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安琪,上海市商业学校
1903年,日本大谷光瑞探险队在新疆昭怙厘佛寺发现了一枚舍利盒,现收藏于日本东京国立博物馆。起初,盒身被表面颜料覆盖,并无特别之处,直至1957年,发现颜色层内有绘画痕迹,剥去表面,露出盒身描绘的图像,是一组十分罕见的祭祀舞蹈形象资料。发现这一秘密后,熊谷宣夫在日本《美术研究》杂志上发表了文章,这是对乐舞图的初次探究。其图像内容完整,结构清晰,服饰极具特色,历史价值和艺术价值不可估量,是难得一见的珍贵文物,而霍旭初先生随后也发表了《龟兹舍利盒乐舞图》,对乐舞图的服饰进行了初步探究,并对部分罕见服饰做了初步解读,同时推测出,此舞蹈为唐代禁断的西域祭祀乐舞:苏幕遮。王嵘的《多元文化背景下的苏幕遮》对其服饰同样做了简要分析,并认为其中有甲胄般的舞服,有方巾披肩的武士。之后,一直有诸多学者讨论着“苏幕遮”,但是,涉及服饰的内容并不多,在论文中,笔者将以苏幕遮舍利盒为对象,服饰款式、造型为主线,尝试从更全面、更深入的角度探析这组古老的祭祀服饰。
苏幕遮又名泼寒胡戏,是百姓祈求来年六畜兴旺、风调雨顺的祭祀性活动。乐舞图确定为苏幕遮舞蹈时,霍旭初先生指出苏幕遮有以下特点:一是舞者头戴面具,二是舞蹈场面威武雄壮,三是舞蹈中含有泼水和套勾行人的部分。舍利盒乐舞图含有前两个特点,并与古籍记载相似,因此其内容可以认为是西域乐舞苏幕遮的一部分。此舍利盒鉴定为公元7世纪的产物,处于隋末唐初之际,而开元年间,中原因参与者需裸体,有伤风化,下令禁断苏幕遮舞蹈,由此,这副苏幕遮乐舞图是被禁断之前,繁荣时期的代表作,是苏幕遮成熟时期的着装,是难得一见的历史珍品。
舍利盒上的苏幕遮乐舞图,以手持舞旄的女舞者和男舞者为先导,向后依次是:六名手牵手相连的舞者,一名舞棍的独舞者,紧接着是一组乐工,最后又是一名持棍的独舞者,并有三位儿童围绕其身,整幅画面由21人组成,在这21人当中,共有舞者八名,八名舞者均佩戴人面或兽面面具。舞队中,持舞旄的领队、手持乐器的乐工以及围观的观众,都是不带面具的,有且只有舞者头戴面具,并且舞者均作抬头看天的姿势,露出侧面半张面具。面具对于祭祀舞蹈来说,有着特殊的含义,往往是用来扮演角色,或是驱鬼辟邪。释慧琳《一切经音义》载:“苏莫遮,西戎胡语也,…或作兽面,或像鬼神,假作种种面具形状。”所以舞者头戴面具是苏幕遮舞蹈的最显著特点。现将这八张面具做逐一分析:第一名舞者头戴的是年轻的武士面具,鼻梁高挺,面庞清晰,脸颊似乎还有些红晕,头上裹有头巾,造型清秀。第二名舞者,头戴盔帽的将军面具,将军面具显然比武士面具更显庄重深沉,长髯覆盖了两颊,倒三角胡,将军面具的盔帽与克孜尔石窟壁画中的士兵盔帽极为相像,是波斯式尖顶盔帽,只是两边的帽耳更加夸张,盔帽上刻有暗花,工艺上更为繁琐。第四名舞者头戴普通的人面。第六名舞者戴老者面具,深目,鹰钩鼻,八字胡,髡发,是胡人的形象。以上是四张人面面具。第三名、第五名、第七名、第八名舞者面具均为鬼脸兽耳,共同点是:面部狰狞,张牙舞爪,两头尖、中间宽的大耳特别醒目。不同之处在于第五张面具有鹰嘴的造型,长喙清晰可辨,且在眼部有修饰,可称为鹰嘴面具。第七张面具是张猴面,露出锋利的牙齿,令人战战兢兢,可称为猴脸面具。最后一名舞者的面具比较独特,嘴骨明显较长,长长伸出指向天空,嘴巴张开露出舌头,头上有卷曲的毛发,具体形象无法辨别清楚,不过看其形制,有可能是段成式《酉阳杂俎》中“并服狗头猴面”的狗头。由此可见,乐舞图上的八张面具分别是人面四张,兽面四张,人面有武士、将军、青年与老者,兽面有鹰、猴、狗(图1)。苏幕遮既然是祭祀舞蹈,总会有驱邪祈雨的桥段,舞者头戴面具在其中扮演妖魔鬼怪,或是人物形象种种角色,是祭祀文化的反应,也是一种弘扬与发展。
