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见领袖”之评与唐诗经典的发现和巩固

2017-03-07 16:19王世立
湖北社会科学 2017年8期
关键词:江雪意见领袖长恨歌

王世立

(湖北经济学院 语言与文化传播研究所,湖北 武汉 430205)

·人文视野·文学

“意见领袖”之评与唐诗经典的发现和巩固

王世立

(湖北经济学院 语言与文化传播研究所,湖北 武汉 430205)

接受美学的核心观点认为,经典是在历代读者的选择和阐释过程中逐步确立的。就唐诗经典的形成而言,相对于普通读者,评论家作为精英读者的主要构成,在唐诗接受过程中充当着“意见领袖”,他们的评点往往对经典的形成发挥着决定性作用,具体表现为:一是引领众多追随者,巩固经典地位;二是能够以专业眼光纠正前代偏见,发掘经典;三是引发文学争论,争论各方虽观念有别,但客观上却能形成舆论热点,加速唐诗经典化的历程。

唐诗经典;意见领袖;评点;经典化

在文学传播与接受过程中,读者对作品的经典化起着决定性作用。接受美学的代表人物姚斯便形象地指出:“一部文学作品,并不是一个自身独立、向每一时代的每一读者均提供同样的观点的客体。它不是一尊纪念碑,形而上学地展示其超时代的本质。它更多的像一部管弦乐谱,在其演奏中不断获得读者新的反响,使本文从词的物质形态中解放出来,成为一种当代的存在。”[1](p26)显然,经典是在历代读者的选择和阐释过程中逐步确立的。而精英读者的评点很大程度上左右着文学作品在社会上尤其是知识阶层中的影响力,处于领袖地位的精英读者的评价则更为重要,会对其他人产生重要影响。他们或将个人观念转化成一种普遍的认同,或者引发起一场争论,而无论是认同还是争论,都对经典的形成起着重大作用,因此在评点中“意见领袖”的作用尤为明显。

和选本一样,评点一样要求评点者保持公心,秉持公正的艺术标准,不能护尊,当然也要求有敏锐独到的艺术眼光。另外,和选家不同的是,选家一般只需要用公心和眼光将作品选出,不负责阐释和评价,而高明的评者还必须有高度凝练和精到的语言表达能力,才能使其评论对读者产生深远影响。因此,对评家的要求相对于一般选家而言更高。程千帆先生曾说:“我国的古典文学批评一向具有短小精悍的特色,有时甚至用省略过程,直抒结论的方式表达。诗人们的意见尤其如此。而由于他们具有丰富的创作经验和精湛的艺术技巧,那些意见又是值得重视的。为了要充分地、完整地理解它们,就需要下一番疏通证明的工夫。”[2](p248)程先生一方面指出评点这种批评形式在中国古代文论中的重要性,另一方面也总结了古代评点的语言表述方式和技巧,这对于我们今天认识古人评点是十分有帮助的。当然,我们这里所说的评点不仅包括古代的各种评点,也包括现当代学者的评论。不管是哪一时期,作为精英读者的评论方式,都是值得重视的。那么,精英读者的评论,对于唐诗经典的形成具体方式和过程又是怎样的呢?下面分而论之。

