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雨
1
我怎么都想不到,老汪会是这种死法。
他和我一样来自农村,我们年龄相仿,到这城市打工已有三年了。他长得人高马大、体格健壮,三个小伙子都近不了他的身,这样一个人活到一百岁我都不会奇怪,但他莫名暴毙了。
那时我们在一个立交桥施工队当浇筑工,这活以前我们都没做过,我们虚心好学,拿出在老家做农活的干劲任劳任怨,上手就比较快,没过半年,两人就能独立一组完成一个桥段的浇筑工作。这项工程是一年前启动的,从本市西区到东区,横跨大半个天空,要架起一条城市的彩虹。我们干活的时候会站在桥面俯瞰下面的新老两个城区,它们被整齐地切割开来,新城区的楼房犹如积木一样美丽精致,住在那里的人穿得好、吃得好,当然就要有好的楼房供他们栖息,就像天空中的飞鸟,不管在哪里总有它们精心修筑的巢;相比之下,老城区的房子就显得寒酸,灰突突的,矮了一大截,多半都是马上要被拆除的。但这些跟我们无关,我和老汪既没住在老城区,也没住在新城区,我们住在工程队的工棚里,一个铁皮屋子,就在立交桥下,两张床,没有电视,没有收音机,什么狗屁都没有,拉屎还要跑过几个街区去公用厕所蹲坑。不过我们没什么不知足的,因为我们来这里只是打工赚钱,赚了钱寄回家里,我们以后都是要回去的。
那天,我们和往常一样在桥面上施工,时间是下午两点,天气特别热,入夏以来我还没见过这么热的天。刚浇下的混凝土冒著白烟,如果这时撇下一只鸡蛋我敢保证几秒钟就能煎焦。我们的背早就湿透了,汗水顺着胸口往下淌,脖颈上挂的毛巾一捏就能渗出一泡水来,浇注机“突突突”响着。我实在热不住了,跟老汪说去一旁休息下,这里实在没有狗屁遮阴的地方,我们身处离地几十米的半空,太阳就挂在头顶,立交桥的柱子撑起的这块地面是我们活动的全部范围。我站在桥沿抽了根烟,看了一会儿远处的城区,心中盘点了一番前两天刚到手的这个月工钱,心底冒出了一点暖意。就在这个时候,我觉得脑子有点疼,仿佛一条虫在里面爬,最近总是这样,无缘无故的,头痛欲裂,眼前一阵阵发黑,像在梦里踩着棉花地一样。然后听到一声闷响,回头一看,老汪栽倒在桥面上,我丢掉烟头,赶过去扶他,他脸色煞白,全身汗淋淋,脸上却没有一滴汗水,反而透出一股阴气。他半睁着眼睛,急促喘气,整个身体都在颤抖。我问:“老汪你他妈的怎么了?”他说不出话,他平时有说有笑的,我判断他可能是中暑,便掐他的人中,一开始他还能咽几口水,动一动手,很快就不动了,跟软瘫了一样,连气息都没了。我害怕了,忙拨打120,叫救护车。
救护车鸣着呼啸的笛声把老汪一路载到人民医院,一路上,随行的医护人员给他用上了氧气瓶,吊上了针,跟个重症患者似的。人民医院这样大的医院我们以前从没去过,平时有个小灾小病我们都是去的保健站,我们又没医保什么的对吧,大医院消费不起。我想,老汪你娘的,这次也让你坐回救护车,享受享受进大医院的滋味。到了那里,原以为他只去门诊打个针什么的,毕竟又不是什么大毛病,没想到抬下救护车后,他就被直接推进了急诊室,没过十分钟,一位穿白大褂的医生出来跟我说,病者情况不好,要马上进行手术。
“手术?”我说,“怎么要做手术?”
