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单生活

2017-03-08 11:37傅泽刚
北京文学 2017年3期
关键词:山雀大妈菊花

宗因问,大妈,我们可以办手续了吗?

大妈说,其他人都办完了,也该轮到你们了,再不办,就该关门下班了。

宗因问,刚才轮到我们时,您为啥不给我们办?

大妈说,你们的事,复杂一点,我有话要对你们说,让其他人先办,你们等一下不可以吗?

宗因说,等一下可以的,我們不明白,我们的事怎么就复杂了?

大妈说,真不明白?这样说吧,人世间离婚不是不能的,但你们要离婚是万万不能的。

宗因说,你怎么知道我们要离婚?

大妈说,你们的结婚手续是我办的,几年之后,你们再到这里,难道要结二次不成?所以,已婚夫妇到我这里来,一般都没什么好事。

大妈的话,听得宗因夫妇哦哦的,似乎是明白了。大妈说,哦什么哦,我这里没“鹅”。看你们这愣头青样,你们记性喂狗了?还记得你们结婚登记时的情景吗?

当然记得。宗因说。

八年前的九月二十二日,宗因和可雅的爱情,煲了两年之后,一锅爱情高汤,就热气腾腾出炉了。那天早上,太阳脸上像抹了胭脂,天气特别玫瑰。俩人驾着嘉年华,真是“佳年华”啊,四个轮子忘了是在大街上,毫不犹豫,朝着红灯碾过去,红灯虽说是只独眼龙,但气得又大又红。可雅对开车的宗因说,电子眼闪了一下。宗因说,管它的,不就是罚款么,为了爱情修得正果,罚一次,值;罚两次,也值!

“甜蜜的工作,甜蜜的工作,无限好喽喂,甜蜜的歌儿,甜蜜的歌儿,飞满天喽喂。”那天的歌就是甜,咋就那么甜呢。与其说他们是开车过来的,不如说他们是唱着歌过来的。下车时,太阳涂了他俩一身胭脂。看到可雅一脸的阳光,宗因说,还没入洞房,你咋就新娘样的了?可雅反戈一击,去你的,谁新娘了?

大巷小巷,九曲十八弯,这街道办事处咋就藏得这样深呢,宗因停好车,两人步行进入深巷。当他俩找到办事处时,已经气喘吁吁,真是酒香不怕巷子深啊。可雅对宗因说,如果家门口能办结婚手续,不便宜你了么。宗因接过话头,说,是的是的,就是二万五千里长征,我也在所不辞。说完拉着她的手,进了结婚离婚办证大厅。里面人头攒动,还排了队,这年头,结婚的不多,离婚的倒是不少。

可雅老老实实排了队,而宗因,蹑手蹑脚地靠近队列,趁一姑娘转身看门外的男友,宗因二话没说,就插到姑娘前面,这一不良行为,被柜台内办理手续的女同志发现。女同志戴个眼镜,五十岁的样子,她以她一个老同志的嗓音,并且是一个女老同志的嗓音,吼道,见义勇为,你可以插队,办这事,我看不行。

见老女同志词严义正,宗因说,对不起,迫切啊,都是喜悦心情惹的祸。

宗因只有退到原来的位置。轮到他时,老女同志往下扒了一下眼镜,眼睛露了出来,凑近宗因,使劲看了一眼,这一眼,像颗图钉,宗因脸上有了疼痛的感觉,他说,大妈,刚才实在对不起,我这人啊,其实没什么大毛病,就是喜欢把复杂的事,搞得简单一点。办证大妈瞪了一眼,说,你插队就把事情简单了吗?什么逻辑,就因为把复杂的事简单化,所以才要排队,不然就真的把简单的事弄复杂了。小伙子,论岁数,我应该是你的老辈人了,不是我说你,你这行为,说小是自私,说大是品行不好。

说到这里,大妈笑了笑,说,不过也没什么,以后注意点就行。

看到大妈眼睛在四处寻找,宗因才意识到可雅不在现场,宗因叫了两声可雅的名字,只听有人在厕所里应了一声,那声音怪怪的,并不像可雅。宗因找到门外,在外面寻了一遍,刚回到办证大厅,就见可雅从厕所出来,宗因对她说,你真麻烦,怎么不应一声。可雅说,我应了。宗因说,刚才那牛样的叫唤是你么?可雅回敬说,你才牛叫呢。大妈在一旁说,那厕所门窗关上,不透气,说话瓮声瓮气的,再细嫩的嗓音也变调。宗因说,原来不是牛叫呀。可雅说,在外面喊叫的才是牛。办证大妈有些不耐烦地说,还是先办证吧,你们要吵,回家慢慢吵,我就不奉陪了。

可雅来到柜台前,大妈又扒下镜片,目光突然柔和下来,她说,没想到新娘子天仙一样。一句话说得宗因合不拢嘴,心里蜜一样,嘴上却说,大妈真会开玩笑,就我这恐龙样,找个老婆也就将就一点了。

听了宗因的话,可雅气得站起来,宗因赶紧说,我说的是我是恐龙,你嘛,就按大妈说的,定了,天仙。

办证大妈拍了几下桌子,争吵的两人才正式转入办证程序,宗因拿出所有材料,单位晚婚证明、户口本、身份证等,一样不少。大妈办证时,宗因正在哄可雅,嬉皮笑脸的说了一大堆好听的话,可雅始终噘着嘴。正在两人较劲时,大妈拍了几下桌子,声音很大,两人急忙转过身去。大妈说,宗因的证明不合格,这是二级单位的业务章,证明应有法律效力的单位出具。

宗因一听,心里就凉了,他说,我们单位办公室在另一栋大楼,爬高上低的,我就近,在我们部门盖了章。

宗因用审查嫌疑犯的目光,盯住那颗章,然后问,那该怎么办?大妈没好气地说,怎么办?凉拌,回去重新开。

大妈没和宗因多来少去,收好东西,一边赶他们出门,一边对宗因说,年轻人啊,做事得按规矩来,不要怕麻烦,别自以为你这是复杂的事简单化,其实你是简单的事复杂化。

想起那一幕,宗因叹了口气,因为接下来的事,还不只是回单位开个证明的问题。第二天,他去到单位办公室,不就是开个证明么,结果管章的人出差了,要第二天才回来。这事之所以让宗因异常烦闷,是因为九月二十二日,是宗因请先生选定办结婚证的良辰吉日,花钱请先生是小事,问题是这一年中,只有一个九月二十二日,过去了就过去了,拉也拉不回来。结果拖到二十四日,宗因硬是在办公室门口,等到了管章的人。那人见了他就摇头,说,不就开个结婚证明么,猴急个啥,到地震灾区救人也没这么急过。宗因说,这是等米下锅。盖章人说,还等米下锅呢,我看你是生米煮成熟饭了,把人家肚子搞大了是不是?肚皮包不住娃了,才想到给娃仔找个合法通道,你早干哪样了,只顾生产,不办营业执照,这是违法。

由你去说,宗因根本没工夫听他唠叨。盖好章,他就给可雅去了电话,约好办证大厅见。结果宗因站在门前,看得眼睛都冒烟了,也不见可雅的影子,电话里永远是那个电子语音:对不起,你拨打的电话不在服务区,请稍后再拨。

对可雅没赶来的事,宗因作了种种分析,甚至交通事故,甚至走到半路就后悔不该结婚,更甚至是结婚可以,但对方不应当是姓宗的。此言不是危言聳听,不然,电话怎么不在服务区呢?直到快下班时,宗因眼里就不再是冒烟,而是熄了火。正准备打道回府时,可雅迈着匆忙的脚步,从茫茫人海中浮现出来。

宗因像看到一根救命稻草,但他却突然转过身去,用一个背呈现给可雅,这个时候,一面冷背是最能表达自己情绪的。可雅自知时间被自己耽误了,她赶紧说对不起。宗因没因此转身,而是甩出一句,我要听的不是一句对不起。可雅进一步解释说,放下你的电话,我刚要上路,结果老总要一份材料,我得从电脑里调出来,然后再打印出来,交给老总后,我就忙着往这边赶,路上堵车,本想给你一个电话,但手机没电了。

宗因没多说,拉起可雅就往里冲,而里面的人忙着往外走,他俩成了逆行。最后一个出来的是大妈,大妈朝他俩摇了摇头,说,你们呀,真是孩子,明天再来吧。

宗因和可雅站在街道办事处门外,看着大妈的背影怅然若失。宗因叹了口气,转过头看了一眼可雅,然后伸手搂住她的腰,嘴里蹦出一句,好事多磨,好事多磨啊!

男人嘛,关键时候,心胸要像天空。想到这里,宗因努力把自己当成一面天空,但可雅却噘着嘴,头扭向别处,脸上略有愠色。

宗因对可雅说,明天什么事都放下,天塌了也不管,就办一件事,结婚。

第二天,也就是二十五日,他俩天一亮,就来到办事处门口,宗因说就是排队也要排第一。结果,等到大妈来了,他俩身后也没第二个人,大妈问他们干吗这么早。宗因说,我们怕来晚了办不成,我们结婚心切。大妈冲着他俩笑,说,你们就是半夜排队,也要等到上班时间。

两人跟着大妈走进办证大厅,宗因掏出证明递给大妈时,一副不自信的表情,小心谨慎地问,这次不会有错吧?大妈抬起头,然后她那瞪大的苍老眼球,滚落出来一半,就像要向宗因砸过来,她认真看了宗因一眼,然后自言自语道,难道你希望一错再错?

