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贝尔
白 版
长桂坐在屋檐下的石凳上看杀猪,脑壳里突然冒出起床前做过的梦。
初春的一个清晨。门哐啷哐啷地开了,接着是吱吱呀呀的叫唤。长长的,像小村里习惯了的哭泣。猫的,狗的,驴子的,乌鸦的,寻死女人的……有人走动。先是在屋子里,而后在院子里。响动渐渐密集。磨刀,生火,倒水,唤鸡,招呼人。响动开始在长桂的梦里,与漂流直下的木筏和两岸的青山纠缠在一起,而后便从梦境分离开来,传到长桂的耳朵里。
“水煮啰!”长桂婆婆在灶屋里喊,“杀猪啰——”
想到杀猪,长桂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
猪圈门已经打开,有人进去唤猪,有人守在圈门口。“挨千刀的,跑啥子跑?再一会儿到锅里去跑!”拉猪的人骂道。猪不动了,乖乖站着,肚子在筛动。又进去几个人。李金豆逮耳朵,胡常奎和长桂哥哥逮爪爪,胡常胜逮尾巴。猪不很大,就一百三四斤。
猪开始叫唤。都熟悉的叫声——绝望地、挣扎地。
猪明白要拿它做啥。
长桂拿手指拇塞住两个耳朵,时不时又松开。长桂想看杀猪,却怕听见猪叫。一塞一松,一松一塞,听见的猪叫便不是猪叫了,倒像是夏蝉的声浪。
“小哥哥,看杀猪也不喊我?”长桂妹妹披头散发跑出来。
“大大不让喊,怕你吓到。”
长桂给妹妹让出半边石凳。
“又不是没看过,那天在苹果树底下看生产队宰猪,血都喷到脚上了,还没怕哩!”桂妹妹一边说一边扯着自己喜鹊窝一样的头发。
“二辈子变啥子都行,就是别变猪,变了猪要挨刀刀!”长桂说。
“我二辈子变长毛兔,长毛兔逗人爱。”长桂妹妹说。
“變长毛兔还不如变猪,不但要挨刀刀,还要遭剥皮!”
“那我变鸟儿!”
“变鸟儿也不好,要挨弹弓、挨火枪。”
“那就变石头,变石头总拿我莫办法!”
“石头会被人打成石磨、石凳、猪食槽。”
“石头不怕,石头不晓得疼。”
“倒也是。不过,最最好的是,我们不要二辈子!”
……
长桂跟妹妹说话的当儿,猪已经被七脚八手按在板凳上,叫声也小了许多。刀儿匠握着刀,眼睛打量着猪一起一伏的脖颈。
“血盆子!血盆子在哪儿?”刀儿匠抬起头来吆喝。
“长桂娃,只晓得吃血巴馍馍,还不快把血盆子端出来!”长桂大大吼道。
长桂打了个战,跑进屋朝婆婆喊血盆子血盆子,婆婆没有应声,倒是长桂大大在院坝里又吼起来:“?把眼睛日瞎啦!血盆子明摆在门口的阶沿上!”
长桂从里屋跑出来,瞅了半天还是没瞅到血盆子,又不敢问,只好一个人在门口打狗驴子转转。
长桂妹妹看见了,却不对他讲,自己逞能跑过去要端,可是木盆太重,怎么也端不起。长桂冲过去端,妹妹死活不让。长桂急了,一把推倒妹妹。
无论长桂怎么快都来不及了,刀儿匠已经把月亮般的屠刀送进猪的咽喉,血一个劲地喷涌。满地喷洒的鲜血和猪垂死的呻吟使长桂有过片刻的昏厥。
昏厥中,长桂隐隐约约又记起了梦中的情景:
小小竹排江中游,
巍巍青山两岸走,
……
“血都洒完了,叫你吃血巴馍馍?去吃屎!杂种,下河看驴子去!”长桂大大吼道,跑过去给了长桂一耳光。
一个雨点落在脸上,长桂感觉冰一样冷。
长桂赶着驴来到江边,远远的,看见唤儿也在放驴。长桂跑过去,想告诉唤儿他做的梦,谁知长桂没跑拢,长桂的驴倒跑拢了。长桂的驴,见了唤儿看的母驴就撒欢。
“我昨晚做梦了,梦见我坐筏子下江油了,河水好清,对河二岸的山好青。”长桂说。
“你梦到你下江油了,江油是个啥样子?”