医生看了我两眼说:“不做手术有生命危险。”这更让我不可思议,医生不等我回话,问我是不是病者的家属。我说不是,他问“:他的家属呢?”我他娘的怎么知道他的家属在哪里呢,我们每个月都是自管自给家里寄钱,这时候去哪里找他的家属?我把这些如实跟医生说了,医生皱了皱眉头:“手术要马上做,那你愿不愿意代表家属在手术单上签个字,然后去把手术费交了?”我听得一愣愣的,有点犯难,牵涉到钱的事,眼前这阵仗让我心里没底,假如真出了什么意外……但救人要紧,最后我还是点了点头,把字给签了,去窗口交钱。交钱的时候,我把口袋里刚焐热的这个月的工资拿了出来,这还只是预付金,我想,大医院真是来不起,老汪你娘的千万别有个事,否则我钱都没处去报了,我老婆儿子这个月就要喝西北风了。
交完钱,我在手术室外的长凳上等,走廊上行人来来往往,我坐了有一个多小时,去走廊口抽了八根烟,有几次我甚至想冲进去看看,那帮医生到底在搞什么鬼。又过了半小时,手术室的灯终于灭了,一个医生走出来,就是刚才叫我签字、交钱的那位,他摘下白口罩,向我招了招手。
我跟他走进一间小办公室,那里一个人都没有。
“很遗憾,病人死了。”他说。
“什么?死了?”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对,”他说,“很不幸。”他好像真他娘很难过似的。
“怎么会死呢?”
“送来的时候已经差不多没气了。”
“死因是什么?”
“我们不知道。”
“什么叫不知道?”
“就是查不出原因,一开始我们以为是热气闷胸,导致休克,但动了手术才发现不是这么回事,我的意思是没那么简单,至少到目前为止,我们还不知道他的具体死因是什么,这太奇怪了。”他抽出一根烟,递给我一根,刚才那八根烟抽得我口干舌燥,我拒绝了。
“那怎么办?你们总要给个说法。”我说。
“会给的。”
“怎么给?”
“我们已经申请了法医鉴定,公安机关很快就会介入。”
“这事还惊动公安了?你的意思是,法医会把他给剖掉?”
“必要时,会这样,”他说,“所以在这之前,请你耐心等候。”
我看着他,不知说什么,我身上的汗已全都收了,房间内冷气充足。
2
离开医院往回走时,我有种茫然不知所措的感觉,阳光已收尽,夕阳在天边做成一个滚黄的晕。我想好好理一理头绪,早上出工前,老汪还好好的,还跟我说他婆娘又从老家来电话了,说儿子读书很乖,老爹老娘身体健康,家里一切都好,叫他别挂心上,好好打工。他在说这些时笑得那个灿烂,提出晚上要请我去“明成街”玩一玩。“明成街”是这一带有名的鸡窝,我们偶尔会去,出门在外,男人嘛,又不是成仙成佛了,你说对吧。但是这浑蛋,怎么一眨眼被拖进手术室,还把小命给玩完了?他那贱命,中个暑至于这么娇气么!我到现在还觉得他是因为中暑死的。
夕阳沉入地平线,周边只剩从店铺里透出的灯光,我回到工棚,一开门,迎面扑来一阵霉味,关了一整天的窗让隔夜的饭菜都发了馊,这是常事。我脱掉被汗浸透的工服,往脸上抹了一把,坐在床边,一动不动。这工棚只有我和老汪两人住,今天晚上他估计就要被那帮人把肚子剖开在肠子里翻来翻去找他娘的狗屁死因了。从医院出来时,那医生说,马上就会有办案人员跟我联系,我想老汪又不是我干掉的,跟我联系个屁。这样一想,我的脸上又全是汗,用湿工服抹了一把,坐在老汪的床上,随手摸到他枕头边放的一张画,是他儿子画的,是老汪和他老婆和儿子,三个人牵着手走在一条宽敞的马路上,人头上分别用字注着:爸爸、妈妈、我。这张画老汪每天要看好几遍,好几次跟我说,看他儿子多乖,以后肯定是个大画家。画上的老汪英俊潇洒,完全是翩翩美男子,这就是他儿子眼中的老爸?我真想把画揉成一团,丢进垃圾桶,我想他再也看不到画中那个帅的自己了,他马上要变成一堆像猪一样被人开肠破肚的东西了。
3
我一直睡到晚上九点,醒来发现已经过了两个多小时,工棚里的温度更加高了,铁皮吸收了一天的阳光,这时候散发出来,把我烤成大乳猪。我从床上坐起来,拿着脸盆和肥皂去棚外的水龙头洗了个澡,外面的空气比里面凉快多了,洗完澡回到棚里,这时,手机发出“嘟嘟”两声,过去一看,是小桃红给我发了短信,問我晚上来不来。我想了想,不去的话在这里也没事干,便回复道:来的。她发回两个字:等你。十分钟后,我穿戴好,去了明成街。