一、引领众多追随者,巩固经典地位

精英读者的评点能带来从众效应,开启经典化道路之门,大多数时候成为作家和作品的第一读者。如元稹就在李白杜甫及白居易接受史上产生了重要影响。元稹在《白氏长庆集序》中对白居易文学成就进行了全面总结和高度评价:“大凡人之文各有所长,乐天之长可以为多矣。夫以讽喻之诗长于激;闲适之诗长于遣;感伤之诗长于切;五字律诗百言而上长于赡,五字七字百言而下长于情;赋、赞、箴、戒之类长于当;碑记、叙事、制诰长于实;启、表、奏、状长于直,书、檄、词、策、剖判长于尽。”[3](p6644)可以说,元稹是白诗接受史上的“第一读者”。然而元稹在此段论述中提及白诗时所用之“激”、“遣”、“切”等语,则开启了后世对白诗缺点的争论。唐代杜牧是对白诗进行发难的典型代表,他在《唐故平卢军节度巡官陇西李府君墓志铭》中引李戡的话道:“自元和以来,有元、白诗者,纤艳不逞,非庄士雅人,多为其所破坏。流于民间,疏于屏壁,子父女母,交口教授,淫言媟语,冬寒夏热,入人肌骨,不可除去。”[3](p7834)杜牧所谓的“淫言媟语”主要是针对元白诗的语言层面而言,和元稹提到的“遣”、“切”意思相近。“淫言媟语”说主要是针对当时流行的元白唱和之作及那些抒写艳情的作品,不免以偏概全,因此后世的论者大多不同意杜牧此说。与杜牧同属晚唐诗人的皮日休在其《论白居易荐徐凝屈张祜》一文中说:“余尝谓文章之难,在发源之难也。元、白之心,本乎立教,乃寓意于乐府雍容宛转之词,谓之讽喻,谓之闲适。既持是取大名,时士翕然从之,师其词,失其旨。凡言之浮靡艳丽者,谓之元、白体。二子规规攘臂解辩,而习俗既深,牢不可破,非二子之心也,所以发源者非也,可不戒哉!”[3](p8359)可见,皮日休认为“淫言媟语”并不能成为元白诗风的真实概括,是因为时人模仿他们的作品时“师其词,失其旨”,盲目追求语言上的浮艳,忽略了元白作诗本心是立于教化的。此外,黄滔《答陈播隐论诗书》、宋祁《新唐书·白居易传》、叶梦得《避暑录话》等都对杜牧观点进行过反驳。

两宋之际的张戒对白诗的评价比较公允,且理论性极强,因此反响巨大。其在《岁寒堂诗话》中云:“元、白、张籍诗,皆自陶、阮中出,专以道得人心中事为工,本不应格卑,但其词伤于太烦,其意伤于太尽,遂成冗长卑陋尔。”[4](p3243)

再如欧阳修评韩愈诗,就改变了以往人们只重韩文而忽视韩诗的局面,在韩诗经典化过程中意义重大。其在《六一诗话》中评价韩愈道:

退之笔力,无施不可,而尝以诗为文章末事,故其诗曰:“多情怀酒伴,余事作诗人”也。然其资谈笑,助谐谑,叙人情,状物态,一寓于诗;而曲尽其妙。此在雄文大手,故不足论,而余独爱其工于用韵也。盖其得韵宽,则波澜横溢,泛入傍韵,乍还乍离,出入回合,殆不可拘以常格,如《此日足可惜》之类是也。得韵窄,则不复傍出,而因难见巧,愈险愈奇,如《病中赠张十八》之类是也。余尝与圣俞论此,以谓譬如善驭良马者,通衢广陌,纵横驰逐,唯意所之。至于水曲蚁封,疾徐中节,而不少蹉跌,乃天下之至工也。[5](p16)

在韩诗长期被忽视的背景下,欧阳修第一次全面总结韩诗,可谓是韩诗接受史上的“第一读者”。此番言论,不仅从整体上高度肯定了韩诗的成就,称其诗“曲尽其妙”,另外,还非常详细地剖析了韩诗的用韵,并赞其用韵“乃天下之至工也”。欧阳修是北宋诗文革新运动的领袖,又是文坛盟主,他的这一评价必然对当时人们接受韩诗起了重大作用。欧阳修凭借其文坛领袖的地位,影响到当时很多著名诗人对韩愈的接受。在欧阳修的号召下,苏舜钦、梅尧臣等人也纷纷表达尊韩的主张,可以说他们为韩诗在北宋经典地位的确立起了辅助作用。钱钟书曾说:“韩昌黎之在北宋,可谓千秋万岁,名不寂寞者矣。”[6](p62)能在沉寂二百年后在北宋焕发光彩,欧阳修等精英读者高度肯定的评价起了决定性作用。

