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 源
(四川美术学院 公共课教学部,重庆 401331)
苦闷迷狂的心理建构与亲善憎恶的情感体验
——从“他者”反观中国现代留日诗人的主体意识
田 源
(四川美术学院 公共课教学部,重庆 401331)
中国现代留日诗人借助异域求学的新视野,感受日本自然风光与文明景象,洞察日本人的日常生活与政治风云,笔下的日本形象是审视日本社会的一面明镜。在“他者”的形象背后,隐藏着自我的诸多精神特质,表现为由潜在层面的苦闷向纵深显现的迷狂心理的发展,继而引申出亲善与憎恶的双重对立的情感维度。这些心理与情感因素构成了中国现代留日诗人的主体意识,它既是接受与生成日本形象的一种机制,又是保持自我与“他者”互动关系的媒介和纽带。
留日诗人;主体意识;“他者”;苦闷迷狂;亲善憎恶;心理构建;情感体验
现代留日诗人大致分为两大团体:一是带有民主倾向的浪漫派诗人,包括早期创造社成员郭沫若、成仿吾、陶晶孙以及鲁迅、周作人、穆木天、冯乃超等诗人;二是具有左翼思想的现实派诗人,包括蒋光慈、胡风、雷石榆、王亚平、任钧等诗人。逃亡、游历、求学、访问日本的经历将他们连接成为一个整体,他们笔下的日本形象成了认识与理解日本社会的一扇窗户。正如巴柔对形象制作者的概述:“一切形象都源于对自我与‘他者’,本土与‘异域’关系的自觉意识之中,即使这种意识是十分微弱的。”[1](p155)反观日本形象,“他者”与自我始终保持着互动关系,中国现代留日诗人甚至主导了两者关系的话语权,诗歌中强烈的主观色彩让日本形象转变为留日诗人自我言说的产物。
一方面,中日两国的社会现实是制约现代留日诗人笔下日本形象的基本框架。明治维新使日本走向了高速发展的现代文明之路,也强化了对外扩张的野心。相反,中国社会在晚清的风雨飘摇中逐渐走向没落,无论是洋务运动还是新文化运动都无力扭转动荡衰败的社会局势;大革命失败更是将残存的变革希望打入无底深渊,令人心灰意冷;日本侵华激化了民族矛盾,抗日战争旷日持久。面对纷繁复杂的社会现实,异域求学的“生活将会负起责任,即使不能解决,至少也要把它们熔化到民族这个复杂的机体中去。”[2](p106)现代留日诗人以敏锐的目光去透视不同阶段的历史风貌,将中华民族作为主体与归宿,笔下的日本形象自然就成了把控与突破时代命脉的切入点。
另一方面,中国诗人的精神状态与思想情感是催生日本形象的内在作用机制。社会背景固然是言说他者的事实依据,但是诗歌并非是对现实的逼真再现,诗人亦非是时局的真实记录者。直觉主义理论家伯格森定义和评价道:“诗人是这样一种人:感情在他那儿发展成形象,而形象本身又发展成言词,言词既遵循韵律的法则又把形象表达了出来。”[3](p91)中国现代留日诗人受到抗战情绪的渲染,若深度挖掘他们笔下日本形象的生成动因,心理情感的刺激与艺术想象的推动奠定了初步的基石。
中国现代留日诗人在塑造日本形象时始终伴随着苦闷与迷狂的创作心理。苦闷在某种程度上是个体精神世界受到压抑的表征,迷狂则是在苦闷基础上进一步延伸形成的迷幻疯狂的精神境界。浪漫派留日诗人的苦闷与迷狂带有浓厚的个性色彩,笔下的日本形象是对象牙塔式的精神家园的复现;左翼留日诗人则迎合了抗战大众化的需求,战争造就的苦闷与迷狂通过日本侵略者展现得淋漓尽致。