当结婚证终于拿到手时,宗因无限感慨地说,这婚啊,真让人昏,结一次脱两层皮。

结婚的事儿,已过去八年。三十多年前有句流行语,“八年了,别提它”!话语里透出无奈,每天都是一件件纠缠不清的琐事、烦事,细密得像一身猪毛。八年时间,可雅熬成了部门副经理,而宗因在社科院,是最年轻的副研究员,研究方向一直是人类学和社会学,他心里整天装着全人类和全社会,并且上下一百多万年,随便一个社会问题,就能折腾出一本书,那些密密麻麻的方块字,像满眼的蜂群,让人烦,弄得宗因的头发不掉都不行,不白更不行。

大概因为太忙,他们一直没要孩子。说不清他俩谁是谁的贤内助,总之,两人都奔着事业赶趟子,弯都不转一个。刚结婚时,可雅每次回到家,说得最多的一句话是,不想当将军的士兵不是好士兵,这句被人说烂了的话,在可雅口中说得理直气壮。而可雅自然明白,爬楼梯得一步一步的来,最先是一个部门副经理,然后部门经理,然后总经理,再然后董事长,至于说到最后,一个董事长显然不是她的最终目标。这么多级楼梯,说起来都累,就别说真的要去攀爬了,这样的想法属于超远大理想,或者说不叫理想,叫梦。而要把梦变为现实,往往是不可能的,因为梦和现实,本身就不在同一轨道上,既不搭调,也不着边,一个在精神世界,一个在客观世界。

有了远大理想,可雅自然下班很晚,有时还有应酬,晚饭不归,甚至深夜不归,因为往往饭后还有卡拉OK,或者是泡脚按摩,甚至是洗桑拿之类的节目,一一演下来,不想披星戴月都不行。五六年过去,可雅终于修得一果,晋升为部门副经理,这等于烧了高香,已经很不错了。

很快部门经理调离,空出经理一职,总部没另派经理,就由可雅负责。这样的布局是好事,说明自己有希望,只是自己更忙了,忙就忙一点,值得,这是有利润投资。

而两年过去,可雅的“妇科”问题一直没解决,这样下去可不行,任副经理的职,拿副经理的钱,却干经理的活,这不是帮黄世仁么。更恼人的是,当总部考虑经理人选时,她的名字竟然是三个人选中的最后一个,据说企划部的一位副经理可能性最大,可雅急了,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

不能坐以待毙,应主动出击。那天,心事重重的可雅突然冒出一句,“施计,对,必须施计。”宗因扶了一下眼镜,没好气地摇摇头说,除了美人计,你施什么计都行。

可雅说,除了美人计,其他什么计都不用施。宗因说,管它什么计,眼下的事是睡觉。可雅说,早死三年,给你睡个够,人与猪的区别就在于猪不思进取,成天睡觉,而人有时是不能睡的,比如现在。

说完,可雅把刚躺下的宗因拎起来。

可雅绝不是和丈夫打口水仗,总经理是男性,不施美人计都不行,男人就这德性,世道就这样,因此,女人对男人施美人计,等于照章办事,并且一使一个准。俗话说男追女一座山,女追男一张纸,只要女方主动,一打雷就下雨,火一着枪就响。自然,理论上可以这样说,而实际上此计是否有效,要看对方对你是否有意,不能老孔雀开屏,自作多情。而之所以想到此计,可雅是经过论证的,男女间那点馊事,只要瞟一下对方的眼神,便可窥见一斑,特别是男人,其雄性激素决定,他们对某个女人有意,举足之间,眉目之间,都透着信息。可雅在社会上闯荡多年,对男人这门课,自然有所研究,不说博士,学士还是算得上的。自己领导虽说对她没有明枪明炮,但她知道,有时内敛隐忍之人,内心的渴求往往是最炽烈的。总经理那双眼睛属于暗火,这种火只要蹿出来,就势不可当。有一次应酬性的小型舞会,可雅感到总经理扶在她腰间的手有内容,眼睛虽然眯成一条缝,却透出暧昧。可雅断言,对总经理施美人计一定管用。

想到这里,可雅心里像跳着一只蛴蛴,让她感到了一丝不安,自己是水性杨花之人么?她追问自己,得出的结果当然不是,这都是迫不得已的事,如果美人计实施,她对自己定了底钱,那就是自己的神圣区域,绝不让男人进入。

总经理杜宵,可雅和宗因作过专门研究。对此,宗因摆出了自己研究人类和社会那点架势,而可雅则拿出女人手里细腻锋利的手术刀,对杜总进行了全面解剖。杜总五十多岁,一个领导着两千多人,也养活了两千多人的老总,走到哪里,后面都跟着一群人,就像一个蜂团。他整天西装革履,气宇轩昂,风光无限。他喜欢戴墨镜,一是为自己添几分风度和神秘感,二是把自己眼周围的皱纹掩盖一下,一脸的自信和成就感。而有一次,已到下班时间,杜总让可雅赶一个材料,当可雅弄好材料,推开杜总的门时,只见杜总一人半躺在办公椅上,仰脸看着屋顶,不是劳累,是一脸的愁容和无望。可雅从桌上的一张体检单上,看到有几个箭头朝上的项目,可雅懂一些医疗常识,杜总身体虽无大碍,但“三高”是肯定的。一份体检单,说明老总在意自己的身体,在意的前提是自己身体走下坡路了。看到可雅进来,杜总收起体检单,顺便说了一句,老了,身上的零件和器官都退化了。

一句话,透尽了伤感和悲凉。可雅感觉到,一种强势外表包裹着一种深浓的失落心态。像杜总这样的人,自己年轻时没赶上好年月,有的尽是艰苦创业,等好年月到了,事业也成功了,自己却开始老了。一个奋力拼搏的男人,内心深处都有鲜为人知的动力和隐秘,而女人情结是其中的一个,所以风流韵事在所难免,四十多岁的人还可以抓一次青春的尾巴,而杜总这样五十出头的人,青春早溜掉了。

“这就是他的软肋”,宗因盖棺定论之后,钻入被窝,并拉近可雅。两口子躺在被窝里,没做夫妻那点事,而是开始商量计策。宗因掏出一支云烟,可雅哼了一声,此时此刻此情此景,本来是不准抽烟的,但考虑到施计需要,本娘子同意你抽,但只能抽一支,并且抽完要有结果。宗因一脸疑云,什么结果?可雅一把抢过宗因的烟说,施计总得有计可使吧,总不能出钱找个打手逼着人家给你升官吧。宗因想了想说,一定要施美人计么?可雅说,我得发挥我的优势呀,我的优势总不能白白浪费了。

见宗因一脸不高兴,可雅用食指点了一下他的脑门,对他说,你放心,我能把自己往火坑里推吗?不是在想办法么,想办法的目的就是既施了美人计,又不损失自己,一句话,不丢老婆也不折兵。

他想了想说,施美人计有风险,我是男人我知道,男人那牛劲上来,十辆拖拉机都拖不住,非把子弹射了不可。可雅说,什么风险呀,什么子弹呀,乱七八糟的,我一个大活人,还不能把握好自己吗?老公,我保证完璧归赵还不行么?宗因做了个后仰的姿势,看着可雅说,非得这样么?可雅说,你想想,我上了部门经理,每月工资多拿一千元不说,还有灰色收入,关键是我现在干的是部门经理的活,拿的是副经理的钱,冤不冤呀。

宗因刮了一下可雅的鼻头说,如果硬要这样,我们只有试试了,可说好了,我不想赔了老婆又折兵,退一万步说,兵可折,老婆怎么也不能赔,你的明白?可雅回刮了宗因的鼻头说,我的明白。

为了让老公想出好方案,可雅使出了自己的专长,按摩,多年在老公身上练就的按摩技术,所以那晚,可雅一边给宗因按摩,一边和宗因商量计策。两口子绞尽脑汁,一个方案也逐渐清晰起来。

“月亮谷休闲港”就泊在城南的盘龙江湾,一片绿化带的背静处,被一片树林包裹,一到中秋前后,房前屋后,桂花飘香,这比法国香水来得地道,也生态得多,自然也就吸引人。“月亮谷”有餐饮酒吧、茶座、牌棋室和足疗按摩。

不管你选择何种方式,月亮谷都有一个硬性规定,不得高声喧哗,客人们也能很好地遵守,久而久之,月亮谷休闲港成为一个高端人群的聚会地。

杜总也偶尔来这里,他最爱这里的清淡菜肴,他不打麻将和棋牌,也不习惯按摩和足疗,一般吃了饭就走,可雅也陪着来过,但都是杜总签单走人。那一次,可雅说自己掏腰包请杜总,但杜总怎么会让手下人买单呢,自然最后也是杜总秘书签的单。可雅说杜总不给她表示的机会,杜总笑笑对她说,表示只是个形式而已,有心意就行。可雅说,我请客,让杜总买单,传出去不好吧。杜总说,不就是吃个饭么,不必大惊小怪。最后可雅一改职场中的干练和谨慎,示出女人的妩媚和慵懒,甚至略带几分娇昵地说,那好吧,谁叫我是杜总的人呢,我只得听杜总的了,但杜总能不能也听一次我的,今晚爱一次国,码两圈长城如何?杜总看了看可雅,一边坐下来,一边问,你怎么脸上霞一样红?可雅说,怎么我不觉得,都是酒惹的祸吧。旁边的秘书说,只一点红酒就这样,喝白酒还不火一样烧起来?

这女人呀,脸上红润,再加上酒后的一点点醉意,真是妩媚迷人,让男人心生缠绵和爱惜。杜总对其他两人说,我们刚好四人,就听一回可雅的,就两圈,可雅,我先说好了,多半圈也不行。说完,杜总拍了一下可雅的肩膀,并补了一句,傻丫头。

一句傻丫头,就拉近了两人的关系,再一拍肩膀,不仅亲密,还无间。四人其乐融融,沉浸在以麻将为中心的磁场中。其间,可雅站到杜总背后,在杜总肩上又是敲又是打的,弄得杜总一脸扭曲和痛苦,实际上,有时脸上越痛苦,心里就越舒畅,这是人人都有过的体验。杜总嘴里不停地说,傻丫头,轻点儿。而可雅却说,不是我重,你這是没有经常按摩的表现,所以不适应,今后应该多弄一下,不然你骨头和肌肉都要生锈的,对健康不利,人不能只会工作,还要会生活和享受生活,特别像杜总这样的人,已经很成就了,不必多劳累辛苦,好好享受生活才是重要的。

一席话,比按摩还舒服,撩得杜总心里熨帖,像喝了杯几十年的普洱熟茶。不知是可雅的妩媚起了作用,还是麻将本身的魅力,总之,杜总没叫停,四人就一圈一圈的,硬是把麻将码成了长城。自然,麻将这东西,一定要和赌字沾染上,不然就没了意思。他们娱乐为主,玩得不大。本来可雅是麻坛高手,但那晚上,她却输给了杜总,开始大家都不以为然,后来就看出了名堂,都知道是可雅有意输给杜总,所以心照不宣。但杜总并不知道是可雅有意为之,所以高兴。

作为一个麻将高手,每轮两三转下来,可雅就知道了个一二,怎么出牌心中自然有数。当她看到杜总万子不要,筒子不要时,就主动给杜总条子,杜总总是在可雅手里和牌,可雅也总是给杜总放炮。所以玩麻将,有时赢要水平,有时输要水平,不输给其他人,只输给自己想输的人,并且不输多也不输少,输的刚好是自己要输的那个数,这更要水平,这叫什么?这叫游刃有余,这叫终极把控,一切都在可雅的掌控之中。