图1 乐舞图面具
舞者面具各有千秋,但舞者服饰却较为统一。乐舞图21人中,领舞、乐工、观众的服饰具有龟兹服饰文化特色,并与舞者服饰有共通之处。但论文不对其他服饰做讨论,仅分析8名舞者的服装服饰。舞者服饰整体较为修身,与当时中原地区宽大的衣身,肥阔的衣袖不同。八名舞者服饰可分为三类:第一类与第二类服饰基本相同,均是圆领上衣,第三类服饰为左衽交领。
第一类服饰共有两名舞者穿着(图2),这两名舞者一人头戴年轻男子面具,另一人头戴将军面具。上衣有龟兹古国服饰特色,霍旭初先生在《龟兹舍利盒乐舞图·龟兹艺术研究》一书中提到:“上身内穿贴身紧袖服,外穿圆领花边短袖紧腰外套,底襟为弧型”,即上身穿两件(图3),内穿长袖,外穿花边短袖,这种腰间鱼鳍状的尖角装饰和喇叭状的袖口在龟兹克孜尔石窟中可以找到类似的款式,是龟兹国的服饰款式(图4)。舞者腰系金宝带,下着弊膝,金宝带是龟兹古国产物,弊膝源自中原,但是在同时期的中原,弊膝的形制早已废除,考虑到龟兹地处偏远西域,弊膝这一服饰形制是完全有可能存在于龟兹祭祀舞蹈服饰中的。只是舍利盒中的弊膝与先秦时期的弊膝有所区别,先秦时期的弊膝不直接系到腰上,而是栓在大带上用于遮羞,并且更宽更长,乐舞图中弊膝明显短且窄,起不到遮羞作用,服装形制区别较明显。另外,舞者腰间均系扎长带,两条长带尾部开衩呈倒“山”字形,霍旭初先生在《龟兹艺术研究》“龟兹舍利盒乐舞图”一章中称之为“下甲”,笔者查阅资料,目前尚未查阅到类似服饰形制,姑且称之为“下甲”。舞者下穿裤腿收小的收口裤,胡人都穿有裆裤,便于齐射,便于行走,同样便于乐舞。这一服饰类型还是比较好辨别的,总结为圆领喇叭袖的上衣和裤脚收小的裤。
图2 乐舞图舞者服饰1
图3 乐舞图舞者服饰2
图4 乐舞图舞者服饰3
第二类服饰共有3名舞者穿着,其形制与第一类服饰基本相同(图5)。而区别有两点,第一点为这三名舞者胸前多了一条尖角方巾,第二点为三名舞者都穿裤腿肥大的大口裤。在整幅乐舞图中一共只有四人穿着大口裤,除这三名舞者外,还有一人,便是领队持舞旄的女性领舞者。霍旭初先生曾指出:在龟兹石窟壁画中,龟兹国女性穿大口裤,男子穿小口裤。乐舞图中领队者两人,一男一女,女子正是穿大口裤,男子穿小口裤,恰恰印证了这一说法。由于舞者头戴面具,无法直观的从面部特征分辨舞者性别,但是大胆推测,乐舞图中穿大口裤的舞者均是女子,这三名舞者都是女性舞者,其余穿小口裤的均是男性舞者。从舞者是女性,这一特征回到第一点问题,舞者胸前的尖角方巾,笔者推测可能是一种独特的云肩,云肩是女子围于领脖的装饰品,这样的尖角结构和同时期中原常见的云肩造型有较大区别,乐舞图中的云肩造型简单大方,没有过多的流苏、刺绣装饰,而中原地区的云肩造型更夸张,是女子的装饰品,所以必定有较多的装饰,差别较大。无独有偶,西域粟特地区也发现了乐舞图中这种造型的云肩,粟特品治肯特墓葬遗址壁画中,描绘有一名女子(图6),虽然女子大部分身体被遮挡,但是仍然可以看出女子胸前的尖角云肩,与乐舞图中的云肩款式非常相像。部分学者认为此女子佩戴的是方巾,但笔者认为女子佩戴方巾并不多见,加上从图像看是围住脖子的服饰,与方巾造型不符,所以推测这样的云肩造型是西域地区独特存在的女子服饰。综上所述,第二类舞者可推测出为女性,服饰特征为领脖套一件锥子型尖角云肩(图7),下身穿着大口裤。
