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 载 元
(西北大学 历史学院, 陕西 西安 710068)
反秦、楚汉战争时期历法继承问题
——以《史记·秦楚之际月表》的分析为主
琴 载 元
(西北大学 历史学院, 陕西 西安 710068)
在对秦汉交替的历史研究中,《史记·秦楚之际月表》有一定的史料价值。司马迁编撰《月表》时可能按汉帝国建立的结果来总述反秦、楚汉战争的过程,其中对诸侯王纪年的记载并不是根据历法,而是为了选别诸侯王的正统而特意记载的,其目的是加强表述汉建立帝国的必然性。刘邦集团建朝时采用秦历的原因,是因为楚历经过战争与国亡没有传承下来完整的系统,于是在他们进入关中拿到皇室书籍后,为了实用目的而积极使用秦历。这一选择使刘邦集团确立了与其他势力不同的优势,成为汉朝统一天下的重要因素之一。
楚汉战争; 历法; 纪年; 汉承秦制
最近,由于一些楚文化遗迹的发掘,学界对战国时期楚史的研究又活跃起来,楚历研究就是其取向之一。按照时期与特征,可以分类两种研究方向。
第一,学界所关注的楚历有不同的时间点,大约分为春秋战国时期以江汉平原为中心的楚与反秦、楚汉战争时期的“张楚”。本文主要关注与“张楚”历法相关的问题。自田余庆根据马王推汉墓帛书《五星占》里所记的“张楚”纪年[1]分析其历史地位以来[2],更多的有关“张楚”的考古资料陆续出土。比如,在湖南省益阳市兔子山出土了大量的战国秦汉简牍,在整理过程中发现其中有记载“张楚之岁”的简牍[3],由此很多学者开始提出“张楚”时期存在独自历法体系的可能性。司马迁的历史认识也符合于这种现象,他在编辑《史记》的过程中将项羽提升到《本纪》并把陈胜排在《世家》之内,而且在十表中特意撰写《秦楚之际月表》,都间接反映出当时人们保持怎样的历史继承意识。
第二,对楚历系统来讲,岁首是目前的主要话题。有人认为战国时期楚历是以正月为岁首的夏历*相关研究可参李家浩:《包山祭祷简研究》 ,《简帛研究》,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1年版;宋华强:《从楚简“卒岁”的词义谈到战国楚历的岁首》 ,《古汉语研究》2009年第4期。,而另外的研究提出它是以十月为岁首的“建亥”之历*相关研究可参王胜利:《关于楚国历法的建正问题》 ,《中国史研究》1988年第2期;《再谈楚国历法的建正问题》 ,《文物》1990年第3期;《试论楚国历法的创新工作》 ,《江汉论坛》2007年第8期。。这些对楚历的论争观点相异,且各有根据,还没形成定论。由于资料的匮乏,对像岁首那样的初步问题也不能解决,这就是楚历研究的难点。
尽管有多种困难,目前中国学界对楚历的研究仍取得了不小的成就。除此,日本学界的研究成果也值得关注。平势隆郎长期研究古代中国纪年,其中对楚历提出一些相当深远的见解,值得参考[4]。对于“张楚”的历法,藤田胜久早已进行了有意义的研究,他主要分析《史记·秦楚之际月表》来探讨相关问题。据他研究,基本以编月式结构的《月表》从秦灭亡后楚义帝即位开始记载编年,表明司马迁在编撰《月表》的时候应参考楚历。而且,纪年以正月为准设计,由此可以推测当时楚历是以正月为岁首的夏历[5]。
藤田胜久的研究有相当的参考价值,但是与《月表》相关的部分还存在商榷的余地。首先,对楚历的岁首还不能断定,他所举的证据需要进行更详细的分析。其次,虽然司马迁的历史叙述中重视楚,“张楚”在秦汉之间成为不可缺少的环节,然而楚历为什么突然被断绝而秦历直接从秦到汉联系下来?目前我们还没有解决好这一问题,这就需要明确说明秦汉之间历法继承的历史。
古代政治当中的历法制定是为实现一元化的中央集权必须要作的基础事业。进而,它与皇帝的“天命”密切相关,它所涉及的问题不但属于天文学,而且扩展到政治思想方面。刘邦集团废弃楚历而采用秦历(颛顼历),是将政治及思想文化路线决定为“秦制”的重要事件。因此,反秦、楚汉战争时期楚历的断绝与秦历的继承实际上对西汉建国意义重大。本文按照这种问题意识,首先考察从《史记·秦楚之际月表》所见的历法问题,然后将讨论的范围扩展到西汉的建国历史,探讨秦历继承与楚历断绝的历史含义。