异域的孤苦生活是留日诗人苦闷心理的催化剂。一方面,生疏的异域空间禁锢了留日诗人的心灵。穆木天在伊东苦苦追求日本少女静江,终究无法获得其芳心,这令诗人抑郁烦闷:“伊人的歌声颤颤地荡摇——/又像温柔,又像狂暴,——在夕暮的川上荡摇。/我仿佛听得清楚,啊,却又听不见了。/啊!是谁送来伊人的歌声在这夕暮狂狂的荡摇。”(穆木天《伊东的川上》)诗人回忆道:“那一次失恋,使我认真地感到了自己的没落和身世凄凉了。……伊东的数月生活,更是使我苦上加苦,愁上加愁,而更于直感到自己的无出路,决定的没落来了。”[4](p719)刻骨铭心的失败恋情好似虚无缥缈的歌声回荡在残阳欲坠的天际,异域的狭小空间更似冰冷的地狱,让诗人倍感孤单,走投无路。他笔下的日本自然景象也烙上了苦闷的印记:“房檐上浮着黄褐的枯色/老树上掩着湿润的青苔/鸟雀的欢叫唤不得行人来/潺潺的流水仍不住地徘徊”(穆木天《野庙》)一切景致在诗人眼中显得孤寂陌生,与郁郁寡欢的心境交相呼应。相比较穆木天的苦闷,胡风在东京的处境更为凄惨:“我,你的一个兄弟/但却是大日本帝国铁爪下面的/一个‘劣等种族’的‘支那人’/一个殖民地的‘卑贱’的但却不/屈的奴隶”(胡风《英雄谱》)诗人虽然结识了志同道合的小林多喜二,但却遭到了日本当局的政治监控,并于一九三三年被驱逐回国,他在日本的地位极其卑微,异域的非人待遇让他饱含压抑的苦楚。
另一方面,异域的环境疏离了自我与祖国间的联系,诗人陷入迷茫的苦闷之渊。逃亡日本的蒋光慈“曾经起过这般的心意:/我为什么不常在异国流浪呢?……”(蒋光慈《我应当归去》)此般困惑普遍存在于留日诗人的心中,它似乎造成了诗人们在身份归属上的短暂迷失,郭沫若曾问自己的儿子:“阿和,哪儿是青天?/他指着头上的苍昊。/阿和,哪儿是大地?/他指着海中的洲岛。/阿和,哪儿是爹爹?/他指着空中的一只飞鸟。”(郭沫若《光海》)诗人仿佛是一只盘旋在岛国日本上空的鸟,遗忘了回家的路线。成仿吾更是因为漫无目的而深感烦躁:“啊,我生如一颗流星,/不知要流往何处;/我只不住地狂奔,/曳着一时显现的微明,/人纵不知我心中焦灼如许。”(成仿吾《序诗》)诗人眼中的前路漫长模糊,异域的求学轨迹恰似流星划破天际,去无踪影。在这之后,胡风似乎回想起祖国受苦难的同胞:“在那高且蓝的天空下面,/在一座大的大的灰色房子,/在那水泥做的高墙里面,/成群地锁着我们的兄弟。/嚼着麦饭的/颧骨抽动的/你的灰白的脸孔,/时远时近地/浮动在我心里……”(胡风《武藏野之歌》)在武藏野的天空下,胡风想起了被关押的祖国兄弟,滋生出无限的愁苦。零星的回忆似乎缩短了留日诗人与祖国间的距离,“但是彷徨在/无际沙漠中的旅人/仍是我今天的形象”(雷石榆《沙漠之歌》)因此,面对异域的封闭环境,“中国学生感受到的只是压力,只是对自身及祖国现状的焦虑和无奈。”[5](p75)
