入,她就会拄着拖把与芸说上一会儿话。她可以歇歇,也正中芸的下怀。韩姐擦接待台擦得最认真最仔细,擦啊擦的,像怎么擦也擦不干净似的。那时,她俩就会越聊越亲近。

韩姐是个离婚了的女人,她丈夫不但吸毒还替毒犯子贩毒,仍在服刑。她女儿精神受了刺激,本来学习挺好,结果考不成大学了,由她六十多岁了仍在务农的父母操心着。她与一个在北京收废品的是河北老乡的二茬子光棍相好多年了,由于她有那么一个女儿,他总是下不了决心与她结为夫妻。

韩姐是个心眼实诚的女人,认为谁是好人,便将谁视为亲人。芸多次替她到三楼去接盒饭和纯净水,她觉得芸是好姑娘。芸听她讲时落泪了,她就把关于自己的好多事都讲给芸听了——她是在北京打工的一个内心极其寂寞的农村女人。

一日,韩姐从办公区夹出几册刊物,走到大堂,全掉地上了。凡公司职员扔弃不要的东西,能当废品卖的,她一律挑拣出来,积存多了一总送给她的相好。芸见其中有本书,要过去了。那是一本简编的《说文解字》,芸如获至宝。韩姐见她喜欢书,问她更爱看哪一类?芸说自己没上过大学,知识少,还是想看知识类的。以后韩姐就经常捎给她那一类书,从她相好的所收的旧书中选出的。一套从《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到《论语》《中庸》《大学》等巴掌大的袖珍书,成了芸的最爱。芸读那类书受益匪浅,久而久之,知识大增。经韩姐一宣传,似乎成了“学究”——许多字怎么从古字演化为现代字的,她都能对答如流。对于百家姓的任何一姓的起源,也都能说得一清二楚。“五经”她不感兴趣,却差不多能将“四书”背下来了,也通晓大意。

由是,吃午饭时,便有不信的人向她请教知识。名曰请教,其实是要考考她,看她答不上来的窘态。却没谁考住过她。在限定的知识范围内,她确实接近是学究了。

有人问她记那些知识有什么用?

答曰:“人不学,不知义。”

然而讥之者是多数——你詹芸再知义,不还只是自己在办公区外坐台吗?

芸晓得,不曾过心。韩姐每代其愤然,亦多次劝阻。

韩姐不知为什么与相好闹别扭了。她原本住在那男人租的房子里,赌气离开,当晚就没地方住了。芸则与人合租了一间离公司不远的半地下室房间,恰巧那时对方回老家了,诚邀韩姐暂住她那里。

两个忘年交女人住一起后,感情加深了。晚上,通常是韩姐看手机,芸看书。韩姐手机是她相好的给她买的,功能很全的那一种。芸的手机却很便宜,她不是手机控,也没加入什么微信圈。

某晚,韩姐看着看着手机,忽然哭了。芸以为她因与相好的闹别扭而难过,却不是。韩姐从手机上看到了一段关于企鹅的视频——小企鹅好不容易长大了,爸妈该带它下海了。海上还有浮冰,小企鹅在父母的帮助下历尽艰险刚游过浮冰区,却被海豹一口咬住了,它爸妈眼看着它被活活吃掉却爱莫能助。

芸听韩姐一讲,自己也伤心落泪了。不仅为小企鹅的悲惨命运,也为一头骆驼妈妈和她的孩子。她从书中看到过这么一件古代的事——蒙古大军与别国军队作战过程中,主帅阵亡了。恐影响军心,将军们将主帅偷偷埋了,并用十几匹战马踏平了埋葬地,否则怕被狼群所食。但以后怎么找得到呢?他们当着一头骆驼妈妈的面杀死了它的孩子,将血遍洒在埋葬地。他们相信那么做了,即使很久以后,骆驼妈妈也会引领他们准确地找到此地。但人犯了经验主义的错误,动物与动物是不同的。骆驼妈妈因心疼过度,绝食而亡。