本节检讨一下司马迁根据楚历编辑《史记·秦楚之际月表》纪年的说法。藤田胜久主张楚义帝即位以后十八诸侯王的纪年应是使用岁首为正月的楚历的证据,但是,我们对此有所疑问。首先,藤田胜久对楚历的岁首以睡虎地秦简《日书》所见的秦、楚月名表为例来说明,而这则资料与他所了解的不同,其岁首不是正月而是排在夏历十月的①。其内容如下:
①藤田胜久对睡虎地秦简《日书》秦、楚月名的理解有错误,他认为“冬夕”月是夏历的正月(《<史記>項羽本紀と秦楚之際月表——秦末における楚·漢の歷史評價》,《東洋史研究》54-2,1995年,第185页)。
十月楚冬夕,日六夕七<十>。[六四正贰] 十一月楚屈夕,日五夕十一。[六五正贰] 十二月楚援夕,日六夕十。[六六正贰] 正月楚刑夷,日七夕九。[六七正贰] 二月楚夏杘,日八夕八。[六四正叁] 三月楚纺月,日九夕七。[六五正叁] 四月楚七月,日十夕六。[六六正叁] 五月楚八月,日十一夕五。[六七正叁] 六月楚九月,日十夕六。[六五正肆] 七月楚十月,日九夕七。[六五正肆] 八月楚爨月,日八夕八。[六六正肆] 九月楚 (献)马,日七夕九。[六七正肆][6]191
这里所看到的楚月,除七、八、九、十月之外都有固有的名称,按序数月推算的话“冬夕”就会成为一月。而且,每个月名后边记载日、夕时间,从此可以了解到冬至与夏至大概排在哪些月里。根据这些端绪来看,楚正月“冬夕”应该是夏历的十月。按照平势隆郎的说法来讲,秦历所采用的是“踰年称元法”,即实际上是夏历,而只将岁首改为十月;楚历就设定固有的月名而从新安排一年周期,可以称之为“立年称元法”[4]123-156。
这样,如果严格看睡虎地秦简《日书》秦、楚月名表,就不能断定《秦楚之际月表》的纪年是参考楚历的。而且,作为史料,睡虎地秦简《日书》本身并不完整。《日书》里记载的楚月名只是秦占领江汉平原一带后的残余而已,从此不能完全看到楚历的实际。所以,我们还需要通过另一种分析来找出答案,而闰月就可以作为这一问题的关键要素。
以太阴历为基础的古代历法,因为月公转周期只是29.5日,一年周期与太阳公转周期(365日)不符。因此,每年发生11日左右的误差,所以在三年以内必须要附加闰月而弥补30余日。藤田胜久也关注这一问题,推测在《月表》里十八诸侯王二月被册封应是由于楚历置闰而形成的现象[5]182。不过,如果是那样,项羽即位后3年内一定要再一次置闰。假如楚历与秦历在不同年度置闰,有后九月的汉高祖二年避免置闰,而下一年项羽在位3周年时必须要置“后十二月”。但是,《月表》里项羽三年十二月至四年一月之间却没有置闰而直接换年度[7]793。除项羽段之外,其他诸侯国段也同样不置闰。比如,燕王臧茶是十八诸侯王中在位时间超过项羽的唯一人物。到项羽死亡的汉高祖五年十二月,正是他在位48个月的时候,这期间一次也没有置闰,并且在位四年后就开始“五年一月”[7]796。此外,淮南王英布在高祖四年七月时背叛项羽与刘邦联合,他在此月立年,第二年七月时就记为“二年一月”[7]798。古代历法中没有存在以七月为岁首的历法,所以这一纪年肯定与历法无关。还有,韩王信在汉高祖二年十一月即位,而他在位的这一年底有“后九月”,因此他第二年纪年从十月开始。这看起来与置闰相关,但在《月表》的最后一段汉高祖五年后九月时韩王信的纪年居然记为“五年一月”[7]800,表明他的纪年也跟历法无关。从这些例子来看,诸侯王的纪年并不是根据历法而立的,应该有另一种含义。
笔者以为,诸侯王的纪年是司马迁按照自己的历史观而分辨各诸侯王比重的结果。那些纪年实际上只在被选别的诸侯王表里记载,对其他诸侯王就省略书写纪年,以月数记载在位时间。此类型可参看表1。
表1 《月表》诸侯王纪年、纪月分类[7]775-800
楚义帝即位后项羽分封十八诸侯王,《月表》以汉高祖元年二月分段设定其前后的转换。如表1所看到,诸侯王当中有的在汉高祖元年二月首次被册封,而有的从过去自称王延长其地位。值得注意的是,与其他诸侯王不同,赵国后裔赵歇、齐国后裔田市、燕国后裔韩广、魏国后裔魏豹、韩国后裔韩成没有记录纪年,而仍然以月数来记载在位时间。当然,这里还会有首次即位与延续地位的诸侯王区分的目的,而到汉高祖二年二月分段还是有这样的区别,这肯定有另外一种含义。再仔细看汉高祖二年二月段,首先临江王共敖、殷王司马卬等部分诸侯王封王一年却没有纪年。其次,三个月前陈余打败常山王张耳并被封为代王,而韩王经过韩成、郑昌被肃清后韩王信即位,已过四个月。其中,韩王分段从韩王信即位开始有纪年,而在赵王分段陈余不到一年汉高祖三年十月时被征伐后,张耳被封为赵王,从此赵王分段也就开始有了纪年。总之,《月表》里纪年的诸侯王有项羽、吴芮、英布、章邯、臧茶、张耳、韩王信。对诸侯王加纪年有一定的原则,笔者推测司马迁以纪年来区分哪些诸侯王是正统的。除此,诸侯王的出身地也是一条重要的线索,如表2。