赢钱总是让人开心的,大概因为如此,杜总几次都应邀来到月亮谷休闲港,并且同样是饭后麻将。杜总秘书悄悄对可雅说,杜总平时极少打麻将,还是你有号召力。可雅笑笑说,任何习惯都要开发一下的,我没什么号召力,是杜总自己把习惯开发出来了。秘书对可雅说,我一个小秘书,总不见长进,你帮忙把我的运气开发一下吧。可雅说,你都是杜总最近的人了,你还要什么运气?两人正说着,见杜总进门,就停止了谈话。

虽说玩得不大,但几晚上下来,可雅输给杜总的也不算少,几千块钱的样子。但每一次都只是个数字,杜总没主动要,可雅也没主动给,可雅对杜总说,先欠着吧。杜总说,没事,不说钱的事,玩得开心就好,难说我下一次又全部输给你,那不就两清了么。

杜总的态度,让可雅一直在琢磨,他是真不计较钱呢,还是另有所图?她知道杜总并不缺钱,并且他并不知道是自己故意输给他。事情已经到火力侦察的时候了,她去了趟卫生间,不是上厕所,而是给宗因打了个电话,电话很短,然后她故意弄响水箱,以示自己真上了卫生间。十分钟后,秘书收到一条陌生手机的短信,“后院起火进行中,地点龙腾宾馆309房间”,秘书自然知道这条短信的意思,他脸色突变,再也坐不住,就说自己老家来人,要接站。杜总催他赶紧去,别误了正事。秘书走后,三缺一,麻将自然就停止了,可雅对杜总说,时间还早,请杜总按摩一下。

本来也是,加上麻将打得不尽兴,杜总就依了可雅。另外那个人也知趣,说自己有事先走一步。最后只剩下可雅和杜总。

可雅领杜总进了贵宾间,让杜总躺在按摩沙发上,闭上眼睛,好好休息一下。几分钟过去,杜总感到有人开始为自己按摩,那手法竟然也娴熟在行,弄得杜总很舒畅,闲心静气地享受来自别人的安抚,虽然他在猜想,为自己按摩的人是谁,但他并不想睁开眼睛,有时不知情比知情更有意思,让人浮想联翩,并跟着对方的指向一路行走。那双柔软温存的手指,是从他头部开始的,从前脑门向后刮,重复一分钟后,开始揉太阳穴,然后一步步往下,其间,敲、拍、揉、滚、摁等手法交替使用,妙不可言。当按到杜总手指时,按摩人五指穿插进杜总手指,触到了杜总无名指上的戒指,那是一枚浸润的玉戒,杜总本能地睁了一下眼,这才看清是可雅在为自己按摩。看他睁开眼,可雅凑近他,问,这么高档的戒指一定很贵吧?杜总说,不算贵,也就值五六万。可雅说怎么可能,那么精致的雕花。杜总说信不信由你。可雅说,我敢不信杜总吗?

说完,可雅脸上是花一样绽放的笑。

可雅在杜总手背上拍了两下,就像幼儿园老师,杜总学生一样,再没说啥。

也许是特殊环境,再加上异性按摩的缘故,杜总心情放松,冥冥之中,好像自己来到了辽阔草地,四周风景如画,一个温柔的声音在耳边絮语。他竟然想不起是谁陪着自己,直到那声音叫他杜总,并说,今天就不收你的钱了,免费为你服务。杜总脸上终于荡漾了一下,说,没想到你还会按摩,并且按得如此之好,傻丫头,什么时候学的?可雅说,呵呵,无可奉告。

从可雅的语气里,杜总能感觉到她的娇嗔,心头一热,说,傻丫头,站着累,坐下吧。可雅说,站着是累,杜总没发话,我哪敢坐下呀?

杜总说,你真是个傻丫头呀。

可雅坐下后,前倾的身子就略有些贴着杜总,她柔软的胸部时不时擦着他的肩和面部,杜总闭着双眼,说,你这双手很神奇啊,把我弄得服服帖帖的。可雅说,这是小儿科,我的本事大着呢,要不要我显示一下?杜总说,我可付不起费用。可雅说,说到钱,我还欠着你几千块呢,我是个穷光蛋,要钱没钱,要人有一个,我拿我自己抵债,可以吗?

就像触了电,杜总睁开眼睛,问,什么意思?可雅说,说清楚了,用人抵债。

可雅说完,正在为杜总按摩的手更温柔了,并用手臂拐了杜总肩膀一下,这一拐,可以说是轻浮,也可以说是亲昵,怎么理解都行,有一点是肯定的,那就是不管哪种意思,女人这样对男人,男人都是喜欢和受用的。

可雅的意思已表达清楚,杜总愣在那里,他没想到可雅会这样。他坐起来,摸着可雅的头说,傻丫头,真是傻了,你这番心思也动得太大了,麻将桌上的钱,你就当真了,我缺那个钱么?还搞什么美人计,你呀,什么都好,就是太聪明,说你聪明吧,你就不明白一个道理,这样说吧,不管什么行业提拔干部,都不会优先考虑聪明人,你的“妇科”问题没解决,也正是这个原因,有时聪明反被聪明误啊,聪明的最高境界是难得糊涂,你还需要修炼。

杜总走到窗前,看了一眼夜空,说,时间不早了,回吧。

杜总的车已被秘书开走,可雅只有硬着头皮把杜总送回家,分别时,杜总抚了一下可雅的后脑勺,又说了句,傻丫头。

可雅笑了笑,正要往回走时,杜总拉住了她,并取下那只玉戒递给她,说,喜欢就收下吧。

老总一副真情實意的样子,可雅收也不是,不收也不是,她知道,老总之所以如此慷慨,是想安慰她,男人拒绝女人,总是要表示歉意的,但她还是没有接,正想转身时,杜总拉起她的手,把戒指放到她手心里。

这么贵重的礼物,可雅竟然没说谢谢。她回到车上,愣了一分钟,然后自言自语,什么鸟计,弄得我如此狼狈,如此尴尬。她不知道问题出在哪里,世界上的男人都是好色之徒,难道杜总除外?要么就是杜总反感自己,算自己自作多情,她恨不得刨个地洞,钻到地里去。

可雅回到家已经凌晨两点了。

当时宗因心中正涌动着整个人类和社会,写着他的论文,见可雅回来,就问,怎么样,我发那条短信起作用了吧,施计成功了吗?老实交代,你没被他怎么着吧?

其实,宗因很相信自己老婆,所以才这样问她。而可雅一句话也没说,没洗漱就上了床,这可不是可雅的作为,平时再忙再累,就是站不稳了,也要从容洗漱,这是她雷打不动的习惯,今天怎么了?

一个正派女子为了自己的前途,主动勾引男人,又不能突破底线,把握好分寸不容易。宗因心生怜悯,他凑近可雅,准备用爱情,外加性的滋味来安抚她,其结果,可雅不为所动。第二天,宗因再次问她昨晚的情况时,她就像吃了戗药,把宗因一顿臭骂。

可雅的表现,让宗因心生怀疑。一段时间,夫妇俩极少言谈,连床上那点夫妻事也冷淡下来,他们的婚姻进入冷战局面。

办证大厅只剩下三人,自然就安静下来,静下来的气氛往往是肃穆的。办证大妈喝了一口水,然后微低着头,眼睛往上翻,目的是避开老花眼镜,目光直视可雅和宗因。

大妈说,说说吧,你们为什么离婚?

可雅说,没想好离的理由,先离了再说吧。

大妈说,笑话,世上有不负责任的,还没见你们这样不负责任的。别人有若干离婚理由也没离,你们倒好,没任何理由就来离婚,你们这琴也弹得乱了点吧,脑子进水了?

比自己的事还较真,大妈来了气,气得喘不过气来。她抬起水杯,喝了一口水,然后啪的一声,水杯放回桌子时,溅得满桌是水,宗因被吓得打了个激灵。大妈拍着桌子,说,没理由就回去好好过日子,少来烦我。

可雅好像想起什么,就对大妈咧了嘴,笑了。

大妈说,少嬉皮笑脸的,有话就讲。

可雅说,不是有先结婚后谈恋爱的么,很多老辈人都这样,不是也过得好好的?我们为啥就不能先离婚后找理由了。

大妈一时语塞。

宗因说,其实我们离婚是有理由的。

大妈说,什么理由?

宗因说,我们离婚是想过简单生活。

就像找到了一根救命稻草,可雅附和着说,对对对,我们离婚就是想过简单生活。

怎么不离婚就复杂了?怎么离了婚就简单了?这是理么?大妈被他俩的话气得直咳嗽,不停地捶打胸脯。这世界都怎么了?这些年轻人都怎么了?结婚离婚比上厕所还随便,上厕所要找个地方,他们倒好,随地大小便。

其实两人都明白,过简单生活不一定离婚,离了婚不一定能过简单生活。俩人怏怏地离开办证大厅,可雅边走边说,看来这婚是离不成了。冷不防宗因没好气地说,必须离。可雅不解地看着宗因,问,什么意思?宗因说,什么意思?你心里明白。

自然,过简单生活是两人向往的,但促成两人离婚是有导火索的,这就是杜总送可雅的那枚玉戒。当初,可雅没有告诉宗因玉戒的事,当宗因发现后追问,可雅也没什么隐瞒,就把杜总送她玉戒的事说了,这事让宗因满腹疑虑,这么贵重的东西是随便送人的吗?他由此认定可雅和姓杜的有事,这美人计让自己赔了老婆,宗因心里不顺,闹离婚是自然的事。

没离成婚,宗因也没罢休,整天琢磨着这桩事,都有点走火入魔了。“必须施计”那天他自言自语吐出这四个字,听到这四個字,可雅条件反射,触电一样从沙发上弹了起来,又施什么计,前次你那计把我害惨了。

你看,还害惨了,这不是不打自招么?什么惨了,没有那事,能惨么?宗因一锤砸下去,给可雅和杜总的事定了性,但他什么也没说。

静默之中,可雅接到弟弟电话,弟弟说因为买房,要跟可雅借几万块钱。电话声让宗因听到了,他心中的火终于蹿了起来,他抢过电话,对可雅弟弟说,借钱可以,等我们离了婚再借。