“没走拢,没走拢江油就醒了……我们家在宰猪。”
“你们家在宰猪,你不在屋里等肉吃,还跑来看驴子?”
“我大大打我了,打了我一脸的猪血,还有猪屎。”
“怪不得这么臭,老远都闻到了。”
“我们家今天,要请常胜爷爷开拖拉机去羊肠关拉石板,我们家要给猪盖石板房。”
说话间,两头驴子已经连在一起。
“你们家的驴子不要脸,动不动就骑在我们家的驴子身上。”唤儿对长桂说,蹴在地上扯锁眉草。
长桂说冬天的锁眉草干的,锁不住眉毛。
唤儿说长桂,把你们家的驴子吆开,它咋那么不要脸?
长桂捡起块石头跑拢去,站在驴子旁边不动了。
唤儿在背后喊,吆啊,咋个不吆?
唤儿喊打啊,拿石头打啊,咋个不拿石头打呢?
长桂闻到了弥漫在空气里的骚味,这才朝驴子扔过石头,一个、两个、三个……驴子分开了,驴子跑远了,长桂还在扔。
驴子安静地觅草吃,长桂和唤儿在大青石上找不到话说了。天比先前更灰了,又有几滴雨落在长桂的脸上。长桂开始想象他们家的猪被人举起,被亮铮铮的铁环勾着吊在光秃秃的刺梨树上,开膛破肚,在刀儿匠老练的分割下,热气腾腾的内脏一骨碌淌进他大大端着的簸箕。长桂在想象里触摸着沿猪的脊背剖开的三指宽的膘,嘴唇滋生出比眼睛更明亮的欲望。
“长桂娃,这阵你们家的猪宰完没得?你婆婆在煮肉了没得?”唤儿问长桂。
“肉煮到锅里了,我婆婆在炸猪肝。”长桂说。
“我想吃你婆婆炸的猪肝,回去拿几片来,得行不?”唤儿问长桂。
长桂听了,没说愿意,也没说不愿意。长桂说他现在不敢,要等中午他大大拉石板走了,才敢回去拿。
“你就那么怕他?”唤儿问长桂。
“我又记起昨夜做的梦了,清清的江水变成了泥浆,浪子打翻了木筏,对河二岸的青山轰隆隆倒塌……对了,我看见江油了,无边的平原,滚滚的麦浪,高高的楼房……”长桂说。有几个词语是他刚学会的。
“长桂,你大大是猫,你是老鼠!”唤儿说。
长桂说:“我大大是老虎。”
长桂爬上门口樱桃树下的石墙,透过竹林,看见大大跟刀儿匠在翻猪肠子,他哥哥在舀烫猪的水灌猪圈门口的那棵老橘子树。拖拉机已经停在院坝里,常胜爷爷叼着烟卷坐在门槛上,包了棕的脚板像两个大粽子。
长桂绕过石墙,绕过胡常奎家的牛圈和柿子树,绕过李金豆家的后院,来到自己家的后门外。在胡常奎家的柿子树底下,长桂遇见正在刨地的胡常奎。胡常奎问他是不是回来吃肉肉的,长桂说唤儿肚子疼,回来给她找药。胡常奎说唤儿肚子疼有你长桂娃屁事,唤儿是你媳妇儿?长桂说唤儿不是我媳妇儿,唤儿是我看驴子的伴儿。长桂一心想着炸猪肝,没再跟胡常奎啰嗦。胡常奎拉住长桂说,莫慌走呀,我还有个秘密告诉你。长桂对胡常奎的秘密不感兴趣,挣脱跑了。
“杂种,连自己是哪个的种都不晓得!”胡常奎在背后说了句。
长桂揣着婆婆偷偷为他包的炸猪肝往江边走,一路脑壳里都是胡常奎的那句话。长桂并不觉得胡常奎坏,只觉得他说破了啥秘密。真的,长桂自己有时也怀疑自己是不是他大大的种,要不然大大对他会这么下得手?