表2 《月表》诸侯王出身地分类[7]775-800
首先看楚国出身的诸侯王。他们当中有纪年的是项羽、吴芮、英布,而临江王共敖没有纪年。临江王在项羽死亡后被讨伐,且他的领地被裂为南郡和长沙国。司马迁可能由于这一原因不承认临江王的正统地位。相反,吴芮后来被册封为长沙王,而且英布与汉联合后被封为淮南王,这两人都同样成为汉帝国的异姓诸侯王。对另外诸侯王也有可能按类似的标准来判定纪年的与否。来自燕国的臧荼到汉代延续诸侯王,韩王信、赵国的张耳都在与汉联合后被授予异姓诸侯王地位。与他们不同,西魏王豹因为在楚汉战争中背叛汉而其封地被韩信占领本人被杀,魏国的王位发生空缺。对此或许司马迁将梁王的彭越设定为来自魏系统的异姓诸侯王。齐国的情况非常独特,在田都、田安、田市、田荣、田假、田广等人物中,只有田广维持一年以上的在位时间(21个月)。但是,对他没有赋予纪年,结果所有齐国后裔中没有人受到司马迁的承认。其理由可能是因为齐国后裔都向汉抵抗被征伐,韩信就在此地当诸侯王,而韩信从齐王被徙封为楚王并齐地被设置为郡县。此后,刘邦将齐地分封给长庶子刘肥,重新设立齐国诸侯王的正统。
如上所述,在《月表》所见的诸侯王纪年主要反映出汉帝国建立后继承王国的情况。但有些例外,章邯和项羽不属于这种类型。雍王章邯被汉征伐,而司马迁特意给他赋予纪年。众所周知,《史记》有些篇章比较注重个人形象,在司马迁看来章邯个人对此历史是有一定价值的。虽然他曾经在反秦战争的战场上差点平定反秦起义军。或许,司马迁故意与旧六国势力对比,并把他定为秦国的继承者。至于项羽的例子,关注个人形象的特点比章邯的事例更突出。项羽虽然后来败给刘邦,而绝不能忽视他对当时历史的影响。因此,司马迁在记述《史记》时一直重视项羽的历史地位,从《月表》也可以看到这样的观点。
总而言之,《史记·秦楚之际月表》所记的诸侯王纪年不是根据历法的,而是为了选别诸侯王的正统而特意记载的。对于历法来讲,《月表》里只有使用以十月为岁首的颛顼历,即秦历。进而,从此可以看到司马迁按汉帝国建立的结果来总述反秦、楚汉战争的过程,加强表述汉建立帝国的必然性。这是司马迁个人的历史观,但汉高祖刘邦继承秦历并以秦制为基础建立帝国是事实,所以可以说此观点是客观的。
如上节所看,司马迁在编辑《史记·秦楚之际月表》的时候根本没有参考楚历,只以秦历为标准安排各诸侯王的纪年。尽管如此,因为历法的制定是国家建立时必须要作的事业,所以“张楚之岁”中所建立的各国可能会自己制定或借用历法。我们可以假设当时的诸侯国都有自己参考的历法,但是它到底是承自楚国的还是另一系统的,会成为一个问题。楚历因为经过战争与国亡被断绝,不会以同样的形式传承到秦末。所以,当时楚历的精密程度可能达不到秦历的水平,于是刘邦集团进入关中拿到秦历后就积极使用。然而,这种刘邦集团与其他势力的差别,之后就成为统一天下的一个重要因素。
目前所见楚历的痕迹,多集中在湖北省一带出土的简牍及帛书里。然而,它有公元前278年前后的区别,此时秦占领楚首都并设置南郡,经过这一动荡后楚历不得不发生很大的变化。我们通过睡虎地秦简《日书》与马王堆汉墓帛书《五星占》等资料发现关于楚历的端绪,但那些信息只是楚历的残余,只是反映出秦占领江汉平原后楚历逐渐被淘汰的过程[8]。而且,目前我们无法了解到楚迁至江淮地区后怎样保存、继承自己的历法。
公元前222年楚灭亡,楚历跟着被断绝。第二年,秦始皇正式宣布帝国的同时,曰“方今水德之始,改年始,朝贺皆自十月朔”[7]237,命令全国施行以十月为岁首的颛顼历。其实,这不是新制定历法,而是将既往使用的秦历推广到全国,并断绝六国历法的举措。进而,通过六国王族及贵族的迁徙、全国主要城郭的废弃等追求中央集权的举措,对六国文化的压迫越来越深入。尤其,秦始皇34年施行了焚书政策,因此六国史书都被破坏,战国史的很多信息因此而消失。其中,对楚国史书的破坏可能更严重,比如《史记·楚世家》记载中,公元前278年楚迁都后的记事极为简略①。一个国家的编年史可以成为复原历法的主要根据,但是由于焚书政策,楚国的编年史也被彻底消灭。在这样的情况下,楚国的反秦势力不会把握像秦颛顼历那样精密的历法。