怕韩姐更难过,芸没讲给她听。她只是搂抱着韩姐的胳膊陪着落泪而已。

“肝胆相照”这个词语应用在女人身上,大抵便是双方的善良心的相通而已。

半个月后不好的事发生在韩姐身上了——她正擦“元青花”的玻璃罩和架子时,电梯门一开,迈出了一对青年男女。她们发现下错了楼层,嘻嘻哈哈地互相责怪、逗贫。韩姐分心地直起了腰,也许由于腿蹲麻了,没站稳,扶了架子一下——架子倒了,玻璃罩碎了,“元青花”也碎了。

电梯门又一开,那一对男女赶紧进入电梯,溜之大吉。

办公区有人出来,见状大呼:“清洁工闯祸了!”

转眼办公区跑出来许多人,皆叱责韩姐:

“你怎么搞的?”

“你赔得起吗?”

“等着吃官司吧你!”

韩姐奔向了楼梯。

芸顿觉不祥,追随而去。

段老板也出现了,所有的人都向他表示惋惜和对韩姐的气恼。

段老板却问:“她人呢?”

人们一时大眼瞪小眼。

“还不快去找人!”

人们这才知道最该做的是什么事。

韩姐跑到了一座立交桥上,欲寻短见。幸而有芸紧紧跟随,没使悲剧发生。

而公司那边乱了套了,四处寻找的人纷纷归来,都说找不到。

段老板坐立不安,急得骂人。

那所谓“元青花”只不过是他花三百来元钱从潘家园买的。若因三百来元钱的东西闹出人命,不但自己的虚荣将遭人耻笑,良心上也会永远内疚的。

他焦虑如热锅上的蚂蚁。

管韩姐的小头头被命令不停地打韩姐的手机。每次都通,但没人接,这使事情似乎变成了事件,结果似乎也注定不祥了。

韩姐的手机并不随时带在身上,它响在她的挎包里,她的挎包放在人人都有的小件储存匣里。

而芸的手机在接待台的抽屉里。天黑了,下班時间早过了,头头脑脑都不走,毫无意义地陪着段老板着急。

半夜后,不得不报警。

天快亮时,民警在芸的住处找到了她和韩姐。斯时韩姐已近崩溃,而芸差不多已对她说了一百遍这样的话:“有我在你身边,你就休想死得成。”

“你是怎么劝她的呢?”

“我说,再普通的人的命,那也是宝贵的人命。再宝贵的瓷瓶,它也不过就是个瓷瓶,怎么能比得上人命宝贵?我相信段老板是懂得这种起码道理的人,绝不会为难你。”

“对,对,我是那样的人!”

“那,你绝不难为她?”

“当然!我还要感谢你呢。她没出事,对公司是莫大的幸运!我听别人说你爱看书,都看什么书?”

第二天,在段老板的办公室,他平易近人地与芸交谈了一个多小时。

芸说了自己都看了哪些书后,段老板问她背得出《百家姓》不?芸不但背得滚瓜烂熟,还向段老板讲了段姓的来历。

段老板又问了几个姓,芸有问必答。

他又请她背《三字经》《千字文》《论语》《孟子》什么的,芸同样张口就背,一次磕绊都没有。

“你从什么时候开始背的?”

“自幼。”

芸没说实话——其实一年多以来,她几乎天天在坐台的八小时里背,以打发无聊。多亏韩姐给她的是巴掌大的袖珍本,低头看也不易被发现。

而段老板,也只字不提“元青花”实际上是他花多少钱买的。

他最后说:“像你这么好的记性,没上过大学太遗憾了。如果有可能上大学,你想学什么专业呢?”