想起大大,长桂就肉皮发麻,腿杆直啰嗦。长桂大大“抗美援朝”去过朝鲜,受过伤,总是阴尸倒阳萎靡的样子。总是板着张脸,从不开颜,仿佛他的脸不是真的脸,而是一张脸壳子,一个凝固了表情的面具——木头做的面具。
然而,长桂大大的脸不是面具,是真脸,除了不会笑,除了“板起”,还会愤怒、咆哮,还会像狮子或老虎张牙咧嘴、双目喷火。长桂生来就惧怕大大,惧怕大大的那张脸,惧怕大大的影子乃至咳嗽的声音。长桂大大个高、干瘦,脸膛黑红,额头和脖子青筋绽出,每每发怒,青筋都会在黑红的肌肤下滚动,像藏匿起来的幼蛇。那些流淌着长桂大大的血的小蛇像是与生俱来的,从一开始就长在他的颈脖上,属于他的血液、骨头、情绪……随着大大的生长,那些蛇也生长,毒力也生长。那些蛇把毒力传到长桂大大的眼神、声音,传到他往后梳的分头上。
长桂害怕大大,就躲大大,尽量不与大大在一起。吃饭的时候,大大在桌上,长桂就不上桌,围着灶头吃,坐在屋檐下吃,要么干脆肘着碗去路口吃,骑在石墙上吃。
干活的时候,长桂也不跟大大在一起。大大在东,他就在西,大大在北,他就在南。长桂更不敢跟大大睡一床,害怕跟大大睡了,会死,不死也会像《吃人婆》里讲的,被大大吃掉脚指头、手指头。有时家里来了客换铺,大大叫长桂跟他睡。长桂睡在大大的脚下,蜷缩成一团,生怕挨到大大,感觉挨到大大就会被吃掉。
也有长桂大大不在家的时候——出门做木活,上老林挖药,或者进城卖樱桃让亲戚留下过夜了。每每那时,长桂不知有多高兴,说他想说的,做他想做的,还可以放声唱……长桂妈习惯了长桂皈依佛法的样子,不喜欢他放肆,把他的放肆叫着“猫儿走了,老鼠子反阵了”。每次长桂“反阵”的时候,长桂都希望大大永远不回家,他甚至想,大大要是死了该多好。
长桂捡了块石头,在上面写上大大的名字——胡玉山,又画了大大的模样,然后使劲往大石头上砸,一边砸一边吐口水。砸过,一趟子跑到江边,欲将半死不活的大大扔进江里……长桂正要出手,又收住了——长桂看见了一条鱼,白乎乎的,沉在水底,在离岸几丈远的深水处。那是片静水,碧蓝碧蓝的,泛着细碎的波纹,底子有些模糊。
长桂面前的河叫涪江,里面有一种叫白片子的野生鱼,肉质鲜嫩,脑壳里有一把十字剑。这十字剑,是识别白片子的标签。长桂放驴的日子,正是抬田改土学大寨的时候,不缺炸药,炸鱼成了人们改善生活的唯一途径。长桂在床上,在教室里,在山坡上,在河边,在田边地角,总能听见轰隆轰隆炸鱼的响声。那时候,大人小孩,只要往河边走一转,都不会空手而归,总能捡到一两条白片子。有一回,長桂婆婆推磨回来路过龙嘴子,碰见李金豆在炸鱼。他用一个红岩墨水瓶装了一炮药,炸出了簟那么大一片鱼,白肚子翻翻的,黄脊背亮亮的。长桂婆婆放下夹背,捡起一根木棍,连水都没下便捡了好几条大鱼。在河水清澈的冬天,人站在河坎上,随便都能看见白片子从上游漂下来。长桂大大端着一碗饭在菜园子转悠,也能把鱼捡回来。雨季涨水的早上,长桂大大总爱对绵床的长桂吼道:“挺尸的!不看驴子下河捡条鱼回来也好!”