如果说异国的孤独催生了诗人的苦闷,日本的侵华战争则彻底引爆了苦闷的心理情绪,将之转变为抗战诗人迷狂的心理导向。战争时期的“民众是民族的动力,抗战最基本的力量,”[6](p17)日本军队的侵略本质也必须被人民接受,宣传鼓动大众抗战的热情。诗人为此自觉择取历史传统文化的经典以贬斥日本形象。雷石榆借屈原正义与爱国的历史典故号召大众奋起抗日:“诗人哟,你的故国,/你徘徊悲歌投葬鱼腹的/那天然绝笔的汨罗,/又一次,而且最凶残的一次,/遭受东洋之‘虎狼’的蹂躏!/那纵横江畔的尸骸/那染红清波的血腥,/我们要为你写下《离骚》的续篇!”(雷石榆《血染汨罗吊屈原》)中国诗人追忆往昔的历史养料,故土的沦丧使诗人萌发了与屈原创作《离骚》时类似的别离苦恼。然而,自我的光辉爱国形象与他者的非人凶残形象构成鲜明对比,让大众产生了克敌制胜的幻想,热烈高亢的战斗情绪被瞬间点燃。由于诗歌大众化“标准的历史系统潜在于遥远的过去,”[7](p135)中国诗人在认识过往的同时,也完成了对抗战现实的重建,为实现大众化发挥了巨大的作用。
中国诗人在对历史的复述过程中沾染上了对现实日本形象的偏见。蒲风将日本视为异邦小国,将日本人视为非人的异类:“我看惯,在小岛,魔鬼在跃跳,/在海外,我听惯太平洋的嘶吼!”(蒲风《我迎着风狂和雨暴》)日本侵略者对天朝大国的蚕食在诗人眼中是荒谬放肆的小丑行径。抗战的现实与激情令注视者的形象被无限放大,日本形象则被进一步丑化,在对他者形象的全盘否定中,部分中国诗人逐步跌入自我迷恋的心灵深渊,滋生出激荡混乱的意识,留日诗人笔下日本形象的“这种疯癫象征从此成为一面镜子,它不反映现实,而是秘密地向自我关照的人提供自以为是的梦幻。”[8](p22)迷幻的漩涡使诗人仿佛置身梦境,对日本形象的幻觉成了自我强大的铺垫,演变为隐秘的创作心理。
自我崇拜的幻镜催生出热烈激昂的心理状态,最终化作“抗日救亡”的时代呼声,日本形象也被“抗日救亡”的浪潮淹没。田汉在《中国空军歌》中将日军作为凸显自我的陪衬:“我们穿着层云,/我们凌着狂风,/我们鸷鸟似的盘旋,/我们火箭似的冲锋,/不许有一架敌机敢向我们进攻,/不许有一颗敌弹伤害我们的妇女儿童。”这首军歌彰显了英勇无畏的中国空军,日本形象则被逐渐边缘化,“抗日救亡”遂成了全民抗战的时代精神。然而,它以自我神圣化为手段去埋没他者形象,隐匿的传递出中国诗人的迷狂心理,狂热的“时代精神不可能纳入人类理智的范畴。它更多的是一种偏见,一种情绪倾向。”[9](p32)敌我矛盾的对立与战场空间的压抑将中国诗人引入到略显偏激的死胡同,在迷狂心理的作用下滋生出“抗日救亡”的时代精神。
现代留日诗人隐秘的心理活动导致了自我期待视野在过去与未来的跳跃与转换。中国诗人“凭借想象力(或者想象力和悟性相结合)联系与主体和它的快感和不快感,”[10](p357)用艺术审美的实践活动去感悟判别日本形象的美或不美。留日诗人借助想象的翅膀,将不同的期待视野注入苦闷与迷狂之中,构建起两者间的桥梁。异域求学的孤单清苦很快便转变为留日诗人对相似经历的中国古人的遥想。郭沫若和穆木天都不禁想到了在汉代出使匈奴的苏武,他被扣押在北海牧羊十余载:“我孤独地在市中徐行,/想到了苏子卿在贝加尔湖湖畔。/我想像他披着一件白羊裘,/毡履,毡裳,毡巾复首,/独立在苍茫无际的西比利亚荒原当中,/有雪潮一样的羊群在他背后。”(郭沫若《电火光中》)诗人用惊人而细腻的想象力勾勒出了一幅苏武牧羊图,似乎在对过往的联想中找到了心理的共鸣。穆木天将想象力进一步延展,把日本形象幻想为少数民族的匈奴等同起来:“远远的天际上急急地渡过了一片黑影。