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明学与现代国家治理

2017-03-06 01:20陈中欧阳祯人
理论月刊 2017年8期
关键词:天理亲民德治

□陈中,欧阳祯人

(1.贵州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贵州贵阳 550025;2.武汉大学中国传统文化研究中心,湖北武汉 430072)

阳明学与现代国家治理

□陈中1,欧阳祯人2

(1.贵州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贵州贵阳 550025;2.武汉大学中国传统文化研究中心,湖北武汉 430072)

进入新时期以来,我国在大力推进国家治理体系和治理能力现代化建设进程中,德治的重要性得到了进一步的凸显。德治的根基在道德文化与世道人心。王阳明从根本上着眼于个体生命“良知”的发扬,并通过“致良知”的实践,强调为政者在德治中的主体性担当,公民在德治中的普遍性自觉,并强调通过“致良知”而开显“体用一源”的生命智慧以促进德治之道。王阳明还从“致良知”本身的智慧关照中对德治的根本性和长久性涵化功能进行了强调,并以儒家修齐治平的赤诚情怀,对德治进行了正本清源的感召。阳明学不失为现代德治建设的传统沃土,其对当前我国德治建设中的诸多方面具有重要的激发与促进作用。

阳明学;心学;现代国家治理;德治

当前,我国在大力推进国家治理体系和治理能力现代化建设进程中,高度重视德治的重要功能。中共中央政治局在2016年12月9日就我国历史上的法治和德治进行第三十七次集体学习时,习近平总书记强调指出:“法律是成文的道德,道德是内心的法律。法律和道德都具有规范社会行为、调节社会关系、维护社会秩序的作用,在国家治理中都有其地位和功能。法安天下,德润人心……法治和德治不可分离、不可偏废,国家治理需要法律和道德协同发力。”[1]德治思想在传统文化和社会治理中占有极为重要乃至根本性的地位。如孔子指出:“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拱之”“道之以政,齐之以刑,民免而无耻;道之以德,齐之以礼,有耻且格”(《论语·为政》)。孔子认为,如果完全依靠行政手段和严刑峻法治国,百姓只是侥幸免罪而活,却人心离散而没有认同感和凝聚力,而只有以德为本,社会才有荣辱廉耻之感且人心归服。孟子认为:“天下之本在国,国之本在家,家之本在身”(《孟子·离娄》)。而修身的根本在于尽心知性,它的社会化表现即是仁政德治。《大学》则认为,修齐治平与身家国天下的根本在“明明德”“亲民”与“止于至善”。而《中庸》则强调:“唯天下至诚,为能经纶天下之大经,立天下之大本,知天地之化育。夫焉有所倚?肫肫其仁,渊渊其渊,浩浩其天。苟不固聪明圣知达天德者,其孰能知之?”这都同样强调了德及德治对经纶天下的根本性地位。作为儒家心学大成的阳明学,在以“良知”作为道德主体的觉悟与发明建立的基础上,由“致良知”的实践功夫,创造性地继承和发扬了儒家德业修为之道,并成为儒家德治思想的重要体现。正如习近平总书记所说:“王阳明是伟大的哲学家、思想家,伟大的军事家、政治家。王阳明真正做到了知行合一。”[1]31在推进德治建设进程中,阳明学作为浓墨重彩的一笔,具有不容忽视的启发和借鉴价值。

1 “亲民”与德治的主体性担当

正如习近平总书记强调指出的:“要发挥领导干部在依法治国和以德治国中的关键作用。……以德修身、以德立威、以德服众,是干部成长成才的重要因素。领导干部要努力成为全社会的道德楷模。”[1]领导干部在德治中发挥着“关键”作用,一定程度上,领导干部能不能成为全社会的道德楷模,决定着德治建设的成败。就此而言,可以说王阳明也有同样的主张,这体现在他对“亲民”思想的坚持和强调上。在宋明理学中,程朱把原本《大学》的“亲民”读作“新民”。按朱子所说:“程子曰:‘亲,当作新。’”“新者,革其旧之谓也。言既自明其明德,又当推以及人,使之亦有以去其旧染之污也。”[3]3对程朱把《大学》“亲民”读作“新民”,王阳明却坚持原本即“亲民”,反对改作“新民”。当王阳明的弟子徐爱提问说,朱子改“亲民”为“新民”,根据《大学》后文引《尚书·康诰》“作新民”来看,似乎有根据,而先生坚持原本“亲民”,根据何在呢?王阳明回答说:“‘作新民’之新是自新之民,与‘在新民’之新不同,此岂足为据?……下面‘治国平天下’处,皆与‘新’字无发明,如云‘君子贤其贤而亲其亲,小人乐其乐而利其利’;‘如保赤子’;‘民之所好好之,民之所恶恶之,此之谓民之父母’之类,皆是‘亲’字意。‘亲民’犹孟子‘亲亲仁民’之谓,亲之即仁之也。”[1]2王阳明还指出,《大学》下文的“以亲九族”到“平章”“协和”就是说“亲民”义,同时,“亲民”也就是《论语》中孔子所说“修己以安人”“修己以安百姓”之意,“修己”即“明明德”,“安人”“安百姓”即“亲民”。