长桂想踩水去捡鱼,又弄不清楚水到底有多深。长桂记起了唤儿,抬眼去看,只见唤儿已经走到远处的河滩去了。河滩上的灌木落光了叶子,远远看去,唤儿和对岸的山崖都是黑白的。
长桂看了看前后左右,没有发现有什么记号,便脱下一只胶鞋顶在一根水捞柴上,插在石逢做记号,然后便向唤儿跑去。
长桂把唤儿带回做了记号的地方,把白片子指给唤儿看,唤儿看了也说是一条鱼。
长桂挽起裤腿,下水去捞,刚走了几步,河水就把裤腿打湿了。一阵河风吹过,长桂打了个颤。
长桂回到岸上,脱掉裤子,几步踏进深水。河水没起肚脐眼,唤儿模模糊糊看见长桂在动荡的水域,一片奶白。
起风了,风里夹着冻雨。长桂站在齐胸的水里不动,等水平静,以便看清河底鱼的位置。可是,夹杂着冻雨的河风让水面变得愈加摇曳模糊。
“长桂,快出来!看把你冷着!”唤儿在岸上叫道。
“我看到鱼了,我不怕!”长桂在水里应了一声。
“长桂,快出来,你大大晓得了不打死你?”唤儿又叫道。
“唤儿,猪肝在裤包里,你取了吃!”长桂说着,一个跟头钻进了河底。
长桂发现那个白东西不是白片子,而是一块白石头。白石头也不嫌,长桂潜水将它抓了起来,看个究竟。石头也太像鱼了,形状不说,乳白的肚子,麻黄的脊背,上面还有不易察觉的好看的花纹,像猫,像狗,也像长桂家灶头上装熟油辣子的瓷盅上的仕女。
长桂觉得那仕女有点像唤儿。
长桂喊着唤儿:“唤儿,你二辈子是变鱼还是变石头?”
“当然是变鱼啰。”唤儿说。
“要是条朽鱼呢?”长桂又问。长桂在穿鞋。
“朽鱼可以喂猫。”唤儿说。
“我二辈子不变鱼,我变石头。”长桂冷得牙壳直发抖。
长桂把白石头拿给唤儿看,给她指石头上的仕女。“我也要变石头,不变鱼了。”唤儿说。“你喜欢石头就送给你,我还是巴望变一条鱼,鱼可以下崽崽。”长桂说。
唤儿接过鱼形石头,问长桂冷不冷。长桂说不冷的时候牙壳抖得像是在吃干胡豆,脸也变紫了。唤儿叫长桂跟她到青石背后去暖和暖和。长桂问咋个暖和,唤儿说青石背后河风小。长桂说你带的有火柴,你给我兜火!唤儿说她没带火柴,她身上没火。长桂说你身上有火,眼睛看着唤儿。“我身上哪来的火?不信你摸。”唤儿说。“我不摸,你身上有火。”长桂说。“我身上真的莫火,你摸嘛!”唤儿说,走拢去要长桂摸。长桂不敢,一趟子跑开了,边跑边说我一会儿回去换裤子,我大大要陪刀儿匠和胡常胜爷爷喝酒,这阵可能还没走。
雨点落密了,砸在石头上、沙滩上却不见水印,是一些盐巴一样的冰粒。冷风嗖嗖,夹着越来越密集的冻雨。
长桂靠着唤儿,又记起了夜晚做的梦。
“晓不晓得我们面前这条河淌到哪里去了?”
长桂感觉唤儿的身体也在变冷。
“淌到江油去了。”唤儿说。
“你下过江油不?”
“你去过?”
“想去,只怕一辈子都去不了。”长桂说。
“江油远,还是北京远?”唤儿把长桂揽紧了一点。
“不晓得,反正下江油要坐三天三夜的筏子。”长桂闻到唤儿身上的汗味。
“你们邓老师就是江油的,你咋不问一下?”唤儿说。
“不用问邓老师的,我有个孃孃就是江油的,每年都要回来,问她就晓得了。”长桂说。
“那你可以跟你孃孃下江油。”唤儿说,“还说一辈子都去不了,骗子!”