本来,离婚之事,可雅是被动的,而宗因这一举动,让可雅火冒三丈,这婚是非离不可了。

那天是周五,办证大厅门庭若市,为了提高效率,街道办事处领导调整了办证结构,分出两个柜台,一边办结婚,一边办离婚。其结果,不分则罢,一分开,离婚队伍明显多于结婚的,大妈摇了摇头,这是什么世道!因为大妈负责离婚的,她站起身来拍了一下桌子,对柜台外的人群吼道,大妈没时间陪你们玩,你们别有事没事往我这里跑,告诉你们,我这是办离婚手续的地方,就像一个梨子,分了就再也合不拢了,你们倒是别为难自己,更不要来为难我。

大妈一说完,就为刚才说自己是大妈感到后悔,因为离婚队伍里,有几对六十多岁的白发老人,自己才五十多岁呢。

六十多岁的咋了,大妈照样走到他们面前,没好气地说,几位大爷大妈,你们站错队了,这里不是排队领养老金,更不是办公交车爱心卡,这里是办离婚的,什么是离婚,就是把一个人撕成两半,赶紧回去好好带孙子吧,看你们站都站不稳当了,还来给我添堵。

大妈正说着,柜台里的电话响了,里面的同事要她接电话,她说,我正忙着呢,不接。同事说,你家有急事。我家能有什么急事,又没火烧房子。大妈还是接了电话,是小区保安打来的,说她家冒烟了,可能发生了火灾,叫她赶紧回家,不然保安就要破门而入了。大妈一听急了,赶忙跟领导请了假,回了家。

大妈平时坐公交上班,也从不打的士,这次火烧眉毛,她打了的士。进小区大门时,两个保安无动于衷,她想骂人,她家都起火了,他们还屁事没有的样子。她黑着脸对保安说,我家起火了,你们还呆在这里干什么?保安一听,就跟着大妈爬到五楼,打开门,一切安然无恙。

怎么回事?大妈回头问两个保安,保安被问得莫名其妙,大妈问,你们刚才谁给我打的电话?两保安你望我,我望你,说,我们谁也没打呀。两保安一脸无辜,凭大妈几十年的经验,她相信他们。

自然电话不是保安打的,而是宗因施的计,此计高,实在是高。那天宗因通过114,找到了街道办事处电话,并用办事处门口的公用电话,捏着鼻子给大妈打了起火电话,宗因那腔调,让站在一旁的可雅想笑。

大妈心急火燎地走出办证大厅,可雅和宗因一直目送大妈上了的士,才进了办证大厅,走到排在第三位的一个小伙子面前,宗因掏出一张百元钞票递给小伙说,你的任务完成了,谢谢你。小伙像得了不义之财,逃之夭夭。

很快轮到宗因他们办证,一个办证员见他们面熟,想起是大妈手里没办成的夫妇,就对他俩说,你们真会钻空子,大妈刚有事回家,你们就赶来了,没插队吧?宗因说,我们是那样没质素的人吗?办事员笑笑,给他俩办了。捧着来之不易的离婚证,宗因和可雅感慨万千。

俩人倒也没什么纠纷,很快分完财产,其实很简单,房子归可雅,存款归宗因。宗因搬进单位一间空房住,并示以自己要写文章,所以住进单位图个清静。离婚的事,他不想告诉任何人,离婚就是为了过简单生活,离了婚就不用去琢磨老婆是否和别人有染,这样的事,如果让人知道了,事情就不简单了。

宗因离婚后的第一件事,是来到滇池边一个背静的地方。那天阳光尚好,水天一色,没有人影,连鸟影也没有,几条破渔船闲置岸边,他上了其中一条。船就在水边,湖水舔湿了船底,他躺在船上,晒着太阳,让自己彻底地逃避人群,也让自己不再有思维,可雅要当部门经理跟他没关系,可雅要生孩子跟他没关系,油盐柴米,煮饭洗衣,岳父岳母养老问题,舅子买房借钱问题,人类和社会问题,通通跟自己没了关系,再也不用施什么计了,狗日的计。

他跷着二郎腿,望着那块蓝得没有杂色的天空,很快眼睛就累了,闭上双眼,船一摇一荡,就像舞场上的舞步,他此时并不想要舞伴,男人和女人在一起,就等于麻烦在一起,就没了简单,也绝不会有轻松和心灵空间。他第一次用了“心灵空间”一语,是啊,心灵是应该有空间的,平时自己怎么没觉得呢,都被乱七八糟的东西占满了,他今天想把自己心灵掏空,什么都不装。一个人摇着荡着,这种状态才是人生的幸福,真是惬意啊。“离婚的感觉真好”,他发自内心地感叹到。

他进入一片无边无际的空阔中,竟然睡着了。一朵云飘过是另一朵云,一阵风吹过是另一阵风。

是一阵咳嗽,让他有了意识,他感到自己脚下一阵冰凉,裤脚紧贴着皮肤,他动了动脚,才发现自己的脚被水泡了,他撑起腰,看见四周没了岸,船已经漂到水中央,并进了水,淹到了他腰际,他知道,水很快就会将他淹没。他不会游泳,紧张地扯起嗓门,怎么喊叫都没有回声,他的叫声开始颤抖,并有了哭音。毕竟是知识分子,他急中生智,掏出手机,他没有拨任何亲朋好友的电话,因为任何人都救不了他,只能拨打110,接到报案后,110没有时间安慰他,电话挂断。他陷入了从未有过的恐慌中,因为水已经淹到他的胸部,他知道手机是他唯一和外界联系的工具,不能进水,他高举着手机,就像举着一根救命稻草。怎么没有人呢,人都死到哪儿去了?人呢,人都死到哪儿去了!

船已沉到水下,他的身子开始没了重心,举起的手终于回到水中,手机被水淹没,他在扑腾中,睁大眼睛往远处的岸上看了最后一眼。岸边好像有几个人影,就像几只蠕动的蚂蚁,他开始呼救,嘴一张开,水就毫不犹豫地涌进他嘴里,并直喷他的咽门,他呛得透不过气来,他已经没了任何信心,意识到生命已经到了最后关头时,他突然想到,从人类学的观点看,一个生命的结束意味着另一个生命的诞生。从社会学的观点看,一个人活着是一种社会形态,死去是另一种社会形态。

宗因離婚的事,在社科院传开,有好事者想得到证实,可怎么也找不到他,他连单位开会也没到场,领导也不知他的去向,就给可雅拨了电话,可雅说,我还在找他呢。

和宗因生活八年多,从没出现过这样的情况,虽说两人离了婚,但她还是为宗因担心。可雅预感到出事了,她打了很多电话,包括宗因父母家,其结果音信杳无。

到了第四天,可雅终于接到社科院电话,说宗因找到了,躺在医院里。原来宗因被水淹后,一艘水上游艇找到了他,他已不省人事,警员将他送到医院抢救。第四天时,他终于醒过来。

很多人都认为可雅抛弃他,他想不开,自寻短见,所以宗因回单位后,同事朋友都来关心他,帮他介绍对象,一时间,宗因宿舍门庭若市,而介绍来的女子,一个比一个更像人精,心智过人,都算计着得失和利益。相亲就像一场演出,越演越烈,搞得宗因惶惶不可终日。终于,宗因求大家别再关心他,其神情诚恳无奈,一副可怜样。见他这样,同志们认为他悲伤过度,更需要家庭的温暖,关心同志是一个人的美德嘛,所以同志们一如既往帮他介绍对像。最后,宗因没办法,就起诉关心他的同事和朋友,事情闹到这种地步,同事朋友们自然就收住了。

“我都死过一回了,算是悟透了人生”, 这是溺水后的宗因,最爱讲的一句话。他说他死去的那几天,什么烦恼都没有,之所以没烦恼,是因为简单到了极致,连思维也省去了,不跟别人计较,更不要和自己较真,别找烦,别添乱,世上任何东西都不是你自己的,死不带去,生不带来。人只有清清静静活着才是最重要的,那是延长寿命,和人争斗等于自杀,简单处世,简单过日子。如果旁边有一群人,你就把他们当成石头;如果有人要害你,你就绕开他;如果绕不开,就把自己当成一块石头。

什么鸟人类和球社会,折腾了自己这么多年,宗因一把火,把自己写的论文和书稿全烧了。有人提醒他,像他这样年终考评是过不了关的。他笑笑说,我都敢离婚,我都死过一回了,还怕考评不过关么?

科研人员嘛,不坐班的,他彻底感受到了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的无比优越性,所以那段时间,宗因睡到自然醒。那天醒来的他,突然发现自己腿根部硬得像铁棒,现在都离婚了,他不知自己应该怎样解决腿根部的问题。那时正是春天,万物复苏,自己体内像冒着芽。

他整天躺在床上,没心思买菜做饭,更不用说洗衣清洁卫生了。社科院没食堂,他只有吃方便面,吃方便面虽然方便,却吃出一脸蜡黄色,再加上分家时洗衣机留给了可雅,看到一天天堆起来的脏衣服,当务之急是找个保姆。

他很快来到保姆市场,愿意做保姆的女子很多,她们纷纷自荐,把自己说得样样能做,世界上就没她们不能做的。他巡了两遍后,也没发现特别合适的,正要打道回府,一个二十多岁的姑娘拦住了他。姑娘皮肤黝黑,剑眉黑眼,不乏动人之处,他就随便问了一句,结婚了么?女子说,你看看我像结了婚的样子么?