从王阳明的回答,其坚持原本《大学》“亲民”,至少蕴含着两层重要意义。第一,正如王阳明所说,《大学》引《尚书》所说的“作新民”,意在引证自天子以至于庶民皆应自作新民,也就是《大学》同时引成汤《盘铭》所说“日新”与《诗经》所说“其命惟新”,因此《大学》就此总结说:“是故君子无所不用其极”,即君子无时无刻不自我追求“日新”而趋于至善至美的道德境界。也就是说,王阳明所坚持之意,在于说明即便《大学》所引“作新民”等之“新”字,正在强调自新而非新他也即新民,更不可错上加错地置换前文“亲民”为“新民”。此处意在强调,为政者如欲行德治,首先且根本前提是自我“明明德”、自我“作新民”,基础是自我永不止息的“明明德”,“亲民”是“明明德”的实践功夫及其自然结果而非主观目的。为政者在德治上唯有不停地追求以德修身、以德自治,而非首先出于所谓“新民”的客体化对象化目的。当然,就更不用说不以德修身、以德自治而却要运用种种的道德教条去要求和治理民众,这与王阳明及原儒之意根本相悖,也不可能产生真正的效果,且会适得其反。可以说,这也就是领导干部在德治中的“关键”和“道德模范”作用之所在。

第二,王阳明在即将出征广西思、田土司变乱时,就“亲民”而非“新民”进一步传授《大学问》与弟子钱德洪时说:“是故亲吾之父,以及人之父,以及天下人之父,而后吾之仁实与吾之父、人之父与天下人之父而为一体矣。……君臣也,夫妇也,朋友也,以至于山川鬼神鸟兽草木也,莫不实有以亲之,以达吾一体之仁,然后吾之明德始无不明,而真能以天地万物为一体矣。夫是之谓明明德于天下,是之谓家齐国治而天下平,是之谓尽性。”[2]1016王阳明认为《大学》的“亲民”与“明明德”是体用不二的关系,这种体用表现为“亲”与“仁”,自“明明德”本身有是体即有是用,故必然自然地体现为“亲民”。换言之,“亲民”不是别的,正是“明明德”的自身修养实践即“明”的功夫的自然体现。一方面,“亲民”即是自我“明明德”的修养功夫,它根本没有发生脱离主体“明德”而去“亲民”乃至“新民”的对象化和客体化活动过程。另一方面,王阳明强调,天地万物与我本是“一体”,所以“明明德”过程本质上即自我致“一体之仁”的过程,所以只是“明明德”功夫进路中自然体现“亲”民以至于“亲”“山川鬼神鸟兽草木”,进至于“一体之仁”的至大境界,王阳明认为这才是真正的“明明德于天下”。由此,可以说这正是“群众路线”在中国传统文化中最根本的土壤之一,它是中国共产党在新时期对治“四大风险”之一的“脱离群众”之丰厚的传统滋养。在王阳明看来,为政者本来就是来自于人民,也本来就是人民中的一员,在根本上既非舟水关系,也非鱼水关系,而本然是“一体同仁”,不可迷失性德而自隔于人民,必须守护“一体同仁”之本。按今天的话来说,这当然也是领导干部在德治中应该坚守的觉悟与担当之道。