“我大大肯定不让去!”长桂说。
“你可以坐筏子客的筏子去,不让你大大晓得。”唤儿说。
正说着,真有筏子从上游滩头下来,不是竹筏,是木筏,一架一架,一共七架。木筏避开礁石,在雪白的波浪中漂流,浩浩荡荡。
最前面的一架木筏已经下完滩,进入缓水,走到青石面前。眼睛尖的筏子客看见长桂和唤儿,手掌卷成筒朝他们喊话。
看见木筏,长桂丢开唤儿跑到水边,朝着木筏喊:“筏子客叔叔,筏子客叔叔,你们停一下,带我下江油好不?”
浪子的轰鸣声在上游的滩上,长桂听见的则是“唰——唰——”缓水段的波浪抚摸河卵石和沙滩的声音。温柔而清静,声音的宽度里有种寂寥。
筏子客朝着长桂傻笑,没有回答长桂。
“筏子客叔叔!筏子客叔叔!带我下江油嘛,带我下江油嘛!”长桂还在喊。
木筏一架一架过去,离岸很近,筏子客脸上的麻子都看得清清楚楚,有穿救生衣的,有没穿救生衣的,缓缓地驶向锅坨漩。
最后一架筏子过了,没有一个筏子客回长桂的话。长桂一屁股坐在沙滩上,望着筏子的方向,唱起骂筏子客的歌谣。
筏子客,滩上歇,那边湾湾里去不得;
筏子客,吃不得米,吃了米要镇底;
筏子客,吃不得面,吃了面要碰烂;
筏子客,吃不得肉,吃了肉要短阳寿……
等记起驴子,驴子早已不在。唤儿带着长桂朝下游跑了很远,也不见驴子的影儿。虽是阴天,还时不时落着冻雨,但冬天的河滩仍显得空旷,视线能抵达很远。岸上的田地也很空旷,除了光秃秃的椿树、桑树,台地上的油菜,就是被霜打萎的麦苗。
唤儿在前面跑,长桂跟在后面。长桂在麦地里跑,唤儿在河滩的干草地跑。唤儿一边跑一边喊:“长桂娃,看到驴子了不?看到驴子了不?”
跑过生产队的界线,看见临队的房舍和遠处的公路,长桂才停下来坐在一截干树桩上喘气。气没有缓过,长桂的眼泪便长泻出来,身子不停地颤抖。“驴子啊我的驴子,你快出来嘛,你不出来我咋敢回家?”长桂一个劲地号啕。
唤儿说长桂,看把你吓的?驴子舍不了,大不了跑哪儿叼嘴去了。
唤儿诓着长桂,长桂又哭凶了。“我大大说了,我大大有言在先,我要是不把驴子看好,让驴子叼了嘴,他就要把我的脑壳扭下来。”长桂边哭边说。
“长桂,你是个瓜娃子,你大大吓你的你都不晓得!”唤儿噗嗤笑了。
“莫笑,我大大从来说到做到。”长桂说。
“我就不信,一个当老汉儿的会把自己娃儿的脑壳扭下来!”