我说了,明成街是这个地方最大的鸡窝,请你们原谅我这么说,我实在找不到别的词来形容它。我刚到这里,就是工友们带我去的,男人一起去那种地方能增进彼此的感情。那是一条两百多米长的老街,布局整齐地站着两排老房子,墙体刷成黄色,不知哪个年代留下来的,一到晚上里面透出粉红色的光。工友们去那里只为寻花问柳,打一枪换个地方,老汪也去,但和他们不同,他很长情,每次都找同个女人,就是小桃红。
我也找小桃红,这还是老汪介绍给我的,一开始我觉得挺刺激,后来觉得有点别扭,我说:“老汪你娘的,我们每次都搞同个女人,我们算啥辈分?”老汪哈哈大笑,他一笑就露出两排白牙齿,跟牙膏广告里一样,这在农村出来的人嘴里是很少见的。
今晚他跟我说好,要一起去找小桃红耍的,但他死了,这浑蛋。
我到了明成街,推开小桃红店面的玻璃门,进到屋里,只见粉红灯管挂在两面镜子上,每面镜子前坐着个女人,穿得袒胸露乳,画着狐狸一样的浓妆,都是熟人。
“今天怎么一个人?老汪呢?”其中一个问。
“死了。”我说。
“死了才好,你最好也死了,每次都不找我们,你们两个。”那女人说,另两个女人笑起来,我有点想哭。
她们告诉我小桃红正在接客,让我坐在沙发上等。等了十来分钟,一个四十来岁的男人从后门出来,看了我一眼,鬼鬼祟祟出去了。小桃红跟着出来,对我笑笑,喝了口水,对着镜子梳了梳头发,带我从后屋的一道木楼梯上去。
二楼有四个房间,被三条幕帘隔开,我们来到最靠里的一间,坐在床沿。
“老汪呢?”小桃红问。
我本来想说“死了”,但说不出口,就说:“他有事。”
她没往下问,我们坐了一会儿,她给我脱衣服。我想起自己刚洗过澡,每次来之前,我都会洗澡,平时一两天不洗很正常,但在小桃红面前我必须有一副干净的样子。小桃红很漂亮,大大的眼睛,小小的嘴巴,下巴棱骨分明。这样的女人做鸡我觉得很可惜,她不喜化浓妆,只描了眼线,眼睛看起来更大了。看着这样的眼睛我做起那事来就很带劲,她懂得怎么让男人舒服,有时还很温柔,不像干一桩买卖,好像真的对你有什么狗屁感情似的,这又让我觉得她做鸡可惜了。如果她不做这行,我想我会娶她的。
今晚她把我的衣服脱掉,把她自己的衣服也脱掉后,我怎么都提不起劲,我想如果她不干这行的话,老汪也会娶她的。我又想到老汪,一想到他,我整个人就软塌了,不仅软塌,越想越难过,到后真他妈控制不住地哭了起来。
“怎么了?”小桃红吓了一跳,摸摸我的脸说。
“老汪,”我说,“老汪……他,他娘的。”
“他怎么了?”
“他,死了。”我终于说了出来。
小桃红没反应过来,睁着大眼睛看着我,好像我说的是一句笑话。她说:“你别开这种玩笑。”我说:“不是开玩笑,他真的死了,今天下午我和他在工地浇筑水泥,他突然就倒了下去。”小桃红捂住嘴,那双大眼睛慢慢渗出一包亮晶晶的泪水来。
“我是看着他倒下去的,”我接着说,“当时还以为他娘的中暑了,没想到送到医院就动手术,动了手术,一个浑蛋医生跟我说他死了,你说,这人死起来怎么比一只狗还快。”
“死因是什么?”过了好久,小桃红问了这么一句,紧紧咬着嘴唇。
“查不出,医院方面请了法医,估计这会儿已经在剖了。想到他被人用刀剖开肚皮,像只死猪一样躺在铁皮床上,我就难受。”
小桃红吸了口气,站起来,打开床头的抽屉,从一堆五颜六色的避孕套中找出一包烟,点燃一根,把烟盒给我,我也点了一根。我们死劲抽了两口,看着烟雾升腾在窗外路灯透进来的光线中,她从床底拿出一瓶矿泉水,喝了一口,呛了两声,给我,我摇了摇头。
“本来还想见他一面的,没想到不能了。”过了一会儿,她说。
“怎么了?”我问。
“过两天我就要走了。”
“去哪里?”
“回老家。”
“好好的为什么回老家?”
“好好的?你觉得我好吗?我他妈的每天在卖肉。”她突然来了情绪,把烟头丢在地上,一碰到地毯的卷毛就灰了一小块,我忙踩灭它。
“到底是什么时候决定的?这么突然。”
“一个礼拜前。”
“为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