2 “良知”与德治的普遍性自觉

习近平总书记强调指出:“要提高全民法治意识和道德自觉。……道德要得到遵守,必须提高全体人民道德素质。”[1]如果全体公民没有真正的道德自觉,缺乏良好的道德素质,德治建设进度会大打折扣,乃至于在民众基础中动摇倾覆。道德自觉是道德素质提高的关键。没有道德自觉,一切道德说教都于事无补。关于道德自觉,可以说,王阳明的“良知”学正是一剂催化的良药。

众所周知,阳明学的核心是在“良知”自觉的基础上,通过“致知”或说“致良知”的实践功夫即“知行合一”,复得“良知”即“天理”,以通融天生人成、天人一体的天道本体生生之德造化之机,以成就人之本质即美大圣神的生命本体。即如王阳明所说:“良知是天理之昭明灵觉处,故良知即是天理。”[4]78“天理在人心,亘古亘今,无有终始;天理即是良知,千思万虑,只是要致良知。”[4]120因此“良知”作为“天道”“天理”的天命人性,是人的根本性生命存在境,而所谓“致知”即是致此根本之“良知”,而所谓“格物”者,生命所遇存在与周遭之一切皆为“物”,因此即是在动止语默、举凡一切存在境中,念念“必有事焉”即“致良知”,以达须臾不离、以至不思不勉、从容中道的自在自得境界。

作为天生人成者,人之为人在其生命本根上不但是人人本自具足“天理”即“良知”,而且须臾不可违背“天理”“良知”。往“良知”上修养即“致知”或说“致良知”则合“天理”而成人,反之,则违“天理”而堕落沉沦,违背道德仁义礼智信,以至于非人而不可言其极。王阳明为了点化教导人自觉自信本具的“天理”“良知”,并鼓励人由此生命之根而成就真正的德业,可谓苦口婆心。王阳明一再提醒鼓励:“只要念念存天理,即是立志。能不忘乎此,久则自然心中凝聚,犹道家所谓结圣胎也。此天理之念长存,驯至于美大圣神,亦只从此一念存养扩充去耳。”[4]12并说:“夫良知即是道。良知之在人心,不但圣贤,虽常人亦无不如此。若无有物欲牵蔽,但循着良知发用流行将去,即无不是道。但在常人多为物欲牵蔽,不能循得良知。”[4]75正如王阳明在点化鼓励他的弟子时说:“‘人胸中各有个圣人,只自信不及,都自埋倒了。’因顾于中曰:‘尔胸中原是圣人。’于中起不敢当。先生曰:‘众人皆有之,况于中?却何故谦起来?谦亦不得。’于中乃笑受。又论:‘良知在人,随你如何,不能泯灭,虽盗贼亦自知不当为盗,换他作贼,他还忸怩。’于中曰:‘只是物欲遮蔽,良心在内,自不会失;如云自蔽日,日何尝失了!’先生曰:‘于中如此聪明,他人见不及此。’”[4]102

可以说,“良知”是立命立人之本,而立人是齐家兴国以至于平天下之基。亦正如:“一友自叹:‘私意萌时,分明自心知得,只是不能使它即去。’先生曰:‘你萌时这一知处,便是你的命根。当下即去消磨,便是立命功夫。’”[4]135因此,中国人出口谈“安身立命”,在王阳明而言,这才是真正的“立命”,“良知”即是命根,“致良知”功夫即是立命功夫,立了命才能真安身,安了身才能真谈得上修齐治平与身家国天下之德业。一定程度上可以说,这是上自官员下至民众都必须自觉自信的,也可以说这就是作为“以德治国”之最为根本的全体公民道德自觉之基,因为在根本上德言人,人言身,身言心,而心者“天理”“良知”之故。“良知”的觉信对于提高全体公民的道德自觉与道德素质具有易简功大的根本性觉发与建立功能。

3 “致良知”与德治的智慧性开显

正如习近平总书记所指出:“以德修身、以德立威、以德服众,是干部成长成才的重要因素。”[1]德之所以能“修身”“立威”“服众”,当然不是僵死的道德教条,而是活灵活现的身体力行和德性智慧。古希腊哲学家苏格拉底说“德性即知识”,并要求“认识你自己”。中国的古老智慧则指出:“精义入神,以致用也;利用安身,以崇德也”(《周易·系辞》)。正如张岱年先生所说:“中国哲人认为真理即是至善,求真乃是求善。真善非二,至真的道理即是至善的准则。即真即善,即善即真”,“宇宙真际的探求,与人生至善之达成,是一事之二面。穷理即是尽性,崇德亦即致知。”[2]真善在本体上是一而不二的,因此,真正的修德致善者,绝非僵死刻板、老好先生,而一定是活泼智慧的。所以,德治本身也是一种智慧之治。王阳明认为,“良知”即心体性德的发明,不但是成德立人之本,同样是德业成就的智慧之源。