/啊,谁能告诉他汉胡的胜败,军情?/时时断续着呜咽的,萧凉的胡笳声。/秦王的万里城绝隔了软软的暖风。/他看不见阴山脉,但他忘不了白登。/啊,明月一月一回圆,啊!单于月月点兵。”(穆木天《苏武》)诗人异域求学的清苦阻隔了与祖国的联系,好比在北海孤身一人的苏武,日本日益扩张的野心,好比穷兵黩武的匈奴民族,中日两国也好比剑拔弩张的汉胡。现代留日诗人的艺术想象让期待视野向后推移,从而“在一个集体——特别是民族集体——回溯性的身份认同中起到了持久的作用。”[11](p37)
期待视野一旦进入未来幻境就演变成虚构,进而化作诗人“睡眠的产物——梦幻。”[12](p43)任钧虚构出抗战胜利的美好图景:“当那一天来到的时候,/聋子会辨出最微妙的音律,/哑巴会讲出滔滔不竭的话语,/白痴也会变得异常聪明和伶俐。”(任钧《当那一天来到的时候》)诗人的幻想看似夸张,实际上是对战争现实造成的苦闷压抑心理的转移与发泄,日本军队的残忍则被美梦掩埋,正如弗洛伊德对梦境的分析:“我们自己要隐瞒这些愿望,于是它们受到了抑制,被推进无意识之中。……夜晚的梦正和白日梦——我们都已十分了解的那种幻想一样,是愿望的实现。”[13](p144)左翼留日诗人对未来的幻想寄托了战争胜利的美好意愿,他们“热望着,热望着。……/前有光明在引导,/前有光明在照耀!”(蒲风《热望着》)
总之,苦闷与迷狂的心理征兆体现了中国现代留日诗人主体意识从浅层向着纵深演变的轨迹。初期的求学之旅营造出异域的陌生与苍白氛围,由个人生活的挫败引发无助与幻灭的心理感受,进而强化对祖国的思念之情,并为“他者”的否定化抒写埋下伏笔。侵华战争则彻底点燃了中国诗人民族仇恨的火药桶,静态的苦闷心理也随之转变为激进的迷狂心理,他们在传统的历史文化的回溯中寻觅共同的身份,并在社会集体想象力的支配下演化为对“他者”的歪曲丑化。
诗歌是反叛理智而指向情感的产物,正如成仿吾对诗歌功用的评析:“诗的作用只在由不可捕捉的创出可捕捉的东西,于抽象的东西加以具体化,而他的方法只在运用我们的想象,表现我们的情感。”[14](p3)现代留日诗人在日本形象中寄托了自我的情绪体验,并将“不可捕捉的”、“抽象的”创作心理演变成为憎恨与亲善的情感。
现代留日诗人的憎恶情感是对苦闷与迷狂心理的延伸。其一,许多留日诗人迷失在异域求学的道途中,忧愁与哀伤将他们紧紧包裹。周作人形象地传递出了内心的彷徨:“这许多道路究竟到一同的去处么?/我相信是这样的。/而我不能决定向那一条路去,/只是睁了眼望着,站在歧路的中间。”(周作人《歧路》)留日的经历虽然短暂,但在中国学子的心中好似人生的十字路口,他们难以抉择,在徘徊犹豫中变得恍惚:“我不过一个影,要别你而沉没在黑暗里了。然而黑暗又会吞并我,然而光明又会是我消失。”(鲁迅《影的告别》)鲁迅在迷茫中幻化为被无情吞没的影子,这种忧伤的情感好似茫茫的沙漠:“我在沙漠之中/挺进着。/暴风雨的声浪/远远地,远远地,/掀动我寂寞的心,/我的空胃囊和干涸的喉咙,/想起贪馋的野兽的食欲。”(雷石榆《沙漠之歌》)诗人感觉自己仿佛是行走在沙漠中的旅人,孤寂如同轰隆隆地响雷,伴随着饥渴与恐慌。由此可见,现代留日诗人对未来感到惆怅,他们的憎恶是“表现悲哀与同情哀怜混成的感动情绪,向感伤性倾斜。”[15](p95)