说到唐诗的精英读者,不能不提苏轼。苏轼在中国古代诗歌接受史上有着重要的地位,如在陶渊明的接受上史上,苏轼影响深远。在唐诗的接受过程中,苏轼的意义尤其重要,他对唐诗有着许多精妙准确且独到的评论,对后世生产了持久的影响。在唐代的很多诗人及诗作接受史上,苏轼都是当之无愧的“第一读者”。如对柳宗元、韦应物、贾岛、孟郊等人的评论及发明,就显示出苏轼敏锐的审美洞察力,有的成为千古定评。另外,他还引发了许多关于唐诗的争论,这些争论与公案,丰富了后世对于作家作品的解读。因此,苏轼是很多诗人诗作经典化过程中举足轻重的人物。如苏轼对唐代诗人诗作的总体评论:“苏、季之天成,曹、刘之自得,陶、谢之超然,盖亦至矣。而李太白、杜子美以英玮绝世之姿,凌跨百代,古今诗人尽废,然魏晋以来,高风绝尘,亦少衰矣。李杜之后,诗人继作,虽间有远韵,而才不逮意。独韦应物、柳宗元发纤秾于简古,寄至味于淡泊,非余子所及也。”(《书黄子思诗集后》)[7](p2124)还有,苏轼在《祭柳子玉文》中提到的:“元轻白俗,郊寒岛瘦。”[7](p1938-1939)对元稹、白居易、孟郊、贾岛四位诗人的整体风格各用了一个字进行总结,既一针见血,又简洁明了,可谓千古的评。

再说清代二冯。李商隐在清代的地位确立离不开冯舒、冯班二人的大力推介。二冯主推晚唐诗风,诗学思想标榜比兴,肯定美刺,但欣赏含蓄委婉的诗风和优美的文辞。冯班曾言:“大抵诗言志,志者心之所至也。心有所未可直陈,则托为虚无惝恍之词,以寄幽忧骚屑之意。古人六义比兴,其义在此。自古及今,未之或改。故诗无比兴非诗也,读诗者不知比兴所存,非知诗也。余兄弟于此颇自谓得古人意,故能以连类比物者区分美刺焉。嗯!微矣微矣。”(《家弟定远游仙诗序》)[8]可见其诗学思想,而李商隐的含蓄蕴藉的诗风正好符合其特点。二人多次对李商隐的诗进行褒扬,曾说:“温李诗,句句有出而文气清丽,多看六朝书方能作之;杨刘以后绝响矣,元人效之终不近。”[9](p659)

还有如《春江花月夜》的经典化历程中,评家就起了至关重要的作用。这其中,闻一多的对此诗的评论在现代影响尤其重大,在很大程度上左右了人们对此诗经典地位的判断。其评《春江花月夜》为“诗中的诗,顶峰上的顶峰,”[10](p27)可谓千古的评,并引领了很多追随者。李泽厚就曾经附和闻一多的观念,对此诗进一步评说道:“这诗是有憧憬和悲伤的。但它是一种少年时代的憧憬和悲伤,……所以,尽管悲伤,仍然轻快,虽然叹息,总是轻盈。……永恒的江山、无垠的风月给这些诗人们的,是一种少年式的人生哲理和夹着感伤、怅惘的激励和欢愉。闻一多形容为‘神秘’、‘迷惘’、‘宇宙意识 '等等,其实就是说的这种审美心理和艺术意境。”[11](p130-131)当代学者程千帆在20世纪80年代也发表了一篇重要的论文《张若虚〈春江花月夜〉的被理解和被误解》,[12]引起了学界强烈地反响,对《春江花月夜》的关注也更多。有了闻一多、李泽厚、程千帆等这些声名显赫的大学者们的高度认可,该诗在近现代的名气更大就不足为奇了。

二、以专业眼光纠正前代偏见,发掘经典

评家的意见领袖作用还表现在他们能以专业的眼光纠正业已形成的偏见,从而起到发掘经典的作用。

以《长恨歌》的经典化历程为例。《长恨歌》诞生之后,并没有立即获得广泛的承认,从中唐至两宋,选家对这一被后世奉为经典的名篇视而不见,不予收录,绝大多数评家也对此诗持否定意见。尤其是两宋,对其批评尤盛,无论从诗旨还是诗意,两宋的评家都对此诗进行责难。南宋张戒在其《岁寒堂诗话》中甚至对《长恨歌》作出了这样的评价:“《哀江头》,乃子美在贼中时,潜行曲江,睹江水江花,哀思而作。其词婉而雅,其意微而有礼,真可谓得诗人之旨者。《长恨歌》在乐天诗中为最下,《连昌宫词》在元微之诗中乃最得意者,二诗工拙虽殊,皆不若子美诗微而婉也。元白数十百言,竭力摹写,不若子美一句。”[4](p3242)虽然元白诗无法望杜甫之项背,但说“《长恨歌》在乐天诗中为最下”的确反映了宋人对《长恨歌》的不认可。