正所谓“人算不如天算。”此所谓“天”,一方面指外在的机缘条件和时势,如孟子所说:“虽有智慧,不如乘势;虽有镃基,不如待时”(《孟子·公孙丑》)。另一方面,则是说人的智慧不可能超过天的智慧。然而,如果就王阳明而言,从本体高妙处说,可谓“人算即是天算”,而从“致良知”的进程而言,可以说“人算趋于天算”。因为人性通天,“良知”即“天理”,“天理”即自我虚灵不昧的良知本体,而“天理”或曰“天道”“天德”当然是一切存在境及其智慧本体,因此,“致良知”到精微处当然可以感应打通智慧本体,至高至极则甚至与之无二。那么,通过“致良知”而打通“天道”“天理”本体,则可疏通本源,秉本执要,不断获得“人算即天算”的本体智慧。王阳明强调:“天地气机,元无一息之停。然有个主宰,故不先不后,不急不缓,虽千变万化,而主宰常定,人得此而生。若主宰定时,与天运一般不息,虽酬酢万变,常是从容自在,所谓‘天君泰然,百体从令’。”[4]33王阳明又把“良知”的虚灵不昧妙用智比喻为规矩尺度,以此去应量天下万事万变。如其说:“夫良知之于节目时变,犹规矩尺度之于方圆长短也。节目时变之不可预定,犹方圆长短之不可胜穷也。故规矩诚立,则不可欺以方圆,而天下之方圆不可胜用矣。尺度诚陈,则不可欺以长短,而天下之长短不可胜用矣。良知诚致,则不可欺以节目时变,而天下之节目时变不可胜应矣。”[4]54当然,王阳明不可能不重视世间的所谓“节目时变”与“名物度数”,但他认为这与“良知”发明是先后本末的关系。因此,他强调说:“人只要成就自家心体,则用在其中。如养得心体,果有未发之中,自然有发而中节之和,自然无施不可。苟无是心,虽预先讲得世上许多名物度数,与己原不相干,只是装缀,临时自行不去。亦不是将名物度数全然不理,只要‘知所先后,则近道’”[4]23。

正如传统公堂总会高悬“正大光明”匾额作为慧眼,王阳明还把昭明灵觉的“良知”比作“明镜”,以此而获得随物应照的智慧。如他说:“圣人之心如明镜,只是一个明,则随感而应,无物不照,未有以往之形尚在,未照之形先具者。……是知圣人遇此时,方有此事。只怕镜不明,不怕物来不能照。讲求事变,亦是照时事,然学者却须先有个明的功夫。学者惟患此心之未能明,不患事变之不能尽。”[4]13王阳明进一步指出:“君子学以为己,未尝虞人之欺己也,恒不自欺其良知而已;未尝虞人之不信己也,恒自信其良知而已;未尝求先觉人之诈与不信也,恒务自觉其良知而已。是故不欺则良知无所伪而诚,诚则明矣;自信则良知无所惑而明,明则诚矣。明诚相生,是故良知常觉常照。常觉常照,则如明镜之悬,而物之来者,自不能遯其妍媸矣。”[4]80-81总之,王阳明坚信“良知”“天理”的智慧本体昭明灵觉、不可胜用。王阳明最后强调并鼓励说:“昏暗之士,果能随事随物精察此心之天理,以致其本然之良知,则虽愚必明,虽柔必强。大本立而达道行,九经之属,可一以贯之而无遗矣。”[4]52“九经”即《中庸》所说治理天下国家的九个方面。王阳明认为,这都可以通过“良知”发明而从根本上促成,而且也必须根于“良知”本体。

