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向阳
小雪前一日,晨起天色阴灰,就想坐看阴灰着的这张脸上如何一朵一朵开出小小的花来。可坐至向晚,并州城里也并没有落下预料中的白雪,待雪饮酒的人倒白白惊了一日的大风。
夜半醒来,颇觉身心寂寞,寂寞且无主。想那无信初雪,应是白绫裹身的吕布女儿吧,未及单马破围就怯怯回城去了。
它兴许就没有真的想送。只将吊桥高高扯起,托言城外刀兵盛大。
辗转反侧间,已是小雪这一天的黎明了。一颗友人前日礼赠的葫芦挂在窗外的黑铁栏上,还是青黄光洁的葫芦身,臆想中期许的夜雪竟没有赠它一袭半领白袈裟。
出门西行。一夜摇落后,见满街空空的树木尽已冬天身。海棠树的寒果则挂在早晨的青天下,像一些小儿望穿白雪的黑黑眼球。隐隐然就觉得,我故乡大箕的苹果树下该有人打铁了,叮叮当当的打铁声里故乡的苹果树就该沾惹星星点点的白雪了。
果然,故乡大箕的乡野就落雪了。小雪定定落在小雪这一日,像大箕定定伏在大箕的怀里,双乳一般有情有信。一只灰黄的小兔子欢欢跑出娘亲的怀抱,欢欢跑上五指山的山坡,在山岩与山岩的褶皱之间留下浅浅淡淡的花瓣形蹄迹,给那山下的套兔人费神追索。
一棵两棵三棵四棵苹果树,更多的苹果树,聚成五指山下小小的林子,一座抹了麦秸草泥的打铁炉子在风匣子噶哒噶哒噶哒的长长响声中一尺一尺吞吐青蓝火苗。一个两个三个四个脱光膀子、腰里围着帆布裙的铁匠在铁砧上卖力抡锤。
我总觉得,在我故乡大箕那样的中国民间,铁匠乃是异人,就像任何地方的铁匠都是绝非常人的异人一样。火是危险的,铁是危险的,火中锻铁的铁匠皆有血色而近于青黑的鬼神心相。鬼神心相的铁匠白日间烧火打铁,夜间就会乘风登高给素洁的月亮抹一把黑,再一翻身跨上赤焰驹,腰间摸出长枪铁斧,风驰电掣走州过府,做出些鬼神皆惊的刀兵大事来。
我又总觉得,在我故乡大箕那样的中国民间,苹果树乃是慈祥树,再年轻的苹果树亦有一番仁者心相。盘盘结结的绿枝条,酸酸甜甜的青苹果,让它盘踞住的一方山林多了几番稳固与慈悲,让那白日里打铁深夜里使用铁器的强人,硬硬的肚腹间多出一份浑圆的柔软心。
我还总觉得,在我故乡大箕那样的中国民间,冬天的雪是真正的吉兆,而落在苹果林下打铁声中的白雪,是一味白药,医火灼伤,医铁器伤,医妻离子散、鳏寡孤独之心伤。
当看见苹果林里打铁声中低低飘落的一掬白雪,我无着落的乡人眼里应皆有安慰吧,就像看见了来年的麦子熟,谷子熟,新开的一小片水土熟。
叮叮当当叮叮当当,铁匠的铁锤敲在暗红色的铁块与铁条上,打得半空中火星飞溅,苹果树在打铁声里稳稳接住了小雪这一日的朵朵白雪,它青灰的枝条里正无声地呐喊,正暗暗孕育着下一春的朵朵苹果花。
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中国民间所有的打铁炉外,都该像我故乡大箕五指山下的打铁炉那样围有一片小小的苹果林。而所有中国民间的苹果树一棵两棵三棵四棵的掩映中,都该有像我故乡大箕五指山下那般热热闹闹、红红火火的一座打铁炉。这样的总觉得没道理,因它只是我觉得。我只觉得苹果树下若没有一座打铁炉就会是孤独冷清的,而一座打铁炉上若没有一片苹果树,打铁的响声就会是空落的。而若苹果林下有了座抹了麦秸草泥的打铁炉日日夜夜纷飞不断的打铁声,那苹果树该会格外多结出一些苹果吧。而打铁的人在苹果树下烧火打铁,手里的锤子大概也会轻上一斤半两吧。
我又总觉得,一个苹果树下的铁匠应该有三个儿子。一个儿子拉风匣,父亲打铁,一个儿子拉风匣,父亲和一个哥哥打铁,一个儿子拉风匣子,父亲和两个哥哥打铁。在苹果树下,四个铁匠叮叮当当打铁,闻着苹果树浓郁的气息,看着白雪淡淡的颜色。就像我故乡大箕苹果树下的铁匠家一样。