她把他拖到背静处,说,我脱给你看,结过婚的奶头黑漆漆的,我的奶头粉红粉红的,再说了,保姆能做事就行,你管她结没结婚。

女子的话把宗因逗笑了,他从没遇到过这样说话的女子,他问了一些基本情况后,觉得还满意,就准备带黑姑娘到自己家看看。途经一家餐馆时,她停下了脚步,说自己还没有吃饭,要宗因请她吃饭,这是个开朗的姑娘。

这样的话落在谁面前都不便拒绝,再不愿意,宗因也只好答应。坐下后,点菜生就上来了,菜谱上的图很诱人,黑姑娘先下手为强,点了龙虾和鲍鱼,其实她也不知道这些菜的价格。而宗因心里却有数,请自己父母和老婆吃饭,也不轻意点这些天价的海鲜,他决定改单,把大龙虾和鲍鱼换成螃蟹,这样三四百应该下得来。没想到黑姑娘说,我没吃过大虾子,想尝一下。点菜小姐也很配合,她说,鲍鱼是本店特色菜,价格也不算贵,一份二百五,两份也就五百元。

不说不知道,姑娘听了价格,伸了一下舌头,就说算了吧。而点菜小姐却对宗因说,不就是一点海鲜么,带小姐来也应该让小姐尝尝的。

这一军将得宗因不能动弹。

很快就上了菜,一看鲍鱼就一小点,姑娘连说,不划算,不划算,还二百五呢,一点带腥不臭的汤汤。

上菜生不小心,还弄了些汤汁在宗因身上,宗因一脸不高兴。就像是为了对得起二百五,姑娘很快把鲍鱼吃得精光,吃龙虾的时候,见一个奇大无比的空壳虾头,她用筷子找了半天,也没找见虾肉,宗因就说虾肉已成片,盘子里白亮透明的就是。姑娘睁大眼睛,说,哪像肉呀,像凉粉片。她夹了一片塞进嘴里,她一脸苦相,宗因告诉她要蘸芥末,她照着蘸了,并且一边蘸一边说,我说嘛,没蘸水怎么吃,无盐无味的。等蘸好芥末一吃进嘴里,她马上僵住了,这次她不是一脸苦相,而是扭曲得没了一块完整的脸,并将吃进去的东西全部吐出来。她看着芥末,目瞪口呆,鼻孔被冲得冒绿气,说,妈呀,这是人吃的么?没吃过这么难吃的东西。

宗因忙说,对不起,我没来得及告诉你,这是芥末,没吃惯就不顺口,吃顺口了自然就好吃了,还会吃上瘾呢。

这种东西还会吃上瘾?看来有钱人也怪可怜的,日子过得也不容易,我们烟熏肉炒豆豉、猪脚炖粉条那才叫好吃呢。姑娘感叹到。

结账时,当姑娘看到宗因数出十一张百元大钞时,被吓住了,两个人吃顿饭要那么多钱,吃一个月还不知要多少钱呢,这人真有意思,一定是个大款。

她问宗因,听说大老板的钱不用数,是用秤称,你也一定是这样吧。宗因说,可能吧,但我不是大老板,我只是一个知识分子,靠写文章过日子。姑娘说,吹牛,你一定是大老板,知识分子算什么东西,如果你真是知识分子,也是跟在大老板屁股后头那种,有钱的那种。

姑娘对知识分子的认知,并没引起宗因的反感,相反他觉得姑娘有意思,凭她不遮不掩的谈吐,朴实、直爽、率真,说话不转弯,说明姑娘不复杂,这正是宗因期待的类型。

宗因的单身宿舍,虽说简陋,但还有个卫生间,并装了洗浴设施,宗因对黑姑娘说,洗个澡吧,很方便的。黑姑娘说,要洗你先洗吧。宗因说,也好,我刚才被油汤泼了,不洗不行,你先喝茶,我马上就好。

卫生间在阳台角落,宗因把衣服放在卫生间外的凳子上,进了卫生间。他一边洗一边想着黑姑娘的样子,腿根处竟然硬了起来,说不清出于什么目的,他认真洗了腿根部,结果那东西不经洗,越洗越硬,他站着不动,让自己消停下来后,扭干毛巾擦干身子,然后打开卫生间的门,从外面拿进衣服穿了,他一边穿一边说,让你久等了,水很热,你也准备洗吧。

外面并没有反应,他想黑姑娘可能是不好意思,所以他补充说,没事的,你把卫生间的门扣好,放心洗。

屋里没了黑姑娘,宗因开门望了一下外面走廊,也没她的影子,他走到院子喊了两声,也没回应,这姑娘怎么乱跑呢?他以为她就在街上溜达,就到了街上,还找了两三家商店,仍不见黑姑娘。他回到宿舍,他意识到她走了,既然没打招呼,自然也就不会回来了。他习惯性地从衣服口袋掏烟,结果觸到了钱包,他下意识掏了出来,发现一千多元现金不见了,身份证也不见了,他急了,钱不是大事,身份证丢了麻烦,也不安全。

他对黑姑娘的行为作了初步判断,一般说来,一个歹徒,或者小偷,一定会将他银行卡拿走,但两张银行卡还在,那可是他的全部家底,这说明她不是小偷,更不是强盗,可能是她家里有难处吧,比如有人病重入院,比如家里房子垮塌,急需用钱等等。不管怎么说,必须找到她,他要找回身份证。

他开始寻找黑姑娘。

他每天都到保姆市场转悠,几天过去,没见到黑姑娘的影子。那天突然一个胖女子走到他面前,说,你来好几天了,挑啥呀,又不是找老婆。宗因说,我找一个黑皮肤姑娘。旁边一个女子对胖女子说,他找的会不会是黑山雀?胖女子想想对宗因说,你要找的黑姑娘是不是扎着辫子,穿一条黑色牛仔裤?宗因赶忙点头说,是、是、是,她在哪儿?胖女子说,我带你去,不过说好了,我帮你找到她,你可要给我一点带路费的。宗因说,只要找到黑姑娘,没问题。胖女子纠正说,不是黑姑娘,是黑山雀。宗因问,怎么叫黑山雀呢?胖女子说,她成天叽叽喳喳地说话,不跟山雀一样么?

宗因断定黑山雀就是黑姑娘,因为黑姑娘也爱说话。胖女子带他进了一片出租屋片区,七弯八拐,头都转昏了,那里的每栋房子和每条巷道,就像一个出租屋大家族,哥弟姐妹的,模样都差不多。

来到一栋没有粉刷过的楼前,胖女子终于停下,她说,你找黑山雀什么事,我不管,付我钱就行。宗因说,钱是要给的,但必须见到人。胖女子不耐烦地说,你这人怎么不识相,我又不知你找她干什么,万一你是坏人,把她强奸杀了,我不成了帮凶吗?黑山雀住三楼,晾着衣服的那个窗,我骗你我就不是人养的,我这样骂可以了吧,交钱。

看女子的凶样,不交钱都不行,宗因给了她三十元,她接过钱,说,看你那文绉绉的样子就不会是坏人。

宗因找到胖女子说的那道门,敲了半天,没人应。隔壁一妇女探头说,田菊花被车撞伤住进医院,黑山雀去医院了。听到这一情况,宗因异常兴奋,因为这和他推测的一样,黑山雀家里有病人又无钱医治,才导致行窃。

宗因按妇女说的,很快找到联盟医院,结果人去房空,护士说田菊花已经出院。当宗因赶回出租屋时,天快黑了。还是三楼那间屋子,开门的是一个二十六七岁的女子,手臂上包着绷带,圆脸,短发,嘴唇和鼻头丰润厚实,略显腰长腿短,一双眼睛,大而无神,她应该就是黑山雀的姐姐田菊花。宗因问她话,她一副淡然的样子,说话慢慢悠悠,像一缕散淡的烟雾,她最多的表达方式是点头示意。从她那里得知,黑山雀在一家酒吧当服务员,已经上夜班去了。

田菊花没问宗因是谁,找黑山雀什么事,也没一点对陌生人的防范,而是让宗因进了屋,宗因坐下,她也坐下。宗因问了车祸的情况,她慢条斯理地讲了经过,因没找到肇事司机,所以医疗费全部自己承担。听到这里,宗因心想,怪不得黑山雀要拿走他一千多元。在这里,宗因没用“偷”这个字,他完全理解黑山雀的行为,她是迫不得已的,相反,他认为黑山雀是一个能担当和负责的妹妹。宗因离开的时候,田菊花没有寒暄,什么也没说,只是用眼睛看着他,眼里没内容,只有凝视。

因为要取回身份证,宗因第二天又来到出租屋。结果和上次一样,田菊花家门紧闭,隔壁妇人说,喂,又是你呀,找傻姑娘呀,她姐妹俩出去买菜了。

妇女说的傻姑娘,应该指的就是田菊花,宗因也觉得她有点不对劲,所以问那妇女,田菊花真是傻的么?妇女说,大家都这样叫,其实田菊花也傻不到哪里去,只是有时脑子反应不过来,吃了亏也不知道。

姐妹俩既然买菜,就应该很快回来,宗因准备到楼下等。他刚出楼房,就和一个姑娘撞了个满怀,那姑娘嘴巴尖,黑皮肤,似乎比黑山雀还黑。这种地方碰撞,俩人都有责任,就像自己撞了别人,宗因赶紧说对不起,那姑娘却黑着脸哼了一声。

宗因没在意那姑娘的态度,因为他看见了不远处的田菊花,她手里提着一棵大白菜,几个娃仔跟在她身后,一边喊着包天天,一边指着田菊花的白菜说里面有毛辣虫。没想到田菊花真的翻看了大白菜,没发现什么后,她吼了那几个娃仔。宗因赶过去,田菊花一见是他,脸就红了。宗因问她不是姐妹俩买菜么,她说妹妹前边走了。

回到出租屋,只见屋里有一姑娘弯着背,看不见脸,大概是黑山雀吧,田菊花过去扒拉她的肩膀,没说什么,那姑娘转过脸来,宗因以为是黑山雀,结果是刚才楼前相撞的黑姑娘,宗因说,你不是黑山雀呀?那姑娘说,我就是黑山雀呀。怎么回事?宗因愣在那里。

宗因指着黑姑娘,问田菊花是不是她妹,田菊花点点头。田菊花都点了头,黑姑娘应该是她妹妹,并且名字就叫黑山雀。宗因心想,目前的情景只有一种解释,那天拿走他钱的姑娘不叫黑山雀,田菊花的妹妹才是黑山雀,她们姐妹俩和拿走他钱的黑姑娘,没有任何关联。看来身份证是找不回来了,宗因叹了一口气。

黑山雀说,你找我有什么事?