正如王阳明所说:“夫良知,一也。以其妙用而言谓之神”,王阳明坚信“致良知”功夫的不断深入,则天人通贯的本源智慧会不断通达,从而不断获得神奇妙用的功效。当然,在现代性条件下,不可能一味盲目地把王阳明的“致良知”智慧体用之学盖于一切,但常言道:“事在人为”。亦正如王阳明所说“即体而言,用在体,即用而言,体在用:是谓‘体用一源’。”“体未立,用安从生?”[4]35如果说,为事先立人,立人在立心,而心即贯通天人的智慧本体即“天理”“良知”,那么,从此意义上而言,“体未立,用安从生?”当然是可以成立的。由此,如王阳明所说,“体”开出的“用”,也可以是促成基于个体生命的“以德治国”的智慧开显之路。

4 “必有事焉”与德治的根本性涵化

同样,正如习近平总书记强调指出:“道德是基石,任何时候都不可忽视。”[1]形象地说,德治是法治的地下之根系,法治则是地上之枝叶,二者共同开出天下正义美善之花果。在现代社会,虽然二者相辅相成不可偏废,但相当程度上可以说,德治更具有大本大根的功能,因为没有了法的前提即德所包涵的正义与真善美的公意认同与根基,法则不会使天下人心悦诚服,便会丧失威信和认同感与执行力。同时,德治明显具有更强的历史积淀和道德智慧的传承性。在此意义上,可以说德治可谓“必有事焉”。其对于古今中外的社会治理功效,虽难显于一时一事,但却具有根本性地位和长久性功效,它是法治得以健行的培根固本之源。

“必有事焉”本出孟子,孟子在回答关于自己“善养吾浩然之气”时所谓:“难言也。其为气也,至大至刚,以直养而无害,则塞于天地之间。其为气也,配义与道;无是,馁也。是集义所生者,非义袭而取之也。行有不慊于心,则馁矣。……必有事焉,而勿正,心勿忘,勿助长也”(《孟子·公孙丑》)。孟子强调,养浩然之气的重点是“配义与道”,且不可一刻“无是”即违离,它是长久“集义”而生,不可“义袭而取”即靠偶尔的正义行为而得。同时,不可揠苗助长心急功利即“勿助”,也不可舍弃耕耘即“勿忘”。针对孟子的修养之法,山中修学者多说“勿助勿忘”的功夫难把握。对此,王阳明指出:“区区因问之云:‘忘是忘个什么?助是助个什么?’其人默然无对。始请问。区区因与说我此间讲学,却只说个‘必有事焉’,不说‘勿忘勿助’。‘必有事焉’者,只是时时去‘集义’。若时时去用‘必有事焉’的工夫,而或有时间断,此便是忘了,即须‘勿忘’。时时去用‘必有事焉’的工夫,而或有时欲速求效,此便是助了,即须‘勿助’。其工夫全在‘必有事焉’上用,‘勿忘勿助’只就其间提撕警觉而已。……夫‘必有事焉’,只是‘集义’。‘集义’,只是‘致良知’。说‘集义’则一时未见头脑,说‘致良知’即当下便有实地步可用功。”[4]90-91

在一定程度上,可以说,一个国家乃至天下的人类社会,又何尝不与一个人的“必有事焉”即时时刻刻、事事物物“集义”“致良知”相同呢!人之为人需要“善养吾浩然之气”,一个国家社会又何尝不必须要正气!按今天的话来说,正能量不可或缺。历史上,于人于国家天下都曾有过“忘”和“助”的毛病过错,而对治之法正如王阳明所说,不是去拿捏如何“勿忘勿助”,批左斗右,而根本应在“必有事焉”上用功,自然可以提撕警觉而减少乃至不犯“忘”“助”之病。对一个国家社会的“以德治国”进程而言,更是如此。正如王阳明所说,一方面:“如人走路一般,走得一段,方认得一段;走到歧路处,有疑便问,问了又走,方渐能到得欲到之处。今人于已知之天理不肯存,已知之人欲不肯去,且只管愁不能尽知。只管闲讲,何益之有?”[4]22另一方面:“我这里功夫,不由人急心认得。良知头脑是当,去朴实用功,自会透彻。”[4]115德治的土壤即哲学文化及其道德智慧资源是经过千百年长久积淀传承而来,一方面,不可以犯拿来主义错误,简单地认为为我所用便是,走工具主义和功利主义之路不可以真正获得至宝,历史证明也是不能长久的。另一方面,无论天下大势如何风云变幻,社会形态如何新异变迁,只要是人之为人的社会,则德治之于人心,便时刻不可缺失,德治注定将伴随人类社会始终。由此,无论谁执政,无论以何种形态执政,历史证明,犯“忘”即丢弃德治一面的错误,天下随即动荡而绝不可长治久安,在此已无须赘言举例。