其二,孤苦的异域生活压抑了诗人的精神世界,它是点燃憎恶的导火索。当苦闷上升到一个临界点,诗人的精神层面出现裂痕,衍生出颓废乃至厌倦的情感。冯乃超的诗歌创作带有明显的悲观色彩:“森严的黑暗的深奥的深奥的殿堂之中央/红纱的古灯微明地玲珑地点在午夜之心/苦恼的沉默呻吟在夜影的睡眠之中/我听得鬼魅魑魉的跫声舞蹈在半空”(冯乃超《红纱灯》)借助中国古代的红纱灯意象,诗人意在表达夜晚的黑暗与恐怖,昏红的灯光与山林鬼怪的脚步声通融合一,编织起一张深沉的苦闷之网,将颓败压抑的心灵扩散至对现实厌恶的情绪中。冯乃超诗歌不仅指涉异国的孤寂,还接受了异域诗学的影响。经过前期的译介,之后的“日本的浪漫主义变得软弱无力,而且很早就孕育起颓废倾向。”[16](p259)譬如北原白秋也在诗歌中抒写了黑暗带来的苦闷:“酷似真实/实为影子一片/宛若镜中血红的花瓣/置身现实又似游梦境/白昼/如同夜一般黑暗”(北原白秋《幻灭》)诗中的黑影如同冯乃超的红纱灯,都是因无力挣脱黑暗现实而发出的绝望叹息。
其三,侵华战争将中国诗人的憎恶情感推向高潮。一方面,就战争本身而言,它是对中国人民身心的摧残与奴役。台湾留日诗人钟鼎文愤懑地控诉道:“在这艰难的战争中,/有几人吗,能够超脱于苦痛?/我眺望着原野上的烽火,/愤恨与怜悯/交织于我受难的心胸。”(钟鼎文《三年》)战争让中国百姓饱受妻离子散、家破人亡的痛苦,诗人既同情受难同胞,又对战争产生了憎恨的情感。另一方面,日军的暴行激发了中国诗人的仇恨。战场下日军对中国百姓的欺骗和愚弄令人反感和愤怒,穆木天细致刻画出一位日本军官的虚伪丑态:“日本军官一进村庄满面笑嘻嘻,/他召集当地的民众要作一个训辞,……那位将官说出来:‘我们都是同种同文,’/随后他又说出来:‘我们日满是一家人’/他过了会又说:‘你们那些良民,要接受打日本帝国的皇恩,’/最后又说:‘我要给你们照相证明你们不通匪都是好人。’”(穆木天《扫射》)日军对中国民众的思想监控是一种奴化教育,这引发了中国诗人的不满与愤恨。战场上的侵略者肆意残害我军生命,一具具的尸体似乎是在谴责日军的罪恶:“战士在最前线战死了。/活着的战士,还继续作战。/他们退下平地了,又作平地战。/战士们把死了的战士,/迭砌成一道血肉的壕堑。”(林林《战尸的愁郁》)我军士兵的相继死亡控诉着日军的凶残行径,演变为中日间的血海深仇。
其四,留日诗人对日本侵略者的憎恶情感具有极强的鼓动性,它蔓延传播开去,形成了全民族抗日的仇恨情绪。台湾留日诗人覃子豪怀着满腔怒火抒写了鲜血浇铸的民族仇恨:“他们来自灾区/血滴在长长的路上/在路上他们用血写着控状/路是走不完的/有限的血,写不尽/无限的仇恨”(覃子豪《血滴在路上》)正如胡风所言:“战争一爆发,我就被卷进了一种非常激动的情绪里面。”[17](p73)在入侵者制造的血泊中,抗战诗人的憎恶演变为一种狂热的抗敌情绪。诗人雷石榆更是鼓动和传递着民族仇恨的火焰:“要从个人的苦痛推想百万人的苦痛,/把个人的仇恨结合千万人的仇恨;/点起你的火把汇合火把的洪流”(雷石榆《家破人亡歌》)中国诗人压抑已久的苦闷如同井喷般爆发,憎恶的情感也转入到迷狂的幻境中,炽热的愤怒让中日关系处于严重失衡的状态:“我们要雪耻!/我们要报仇!