宗因说,对不起,是我搞错了。

宗因没说被窃和身份证的事,就说是来找保姆的。

黑山雀说,你来我们这里找保姆算是找对了,我姐什么都能做,不信你免费试用一周,不满意走人。

黑山雀是个能说会道之人,她一边说一边搬来凳子,叫宗因坐下。听到黑山雀推荐田菊花跟自己做保姆,宗因显然不满意,就说不用了。

没想到黑山雀拉住宗因的手,说,你都来了,今天你不带走我姐,就出不了这个门。

黑山雀眼睛盯着宗因,没有丝毫让步的意思,事都到这一步了,宗因说,那就试试吧,我要的是钟点工,每天做两顿饭,之间打扫一下卫生,有脏衣服时洗洗,中间没事可以回去,算钟点工,每天四十元,干一天算一天,不干不算。

双方达成了协议,试用期一周。

田菊花始终不苟言笑,而山雀笑得跟风中池水一样,她要留宗因吃饭,做家乡菜请宗因。宗因扫了一眼堆在地上的锅碗瓢盆,皺了一下眉头。黑山雀把他的表情看在眼里,就说不在家吃也行,你请我们吃馆子。

宗因想说什么还没说出来时,就被黑山雀将了一军,说,怎么了,舍不得?就算我们请你吧。

推不脱,宗因只好认了。

三人经过一家中档餐馆时,宗因走了进去,却被田菊花挡住了,她摇摇手,说了一个字,贵。宗因被她拉着往前走,他心想,这田菊花跟她妹不一样,心善。

他们进了一家羊肉火锅店,店里很热闹。还没落座,黑山雀就去了卫生间,服务员安排的地方离厨房很近,宗因正在点菜,就被浓烈的油烟呛着了。黑山雀从卫生间出来,见宗因呛得脸都红了,就吼了服务员,并责怪田菊花由服务员摆布。田菊花说,怕啥油烟,我们住的地方,不也是煮饭炒菜睡觉全在一起么。黑山雀瞪了她一眼,换了桌子。

他们点了一斤二两羊肉,又点了木耳蘑菇和一些蔬菜。味道不错,三个人扎衣挽袖吃了起来。黑山雀话多一些,宗因从她口中得知,她们老家在滇东北山区,用黑山雀的话说,是一个拉屎不生蛆的地方,那些房子被烟熏得发黑,像一口口棺材,我们从那里出来后,就再也不想回去了。

饭桌上,宗因了解了一些姐妹俩的情况,田菊花原在一家鞋厂上班,女人堆里少不了事端,田菊花常常被人们用来替罪受过,背了很多委屈,被车撞后,就自然脱离了鞋厂。

黑山雀吃了四十多分钟,就忙着到酒吧上班去了。

黑山雀一走,气氛就冷了下来,宗因问这问那,田菊花啥也不说,只会往宗因碗里夹菜。一个服务员给邻桌加汤,不小心把汤泼到她身上,本来那服务员已经作好被骂的准备,结果田菊花不但没骂,还朝服务员笑了笑。怎么不骂呢?太反常了,服务员表情怪异地离去。

三个人在一起,说话还有调节的余地;两人在一起,如果一方不说或者少说,就会让人感到不自然和尴尬。虽然宗因话头多,但田菊花却没啥反应,宗因很快结束了饭局。

没想到,一顿饭,三个人吃得如火如荼,才花了九十二元,宗因想起请偷走他钱的黑姑娘吃饭,两人吃了比这次三人多出十多倍的钱,并且还没这次吃得爽。

第二天,黑山雀就带田菊花出现在宗因门前。黑山雀看了看宗因的住地,说,就这么点房子?你老婆呢?

宗因这才说了自己的情况。黑山雀听后,皱了一下眉头,说,原来是个独身男人,我可把丑话说到前面,如果你欺负我姐,我可不是好惹的。

黑山雀走后,还没等宗因吩咐,田菊花就开始了扫地拖地,动作干脆,却显得有些莽撞,把宗因还没喝的咖啡倒了,宗因问她咖啡呢,她不知道什么咖啡,只知道杯中浑浊的脏水,一股糊味呛得她皱了眉头,她当即倒了,她连咖啡都不知道,这让宗因没想到。那天拖地,她碰到茶几,上面的白瓷杯子咣当一声,碎成一地白花。那是一只做工精细的景德镇陶瓷杯,宗因从地上拾起碎片时,心疼地叹了口气。看到主人不高兴,田菊花脸色像块青铜器,肃静地立在那里,一时间忘了干活。

这样下去还了得?宗因想一周后辞掉她。

没想到,第二天,田菊花带来一只杯子,同样也是白色的,做工粗糙,连杯口都有点变形,一看就是地摊货,她递到他手里时说,你放心,凡是我弄坏的东西,我赔。

她说话的样子很认真,说完就去干活了,很快就把宗因的脏衣服放到盆里,当她拿起两条黄斑起壳的短裤时,宗因有些尴尬,忙说自己来处理,但田菊花已经搓揉起来,并且找出那些黄斑针对性地搓揉,神态表情很自然,像在洗自己的内衣内裤。

那天,田菊花给宗因做了她们的家乡菜,是从超市买来的豆粉做的,她们叫“连渣闹”,里面放些菜叶,煮好后,汤汁微黄,和豆花分离,清澈爽朗,蘸水用小辣椒和炒磨肉调制,并加了很多花椒粉,连渣闹甘甜清香,蘸水麻辣爽口,吃得宗因连连叫好。

吃饭时,两人坐到一起,免不了要说话,田菊花虽然話少,但在宗因带动下,她说了她们家乡的事,听得宗因一脸的乡情和迷恋,宗因是个有乡村情结的人。那天,他端起田菊花给他泡的普洱茶,看着叶片漫漫舒展开来,然后对田菊花说,我在研究人类学问题时,认为乡村才是人类的最终归属,这是人类的自然属性和文化属性所决定的。从文化角度讲,时过境迁,物是人非,人的心境和精神需求不一样了,很多人在童年离开乡村之后,就再也回不去了,特别是文化人和知识分子,所以文化形态中才有乡恋乡愁情结,那是一种渴望回归又无法回归的精神苦恼和内心隐疾。

说到动情处,宗因竟然拉住了田菊花的手,手的接触,并没让田菊花难为情,倒是宗因的叙述,让田菊花听得云里雾里,宗因需要倾诉,他不要求她是否听懂,只要听就行。

一周后,宗因让田菊花留了下来。留下田菊花的理由并非她的勤劳和善良。和田菊花一段时间的相处,让宗因体验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她就像一个知根知底的旧人,心情放松淡定,丝毫没有让人感到不适和不放心,在宗因的社交圈子里,没有这样的朋友。

那天宗因病了,吃药打针都不起作用,病床上的宗因感到了从未有过的孤独和失落,他甚至给可雅拨了电话,但没有拨通,他转念一想,幸好没拨通,都离婚了,还纠缠别人干啥?田菊花看他这样,就给他熬了红糖姜汤,并守在他床前,一口一口喂他,他咳嗽时,田菊花还帮他捶背。没想到,宗因的病情第二天就好转了,他觉得田菊花很神奇,竟然能治病。

宗因病好了,田菊花却病倒在家,几天没有见到她,宗因心里空落落的。那是一个春天的午后,宗因在孤独和烦乱的思绪中辗转反侧之后,突然从床上爬起来,推开窗户,自言自语地说,我要娶田菊花为妻。

这一决定,犹如晴天霹雳,有人提醒他,田菊花有智障,虽然不严重,但毕竟是智障。经过他的观察,他认为田菊花并不属于智障,她的所有表现,都只是一种自然的生活习惯。宗因是搞科研的,他用了“形而上”一词来说明这个问题,从形而上讲,田菊花的生活习惯,无意识中表达了一种生活态度。

一种普普通通的生活,被宗因说得高深莫测。他觉得什么环境养什么人,农民没有复杂念头,种庄稼是他们唯一要做的事,盼望好收成,几乎是他们唯一的希望,其生活简洁到只和庄稼打交道,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宗因向往那种田园牧歌式的简单生活,到农村去生活,他做不到,但找一个农村女子过日子,是可以做到的。

在别人看来,这种想法近似荒唐,一个研究员,一个心中装着全人类和全社会的知识分子,竟然要找一个农村姑娘结婚,并且是个别人看来有智障的农村姑娘。

当他向田菊花求婚时,田菊花似乎并不吃惊,或者说她根本没想那么多,一脸平静。倒是黑山雀叽叽喳喳叫开了,我姐可是黄花闺女,你宗老师是结过婚的人,我们虽然亏一点,但我没意见。

此事自然得到田菊花家里的认可,农村人嘛,能找个城里人就不错了,何况宗老师是大知识分子,有稳定的工作。但此事也让田菊花父母有所担心,自己女儿脑子有问题,以后过日子难免会受委屈。

可雅知道此事后,赶紧给宗因打了电话,一串子弹扫过去,你真是吃错药了,你这是胡来,你这是对自己不负责任。宗因说,我怎么胡来了?再说,我胡来了,你管得着么?可雅被碰了一鼻子灰,自讨没趣。

“宗因疯了”这个说法在熟人圈子里迅速传开。

田菊花嫁给宗因,黑山雀高兴,但在要不要请客摆婚宴这件事上,黑山雀和宗因有了分歧。黑山雀希望体体面面搞上几十桌,不但风光,暗地里还可以收受钱财,家里也是这个意思。而宗因坚持不搞,自己图的就是简单生活,搞上几十桌,那不是复杂化了么。

有关自己的再婚,宗因很自信,他始终认为自己的选择是对的。田菊花整天只做一件事,就是一门心思给宗因弄吃的,猪脚炖粉条、连渣闹,都是田菊花的拿手好菜,田菊花做的菜顺口顺气,宗因胃口大增。到了晚上,宗因也很能折腾,像个冲锋陷阵、所向披靡的勇士,一张床被他当成了真正的战场。虽然晚上辛苦一点,但有一日三餐的补养,几个月工夫,宗因脸膛红润,整个身子饱满起来。

日子是好过了,但年终考评,宗因得了个不称职,年终奖因此泡汤。工作上不称职,让他心里不好受,所以过了年,他继续有关社会和人类的研究,继续和社会形态那些事儿纠缠。至于田菊花,他始终不让她出去做事,而在黑山雀的影响下,田菊花再三要求,宗因答应她去一家企业当仓库保管员,这个工作单纯,也无须动脑子。

那天他带她去那家企业,到十字路口时,他告诉她,乘十二路公交车就可到那家企业,路对面就是公交站。等红灯时,宗因走近报刊亭看了一眼,结果十字路口传来刹车声,他掉头望去,田菊花一个人站在路中间,三四辆车停在那里,很快,后面的车堵住了路口。司机们骂声四起,她愣在那里,一句话没说,宗因赶紧跑过去,跟司机们一一道歉。一个司机指着田菊花问宗因,她是你什么人?宗因说,这跟你没关系。那司机说,怎么没关系,我的车被后面的车撞了,你看怎么办吧?宗因知道都是田菊花惹的祸,自知理亏,就拿出二百元,车主笑笑,后面的司机上来对宗因说,你仔细看看,人家是什么车。宗因说,不就是宝马么,又加上一百元,那人以教训的口气对宗因说,你是装憨,还是真不识货,告诉你,这是宝马,世界名车,少了一千弄不好。车主拍着宗因的肩膀说,老兄,我这车即使表面修好,也会落下修理过的痕迹,要你一千你一点都不亏。宗因不想找麻烦,一千就一千,把钱掏给对方一走了之。后面那司机对着他背后说,看你还是知识分子呢,怎么一点知识都没有呢?