当然,“必有事焉”与“勿助勿忘”的修养之道,在中国传统可谓“身国同构”,在本质上庶几相同。正如一个人需要良师益友,也需要长期的学习教育和积淀,才可以不断走上“必有事焉”即“致良知”的正确之道,才可以在此间不断获得“勿助勿忘”的智慧关照,并走好人生之路,乃至成就伟大德业。对于一个国家社会,又何其不然!德治智慧经验的积淀如大树之根,需要深深植根于传统哲学文化智慧之中,才可以固本培根,枝繁叶茂,长久广大。可以说,德治是人类社会最本质和最根本上的安身立命之本,而“以德治国”需要在“必有事焉”的用功和智慧关照中,注重遵循其根本性和长久性属性,不犯“忘”“助”之病,才可以活水源流、相得益彰,成就德业福祉于天下。

5 “拔本塞源”与德治的正本清源感召

在庆祝中国共产党成立95周年大会上,习近平总书记指出:“我们党已经走过了95年的历程,但我们要永远保持建党时中国共产党人的奋斗精神,永远保持对人民的赤子之心。一切向前走,都不能忘记走过的路;走得再远、走到再光辉的未来,也不能忘记走过的过去,不能忘记为什么出发。面向未来,面对挑战,全党同志一定要不忘初心、继续前进。”[2]“不忘初心、继续前进”,在推进马克思主义中国化、坚持和完善中国特色社会主义道路的伟大历史进程中,除了永葆奋斗精神外,还要永葆“对人民的赤子之心”。而且,后者是前者的本源动力,否则,难有奋斗之志,即便有之,也可能难免为私而不公。因此,只有以正义“良知”为立人之本,胸中充满仁爱与赤城情怀,才可永葆“对人民的赤子之心”,以天下为公,实践德治仁政,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这是德治之本,可以说,这也是王阳明的初衷本意。

所谓“拔本塞源”,是王阳明对其友顾东桥来书,请教就如何在古时杨、墨之学,尧、舜禅让,汤、武放伐,周公、莽、操摄政等学说事理之间辨别十分善恶的问题时王阳明回信所说。王阳明借用本出《左传》的“拔本塞原”一说,意在指出如果不把千百年来种种“拔本塞源”的异端曲说和功利之学暴毙于天下,使天下人认清其本来面目,则圣人之学也即“天理”“良知”之学终被遮蔽歪曲和裹挟利用,则天下人心恍惚、生民受害。王阳明认为,古代之世,人心相比今天更加淳朴,天下之人本同心同德、相视如一家,唐、虞及三代的教育,核心目标是如何保持和恢复本然心体的道德良知之教,皆旨在使生民归复万物一体之仁、同心一德之体。王阳明认为,五帝太古之世,整个社会即如一人之身,心神五官自然协同,一体共生。因此,王阳明比喻说:“盖其心学纯明,而有以全其万物一体之仁,故其精神流贯,志气通达,而无有乎人己之分,物我之间。辟之一人之身,目视、耳听、手持、足行,以济一身之用。目不耻其无聪,而耳之所涉,目必营焉;足不耻其无执,而手之所探,足必前焉;盖其元气充周,血脉条畅,是以痒疴呼吸,感触神应,有不言而喻之妙。此圣人之学所以至易至简,易知易从,学易能而才易成者,正以大端惟在复心体之所同然,而知识技能非所与论也。”[4]60王阳明指出,如果全社会都朝着“万物一体之仁”的伟大情怀上看齐,减少一些人己物我之间的分别和对立,以至于把人类社会视作活灵活现的生命共同体,那么,所有人都会在这个生命共同体中心甘情愿地各尽所能,众志成城,从而促成“一身之用”般的充满仁慈大爱的和谐大同之治世。

