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子行年新考
——以《议兵》时间为标尺

2017-03-06 13:22:29任乃宏
临沂大学学报 2017年2期
关键词:稷下兰陵游学

任乃宏

(邯郸学院赵文化研究中心,河北邯郸 056005)

荀子行年新考
——以《议兵》时间为标尺

任乃宏

(邯郸学院赵文化研究中心,河北邯郸 056005)

通过梳理前贤今人之成果,论定荀子议兵的时间当在“邯郸保卫战”结束之年,即公元前257年。以此为标尺,基本廓清了荀子生平研究中的重重迷雾。

议兵时间;临武君;春申君;荀子生平

荀子的生卒年代史无确载,历代学者关于荀子生平的研究又众说纷纭,迄今无法定论。对此,李学勤先生曾经指出:“研究学术史重在知人论世,只有确定荀子的行年,才能将其事迹思想置于适当的历史背景中考察。古书关于荀子的记述,在时间上有好多矛盾之处,归结起来有这样五点:第一,荀子始来游学于齐,是像《史记·孟荀列传》等所说的五十岁,还是如《风俗通义·穷通》等所说的十五岁?第二,荀子始来稷下,是在齐威王时,还是更晚?第三,以上两点,如何与《史记·孟荀列传》所载‘春申君死而荀卿废’相调谐?第四,荀子著书数万言,是否如《史记》列传所说,在废居兰陵以后?第五,荀子能否活到秦兼并六国之后?”[1]概而言之,以上也可以称之为“李氏五问”。要想对“李氏五问”做出令人信服的回答,就必须建立准确的年代标尺。换句话说就是,必须通过梳理荀子事迹,找到某个确定无误的年代,作为开展荀子行年研究的“原点”。否则的话,这一问题必将永远“议而不决”。通过梳理前贤今人之成果,笔者以为,“荀子议兵”的具体时间是可以充当这一“原点”的。

一、“荀子议兵”时间补考

关于荀子议兵的具体时间,廖名春先生撰有《荀子议兵时间考》一文,其结论为:“荀子议兵的时间应该定在公元前259年至257年之间。其理由如下:第一,在这段时间内,韩之上党刚好为秦人从赵人手中所夺去,符合荀子(《议兵》篇)所说的‘趋赵’‘秦夺之’这两度变化。第二,在这段时间内,李斯尚未‘入秦’,仍陪侍在荀子身边,有参与议兵的机会,符合《议兵》篇关于‘李斯问孙卿子’的记载。第三,在这段时间,荀子尚未属楚为兰陵令,正是其携带李斯等门人‘应聘于诸侯’之时,符合《史记》、(刘向)《叙录》关于荀子事迹的记载。”[2]

上述结论应该是可以接受的,但仍有进一步讨论的空间。笔者以为,荀子议兵的时间应该是在公元前257年,亦即廖名春给出的时间下限。理由如下:

公元前257年,亦即“邯郸保卫战”结束之年。“邯郸保卫战”一共打了三年,之所以能够以惨胜结束,是因为赵国搬来了两路救兵:一路是信陵君率领的魏国军队;另一路即春申君率领的楚国军队。事见《史记·赵世家》:“(赵孝成王)八年,平原君如楚请救。还,楚来救,及魏公子无忌亦来救,秦围邯郸乃解。”[3]1827又,《史记·春申君列传》:“春申君为楚相四年,秦破赵之长平军四十余万。五年,围邯郸。邯郸告急于楚,楚使春申君将兵往救之,秦兵亦去,春申君归。”[3]2395试想,在“邯郸保卫战”激烈进行之时,大军围城,内缺粮草,外无救兵,赵孝成王连命能不能保住还说不准,哪还有心思议兵?大战结束,性命已然无忧,自然气定神闲。这种时候,找几个高人谈谈用兵之道,总结一下经验,吸取一些教训,考察一下谁更堪当大任,以备不时之需,应该是最有可能的。此其一。