/我们要持久抗战,/杀尽这东方的魔鬼野兽。”(田汉《雪耻复仇歌》)凶残的日军在复仇的幻象中沦为了非人的怪异形象,“与优越的本土文化相比,异国现实被视为是落后的。”[1](p175)作为注视者的中国诗人将自我凌驾于他者之上,作为低贱鬼兽的日本侵略者成了言说自我情感的载体与陪衬。与憎恶相对立的一种情感是亲善,现代留日诗人在日本形象中倾注的亲善是一种浓郁而真挚的感情,它褪去了偏激和狂热的情感因素,远离了大众关注的热点,成了少数留日诗人独特的心理感受。中国诗人在日本恋人、日本反战人士与日本士兵三类形象中注入了亲善的情感。
首先,日本恋人大多是温柔的日本女性形象,她们既是留日诗人艺术灵感的重要源泉,又灌溉和滋润了中国留学生的精神家园与艺术土壤,传递出中国诗人真切而浪漫的爱恋情怀。创造社成员陶晶孙曾为郭沫若的日本妻子谱曲一首,流露出深深的想念之情:“贵人呀还不回来呀/我们一从春望到秋/从秋望到夏……/望到水枯石烂了/安人呀回不回来……呀”(陶晶孙《湘纍的歌六曲——赠郭夫人安娜》)短暂别离滋生出思念之情,这正是基于郭沫若对安娜付出的深厚爱意。郭沫若第一部诗集《女神》的命名在某种程度上受到了妻子佐藤富子的影响,她激发了诗人的创作灵感,在诗歌《女神之再生》中,女神有言:“我要去创造新的温热,/好同你新造的光明相结合。”郭沫若的创造热情来源于妻子的默默支持,佐藤富子犹如情感的女神,指引着诗人不断开创前行。与郭沫若相似的是诗人穆木天,他虽然无法获得日本少女静江的芳心,但仍义无反顾地爱着她,并幻想出与恋人在一起的温馨情景:“我愿心里波震着伊人的脚步声/尝着充实的寂静唱应着憧憬的朦胧”(穆木天《野庙》)“伊人”的一颦一笑似乎转化成慰藉诗人孤独内心的美妙乐章。爱情的力量是巨大的,异域的恋人令诗人不畏艰难险阻:“虽然在探病中碰见你的叔父,/虽然我几次受了你叔父可怕的恐吓,/但我还是偷偷地去探望你,/有时不敢进门对着窗帘站到夜深,/直到你叔父来了严重的警告,/直至我在环境威胁下偷偷地离开了三岛!”(雷石榆《炮火轰短了爱情——怀菊枝》)雷石榆对菊枝的爱一往情深,恋人患病令其无比痛心,诗人不顾菊枝家人的阻挠毅然前去探望,深厚的爱情甚至成了抗战时期诗人雷石榆的精神支柱。
其次,左翼留日诗人在同日本反战文人的交往中透露出敬爱之情。胡风在《安魂曲》中被日本无产阶级作家小林多喜二的人格魅力深深折服:“火红里面又闪着微笑的温柔/射出来了!/飞过来了!/呵,同志小林多喜二!/是你吗?/是你!是你!/我紧紧地抱你!我深深地吻你!”虽然只有一面之缘,诗人却将小林多喜二当作志同道合的伙伴,尊敬与喜爱在一瞬间充盈胸臆。此外,雷石榆与小熊秀熊也建立了深厚的友谊,他在《对小熊秀熊氏的印象》一诗中详细记载了两人的交往:“这就开始饶舌起来,/谈论他的诗和我的诗。/谈论关于诗歌的韵律。/他用手指不断地敲着桌边,/随着饶舌的节调打拍子。”小熊秀熊常用的口头语是“饶舌”,雷石榆在与小熊秀熊的交谈中也萌生出崇敬之情。亲和的态度成了注视者文化中有益的填补,也是“唯一能真正实现双向交流的态度。”[1](176)