芸毫不犹豫地说:“大众服装设计。”

不久,芸到一所民办大学上学去了,段老板找朋友推荐的,并替她预交了大学四年的学费。

芸离开北京那天,公司有不少人在站台上送她。老板感激之人,头头脑脑皆表现出心怀敬意的态度。

韩姐也出现在了站台上,挽着与她相好的男人。段老板为她的女儿交了一笔终身医保;那男人打消了后顾之忧,与韩姐把证办了。

送芸的人们回到公司,一出电梯,见架子又摆在那儿了,玻璃罩内是那“元青花”碎片。

纸牌却换了,其上写的是——“此元代青花,碎于某年某月某日某时,段某某亲写以铭记。”

韩姐却因心理上留下了阴影,辞职了。

段老板也未挽留,给了她特大方的一笔“精神损失补偿金”。

他对芸和韩姐的善举,使他赚足了好口碑。那一年北京市海选道德模范人物,他的名字在网上也出现过的。

我的一名学生在他的公司上班,向我讲了此事,嘱我只要不写那“元青花”是怎么回事,但写无妨。

而我觉得,即使写了那“元青花”是怎么回事,段老板的形象也还是蛮高大的。一事善,一意佛啊!

五彩茉莉

老友A君,将七十翁也;退休前任某出版社副总编。该社不大,在业内口碑颇佳:赖其慧眼识珠,推出过不少好书。

君乃善良长者,向以仁心处事待人,虽属无神论者,对特蕾莎修女则敬若女神。他的儿女都在国外成家立业了,老伴也去世了,唯他一人留在北京,住出版社分给他的一幢建于上世纪80年代初的老楼的三居室内,九十几平米,住得极满足。自恃身体健康,未雇“阿姨”。终日读书,写随笔、散文,钩沉往事故人,活得倒也淡然充实,幸福指数挺高。

几年前,他的家曾是我们共同的二三好友聚在一起谈天说地之处。在他书房,正面墙上悬挂特蕾莎修女大幅油画像,他请一位画家朋友为他画的,以一方精美古朴的老砚谢之,所谓各得其所。画像左右配挂条幅,乃君亲笔所书特蕾莎修女生前常说的话:

“人们经常是不讲道理的、反逻辑的和自以为是的;不管怎样,都要原谅他们。”

“即使你将你最好的留给世界了,对世界可能也是微不足道的;但你还是要将最好的留下。”

他的书法在京城小有名气,若别人求字,每以特蕾莎语录相赠。

曾有人执意要其写孔子语录——多为官场中人。所谓“国学”在官场大热后,执该意者尤多。

他却每次都教导彼们:“孔子是中国的,也是世界的。特蕾莎修女是世界的,但也应是中国的。二者的思想都是可敬的,比起来,孔子家族从权那儿所获得好处太多太大了,简直也可以用‘罄竹难书来形容。而特蕾莎修女没从任何利益集团那儿沽钓过任何好处,她是一位纯粹为世界上穷困的人们服务的人,她的一生更是不为任何个人利益竭诚努力的一生——还是写她的话吧。”

倘对方坚持己见,他竟会放下笔,正色道:“要么写特蕾莎修女的话,要么算了,只能请你原谅我驳了你的面子。”

有几次我也在场,眼见他将对方搞得怪难堪的,待对方走后,忍不住劝他何必那么认真?

他却说:“我太讨厌逢迎之风了,俗不可耐。”

他对自己的人生如此评价:“一件害人的事也没做过,给人世间留下了几本好书而已。”

A君称得上是难得的好邻居。那幢六层老楼没电梯,一星期一次,他定期搞楼道卫生,二十几年从未间断,四季如常。他家住三楼,不但每次从六楼认真扫到一楼,还用拖布拖。拖一遍,至少换三桶水,有时竟拖两遍。他所住的那个单元,楼道总是干干净净的,楼梯扶手更是一尘不染。而另外四个单元的楼道,则脏得近乎垃圾楼的楼道了。那幢楼原本住着两个事业单位的人家,老住户或将房子卖了,或租出了,后搬入的人家都拒绝交每月一二十元的清扫费(从前每月十元,后来也不过每月二十元)。没专人清扫,也不是每个单元都有一位他那样的义务清扫工,自然就脏。脏得实在让人看不下眼去的时候,由街道干部强迫着,才一家出一个人来一次大扫除。也不是每家都肯出人,租房住的外地户尤其不肯出人,在那种时候每每锁上门,全家大小遛弯儿去了,等大扫除过后再回家。反正都不是老户,即使住对门,开门见着了也不说一句话,便根本都不在乎给对方留下怎样的印象。或许,还都想给对方留下这么一种印象——别惹我啊,我不是好惹的,我是草民我怕谁?几次大扫除后,出人的人家就很生不出人的人家的气,见着了不拿好眼色瞪对方。對方也还以冷眼,意思是——我家门槛以外的卫生关我什么事?下次我家还没人,你管得着吗?气死你!仿佛,要证明自己正是那种不管自己怎样,别人都必须包容自己的人。结果便是,互相嫌恶。这使街道干部们很头疼,很无奈,因为有关方面经常检查社区卫生。怕受批评,后来干脆由街道出一笔钱,每两个月雇人打扫一次那幢楼的楼道。虽然如此,A君仍充当着义务清扫工,他难以忍受两个月才打扫一次楼道的卫生状况。