①这里简单记载春申君职权及考烈王、幽王、哀王、负刍的即位后,就讲述楚灭亡的过程。其时间大概经过50余年(司马迁:《史记》卷四〇《楚世家》,第1736~1737页)。
②司马迁:《史记》卷七《项羽本纪》,第316页:“项王、范增疑沛公之有天下,业已讲解,又恶负约,恐诸侯叛之,乃阴谋曰:‘巴、蜀道险,秦之迁人皆居蜀。’乃曰:‘巴、蜀亦关中地也。’故立沛公为汉王,王巴、蜀、汉中,都南郑。”
由于秦压迫旧六国的政治及文化,对知识体系追求极端的中央集权,在旧六国地区发生了反秦起义。楚国势力以反秦情绪为动力向关中进军,其中刘邦集团首次进入关中地区,得到了秦国所累积的知识体系。关于这一事实,《史记·萧相国世家》曰:“沛公至咸阳,诸将皆争走金帛财物之府分之,何独先入收秦丞相御史律令图书藏之……汉王所以具知天下阸塞,户口多少,强弱之处,民所疾苦者,以何具得秦图书也。”[7]2014由于萧何的贡献,刘邦集团获得了秦国所集的图书。萧何所获得的图书主要是丞相、御史的行政文书,应该包括全国户口及税数、徭役、兵役情况与各种上计文书。为了恰当地运用那些文书,必须要利用秦法律及历法,因此汉自然决定了沿用秦历。
“汉承秦制”的政治路线除现实的需求之外,也是为了确保帝国建立的名分而必要的。楚汉战争不但是用武力的争斗,而且是为继承文明的战争。经过秦帝国统治,当时的关中地区集中了中国文明的大量成果。所以,反秦集团进入关中地区以后就要决定对那些文明破坏还是保存,而先进入关中的刘邦军保存它;项羽军居然选择破坏。
一般讲刘邦与项羽比较时,评价刘邦因为以关中地区为地盘就能击败项羽最终当皇帝。但是,按严格的事实来讲,当初刘邦受到项羽的压迫失去了关中。项羽虽然没有以关中地区作为自己的地盘,也没有让刘邦占据关中,将他的封地限制到汉中和巴蜀②。项羽以为只要使刘邦不能确保关中的“地”就可以控制他,但却没有认识到刘邦已获得了关中的“精髓”。刘邦集团被项羽军屈服并放弃渭水一带的关中地区,经过子午道南下到汉中。不过,从文明战争的视角来看,在继承与断绝的岔路上,两大政治集团作出相反的选择,楚汉战争的胜败或许此时已成定局。
[1]马王堆汉墓帛书整理小组.《五星占》附表释文[J].文物,1974(11).
[2]田余庆.说张楚——关于“亡秦必楚”问题的探讨[J].历史研究,1989(2).
[3] 新华网. 湖南益阳:兔子山遗址出土“张楚之岁”文字实物[EB/OL].(2013-07-23)[2016-04-25].http://news.xinhuanet.com/local/2013-07/24/c_116663499.htm.
[4]平势隆郎.中国古代纪年の研究[M].汲古书院,1996.
[5]藤田胜久.《史记》项羽本纪と秦楚之际月表——秦末における楚·汉の历史评价[J].东洋史研究54-2,1995.
[6]睡虎地秦墓竹简整理小组编.睡虎地秦墓竹简[M].北京:文物出版社,1990.
[7]司马迁.史记[M].北京:中华书局,1959.
[8]琴载元.反秦战争时期南郡地区的政治动态与文化特征——再论“亡秦必楚”形势的具体层面[J].简牍学研究:第五辑,2014.
[责任编辑:曹 骥]
2016-09-28
2016-12-12
琴载元(1981-),男,韩国人,历史学博士,主要从事中国秦汉史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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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73-2936(2017)01-0058-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