最后,留日诗人对日本士兵的亲善表现为一种怜悯和同情感。日本士兵的身世令人同情:“从农场来,/从工厂来,/从街头巷尾来,/你们也带来了穷困和压迫,/和一切被愚弄被束缚的残酷记忆。”(胡风《海路历程》)日本士兵在身体与心灵上受到了日本政府与军队的双重打压,战争使他们变得木讷呆滞,他们的死亡将中国诗人的同情引向高潮:“山上/留下日本人抛下的炸弹片/林里/有过日本人射下的机关枪弹。/然而/山上/也凝着日本人的血……/林里/也凝着日本人的血……”(林林《阿莱耶山》)侵略者带来的愤恨被日本士兵的死亡掩盖,诗人在反思战争残害生命的同时,也对惨死的日本士兵充满了同情。留日诗人倾注其中的哀怜情感正如作家萧乾所说:“我们中国人对于日本人的感情反映在文学上的,则是怜悯而非憎恨。”[18]然而,左翼留日诗人并未因怜悯而陷入感伤的漩涡,他们借此吹响了鼓动日本士兵反抗的号角:“来,日本的士兵兄弟啊!/用热情的握手,/用真诚的爱的心,/欢迎你们。/为了两国人民的解放/我们合力战斗吧!”(雷石榆《欢迎你们》)诗人敞开胸怀迎接日本士兵,以友善的态度将他们纳入抗日的行列,曾经敌对的他者形象受到亲善情感的化解,融入自我抗争中。
日本形象中蕴含的憎恶与亲善最终都指向自我的生存现状。正如巴柔对两种态度的对比:“‘憎恶’要求他者象征性的死亡,‘友善’则尝试着指定一条困难的、严格的道路,此路必须经由对他者的承认”[19](p142),两类情感的出发点或许是对立的,但却有共同的归宿。尤其是亲善的情感,虽然它在一定程度上表现出了对他者的认同,但这只是一个了解的过程,落脚点依然是对自我的关照。例如雷石榆在与小熊秀熊不舍的离别中写道:“然而,你将怀念着异国的兄弟,/如同怀念着祖国的大众。”(雷石榆《别离祖国——赠小熊秀熊氏》)雷石榆时刻将祖国人民置于心中,不得不与最亲密的战友小熊秀熊告别。
苦闷迷狂构成了中国诗人对日本形象接受的心理因素,尤其是苦闷,它构成诗歌创作的心理基石。正如日本文艺理论家厨川百村所言:“生命力受了压抑而生的苦闷懊恼乃是文艺的根底,”[20](p22)异域的孤独与战争的暴力挤压和扭曲着现代留日诗人的心灵,他们对日本形象的想象则更“生动地说明了思维心理和无意识的活动。”[21](p595)无论是纯粹个人的苦闷,还是社会集体的迷狂,它在求学与战争的不同语境中滋生出厌恶、憎恨、怜悯、友善的情绪感悟,使诗歌中的日本形象浑然成了自我“情感本身,甚至从中感受到生命力的张弛”[22](p25),传递出自我的生活体验和审美心理,折射出各自不同的生命冲动。从而,中国现代留日诗人完成了对日本形象的初步接受,对日本形象的意象化阐释奠定了基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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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207.2
A
1003-8477(2017)11-0126-06
田源(1987—),男,文学博士,四川美术学院公共课教学部讲师。
国家社科基金项目“中国抗战文学中的日本形象研究”(16BZW130)的阶段性成果。
责任编辑 邓 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