某日我去他家,恰见他在拖楼道,也恰见一对青年男女自上层楼下来,都往楼梯上吐瓜子皮。

我说:“年轻人,怜悯一点儿老同志行不行?快七十岁的人了,拖一次楼道不容易……”

不待我的话说完,男青年顶了我一句:“有人逼他做了吗?”

我再说不出话来,一对年轻人冷面而过。

A君却责备我:“你多余说那么几句。他们是租房住的,房租又涨了,他们压力大,应该像特蕾莎修女说的,原谅他们。”

进了他家,各自坐下,他又说:“单元门一关,我就当我们这个单元的人家都属于一个大家庭。不管买下了房子的、租住的,主要家庭成员都是忙人、累人、有压力的人。就我是闲人,也没什么压力,搞搞楼道公共卫生这种事由我来做责无旁贷,权当健身了。”

我说:“你可以写份告知书贴楼道里,要求别人起码能尽量保持一下楼道卫生。”

他说:“不是没那么想过。转而一想,觉得不好。”

问:“为什么觉得不好?”

他说:“确实也没人逼我做啊。何况街道上还雇人每两个月打扫一次。我心甘情愿地做是一回事,可如果以为自己因而就有权要求别人怎样怎样的话,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我又无话可说了。

去年年初,我们的一位共同的朋友在电话中告诉我——A君摊上官司了,成了被告了,而且基本上是原告胜诉了。

愕问详情,方知——住他楼上的一户人家七十六岁的老太太,在自家门外跌了一跤,大腿骨折。而那老太太的五十来岁的儿子,认为是由于A君刚刚拖过楼道,使水泥地面太湿,因而才导致自己的老娘滑倒了。人家说有她家小“阿姨”可作证,给了他两种选择——或一次性赔偿十万元,彻底私了;或等着上法庭。

A君的常识提醒他,私了往往后患无穷,只得选择了当被告。

而法官认为——楼道没有探头,故无铁证足以证明,老太太之跌倒确与A君拖湿了地面有关;但也没有铁证足以证明,A君拖过的地面并非多么湿滑。所以,从逻辑上不能排除有其可能性。又所以,此案只能依据逻辑关系进行判决,小“阿姨”的证言作为参考。

结果是———A君须为老太太支付一半也就是两万三千余元的人道主义住院医疗费。老太太没参加过工作,她儿子也没为她缴纳过医保,故本案不能不本着同情弱者的司法精神进行判决。

A君没上诉,他预料上诉也肯定还是那么一种结果,认了。

我说:“我见过他拖楼道啊,他每涮一次拖布,都会用戴胶皮手套的双手将拖布拧得很干呀。”

那位朋友在电话里说:“可这一点是无法证明的嘛!”