参与议兵的临武君应该是春申君带来的随军参谋。《荀子·议兵》篇杨倞注:“临武君盖楚将,未知姓名。《战国策》曰:天下合从,赵使魏加见楚春申君曰:君有将乎?曰:有矣。仆欲将临武君。”[4]81钱穆《庞煖即临武君考》:“自春申相楚,而山东合从之事,前后凡三。一为邯郸之围,而楚、魏救之,是春申为相之五年也。一为信陵君率五国兵败秦军河外,是春申为相之十六年也。其后六年,楚为从长,击秦。魏加之使,盖在最后一役。……又,荀卿议兵,盖在邯郸解围之后。”[5]556试想,至为相之第二十二年,春申君欲任命临武君为五国联军之统帅,其深得春申君之信任自不待言。这份儿信任是怎么得到的呢?应该是长期考验的结果。因此,在春申君为相之第五年,临武君随春申君解围邯郸是极有可能的。此其二。

《史记·春申君列传》:“春申君相楚八年,为楚北伐灭鲁,以荀卿为兰陵令。……春申君相二十五年……楚考烈王卒,……死士侠刺春申君,斩其头,投之棘门外。……是岁也,秦始皇帝立九年矣。”[3]2395-2398又,《史记·孟荀列传》:“春申君死而荀卿废,因家兰陵。”[3]2348据之可知,荀子任兰陵令是在“议兵”之后第三年,被废则在议兵之后二十年。换句话说就是,荀子担任兰陵令的时间有十八年之久。春申君为何会想到聘请荀子为兰陵令呢?笔者认为存在两种可能。一是春申君当时也在“议兵”现场,对荀子的才能印象深刻;二是即使春申君不在议兵现场,临武君也会向其汇报议兵的情况。总之,春申君对荀子的印象应该与这次议兵关系甚大。此其三。

李斯入秦当在荀子任兰陵令八年之后。证据如下:一在《春申君列传》:“春申君相十四年,秦庄襄王立,以吕不韦为相。”[3]2395二在《李斯列传》:“乃从荀卿学帝王之术。学已成,度楚王不足事,而六国皆弱,无可为建功者,欲西入秦。辞于荀卿……至秦,会庄襄王卒,李斯乃求为秦相文信侯吕不韦舍人。”[3]2539-2540三在《秦本纪》:“(庄襄王三年)五月丙午,庄襄王卒,子政立,是为秦始皇帝。”[3]220庄襄王三年即公元前247年,李斯由兰陵入秦,即使路途走上一年,其出发时间也当在庄襄王二年,亦即春申君为相之第十六年。此前,李斯应该一直追随在荀子左右。此其四。

作为荀子生平史料,刘向《叙录》的可信性似低于《史记·春申君列传》。证据之一即刘向以孙膑为临武君。杨倞早就指出:“或曰刘向《叙》云:孙卿至赵与孙膑议兵赵孝成王前,临武君即孙膑也。今案《史记》年表,齐宣王二年孙膑为军师,败魏于马陵。至赵孝成王元年,已七十余年。年代相远,疑临武君非此孙膑也。”[4]81-82其实,孙膑担任军师之年最迟不会晚于赵成侯二十二年,亦即齐、魏“桂陵之战”发生之年。事见《史记·赵世家》:“(赵成侯)二十二年,魏惠王拔我邯郸,齐亦败魏于桂陵。”[3]1801由赵成侯二十二年(前353),至赵孝成王元年(前266),时间已经过去了87年。其时,孙膑如果还活着,早逾百岁矣。此其五。

综上,定“荀子议兵”时间在赵孝成王九年(前257年),亦即“邯郸保卫战”结束之年,或曰春申君为相之第六年,应该是较为稳妥的。

二、荀子始游稷下是在齐襄王时期

在“荀子议兵”的具体时间确定之后,对“李氏五问”的回答也就有了眉目。

首先,荀子“年五十始来游学于齐”是在齐襄王时,绝非威王时期。证据如下:

《史记·田敬仲完世家》:“宣王喜文学游说之士,自邹衍、淳于髡、田骈、接予、慎到、环渊之徒七十六人,皆赐列第,为上大夫,不治而议论。是以齐稷下学士复盛,且数百千人。”[3]1895由齐宣王时“稷下学士复盛”,可知“稷下学士”之“初盛”当在宣王之前,似即威王之时也。又,文中但举邹衍、环渊等,未及荀子,应系宣王之时荀子尚未至“稷下”也。此其一。

《史记·孟荀列传》:“自邹衍与齐之稷下先生,如淳于髡、慎到、环渊、接子(予?)、田骈、邹奭之徒,各著书言治乱之事,以干世主,岂可胜道哉!”[3]2346注意,此处在谈及“稷下先生”时,亦未言及荀子,显系荀子与这些人并未同时俱在“稷下”也。此其二。

《史记·孟荀列传》在谈及荀子的措辞中,已明指荀子是在齐襄王时才来到稷下。且看记载:“荀卿,赵人,年五十始来游学于齐。……田骈之属皆已死。齐襄王时,而荀卿最为老师。齐尚修列大夫之缺,而荀卿三为祭酒焉。”[3]2348此处之“田骈之属皆已死”,呼应的应该是荀卿“年五十始来游学于齐”之时。换句话说就是,荀子游学于齐时,由于“田骈之属皆已死”,因此才“最为老师”。又,“尚修列大夫之缺”者,谓荀子来稷下之时,齐国仍在沿用宣王尊礼“稷下学士”为“列大夫”之政策也。此其三。

学界对荀子始来游学于齐的时间之所以纠缠不清,源于刘向《叙录》的说法模糊:“孙卿,赵人,名况。方齐宣王、威王之时,聚天下贤士于稷下,尊宠之。若邹衍、田骈、淳于髡之属甚众,号曰列大夫,皆世所称,咸作书刺世。是时,孙卿有秀才,年五十始来游学。”[4]177其实,刘向的说法并不能用作荀子于齐威王、宣王时期游学稷下的证据。首先,刘向以“宣王、威王”并称,且次序颠倒,显系泛泛而言,其重点在于说明“稷下学士”之设,始于威王、宣王之时。导致误解的是“是时,孙卿有秀才”一语。其实,这里的“是时”,系指齐国设置“稷下学士”的整个时间段,既包括威王、宣王时期,也包括襄王时期。将“是时”狭隘地理解为“威王、宣王”时期,只能说明研究者的理解有误,与刘向何干?此其四。

三、荀子始游学稷下为“年五十”,绝非“年十五”

前知,西汉司马迁的《史记》和刘向的《叙录》皆言荀子“年五十始来游学于齐”。言荀子“年十五始来游学于齐”的,是东汉应劭的《风俗通义》。对此,廖名春的说法很有说服力:“改‘五十’为‘十五’的说法有两个毛病:一是以后出的孤证否定前人的通说,以东汉人的一家之言否定西汉人的一致记载;二是前后文不好解释。‘始’是‘才’的意思。它说明了荀子年长而来齐之晚,与‘五十’具有逻辑关系,如改为‘十五’,文义就不好理解。所以,将‘年五十’改为‘年十五’是不足取的。”[1]17

倡导“年十五”说最力者为钱穆,影响甚大:“曰游学,是特来从学于稷下诸先生,而不名一师,非五十以后学成为师之事也。曰有秀才,此年少英俊之称,非五十以后学成为师之名也。曰始来游学,此对后之最为老师言,谓卿始来,尚年幼,为从学,而后最为老师也。”[5]387其实,钱穆先生的这个说法毛病不少,似不足为训。其一,“秀才”者,“才出于众”之谓也,非必指“年轻有为”;其二,“稷下”乃“讲坛”而非“学校”,似无收徒之义务。何况,以十五岁之“幼龄”从学,居然“不名一师”,似无可能;其三,“游学”者,乃“以文会友”也,非“求学”也。以十五岁之“幼龄”,似乎只能“求学”,难称“游学”。