图5 乐舞图舞者服饰4
图6 西域壁画中女子尖角云肩
图7 乐舞图中尖角云肩
最后一类服饰共有三名舞者穿着,三人分别头戴老者面具、尖耳兽脸面具和一张长嘴狗面具(图8)。他们上衣为左衽交领,腰系金宝带。在乐舞图中,不仅舞者系金宝带,领舞者与乐工均系金宝带,说明金宝带不是“苏幕遮”舞蹈的服饰,“金宝带”一词源于《旧唐书·西域传》,是龟兹人民特有的革带,克孜尔69窟、224窟、17窟、8窟、199窟中的龟兹供养人身上均有“金宝带”出现,与舍利盒乐舞图中的形制一致。“金宝带”与盛行的蹀躞带有较大区别,首先,一条完整的蹀躞带,主要由带扣、带箍、带鞓、带銙、铊尾、下垂小带及一些佩挂的小饰件构成。“金宝带”无出土实物,所以不能具体判断其组成部件,但从壁画判断,“金宝带”为一根鞓,一对带扣,若干带銙,壁画中的所见应该就是带銙,带銙与带銙紧紧相连。另外,垂挂的物件不同,蹀躞带一般垂挂七物,故称“蹀躞七事”,而“金宝带”一般只垂挂短剑、扎巾等物。乐舞图中,除5名观众是小孩未系扎金宝带,其他角色均系有金宝带,由此可看出“金宝带”在龟兹地区的流行之广,也反映出此乐舞图写实程度之高,是研究“苏幕遮”、龟兹乐舞服饰的重要佐证。
图8 乐舞图舞者服饰5
苏幕遮舍利盒虽然仅分析了八名舞者的服饰款式,但舞者、乐工、领舞者的服饰有较多的共同处,特别是领舞者,其服饰与舞者几乎相同,下甲、金宝带、弊膝均有佩戴,可见,西域文化之交融,舞蹈服装之规范,乐舞图之精致。综上所述,文中对苏幕遮别具特色的舞蹈服饰可总结为:1.只有舞者头戴面具,乐工、领舞是不戴面具的,面具有人面、兽面,造型多样;2.八名舞者中有三名女性舞者,区别在于女性舞者肩披云肩,着大口裤,而男性舞者着小口裤;3.乐舞图中出现了几类较为独特的服装形制,尖角云肩、底襟呈鱼鳍状的服饰造型、金宝带、下甲、弊膝。其中云肩、弊膝和下甲是乐舞图中特有的,并且云肩的造型在粟特地区出现过,可理解为属于西域地区少见的服装。底襟呈鱼鳍状的造型在中原也不多见,但在龟兹克孜尔石窟中有几处类似的造像(图3),与乐舞图形象较为相像,是属于西域的独特造型。乐工的服饰其实就是龟兹国男子的形象,乐工发型为短发,与克孜尔石窟中的龟兹男子造型完全一样,包括金宝带也是龟兹国人民的革带,苏幕遮与龟兹国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目前此舍利盒是研究苏幕遮舞蹈最直观的实物,它不仅内容完整,保存较好,服饰风格也带有很明显的西域特色,为西域民族服饰研究提供强有力的实物支撑。西域民族服饰是丝绸之路上不可遗忘的重要遗产,仅靠此乐舞图来研究苏幕遮,还是比较狭隘,望后续的考古工作可以带来新的发现,继续补充苏幕遮这古老而神秘的舞蹈服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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