发生了那件事后,A君再也不敢拖楼道了,也完全丧失了以前住在那里的好心情。这是必然的,他根本无法对那老太太和她的儿子以及那小“阿姨”硬装出若无其事的友好如常的样子;而那老太太秃头大脸一副刁民形象的儿子,每次见到A君也总像A君仍欠他一大笔钱耍赖不还似的。此种关系已非谁原谅不原谅谁的问题。特蕾莎修女的精神帮不上A君任何忙,孔子也帮不上。毕竟,A君达不到特蕾莎修女那种崇高的心灵境界,也算不上孔子所谓的君子。

他只不过是一个好人而已。

春节后,好人A君与我们几位朋友相聚时告知,他作出了人生中破釜沉舟的决定——他将房子卖了,大部分钱存上了,用八十几万在一处环境优美的郊区买了所漂亮的小农家院。不久,他搬去那里住了。

包括我在内的他的三位朋友,便都打算去看望他。约来约去的,拖到七月初才终于成行。

A君胖了,气色佳。

那地方依山傍水,果是好去处。离某处部队医院颇近,只消半个多小时的车程。他的新家不再仅仅是家,而可以说是“家园”了,因为有了不小的院子。他是喜欢养花的人,斯时院子里的树花已开过了,一花圃草花却开得烂漫,散紫翻红,美不胜收。

我们都叫不出那是什么花。

A君说是五彩茉莉,虽属草本,气温若不低于零下10度,则可挨过冬季,其根不死,来年春夏仍可奉献红花绿叶。

A君的心情分明更好了,其言其行显得更加热爱生活了。我们都看得出来,与他的生活中出现了一个女人有关。

那女人五十来岁,衣着得体,快手快脚,做事麻利,当年定有几分姿色,如今还是挺经得住端详的。

A君称她“玉华”,说她是风景区的临时勤杂工,他搬过来后需要一个照顾自己的人,在风景区偶然认识了她,问她愿不愿成为照顾自己的人,而她表示愿意,于是从风景区的集体宿舍搬到这个小院里来住了。还说她是个离了婚的女人,女儿特出息,在北京一家外企做翻译。她愿有自己的一份自由生活,所以不进城去投靠女儿。

“这院里原本只有树,没有那些五彩茉莉,她知道我喜欢花以后,用风景区的花籽在院子里种出来的。我喜欢花,她会种花,我俩缘分不浅吧?”

我们也都听得出来,他俩不只缘分不浅,关系也已不浅。

我们三个在A君那里住了一夜。

晚饭是玉华做的,她厨艺不错,却不就座,像服务员似的,将我们每一个照顾得都很周到。

第二天上午我们告辞时,A君搂着玉华的肩,站在院门口目送我们的车开走。

一个朋友在车上说:“也忘了问玉华是哪个省的人了。”

开车的朋友说:“操心太多了吧?”

我说:“他有一天肯定会请咱们喝他俩的喜酒。”

两个月后,我收到一份从某国寄来的邮包。自忖并不认识彼国的什么人,甚怪。拆开,竟是A君所书特蕾莎修女之语录,曾挂在他家那两幅中的一幅,还有一瓶治萎缩性胃炎的药和一封信。

信是A君在那一国家定居的儿子代他写给我的,而他因精神受了大刺激,正在那一国家接受心理治疗。

读罢信,方知A君经历的官司,竟有起伏跌宕的下文:

先是,那老太太的两个女儿,因家产分配不均,求助于电视台的调解节目,希望她们的弟弟能回心转意,与她们重新分配家产——两个姐姐的说辞是,父母老宅的动迁补偿款,几乎被她们的弟弟独吞。一部分买了城里的房子(因而曾与A君成了同一幢老楼的同一个单元的邻居),另一部分不知去向。两个姐姐指斥弟弟,不但挟持母亲与己同住,而且拒绝为老母用动迁补偿款补交医疗保险……

那当弟弟的于现场勃然大怒。

調停失败,闹上了法庭。

既闹上了法庭,便干脆都撕破了脸,亲情殆尽,变为互憎,都恶语攻讦。

两个姐姐怒斥她们的弟弟是一个不讲道理的、反逻辑的、以自我为中心的、一向善于搅浑水、恶人先告状的人——为了表明她们的话是有根据的,她们揭发了他如何收买小“阿姨”作伪证讹诈A君的劣迹。由于涉及前案判决的公正与否,法庭传唤了那小“阿姨”。慑于法庭的威严,小“阿姨”供认不讳。那老太太的儿子又勃然大怒,反咬一口,咒言小“阿姨”被自己的两个姐姐收买了。小“阿姨”大呼其冤,亦声泪俱下地控诉他多次奸淫过自己……