面对一边倒的贬低之声,金代王若虚的一番话改变了《长恨歌》的命运,使其在接受史上出现转机。王若虚在《滹南诗话》中对《长恨歌》进行了高度的评价:“乐天之诗,情致曲尽,入人肝脾,随物赋形,所在充满,殆与元气相侔。至长韵大篇,动辄百千言,而顺适惬当,句句如一,无争张牵强之态。此岂撚断吟须、悲鸣口吻者之所能至哉!而世或以‘浅易’轻之,盖不足与言矣。”[13](p58)王若虚虽然没有专论《长恨歌》,但其所谓“长韵大篇”乃实指乐天《长恨歌》《琵琶行》之类的叙事长篇,这一论调打破了人们对《长恨歌》的传统偏见,对后世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明代以后,更多的专业评论家对《长恨歌》大加褒扬。如明初的小说家瞿佑在其《归田诗话》里曰:“乐天《长恨歌》凡一百二十句,读者不厌其长;元微之《行宫诗》才四句,读者不觉其短,文章之妙也。”[14](p300)宋代很多论家否定《长恨歌》的一个重要原因是他们持有诗“长不如短”观念,而瞿佑认为“长短各宜”,此论无疑是对这种偏见的一种纠正和反驳。明代中期的戏曲评论家何良俊针对《长恨歌》的一番精妙之论,更是将《长恨歌》推为“古今长歌第一”。他说:

初唐人歌行,盖相沿梁、陈之体,仿佛徐孝穆、江总持诸作,虽极其绮丽,然不过将浮艳之词模仿凑合耳。至如白太傅《长恨歌》、《琵琶行》,元相《连昌宫词》,皆是直陈时事,而铺写详密,宛如画出,使今世人读之,犹可想见当时之事,余以为当为古今长歌第一。[15](p226)

此后一直到清代,众多的评论家更是表达出对《长恨歌》的高度认同,他们在《长恨歌》的主旨、诗法、用句等方面都作出详尽的阐释,不仅纠正了唐宋以来的偏见,而且也加深了人们对《长恨歌》的理解和认同。从明代开始,《长恨歌》就开始作为很多选家必录的一首诗歌,成为白居易经典诗歌的杰出代表。由此可见,精英读者的评点能够扫清作品经典化过程中的偏见和障碍,是作品经典化过程中一股重要的力量。

然而,意见领袖也会因其巨大的影响力使得某种成见形成。袁中道《阮集之诗序》云:“国朝有功于风雅者,莫如历下。其意以气格高华为主,力塞大历后之窦。于时宋元近代之习,为之一洗。及其后也,学之者浸成格套,以浮响虚声相高;凡胸中所欲言者,皆郁而不能言,而诗道病矣。先兄中郎矫之,其意以发抒性灵为主,始大畅其意所欲言,极其韵致,穷其变化,谢华启秀,耳目为之一新。及其后也,学之者稍入俚易,境无不收,情无不写,未免冲口而发,不复检括,而诗道又将病矣。”[16](p462)这里生动地描述了有明一代诗学发展观念的演变及意见领袖在诗学观念形成中所发挥的重大作用,同时也道出了其负面影响。因此,高明的意见领袖,不仅有着丰富的专业素养,而且还能有突破前人成见和旧习的勇气和魄力,正如《长恨歌》经典化道路上的王若虚,这样的精英读者对经典的形成起着关键作用,是绝非普通读者所能比的。

三、引发学术争论:经典形成的舆论效应

作为精英读者的评家,他们发挥意见领袖的作用还表现其观点能引发一些学术争论。以苏轼为例,在唐宋经典化的过程中,苏轼可谓是举足轻重的人物,他是很多唐代诗人和诗作的发现者和第一读者,同时他的唐诗之评引发的争论也很多。比较有名的有“白居易诗句理解之争”、“韦柳之争”及“唐人五绝冠冕之争”等。下面依次论述。