我又总觉得,一个苹果树下的铁匠之家还该有个清白甜涩的女儿,天热的时候跳到炉前为父亲与哥哥送来一桶凉井水,下雪的时候,又跑到炉前为父亲与哥哥送上一碗热汤水。正像我故乡大箕苹果树下的铁匠家一样。
我还总觉得,一个苹果树下的铁匠之家清白甜涩的女儿在一个下雪天里疯掉了。她坐在苹果树下喃喃说着你情我爱的痴胡话,说得苹果树的雪都停了,说得苹果树上的雪又下了,说得苹果树下打铁的父亲与三个哥哥铁打不成铁,火烧不成火。就一桶水浇灭打铁炉,扯出长枪铁斧,下山报冤仇。就像我故乡大箕苹果树下的铁匠家一样。
苹果树下有人打铁。时隔多年,小雪这天,故乡的苹果树下一定还有人打铁。叮叮当当,叮叮当当的打铁声里,四个铁匠脱光了膀子,腰间围着帆布裙,在方铁砧上卖力抡锤。
雪从苹果树的枝丫间掉在打铁炉上发出“哧哧”一声时,老铁匠起身进屋,为炕头散发的女儿倒出半碗乌黑的汤药。
故乡的苹果树下有人打铁。这是我十分确信的事。也许,只是苹果树下打铁是我此生臆想里最有兴致去做的一件事吧,就總想着先去文字里做成,就总是对故乡那苹果树下的铁匠一家人,抱着份终不忘怀的心心念念吧。
小雪这一天,小雪定淡淡落在他家的苹果树上。
今晚月亮很胖
传闻今夜有月可看。夜行回家路上,就一路频频回首。我总觉得,猛然间瞭见的月亮才让人惊于一份清白,才会有白马破壁之思,才好看。
但十五里夜路,却并没有看见。
半程过桥时见一杆灯影远远从高处落下,明灭开合开合明灭之间,汾河一直暗流。而河上常见的月亮今夜却没有出现。汾河上早出的月亮,在黄昏过桥人的远望中总是浅浅淡淡的,有时一线,有时变作一团,并无温度,却时常能让行路人心窝一暖。
回家后我继续等,久却不见其上。我猜,等我观月的兴致悄悄败了,月亮就会胖胖地拍窗,吓我一跳。
传闻今夜月亮会超级大,它一定胖胖的。可惜我一向并不以胖为美,因为我总觉得胖大之物其气必虚,气虚则火旺,不能温和,阴柔之物不能温和则不宜久相处,即使它是月亮,应也如此吧。
写到此,有些言不由衷,兴致果然悄悄败了,转椅里一扭身,月亮果然就上到了五龙口,果然是胖胖的,白白的,不圆,也不椭圆,像颗晋东南秋后藤上吊着的白瓜,也像1970年代母亲少女时期青头巾里露出的一张脸。
它没有多余的表情,它此时寒光四射,冷冷的,好像要全部放弃自己占据的那份白。
至于彻底放空之后又会如何,它似乎不想,至少看不出它在想。这一点让我羡慕。
在等这胖胖的放弃似的月亮出来之前,我想起这一向来偶然看到过的几只月亮。
其实这一向来月亮一直很好,尤其昨夜,据说月亮黄昏五点即放出第一只白鹤。一个打车的少女在汾河边看见它飞,她沿河飞快地追着看了一路。但我昨天从下午至深夜,一直在低头忙一件无聊事,偏偏并没有看见那些白鹤。
我看见的是两周前汾河湿地上的一钩月。那夜月亮出得也早,银银的像一枚钓钩悬在杨树梢上,枫树梢上,白蜡树梢上,其他我还不认识的树的树梢上,等青蓝的夜空一条小鱼游过。有人在湿地后的汾河里裸泳,赤身上岸时点起几堆野火,弦月便从那河畔的野火中钓起了暗红的火星。
我看见的还有一周前文瀛湖里的半片月亮。
那天黄昏走十五里长路,就走到天黑的文瀛湖上。听到湖畔风琴声里的众声合唱时,我驻足站了那么一小会儿。风琴声里,那么多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在仪式般地歌唱,拖长的歌声里隐隐约约似有一条经年的红围巾飘飘荡荡,丝丝缕缕便拂到了我的脸上。一刹那,我竟来历不明地哽咽起来,继而泪如泉涌。我深知这样非常不好,须赶紧逃离这浩大起伏的声浪里危险的情绪,但那声浪里的温柔追着我走,终于将我压倒在湖岸的一块石头上。起不来,就蒙住脸痛哭了一回。