黄侃先生有一句名言,叫做“凡轻改古籍者,非愚则妄。”笔者以为,在未找到更加确切的证据以前,《史记·孟荀列传》关于荀子“年五十始来游学于齐”的记载,是无法撼动的。

四、荀子在赵为“上卿”似在两任兰陵令之间

刘向《叙录》:“齐人或谗孙卿,孙卿适楚。楚相春申君以为兰陵令。人或谓春申君曰:‘汤以七十里,文王以百里。孙卿贤者也,今与之百里地,楚其危乎?’春申君谢之。孙卿去,之赵。后客或谓春申君曰:‘伊尹去夏入殷,殷王而夏亡。管仲去鲁入齐,鲁弱而齐强。故贤者所在,君尊国安。今孙卿,天下贤人,所去之国,其不安乎?’春申君使人聘孙卿。孙卿遗春申君书,刺楚国。因为歌赋,以遗春申君。春申君恨,复固谢孙卿,孙卿乃行,复为兰陵令。”[4]177这一说法与《战国策·楚策四》的记载颇为相似,不同之处在于:一是“文王”变成了“武王”;二是明确指出:“孙子去之赵,赵以为上卿。”[6]此外,《韩诗外传》卷四的记载与《战国策·楚策四》略同,亦谓:“孙子去而之赵,赵以为上卿。”[7]

廖名春以为《史记·孟荀列传》中“荀卿”之“卿”当为尊称,与“虞卿”之“卿”义同,其说甚是。又,《汉书·艺文志》载有“孙卿赋十篇。”[8]据廖名春考证:“所谓《孙卿赋》十篇,就是今本《赋》篇的《礼》《知》《云》《蚕》《箴》《佹诗》《遗春申君赋》,加上《成相》三篇,它们基本上都保存在《孙卿书》中,并无多大残缺。”[1]38这里的《遗春申君赋》,应即刘向《叙录》言及之“以遗春申君”之歌赋。据之推测,《战国策》《韩诗外传》以及刘向《叙录》所载之荀子两任兰陵令,当为事实。因此,荀子在赵为“上卿”的时间基本可以确定在春申君为相之八年或稍晚,亦即荀子初为兰陵令后不久。以理推之,荀子在赵国为“上卿”的时间应该不长,亦即荀子两任兰陵令之间的间隔很短,故《史记·孟荀列传》对此并未专门指出。

五、荀子在稷下“三为祭酒”之时间推测

笔者以为,《史记·孟荀列传》所载之“荀卿三为祭酒”,“初任”当在齐襄王时期,“二任”当在齐王建即位之初至出游秦、赵之前,“三任”当在“议兵”之后、任兰陵令之前。刘向《叙录》等记载的“齐人或谗孙卿”,似即发生于其“三任”祭酒期间。证据如下:

由“齐襄王时,而荀卿最为老师”,将荀子“首任祭酒”的时间定在齐襄王时期,应该是比较合理的。“祭酒”一职,应为稷下学宫之长。清代梁章钜《称谓录》:“《史记》,荀卿在齐为三老,称祭酒。胡广曰:‘凡官名祭酒,皆一位之元长。古者宾得主人馔,则老者一人举酒以祭地,故以祭酒为称。汉之侍中,魏之散骑常侍,功高者并为祭酒,用其义也。’”[9]据丁强考证,汉以前并无“祭酒”之称,多称“祭尊”或“祭正”。“可能的情况是,司马迁把汉代对博士之首的称号‘祭酒’放在了荀卿那里,因为荀子本人亦曾是战国时齐国稷下之学的学官长,与汉代博士祭酒的地位相仿。”[10]其说基本可从。可以补充者,其时荀子不仅学问最大,年龄似也最长,是即“最为老师”也。