旁边的田菊花,一看宗因拿出十张大票,知道闯了大祸,跟在宗因后面,不敢说话,走上人行道,宗因才转过头来对她说,你怎么乱闯红灯呢?田菊花说,我看十二路车过去,我就跟着赶了过去。宗因说,你过路先要看是否是红灯,红灯就不能过人,必须等绿灯亮。田菊花点点头。

那家企业老板是宗因的朋友,老板对宗因说,叫夫人搞仓库保管员是不是屈才了?宗因说,她没多少文化,仓保工作很合适的。老板没多说,依了宗因。

老板留他們吃晚饭,饭局设在一家高档餐馆。一伙人入座后,将杯中的卫生帕铺展在大腿上,而田菊花却把卫生帕垫到屁股下,宗因提示她,她才明白过来。

菜上桌后,老板用公筷给大家夹了海虾,每个人都忙着扒壳,而田菊花连壳一起放进嘴里,嚼得嚓嚓响,众人愣住,宗因有些尴尬,老板见状对旁边的人说,连壳吃好呀,补钙,大伙学着点。

田菊花不喝酒,就不停地喝饮料,喝多了自然要跑厕所。见她久不归桌,宗因起身来到厕所,没见田菊花,女厕所前站了两个人,好像是排队等候,女人就是麻烦,上厕所都排队,田菊花是不是已经进了厕所,宗因不知道,他想顺便也方便一下,结果男厕门推不开,他骂了一句,妈的,什么人在里面,上厕所还要“独食”。过了一会儿,男厕所门终于打开,宗因一时回不过神来,只见田菊花从男厕所出来,当场所有的人都看稀奇一样看着她,眼睛瞪得核桃大。宗因不想让人知道自己与田菊花的关系,就转向一旁,等田菊花上来,他瞪了她一眼。

宗因问,怎么搞的?

田菊花说,女厕所人多排队,男厕所没人,我就进去了,不都是厕所么,谁进还不是进?

宗因说,男厕所没人你也不能进,男女有别。

田菊花说,我都等不得了,你要我尿裤子呀。

宗因说,就是尿了裤子也不能进男厕,这是规矩。田菊花向上翻了一下眼睛,点了点头。

田菊花上班后,每天都早出晚归,回来得晚,总不能让她回来再煮饭吧,所以宗因担起了煮饭的重任。那一晚,煮好的饭都凉了,也不见田菊花回来,宗因急了,他知道田菊花事多,但田菊花没手机,联系不上,他就给黑山雀打了电话。黑山雀赶过来,两人到派出所报了案,派出所将此消息发布到城区所有派出所,但都没得到回应。

“一定出事了”,宗因下了结论。黑山雀拿起手机,哔哔吧吧,凡是熟人,她都拨了,搞得大家都紧张。直到十一点过,田菊花才奇迹般出现在门口,虽然衣服有些不整洁,但毕竟人回来了,宗因悬着的心落了地。问她怎么回事,她倒好,笑笑说,先吃饭,饿得我眼睛都绿了。

田菊花边吃边说,语气平静。

她说她中午没吃饭,饿得不行,坐在公交车上,也想着家里的猪脚炖粉条,想着想着就坐过了站,而过站的那一头,她从没去过,不敢下车,就坐到了底。别说她傻,她想,顺着十二路返回不就到家了嘛,所以她又上了十二路车,结果十二路有两站往返不一致,她急了,就问司机西坝路到没有,司机说西坝路过两站了。她急忙下了车,举目四望,都是陌生街道,她问街边人,那人指了指前方,田菊花就顺着前方走,弯都没转一个,而问题就出在弯都没拐上面,结果找了半天,都到城边上了,也没找到西坝路。她又问人,这回问的是个老头,她心想老头可靠一些,老头先没急着告诉她,而是上下打量她,她没有感到对方的图谋不轨,而老头见她无反应,就认定她是个脑子有问题的女人。老头突然热情起来,说要亲自送她回家,她跟在老头后面,老头边走边问她家的情况,她都如实说了。当走到一个背静的地方,就没了街灯,老头放慢脚步,用手搂住她的腰说,有我在,别怕。田菊花说,我没怕呀。听田菊花这样说,老头放心了,就大胆摸田菊花的胸部,田菊花这才发现情况不对,但已经晚了,老头抱住了她,并扯开她的上衣,手伸了进去,嘴凑到她嘴上,说,别闹,你奶子上有个虫子,我帮你拿掉。

老头把她压到草地上,扯她的裤子,在关键时候,她用了儿时常用的办法,挠老头胳肢窝,老头忍不住挠痒,松了手,田菊花趁机爬起,往老头脸上吐了一泡口水后,拔腿就跑,老头毕竟是老头,跑不过田菊花。

跑到热闹地段,田菊花放下心来,这次她问了一个小姑娘,她问得很仔细,姑娘也说得很仔细,她按姑娘说的,往前第二个街口再往右拐,就到了十二路公交车站。她终于找到了十二路公交,上了车后,立起耳朵听语音报站,只过了一站,她就看到车窗外熟悉的地段,每天回家经过的地段。当在西坝路口下车时,她意识到马上就到家了,感到肚子出奇地饿,都一天没吃饭了。

田菊花讲得轻松,宗因听得沉重,还好,没出大事。从那以后,他给她配了手机。

你上公交车没有?

上了。

那好,四十分钟后,我再给你打电话,这段时间你不能下车,啊。

嗯,知道了。

四十分钟过去,宗因又给田菊花拨了手机。

你到哪个站了?

等我看看,哦,到大观街了。

大观街旁边有什么?

有一条河。

这就对了,那叫大观河。

我知道的,你说过的。

又到什么站了?

到新闻路了。

新闻路有什么特征?

像一条街。

废话,那不是像一条街,那本身就是一条街,我问你有什么大建筑没有?

没有,只有些不大不小的房子,对了,路边有灯,像豆芽菜一样直着腰呢。

你真会形容,可以当诗人了。

什么是诗人?

说灯杆像豆芽菜的人就是诗人,不说这个,你应该到西坝路了吧?

嗯,已经过了。

啊,你怎么不下车?

那不是忙着跟你报街上的特征么。

西坝路后是刘家营,你赶紧下车,下车后别动,我来接你。

田菊花在刘家营下了车,她竟然会在刘家营下车,她为自己的决定感到满意,因为她已经看到宗因从西坝路方向过来了。她放开嗓门喊了一声,老公!

回到家,饭已经煮好,菜还没做,田菊花叫宗因旁边闲着,自己要表现一下,为老公做一两个拿手好菜。其结果,她又做了猪脚炖粉条和连渣闹,宗因看到桌上的猪脚炖粉条,就有点反胃,怎么看,那碗蜷曲的粉条都像一碗肥壮的蚯蚓。他对田菊花说,能不能不做这个菜了?田菊花不解地问,难道不好吃吗?宗因说,再好吃的东西,顿顿吃都会吃怕的。

“再好吃的东西,顿顿吃都会吃怕的”,田菊花死死记住了这句话。

那天老板打来电话,说田菊花发货时,多发了两件货物,事后提货方不承认,造成公司几千元的损失。老板的话虽然说得轻松,但宗因自然明白老板话里的潜台词,朋友归朋友,工作上的失误是工作上的失误,公司按规定办,扣了田菊花三个月的工资,并给田菊花警告处分。被扣了工资不说,此事让宗因深感内疚,对不起老板。

终于有一天,田菊花再也没去上班,宗因问她,她说是自己不愿去的,原因是什么,她没说。后来宗因才知道,田菊花一系列的反常,公司上下议论纷纷,她受不了,主动辞职。

不上班了,田菊花对宗因百般体贴。那晚上,宗因刚上床,她就为他宽衣解带,准备让老公尝尝不一样的菜,别以为田菊花傻,她明白男人要什么。宗因刚被她脱光,可雅就来了电话。可雅问,听说前段时间你老婆走丢了,真的吗?宗因没好气地说,是又怎么样,我告诉你,田菊花走丢了,又走回来了。可雅说,我告诉你,不仅你老婆走丢了,连你也走丢了;你老婆走丢了都能回来,希望你走丢了也能回来。

神经病。宗因骂了一句,就关了手机。关了手机后,宗因才发现自己已经一丝不挂,田菊花开始在他身上乱摸,然后骑到他身上,宗因吃惊地问,你要干什么?田菊花笑着说,你不是说再好吃的菜,天天吃也会吃怕吗?今晚我要让你吃一道新菜。

那晚宗因被折腾得透不过气来。

那次不久,田菊花开始呕吐,因为田菊花安了环,所以宗因没往怀孕方面想,可到医院检查,田菊花竟然怀孕了。怎么回事?田菊花笑着告诉他,她想要孩子,就取了环。宗可一听,如大难临头,要田菊花把孩子打掉,而田菊花死活不干,你有本事,你自己把孩子打掉。

田菊花凑近宗因耳朵说,都是那次吃新鲜菜的结果。宗因苦笑着摇摇头,几个月后,田菊花生下一男孩,取名为宗果。

娃仔愁生不愁长,宗果一直由田菊花带着,很快就长到了一岁半。这期间,黑山雀没少来照料,俩姐妹嘛,还像以前那样,情同手足。每次来,黑山雀都空着手来,但并没空手出门,今天提瓶金龙鱼油,明天扛袋大白米,总之,黑山雀完全不用买日用品了。那年夏天,田菊花说老家发大水,冲垮了自家屋子,父母要田菊花拿出三万元建房。宗因二话没说,就给了三万。这样和可雅离婚时分到的二十多万,只剩下二十万,宗因正准备用这二十万首付买房子,结果,二十万不翼而飞。宗因忙到銀行挂失,结果钱已被提走,问田菊花,田菊花说不知道。为此宗因大怒,你天天在家,怎么不知道呢?

宗因只有报了案。

提走存款,必须知道密码,而宗因想了想,田菊花也不知道密码,只有自己知道。警方了解到这些情况后,也觉得事情蹊跷。

可雅知道情况后,也赶了过来。那两天田菊花感冒,头发零乱,一脸苦相,整个屋子飘着中药味,可雅出现时,她也没什么反应,这是她俩第一次见面,宗因没跟她们作介绍,她俩也没说话。看到满屋子零乱的家什杂物,还有东插西塞的塑料袋,可雅瞪大眼睛看着宗因。

这就是你要的简单生活?

有问题吗?