号啕间又甚觉无趣,又甚觉可悲可笑,猛一睁眼,就看见夜湖里朦朦胧胧荡着那半片明月,它清清白白的,风一吹就碎,风一吹,又聚成一片回来。
我收下了递上来的那半片银币,卖掉了心头蠢动的两条乌贼,揉揉脸继续回家。
秋天午后的木鱼声
城东崇善寺的木鱼声里,叶片疏落的枝头,总有一缕清气萦绕,让睡足早起的人觉得好时辰还有很长。像一个宋时得闲的书生那般在古槐树下四处仰望,见黑黑的枝头细瘦高玄,可供几尺想象藕断丝连,可送一匹白马脱缰过崖。
木鱼声里,海子边莲池,睡莲已成一段洁白记忆,而莲叶似水上青盘,仍载起柳叶晨光间一树相思。一阵风来,池畔柳叶婉转地飘下,落在水面的莲叶上,莲叶开裂的小口,轻轻就把一枚柳叶含住。一时金黄浅碧交集,多有金风玉露相逢意思。或说柳叶与莲叶之相遇,多像一个女子流浪多年之后遇到另一个同乡女子,水边闲坐,说起她们相望而不及相交的早年。
木鱼声里,我低低走在这秋日早晨,飘落的万物此时都显得甚高,甚空。北肖墙,南肖墙,起凤街,上官巷,皇华馆,崇善寺,都是好名字,都有一段好故事,都看得见此时的秋天伸着细长手指向着极远处点点画画。他画出许多,但还有更多更大的空白等待晕染,他的颜料将尽,他的纸张不够,他想喝一口清茶,向着未及凋谢的一丛丛菊花展一展腰。我于是能够大起胆子厚起面皮,想做一个替他送去几种颜料和宣纸的小厮。好在他饮完茶心情好时,在我裸露出的一片心间,点化几层深秋意思,好让我吹叶成金,大大方方施舍于门外一万丈秋风。
而我终究还是囊中羞涩,捉襟见肘,痴痴迷迷。木鱼声里,我看见一个走过银杏树下的淡蓝色少女在晚间变得一身洁白。她在一片白石下向晚吹笛,吹出一天秋月皎洁,吹出一个紧缩又开敞的空间。一只两只小鹿循声前来,借光在她双乳之间饮水。我是第三只晚到的笨拙的小鹿,我把干渴的双唇向天,向着一天秋月剪拂了,期待翻身一变,化出个晚来的人形。最好能化那个宋时身背书匧上京赶考的书生,头顶的发髻携几片黄叶,青袍下的鞋底翻一些秋日沾霜带露的风尘,好在晨光中行色匆匆,隔一层竹木篱笆,向早起扫落叶的这女子讨碗水喝。
至不济,也请让我化一个年轻的游方僧人吧,敲着一尾秋天午后空空洞洞的木鱼,从她门前过,说声“女施主,善哉善哉!”好一翻身,再化为五百年后另个秋日午后的情种,三千桥头,尺八吹奏,让珠帘后的女子推窗露一露梦中刚刚醒转的臉,看她脸上翻出清水涟漪。
而此时,我的肉身尚在秋天案头的厚厚书页之间行走,我像方才敲着一尾木鱼四处化缘的小小僧人,在白纸黑字间山高水长,所遇皆为施主,所化都是善念,木鱼响处,前五百年,后五百年,万般布施都将于回程处敷于一位供奉多年的神佛金身,好成其宝相庄严。
但我毕竟还是一具庸俗浊物,内心孱弱不堪,配不起这干干净净光明磊落木鱼声里层层浮起的秋天。读书倦处,便伏案昏睡,便梦见自己是个追逐猛虎过涧的人,又追至羊肠迷途,追出月光之外,追到这黄金宝刀漫天舞出炫光的秋日的黄昏,木鱼声响处,梦忽然间一醒,猛虎像在窗外满天斑斓的落叶中翻身,虎尾又一剪处,风起,雨来,身凉。
木鱼声里,秋往深处去,惊心却往浅薄处游弋。而雨水无端送来一匹匹机杼上新织的悲凉,丝丝缕缕,寂寞难挨,不知多少次咀嚼方能尽其滋味。但我又决心做一个把寂寞坐穿的人,仿佛把寂寞坐出一个小小的孔洞来,就能把头颅伸出秋云之外,就能把肉身平铺在一剪秋叶之上,欸乃一声,满腹怀抱就荡向了芦花深处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