将荀子“二任祭酒”的时间定在齐王建即位之初,也是较为合理的。理由如下:根据常识,新王即位,犹如今之政府换届,各部门首长必然进行调整;即使某些人原位置不动,也须重新进行任命。

之所以将荀子“三任祭酒”安排在“议兵”之后、任“兰陵令”之前,是因为荀子曾有秦、赵之游。根据刘向《叙录》的记载:“孙卿之应聘于诸侯,见秦昭王。昭王方喜战伐,而孙卿以三王之法说之,及秦相应侯,皆不能用也。至赵,与孙膑议兵赵孝成王前。孙膑为变诈之兵,孙卿以王兵难之,不能对也。卒不能用。”[4]177据廖名春考证:“《荀子·儒效》篇记载的秦昭王与孙卿子的问答之语,《强国》篇记载的秦昭王与孙卿子的问答之语,就是这次入秦言论的记述。荀子入秦究竟在哪一年呢?有人说一定是在秦、赵长平之战以前,不能晚于公元前262年。这是有道理的。……有人又说荀子入秦的时间是荀子在楚国做兰陵令以后,实不可信。前257年,秦军遭邯郸之败,(应侯)范雎在秦国的政治地位发生动摇,不久罢去相位,前255年因王稽事坐罪死,此事云梦秦简《大事记》有记载。而荀子正是此时入楚为兰陵令,在这以后,他绝无可能再见到范雎。所以荀子入秦的时间,应在前266年与前262年之间。再具体一点,就可能在前264年左右,因为这时齐襄王正好死了,而荀子是很受齐襄王尊宠的。秦国于此时聘请他入秦,正得其时。”[1]19-20其说可从。至于荀子此次游历赵国的时间,当在公元前257年前后,前文已有详考,此不赘述。

问题在于,由“议兵”的前257年,至入楚为兰陵令的前255年之前,荀子又在哪里呢?对此,因缺乏史料支撑,只能付诸猜测了。笔者以为,荀子在“议兵”之后很可能又回到了齐国,其“三任”稷下学宫“祭酒”似即在此期间。理由之一即刘向《叙录》及《战国策》《韩诗外传》记载的“齐人或谗孙卿,孙卿适楚”。理由之二即《叙录》记载的“至赵,议兵于赵孝成王前,卒不能用。”既然秦、赵皆不用,回归老东家齐国,无疑应是荀子当时的最佳选择。不过,由于荀子在齐王建即位之初就离开了齐国,齐王建(或君王后)对荀子的印象不可能太好。鉴于荀子的声望,齐王建(或君王后)虽然勉强再次任命其为稷下学宫祭酒,对其信任恐将大打折扣。否则,荀子当不会因畏惧“谗言”而再次离齐入楚。理由之三,即荀子初任兰陵令时,因春申君对其信任不足而短暂去职。去职之后的荀子为何选择“去而之赵”呢?显然是齐国已经回不去了。

六、荀子不可能活到秦兼并六国之后

关于荀子的生卒年,因史无确载,只能付诸推测。而较为可靠的推测依据只能是《史记·孟荀列传》的记载:一是荀子“年五十始游学于齐”,二即“春申君死而荀卿废,因家兰陵”。

前知,笔者将荀子“年五十始游学于齐”的时间考定为齐襄王在位期间,而齐襄王的在位时间为前283—前265年。如果荀子在襄王元年始游稷下,则其生年当在前334年;如果荀子在襄王末年始游稷下,则其生年当在前314年;这里我们不妨折中一下,取其中值,暂定荀子的生年为前324年,或庶几近于事实。又,已知春申君死于公元前238年。若以出生于前324年计,则至其兰陵令被废之年,荀子的年龄为87岁;至“议兵”的前257年,其年龄为68岁;至初任兰陵令之前255年,其年龄为70岁。笔者以为,对荀子的这一年龄估计,应该是较为合理的。