先看白居易诗句理解之争。争论的起源在于苏轼在其《仇池笔记》中记录了一则读白诗的感受:“白乐天为王涯所谗,谪江州司马。甘露之祸,乐天有诗云:‘当君白首同归日,是我青山独往时。’不知者以为幸祸。乐天岂幸人祸者哉,盖悲之也。”[17](p6)苏轼在读诗过程中一个偶然的感悟,引发的却是后来的评论家对“当君白首同归日,是我青山独往时”这句诗不断地阐释甚至是争论。如叶梦得《避暑录话》卷一云:“然吾犹有微恨,似未能全忘声色杯酒之类,赏物太深,若犹有待而后遣者,故小蛮、樊素,每见于歌咏,至甘露十家之祸,乃有‘当君白首同归日,是我青山独往时’之句,得非为王涯发乎?览之使人太息。空花妄想,初何所有,而况冤亲相寻,缴绕何已,乐天不唯能外世故,固自以为深得于佛氏,犹不能旷然一洗,电扫冰释于无所有之地。习气难除,有至是乎?要之,若飘瓦之击,虚舟之触,庄周以为至人之用心也,宜乎?”[18](p2589)

韦柳之争之的起因也是缘于苏轼的一番话,他在《东坡题跋》中评价韦应物与柳宗元等诗人曰:“柳子厚诗在陶渊明下,韦苏州上。退之豪放奇险则过之,而温丽靖(精)深不及也。所贵乎枯澹者,谓其外枯而中膏,似澹而实美,渊明、子厚之流是也。”[7](p2109-2110)苏轼认为柳宗元诗是在韦应物之上的。个中原因可能是因为柳宗元的贬谪经历与苏轼相近,更能在心理上产生共鸣,此外还有可能是因为柳诗风格与苏轼的诗风更相近。然而由于苏轼强大的影响力,这样简短的一番话引来了后世关于韦柳地位高低旷日持久的争论。

在宋代,附和苏轼之论的人很多,如北宋韩驹云:“予观古今诗人,(渊明诗)惟韦苏州得其清闲,尚不得其枯淡;柳州独得之,但恨其少遒尔。柳诗不多,体亦备众家,惟效陶诗是其性所好,独不可及也。”[19](p26)南宋严羽也云:“若柳子厚五言古诗,尚在韦苏州之上,岂元、白同时诸公所可望耶?”(《沧浪诗话附录·答出继叔临安吴景仙书》)[20](p252)

然而,明代开始普遍对苏轼之论进行质疑,柳不如韦占了上风。胡应麟最先对苏轼之论发难,他在《诗薮》中明确表达了对苏轼观点的否定:“韦左司大是六朝余韵,宋人目为流丽者得之。(柳)仪曹清峭有余,闲婉全乏,自是唐人古体。大苏谓胜韦,非也。”[21](p36)胡应麟认为韦诗更近古,而柳诗多唐人面目,故韦诗高于柳诗,这种观念来源于明人强烈的辨体意识。胡震亨《唐音癸签》引刘履评曰:“柳子厚诗,世与韦应物并称,然子厚之工致,乃不若苏州之萧散自然。”[22](p68)明代还有许学夷等人也就此问题发表看法,但总体上也是认为韦是在柳之上的。

清代的韦柳之争更盛,主韦与主柳及作持平之论者皆有。主韦的代表人物是王士祯,他反对苏轼曰:“东坡谓‘柳柳州诗在陶彭泽下,韦苏州上’。此言误矣。余更其语曰:‘韦诗在陶彭泽下,柳柳州上。’余昔在扬州作论诗绝句,有云:‘风怀澄澹推韦柳,佳句多从五字求。解识无声弦指妙,柳州那得并苏州?”[23](p40)王士祯诗学上主“神韵说”,而韦诗比柳诗风格更自然疏散,更接近王士祯所提倡的“神韵”,因此才有了以上这番言论。主柳的代表人物是翁方纲,他在《石洲诗话》卷七中说:“东坡谓柳在韦上,意亦如此,未可以后来王渔洋谓韦在柳上,辄能翻此案也。”[24](p1496)持平之论的代表人物是沈德潜,其云:“柳州诗长于哀怨,得骚之余意。东坡谓在韦苏州上,而王阮亭谓不及苏州,各自成家,两存其说可也。”[25](p127)很显然,沈德潜是想调和这场跨时代的文学争论,但从他的表达中我们也能感觉到清代关于韦柳高下的争论是比较激烈的。

再来看“唐人五绝冠冕之争”。这场争论的焦点是柳宗元的《江雪》。《东坡题跋》卷二云:

郑谷诗云:“江上晚来堪画处,渔人披得一蓑归。”此村学中诗也。柳子厚云:“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扁(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人性有隔也哉,殆天所赋,不可及也已。[7](p2119)