总之是你咬我来我咬他,当庭打起了连环口架。

便不得不休庭了。

小“阿姨”无处栖身了,亦怕因作伪证被追究法律责任,潜回到她母亲也就是A君后来的住处去了。

A君一见到那小“阿姨”,自是骇然万分,而玉华对他说过的种种谎言,不攻自破。

那母女俩跪地乞求原谅。

A君虽不忍当即驱逐,亦不敢与她们在那小院里共度一夜,只得住到附近的宾馆去了。经彻夜思考,决定予以原谅。但回到小院后,那母女俩已不知去向。她们盗走了他的存折以及某些她们认为值钱的东西,连特蕾莎修女的油画像也只剩被破坏的框子了。

这是必须报案的。

第二天那母女二人就被抓捕到了。

第三天法院的同志也找到了A君,告知他,他有要求结案重审的权利。

他放弃了那权利。

但他也不愿继续在那小院住下去了——尽管那正是五彩茉莉盛开怒放,小院芬芳四溢的时候。

他已没了再一个住处。

好在有护照。于是,锁了院门,在宾馆住了下去,出国申请一经批准,便到某国投奔儿子去也。

另外两位朋友也收到了邮包——内有另一条幅或特蕾莎修女的油画像。

我们三个用短信互发了一通感慨,以后各忙各的,渐渐地,似乎都将远在他国的A君给忘了。

今年七月,A君又开始联系我们。

他说他不会在别国常住下去,还是要落叶归根的。但也不愿一回国就住进养老院——请我们替他去看看,他那第二处家怎么样了?

我们某日清早驱车前往,到时八点多钟。头天晚上刮了半夜的风,那日无雾霾,蓝天白云,阳光灿灿。

一位老友掏出他寄来的钥匙开院门,锁心已完全锈死,哪里还扭得动呢!

驾车的朋友取来车上的救生锤,将锁砸落。门的折页也几乎锈住了,我们差不多是撞门而入。

但见满院五彩茉莉开得葳蕤,一片连一片,一丛傍一丛。除了一条铺砖窄道,凡有土壤的地方全被那花们占领了。铺砖窄道也只能容人侧身而过,开满花朵的花枝,从左右两侧将其遮掩了。几棵树的树干,皆被五彩云霞般的花朵“埋”住了半截。

一院落鲜花开得令人目眩,浓馥香气使人沉醉。竟难见杂草野蒿的踪影,真是太奇怪了!

一个朋友困惑地说:“怎么会这样?”

我说:“去年是暖冬啊。”

另一个朋友说:“它们原本就是这院落里的多数,种子集中于此,院外又以水泥地面为主,杂草野蒿的种子不太容易被风刮进来。即使刮进来了也是少数。多数排挤少数,当然便会如此啦!”

我一时陷入沉思,觉得自己的头脑之中太应该产生出来一点儿比“去年是暖冬”更值得一说的感想了,却又一时产生不出来。

便只有呆住着。

作者简介

梁晓声,男,当代著名作家,祖籍山东荣成,生于哈尔滨。1977年毕业于复旦大学中文系。曾参加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历任农工,北京电影制片厂编辑、编剧,中国儿童电影制片厂编辑、编剧。现为北京语言大学中文系教授。中国作协第五、六、七届全委会委员。下乡时期开始发表作品。著有长篇小说《一个红卫兵的自白》《从复旦到北影》《雪城》,中篇小说集《人间烟火》,短篇小说集《天若有情》《白桦树皮灯罩》《死神》等,并发表大量散文、杂文、随笔及电影、电视剧剧本,至今累计1000余万字。短篇小说《这是一片神奇的土地》获1982年全国短篇小说奖,中篇小说《今夜有暴风雪》、短篇小说《父亲》分获1984年全国中短篇小说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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