问题在于,《史记·孟荀列传》的记载是“春申君死而荀卿废,因家兰陵”。可见,荀子的卒年并非前238年。那么,荀子到底活了多少岁呢?有一个说法是,荀子一直活到了秦兼并六国之后。桓宽《盐铁论·毁学》:“方李斯之相秦也,始皇任之,人臣无二,然而荀卿为之不食,睹其罹不测之祸也。”[1]28如果将此记载理解为荀子一直活到了李斯被杀的秦二世二年(前208年),则荀子的寿命当在117岁上下,似乎不太可能。因此,《盐铁论》的这一记载应该靠不住。关于这一点,佐藤将之提供了一种说法:“对中国人而言,无论古代或现代,长寿本身就是人的伟大成就。加之荀子深受兰陵郡民尊敬,此一事实让我们得以推论,如果他比同年代人异常的长寿,这‘事件’应该会被视为一伟大的德行而被记录。然而我们找不出这样的记录。因此,荀子活到如此超凡高龄之可能性比较低。”[11]其说似乎可从。又,据《史记·吕不韦传》:“是时诸侯多辩士,如荀卿之徒,著书布天下。”[3]2510如果荀子果真活过了百岁,一点痕迹都留不下来,的确不合情理。因此,如果假设荀子在废居兰陵三年后去世,则其寿命当在90岁上下。

对于《盐铁论》的这条记载,廖名春先生曲为之解,以为“睹其罹不测之祸”之年或即李斯始掌实权之年。其说法是:“《史记·李斯列传》记载了李斯被杀前在狱中曾上书给二世皇帝,说:‘臣为丞相治民,三十余年矣。’……李斯在秦始皇时代,早在他未当丞相,还是为卿时,就主持朝政,‘人臣无二’,实际上已充当了丞相的角色,……如以此为据,从李斯下狱上书上推三十年,那么李斯相秦当在前237年左右,正是秦免除吕不韦相职,也是荀子废居兰陵之时。所以,《盐铁论》的记载,是不能轻易否定的。”[1]28-29不过,即使根据廖名春的这一说法,以荀子生于前324年计,荀子的寿命也在90岁上下,与前述结论基本相同。

考虑到荀子废居兰陵时已年近九十,如果说其在废居之后亲自著书数万言,似乎有些不靠谱。不过,由于荀子弟子众多,如果是在荀子的主持下,由其弟子对其平生著作进行搜集和整理,几年之内形成定稿的可能性应该是存在的。因此,《史记·孟荀列传》关于荀子著作系在废居兰陵之后所完成的说法,无法完全否定。

七、荀子不可能在燕王哙时游历燕国

据《韩非子·难三》记载:“燕子哙贤子之而非孙卿,故身死为僇。”[12]如果这一记载可靠,则意味着荀子的出生之年要大大提前。原因在于,燕王哙让位给子之是在公元前316年。如以荀子生于前324年计,则前316年,荀子只有9岁。即使将荀子“年五十始游学于齐”之年安排在齐襄王元年,荀子的生年也只能提前至公元前334年,至前316年,荀子也只有19岁。换句话说就是,如果我们坚持荀子“年五十始游学于齐”是在齐襄王时期,《韩非子·难三》的这条记载就是靠不住的;如果《韩非子·难三》的这条记载可靠,则荀子“年五十始游学于齐”之年,至少要提前到齐湣王时期。事实上,钱穆先生在《荀卿自齐适楚考》一文中所持的正是后一种看法。其说如下:“桓宽《盐铁论·论儒篇》云:‘及齐湣王奋二世之余烈,南举楚淮,北并巨宋,苞十二国,西摧三晋,却强秦。……矜功不休百姓,诸儒谏不从,各分散。慎到、接子(予?)亡去,田骈如薛,而孙卿适楚。内无良臣,故诸侯合谋而攻之。’今按湣王灭宋在十五年,……是荀卿诸人之去,当在湣王十五、十六年间也。是时荀卿年当五十五六。殆自游燕以后,重复至齐,亦为稷下列大夫,而慎到、田骈之属为老师,至是而相率散亡也。《史记·孟荀列传》叙荀卿至楚在齐襄王时三为祭酒之后,盖误。至春申君以荀卿为兰陵令,益不足信。”[5]490-491