苏轼此语以郑谷的七绝《雪中偶题》作为比较的对象来论《江雪》,杨柳抑郑,以此来突出《江雪》的地位。要知道在苏轼之前,郑诗的名气及影响力是远远高于柳诗的。郑谷之作虽然似有点化柳诗之处,但其艺术构思较柳诗有过之而无不及,因此在当时及以后很久的时间里,获得了广泛的赞誉。《唐诗纪事》载:“有段赞善者善画,因采其诗意为图,曲尽潇洒之意,持以赠谷,谷为诗寄谢云:‘赞善贤相后,家藏名画多……爱余风雪句,幽绝写渔蓑。’”[26](p1041)很显然,苏轼是利用郑诗获得的名气作为参照,借此来抬高柳诗地位。苏轼此语一出,改变了两首诗的命运,并由此开启了《江雪》延续至今、引人注目的千年辉煌史。而郑谷之诗此后则经常被人以“气象浅俗”(周紫芝《竹坡诗话》评语)[27](p341)、“气格卑下”(叶梦得《石林诗话》评郑谷《雪中偶题》诗语,原文为:“郑谷‘乱飘僧舍茶烟湿,密洒歌楼酒力微’,非不去体物语,而气格如此其卑。”)[27](p436)等语进行讥讽。

《江雪》因苏轼之评在整个宋代引起普遍的认同。南宋范晞文《对床夜语》赞曰:“唐人五言四句,除柳子厚《钓雪》一诗之外,极少佳者。”[4](p9302)将《江雪》置于唐人五言之冠的地位。宋代其他关于此诗的言论也是好评如潮。

但明代开始一反宋人齐声赞誉之论调,对《江雪》有褒有贬,或褒中有贬。且相对于宋人之整体评论而言,明人对江雪的艺术分析及阐释的角度更加细致具体。胡应麟《诗薮》云:“‘千山鸟飞绝’二十字,骨力豪上,句格天成,然律以《辋川》诸作,便觉太闹。青莲‘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长风几万里,吹度玉门关’,浑雄之中,多少娴雅!”[21](p120)他虽然赞此诗“骨力豪上,句格天成”,在语言运用上高度肯定了其艺术成就,但与王维《辋川集》相比,意境“太闹”,与李白的《关山月》诗对比,则又缺少李白在雄浑之中的“娴雅”。可见,胡氏对《江雪》是褒中带贬的。明代唐汝询在胡应麟之后,对《江雪》的理解更进一步,指出其不单单是一首咏雪诗,而是内有寄托和象征。唐汝询在《唐诗解》中云:“人绝,鸟稀,而披蓑之翁傲然独钓,非奇士耶?按七古《渔翁》亦极褒美,岂子厚无聊之极,托以自高欤!”[28](p19)一位五岁就失明的盲人诗评家能在前代皆称诗中有画的诗歌中,发现画中之“奇士”,体味出诗中深层的寄托,不得不佩服论者敏锐的艺术眼光。如果说苏东坡是将《江雪》引入广大读者的视野,并树立《江雪》崇高地位的“第一读者”,那么唐汝询可以算是将《江雪》的理解和阐释引向更深更广领域的“第二读者”。

对《江雪》发表直接否定的言论始于清代王士祯。王氏在《渔洋诗话》中说:

余论古今雪诗,唯羊孚一赞,及陶渊明“倾耳无希声,在目皓已洁”,及祖咏“终南阴岭秀”一篇,右丞“洒空深巷静,积素广庭闲”、韦左司“门对寒流雪满山”句最佳。若柳子厚“千山飞鸟绝”,己不免俗。降而郑谷之“乱飘僧舍,密洒歌楼”,益俗下欲呕;韩退之“银杯、缟带”亦成笑柄。世人訹于盛名,不敢议耳。[29](p174)

王氏毫不客气地将《江雪》斥之为“俗”,又说“世人訹于盛名,不敢议耳”,一方面侧面体现出《江雪》的巨大影响力,另一方面也似有向前人叫板,以树立自己的标新立异之说的意图。很显然,王士祯对《江雪》的评价是带有很明显的主观偏见的,发表此论也主要是源于他在诗学上所标榜的“神韵说”,因此在论诗时,格外关注写景的句子。他斥《江雪》之“俗”,主要是针对“千山鸟飞绝”这句景物描写,而忽略景中之寄托。而且他在论诗时,往往是摘句论诗,经常会出现断章取义情况,造成思想上的偏狭。叶嘉莹先生就曾指出王士祯诗论上的不足:“阮亭乃又以‘神韵’相标榜,……而其偏爱以自然写景唤起感发之情趣的这种倡导,遂又造成了一种把空泛写景之诗认为佳作,但却把真正感动之力反而置之不顾的另一种流弊。”[30](p295)