但王阳明指出,遗憾的是,“三代之衰,王道熄而霸术猖;孔、孟即没,圣学毁而邪说横。教者不复以此为教,而学者不复以此为学。霸者之徒,窃取先王之近似者,假之于外,以内济其私己之欲,天下靡然而宗之,圣人之道遂以芜塞,相仿相效,日求所以富强之说,倾诈之谋,攻伐之计,一切欺天罔人,苟一时之得,以窃取声利之术,若管、商、苏、张之属者,至不可名数。”[4]60因此,王阳明指出:“盖至于今,功利之毒沦浃于人之心髓而习以成性者几千年矣,相矜以知,相轧以势,相争以利,相高以技能,相取于声誉。”[4]61总之,王阳明对于后世愈来愈功利狡诈之文化人心,深感不安。他认为如果不将之一一揭露于世人,并加以克制,定会持续沦浃世道人心,以至于权术阴险计谋功利之徒会成为社会文化的引导者,则天下人心是难以何乐安宁。因此,王阳明认为,后世之人多私智相轧,狡伪阴险,诡辞矫行,妒贤忌能,恣情纵欲,相陵相贼,所以世态难免祸乱无穷,更何谈一体同仁。王阳明所要“致良知”的目的之一,无非是要去除“拔本塞源”之学说,复“一体同仁”的圣人之学,以济于天下。因此,王阳明谓:“夫人者,天地之心,天地万物,本吾一体者。生民之困苦荼毒,孰非疾痛之切于吾身者乎?不知吾身之疾痛,无是非之心者也。是非之心,不虑而知,不学而能,所谓良知也。良知之在人心,无间于圣愚,天下古今之所同也。世之君子惟务致其良知,则自能公是非,同好恶,视人如己,视国犹家,而以天地万物为一体,求天下无治,不可得矣。”[4]86所以,王阳明最后至诚动容地言道:“仆之不肖,何敢以夫子之道为己任?顾其心亦稍知疾痛之在身,是以彷徨四顾,将求其有助于我者,相与讲去其病耳。今诚得豪杰同志之士扶持匡翼,共明良知之学于天下,使天下之人皆知自致其良知,以相安相养,去其自私自利之蔽,一洗谗妒胜忿之习,以济于大同,则仆之狂病,固将脱然以愈,而终免于丧心之患矣,岂不快哉!”[4]88

在现代而言,也许王阳明所说,可能略显单纯。然而细思之,王阳明所要感召之意又何尝不是人类最原本最朴实质真的理想追求呢?正如习近平总书记强调永葆“对人民的赤子之心”,就最朴实本源意义上而言,500年前的王阳明所说“今诚得豪杰同志之士扶持匡翼,共明良知之学于天下,使天下之人皆知自致其良知,以相安相养,去其自私自利之蔽,一洗谗妒胜忿之习,以济于大同”,当然也是古今暗合的。至少一致而百虑、殊途而同归,造福于生民,以济于大同的理想目标是相通的。当然,在当今,仅“致良知”,恐怕已远远不能解决“以济于大同”的所有问题,然而,正所谓:“国无德不兴,人无德不立。”[2]永葆“赤子之心”,当然不能完全离开“自致其良知”,以保持豪杰同志“一体同仁”的本心,进而涵养“不忘初心”的立人之基,并以之作为“以济于大同”的兴国之重要源泉。在此意义上而言,德治的实践意义和现实价值是巨大而无可替代的。

[1]习近平.坚持依法治国和以德治国相结合[N].新华网,2016-12-10.

[2]吴光.阳明学的理论结构、根本精神与当代价值[G]//李国英.阳明学研究.北京:中华书局,2015.

[3]朱熹.四书章句集注[M].北京:中华书局,1983.

[4]王守仁.王阳明全集:新编本第一册[M].吴光,钱明,等编校.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11.

[5]王守仁.王阳明全集:新编本第四册[M].吴光,钱明,等编校.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11.

[6]张岱年.中国哲学史大纲·序论[M].南京:江苏教育出版社,2005.

[7]习近平.在庆祝中国共产党成立95周年大会上的讲话[N].新华网,2016-7-1.

[8]习近平.汇聚起全面深化改革的强大正能量[N].人民网,2013-11-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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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中(1982-),男,贵州习水人,哲学博士,贵州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副教授;欧阳祯人(1961-),男,湖北建始人,哲学博士,武汉大学中国传统文化研究中心教授、博士生导师,中华孔子学会阳明研究会副会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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