问题在于,如果钱穆的上述说法正确,则《史记·孟荀列传》以及刘向《叙录》《战国策·楚策四》关于荀子生平的记载就几乎全错了。如此以来,关于荀子生平的研究必将陷入纷乱如麻的境地,且永远无法理清。因此,对《韩非子·难三》及《盐铁论·论儒》的这两条记载,都不得不辨。

曹景年认为:“《韩非子》一书的可靠性并没有我们想象的高,其中不少材料为韩非后学所增加,对此,学界已有不少认识。如由《初见秦》中的‘大王’为秦昭王可知该篇非韩非之作,《有度》篇述及楚、燕、齐、魏之亡,皆韩非身后之事。……《难三》中这条关于荀子行迹的记载,也很可能并非韩非本人手笔。又,今本《荀子》一书中对荀子游历过的国家都有涉及,如齐、楚、秦、赵等,唯独没涉及燕,更没有提到子之等人半句,这也是值得怀疑的。”[13]其说似可从。在同一篇论文中,曹景年又指出,《盐铁论·论儒》所载湣王末年荀子离齐去楚亦不足信。理由如下:据《淮南子·人间训》,田骈确实去了薛,但时间却在威王时期,与《论儒篇》所言湣王末年相差甚远。而且,田骈的离开是因为被唐子所谗,并非因劝谏湣王不听。廖名春曾据此材料将荀子入齐定在前286年,可能不甚妥当,因为该年齐湣王正磨刀霍霍准备伐宋,五国也正密谋攻齐,当此战争风云密布的关头,稷下学者早就飘散殆尽,荀子无论如何也不会于此时冒险入齐。

综上,笔者以为,正如《盐铁论·毁学》关于荀卿“睹李斯罹不测之祸”的记载不靠谱一样,《论儒篇》关于荀卿湣王末年离齐之楚的说法也同样靠不住。因此,钱穆先生想以这两条材料推翻《史记·孟荀列传》的努力,应该是劳而无功的。

八、简短的结论

根据以上考证结果,荀子的行年似可大致勾勒如下:

约公元前324年前后出生于赵国;五十岁游学稷下,并“初任”学宫祭酒;齐襄王去世,齐王建即位,荀子“二任”稷下学宫祭酒。此后不久,可能是对齐王建(或君王后)感到失望,乃西上入秦;在秦国期间,因与秦昭王话不投机,荀子未获重用,遂东归赵国。秦、赵“长平之战”期间,荀子似身在赵国,或许参加了“邯郸保卫战”;“邯郸保卫战”结束的公元前257年,应赵孝成王之邀,曾与随春申君前来救赵的临武君进行“御前议兵”;赵孝成王虽然对荀子很尊重,却并未安排其担任较为重要的职务。大约是感到在赵国无法施展抱负,遂再度返回齐国;由于对荀子离齐之秦之举心存芥蒂,虽然碍于荀子的声望,齐王建(或君王后)再次任命其担任了稷下学宫祭酒,却不再像以前一样信任;此后不久,齐王建(或君王后)听信谗言,对荀子日益疏远。差不多同时,楚相春申君对荀子发出邀请,请其出任兰陵令。于是,荀子再次离开齐国,前往兰陵就任;因对荀子缺乏足够了解,春申君曾经一度怀疑其对楚国的忠诚,并解除了其职务;此时,荀子已经无法返回齐国,因为其两度的离开,齐王建(或君王后)对荀子必定已经无法容忍。无奈之下,荀子只好返回祖国。其时荀子已年逾七十,本意或即要落叶归根。鉴于荀子的声望,赵孝成王给了荀子一顶“上卿”的桂冠,却并未安排实职;在荀子决意归乡养老之际,春申君却又伸出了橄榄枝,请其再度出任兰陵令。荀子对春申君的出尔反尔曾经颇为恼怒,并出言讥刺。春申君虽然面子上有些尴尬,却下定了不达目的绝不罢手的决心。大约是为春申君表现出的诚意所感动,荀子遂再度出任了兰陵令。公元前238年,春申君被害,失去靠山的荀子随即被废。此时,荀子已是年近九旬的老人。由于前后担任兰陵令长达十八年,兰陵已经成为其第二故乡。因此,卸任之后的荀子并未选择返回赵国,而是留在了兰陵,直到去世。