王士祯是清代诗坛有重大影响力的人物,他的观点一出,必然引起很广泛的关注,对他观点的抨击也随之而来。如沈德潜、朱庭珍等学者就表达了对王士祯观点的不满。沈德潜在《唐诗别裁集》中在总结《江雪》风格时,对其师王阮亭的观点提出质疑:“《江雪》清峭已极,王阮亭尚书独贬此诗,何也?”[25](p626)朱庭珍《筱园诗话》亦云:“祖咏‘终南阴岭秀’一绝,阮亭最所心赏,然不免气味凡近。柳子厚‘千山鸟飞绝’一绝,笔意生峭,远胜祖咏之平,而阮翁反有微词,谓未免近俗。殆以人口熟而生厌心,非公论也。”[24](p2394)可见整个清代,虽有如王士祯之贬语,但主流上还是对《江雪》进行推崇和赞扬,这也让我们得出这样一个体会:名流效应是建立在论者独到敏锐的艺术观察力和审美公心基础之上的,评论家的观点虽然会受到先圣时贤之论的影响,但他们也有起码的艺术标准,不然即使是像王士祯这样有影响力的人物,如果持论不公允,也不会得到广泛的附和。

另外,清人对此诗的理解在明人基础上更深一步,在艺术构思、风格、诗境、创意、句法、思想内涵等方面都有细致入微的分析,尤其是在对诗中寄托的分析时,与诗人现实经历和人格结合起来,将此诗的内涵解读推向更深处。如王尧衢《古唐诗合解》明确表达此诗表面是山水诗,实际是柳宗元的自寓,其曰:“江寒而鱼伏,岂钓之可得?彼老翁独何为稳坐孤舟风雪中乎?世态寒冷,宦情孤冷,如钓寒江之鱼,终无得。子厚以自寓也。”[31](p1790)表达类似观点的还有徐增,其曰:“余谓此诗乃子厚在贬时所作以自寓也。当此途穷日短,可以归矣,而犹依泊于此,岂为一官所系耶?一官无味如钓寒江之鱼,终亦无所得而已,余岂效此翁者哉!”[32](p648)近人俞陛云也分析道:“空江风雪中,远望则鸟飞不到,近观则四无人踪,而独有扁舟渔父,一竿在手,悠然于严风盛雪间。其天怀之淡定,风趣之静峭,子厚以短歌,为之写照。子(志)和《渔父词》所未道之境也。”[33](p149)可见,他们都是延续唐汝询之论,不是将《江雪》简单的看成是一首雪诗,而是别有寄托,而且清人将此诗与柳宗元当时的心境和现实处境联系起来具体分析,挖掘诗中隐含的深义。

可以看出,从宋代到清代,在关于《江雪》的争论中,对于《江雪》的接受实际上经历了宋代关注表面的诗中之画,到明人发现画中之“奇士”,再到清人挖掘的诗人的高洁人格三个由浅入深的发展阶段,最终由清人完成了对《江雪》阐释的总结和定型。

评家之评在批评界里产生的影响,自然会也波及普通读者,这一方面为普通读者解读作品提供指导,同时也将自己对作家作品的观念传达给读者,影响他们对经典的判断,从而形成一种“评点效应”。从这个角度来讲,选家和评家在唐诗经典化道路上,所起的作用是相同的,只是一个隐性含蓄,一个直接明了,二者共同左右着读者对诗人诗作的取舍和判断,决定着唐诗经典的走向。另外,在成熟的批评氛围下,选家和评家彼此还会相互影响。他们相互作用,形成一股合力,为唐诗经典化提供条件,而且共同营造出一种利于经典形成的批评环境,这些都是经典形成过程中不可忽视的重要因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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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 邓 年

I207.2

A

1003-8477(2017)08-0110-07

王世立(1979—),男,文学博士,湖北经济学院语言与文化传播研究所副教授。

国家社科基金项目“唐代文人文学传播意识研究”(14FZW028)阶段性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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