都成鸡窝狗窝了,算了,不说这个,我是为二十万的事来的,那里面可有我的血汗。

听到可雅这样说,宗因才想起她也知道银行卡密码,他本不想怀疑她,但事情绕不开她,因为只有他俩知道密码。他转念间又摇摇头,可雅不可能干这样的事。不过,当警方问起还有谁知道密码时,他还是说出了可雅。这一情况引起警方注意,可雅成了嫌疑人,警方开始寻找证据。没想到,就在案情越来越明朗时,田菊花丢下孩子失踪了,案情由此变得复杂起来。

田菊花的出走,宗因有一种解释,那就是因为可雅的出现,因为她对宗因说过,她没想到可雅这样漂亮,比自己强多了。她不相信宗因不喜欢可雅,怪不得宗因经常和她吵架,她怀疑宗因和可雅暗中来往。

宗因以为田菊花在黑山雀那里,他赶过去,黑山雀房门紧锁,不知去向。

警方开始怀疑田菊花和黑山雀,两个警察很快去了田菊花老家,但没有见到田菊花和黑山雀。田菊花父母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就说出了黑山雀可能的去处,果然,警方在本市郊区找到了黑山雀。

黑山雀交代了所有情况。

竟然是田菊花提供的银行卡密码,黑山雀提走了二十万,她男朋友是同案犯,并卷走了二十万,至今下落不明,真是山外有山啊,自己竟然被算计了,让黑山雀从案犯成为受害者。她还交代,老家并未发大水冲垮房屋,那三万也纯属她一手操纵的诈骗。

田菊花怎么知道银行卡密码?宗因终于想起来,应该是那次到银行提取三万元时,田菊花就在旁边,宗因因为前两次输入密码失败,第三次输入时,生怕又按错,他知道如果三次输入错误,就取不了了。为了保险,他问田菊花自己手机号末尾六个数是多少,田菊花背得出宗因的手机号,就念了出来,宗因还说了一句,是对的呀,我没记错。他照她说的按下去,结果果然对了。就这样,田菊花无意中知道了他的银行卡密码。

后来,黑山雀窃取宗因银行卡后,利用田菊花的善良和单纯,获取了密码,田菊花为此深感内疚,觉得对不起宗因,和妹妹黑山雀吵闹,怕田菊花报案,黑山雀控制了她,并把她介绍给远郊的一个农民。

开始几天,田菊花哭闹不止,吵着要找自己的儿子和老公,但又找不到回家的路。如果田菊花回去,自己窃取银行卡的事就完全暴露了,所以,黑山雀恐吓田菊花,说公安局正在抓她。田菊花吓得不敢回去,不久,她就被那农民带着外出打工了。

半年后,警方找到了田菊花,她已经和那农民生活在一起,用现在的话说,成为了事实婚姻。宗因向警方提出带回田菊花,警方说他和田菊花没办结婚手续,得不到法律的保证,那农民和田菊花只是一桩事过境迁的事实婚姻。经法医鉴定,田菊花有轻度智障,所以她向黑山雀透露银行卡密码的事,只能算上当受骗。

那天,宗因从警方那里得到地址,找到了田菊花的住处,结果田菊花不在。知道他的来意,那农民在他眼前晃着棍子,说,田菊花是我老婆,如果你敢再来,我打断你的腿。

宗因不敢停留,回到他和可雅的家,因为那天是双休日,他把两岁的宗果交由可雅照看。看到他垂头丧气的样子,可雅叹了口气,说,你现在老婆没了,钱也没了,我不同情你都不行,帮你照看儿子,我也不收保姆费了。

大妈,好久不见。

不算久,三年半时间,我知道你们要来。

谢谢大妈惦记着我们。

不是我惦记你们,是你们惦记着我这里,说吧,想干什么?

呵呵,我们想复婚。

说清楚,是想复婚还是要复婚?

不一样么?

当然不一样,想只停留在脑子里,要就是眼目下的事。

那我们是要复婚。

哼,要复婚,办不到,你们少来烦我。

为啥?

你们耍我,前天来结婚,昨天来离婚,今天来复婚,明天说不准又来离婚。干脆点,有如今天来复婚,不如当初不离婚;有如明天来离婚,不如今天不复婚,这不是瞎折腾么?

那你老人家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你们应该明白,少来烦我,本大妈没工夫陪你们玩。

我们是真的要复婚。

那我就真的再为你们办一次,不过想好了,今天办好了,我就不想再看到你们了,哎,不过想再看到你们,也没机会了。

大妈什么意思?

我明天就退休了。

说着,大妈眼睛就湿润了。这是我工作了大半辈子的地方啊,怎么说离开就离开了呢?这样告诉你们吧,我此时的心情,就像离婚一样。

大妈开心一点,为人民服务的事让年轻人去干,你老人家回家享清福,不是更好么。

好了,不说那些了,结婚证办好了,祝你们白头到老。

谢谢大妈。

宗因回到三年多没有回过的房子,自己就像出了一趟三年的差,回来时,对自己再熟悉不过的房子,倍感亲切。他和可雅的卧室中,墙上还挂着他亲自画的画,一座美丽的伊甸园,一男一女靠在大树旁,草儿在绿,鸟儿在飞,云霞在羞,一切照旧。

所不同的是,宗因用三年多的时间,带回一个娃仔,这是他三年多生活的结晶,就像他笔下的那些论文,让他苦有所果,让他魂有所依,也让他根有所系。宗果已经两岁,看到这个跟自己没血缘关系的儿子,可雅百感交集,她跟宗因折腾了那么久,也没下个仔,这回好了,捡了个妈当。可雅心想,你宗因和别人都能生,為何偏偏不和我生一个?她发誓自己要亲生一个。想到宗因和别人生孩子,可雅心里就不顺。

那晚可雅躺在床上,一直背对着宗因,宗因向她靠过来,并向她献殷勤,她故意不理他,他就开始感化她。

宗因说,我离开这三年多,不容易啊。

可雅说,自作自受。

宗因说,我知道是我不好,我也知道你对我好。

可雅说,知道就好,你不给我生个大胖小子,我不饶你。

说着,宗因就把可雅搂在怀里,这次可雅没有拒绝,宗因心里清楚,可雅是爱他的,他们的离婚,就像欲跃先退,跃之前,退一步才跃得远,也像打出去的拳头,要缩回来再打出去才有力量。和可雅也这样,离了一段时间,是为了再合起来时,过更好的日子。他开始飘飘然,说话也自信起来。

宗因说,你喜欢我哪一点?

可雅说,我喜欢你离我远一点。

可雅已经是部门经理,所以还和以前一样的忙,但晚上夫妻床上那点事,她从来没有马虎过。三年后的重逢,让她充满激情,每次她都很主动,口中不停地说,我们生孩子,我们生孩子啊。开始宗因还能应付,但慢慢就力不从心了,又回到以前他俩在一起的样子。他在田菊花身上的雄风荡然无存,宗因自己都感到纳闷,不过还好,可雅并不知道他在田菊花身上的出色表现。

三年多没生活在一起,宗因的生活习惯让可雅匪夷所思,比如他不再关心社会,不再关心人世百态,甚至上厕所不关门,经常穿着短裤在屋里走来走去,不拖地也不关窗,更不刮胡子,吃饭吃菜吃得稀里哗啦地响,并且不厌其烦地给可雅做猪脚炖粉条。可雅说他不正常,他认为不是自己不正常,是别人不正常,世俗中的人都不正常,所以才那样累,而他自己只不过是回到了自然常态。

虽然可雅整天琐事缠身,但她理出了头绪,其中两件是大事。一件是争取副总经理的位置;另一件是改造宗因,让他恢复一个正常人的生活。至于宗果,虽然请了保姆,但她也没少操心,她和宗因商量好,等宗果三岁,就让他上最好的幼儿园,然后上最好的小学和中学。可雅说宗果虽不是自己亲生的,但她要当亲生的来养,让宗果有出息。听可雅这样说,宗因很感动,所以在生活中,他不得不听可雅的。

那天社科院领导找宗因谈话,严厉指出了他的问题,要他打起精神,完成科研任务,否则就待岗。这样一来,再加上可雅对他的改造,宗因的生活又变得异常紧张和复杂起来。可雅毕竟是部门经理,已经练就了一套改造人和管理人的本领,所以她的努力很见效,一段时间后,宗因开始上厕所关门,注意刮胡须,整天忙着他的科研和论文,又把全社会全人类塞进了自己大脑,总之,一切又回到了从前。

那天晚上,宗因突然接到一个电话,听得他皱了眉头,放下电话,他愣了半天。

可雅问,谁的电话?

宗因说,田菊花的。

可雅愣了一下,问,她说什么了?

宗因说,她就在本市,她说她想宗果,要求复婚。

听了宗因的话,从不说脏话的可雅咬牙切齿,从牙缝里蹦出了一句能把蛆脏死的脏话。

宗因说,你骂我?

可雅说,我骂的就是你,咋了?

宗因说,你咋骂我了,我不是和你复婚了么?

可雅说,谁稀罕和你复婚,明天就离婚去,我成全你,你去找你那个傻大姐。

宗因刚想说啥,小床上的宗果就哇哇地哭开了。

听可雅拿田菊花说事,宗因也不管不顾了,他对可雅说,你以为你是好人?你和你那杜总的事,我还没计较呢。

这句话一出口,房间的空气就凝固了,可雅舒展的脸上,突然拧起几块肉疙瘩,这次她一句话也没回击,而是愣了一分钟,然后抱着枕头到了另一个房间。

当年可雅和杜总的事,宗因只是猜测,即使有点什么,都过去这么多年了,本来他已经放下了此事,所以才和可雅复婚。再说了,可雅和杜总不会有什么事,结果一不留神,宗因就说漏了嘴。知道自己说错了话,他起床敲了另外那间房门,并扭动门把手,可怎么也扭不开,他感到了事态的严重,但又没有办法,他又敲了一阵,仍没敲开。

这时,宗果的哭叫声更大了。

作者简介

傅泽刚,男,云南盐津普洱镇人,美术学院毕业,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作家高研班学员。已在《作家》《钟山》《中国作家》《人民文学》《十月》《上海文学》《小说月报》原创版、《大家》《山花》及新加坡、香港等国内外报刊发表作品,并被《中华文学选刊》《新华文摘》《小说月报》《作品与争鸣》等刊转载;《红殇》入选《2013年度中國中篇小说佳作》等年选,长篇小说《雪落高原》入选中国作协2013年度重点作品扶持项目;曾获“中华魂全国优秀文学作品一等奖”、中国文学艺术基金会颁发的“2010年中国文学艺术杰出成就奖”、“边疆文学奖”等若干奖项;近年连续受到云南省作协重点作品的奖励和表彰,著有《一棵树或另一棵树》《雪落高原》《魂系高原》《艺公社》等。现居昆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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