就“李氏五问”而言,已经可以做出较为肯定的回答:

其一,荀子始来游学于齐的年龄,就是《史记·孟荀列传》所说的五十岁。《风俗通义·穷通》等所说的“十五岁”,应系书籍传播过程中的书手误抄,或系自作聪明者的误改。

其二,荀子始来稷下,并非齐威王、宣王时,而是更晚的齐襄王时期。

其三,“春申君死而荀卿废”为实录,其时荀子的年龄在九十岁以下,绝非百岁以上的老人。

其四,废居兰陵的荀子,虽然无法亲自著书数万言,但在其主持下,由弟子搜集整理其一生著述,并最终形成定稿的可能性无法完全排除。

其五,荀子不可能活到秦兼并六国以后。《盐铁论》关于荀子曾目睹李斯“罹祸”的记载不可靠;《韩非子·难三》所载之“燕子哙贤子之而非孙卿”,亦属子虚乌有。

[1]廖名春.《荀子》新探[M].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4.

[2]廖名春.荀子议兵时间考[J].管子学刊,1993,(4).

[3]司马迁.史记[M].北京:中华书局,1982(2版).

[4]诸子百家丛书·荀子[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

[5]钱穆.先秦诸子系年[M].北京:商务印书馆,2001.

[6]何建章,译.白话战国策[M].长沙:岳麓书社,1992:618.

[7]许维遹,校释.韩诗外传集释[M].北京:中华书局,1980:154.

[8]班固.汉书[M].北京:中华书局,1962:1750.

[9]梁章钜.称谓录[M].北京:中华书局,1996:275.

[10]丁强.“祭酒”作为称谓起于何时——从清代学者梁章钜所撰《称谓录》中关于“祭酒”一名的解释谈起[J].宁夏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06,(2).

[11]佐藤将之.荀子生平事迹新考[J].临沂大学学报,2015,(3).

[12]诸子百家丛书.韩非子[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129.

[13]曹景年.荀子生卒年新考——以“生命活跃期”为视角[J].临沂大学学报,2016,(5).

New Research on Xuncious’Timeline -Taking the Year of Yibing as the Milestone

REN Nai-hong
(Zhao Culture Research Center,Handan University,Handan Hebei 056005,China)

Based on academic researches of all ages,the time for Xuncious’Yibing should be scheduled at 257 BC,at the end of Handan defensive war.With this year as a milestone,research on Xuncious’life can be clearer and easier.

year of Yibing;lord of Linwu;lord of Chunshen;Xuncious’Comments on Desire and Moral

K231

A

1009-6051(2017)02-0001-09

10.13950/j.cnki.jlu.2017.02.001

责任编辑:曲筱鸥

2017-03-17

任乃宏(1963—),男,河北魏县人,邯郸学院研究员。研究方向:中国文明起源、中古碑刻整理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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