长桂没再说。长桂看见驴子了,在靠近山边的大路上,一前一后,被两个陌生人牵着,朝生产队的方向走去。
长桂叫了声驴子,拔腿朝大路跑去。跑过沙地,跑过麦地,跑过油菜地,站在大路下的堰沟边,看清了是自家的驴子,还有唤儿家的驴子。两头驴子都肚子鼓鼓的,像是吃得特饱。
长桂想吆喝驴子,又不敢,呆呆地立着,目送着驴子。
长桂晓得,这下他闯了大祸。
唤儿还在田坝中间,把那块像鱼的白石头顶在头上,慢吞吞地朝大路走着。
长桂回到家,看见驴子已关在圈里,正无所事事地拿灰白的嘴啃圈墙上的尿斑。平常,长桂是很心疼他的驴子的,可是现在,他非常非常的恨,恨不得剥了它的皮、抽了它的筋。
长桂爬上圈墙,抬起脚要踢驴子,驴子看见也不躲开,长桂还是踢了。被踢的驴子还是不躲,用一种楚楚可怜的眼神望着长桂。长桂懂这畜生的表情,仇恨像是过了时辰的饥饿一下消退了,甚至有那么一点点懊悔。
长桂跳进圈里,抱住驴子的颈项,跟它脸贴脸,轻声问道:“你跑哪里去了?你偷吃了人家的麦子?你晓不晓得,你给我惹了大祸?你偷嘴不要紧,背时的是我,我大大把我的脑壳扭了。”长桂抚摸着驴子颈上灰白的鬃毛,眼泪扑簌簌流下来,沾湿了驴子的脸。驴子打了个冷颤。长桂把驴子抱得更紧了。长桂也打了个冷颤。“你听点话得行不?你不晓得,你听话就是在帮我,就是在救我……”长桂说。
天放晴了,长桂坐在灶背后吃肉的时候,明显感觉到外面白花花的阳光。
肉倒吃得踏实,但长桂心里却一点不踏实,长桂害怕。
“婆婆,我大大会不会真把我的脑壳扭下来?”长桂边吃肉边问。
“你没把驴子看住,你大大就是要扭你脑壳!”长桂婆婆在案板上切肉。
“我晓得为啥子我大大要把我的脑壳扭下来。”长桂丢了筷子,来到婆婆身边。
“为啥子?你没把驴子看住,驴子吃了庄稼!”婆婆说着,哐啷一声搁下菜刀。
“才不是嘞,因为我不是我大大的亲儿子,不是我大大的种!”长桂说。他嘴里还包着一包肉,油水顺着嘴角滴在了地上。
“啐,砍脑壳的,哪个教你说的?”长桂婆婆一巴掌打在长桂脑壳上。
长桂抓起一片肉,一趟子射出了门。
长桂婆婆撵到大门上,长桂已经跑出路口,樱桃树下只看得见一个脑壳顶顶。
“哪个说的你不是你大大的亲儿子?哪个说的你不是你大大的种?”长桂婆婆拐着她的三寸金莲,嚷嚷着追到路口,看见长桂坐在胡常奎家苎麻地边的石墙上,正点燃一截瓜藤当纸烟吃着。
“长桂娃,你个二流子,不学好的,还不下来!”长桂婆婆喊道。
长桂没下来,故意猛吃了两口,还学着电影里的特务吐烟圈儿。
“我不管你了,等你大大拉石板回来,把你的脑壳扭脱背在背上!”长桂婆婆说。
“大大也管不到我了,大大永远永远都管不到我了,因为我已经不是他的种了!”长桂从石墙上跳起来说。
天空露出了蓝天,太阳虽然没有照着长桂,没有照着长桂所在的村子,却照着对岸山上的人家,照着人家背后山湾里的白雪。走在突然明亮起来的天光里,长桂反倒感觉恍惚,不是身体的恍惚,一种虚弱的恍惚,记忆的恍惚和混沌的恍惚——长桂分辨不清他是走在上午的时光里还是下午的时光里,也分辨不清他那个有着三寸金莲的婆婆到底是他大大的母亲还是他母亲的母亲。
看见对岸的山,长桂那颗还没被他大大扭下来的脑壳便隐约闪现出红军打仗的情景,以及婆婆口中那位跟红军走了又回来当了县长的山里人。
雨季,或冬天出太阳的时候,长桂婆婆总爱坐在路口的断墙上做针线——纳鞋底、补衣裳、锥鞋垫,一边做针线一边给生产队的孩子讲红军的故事——那炮火啊,吓死人啦,男人都被叫去当背夫了,女人家躲在床底下不敢出来。李木生胆子大,当了三天背夫就跑了回来,牵着牛到三杨盖耕地,驾挡还没套在牛颈项上,就让流弹打中了屁股,死啦……晓不晓得李木生是哪个?就是金豆的大大。
长桂婆婆讲高兴了,就拿手头的针在她挽了发髻的脑壳上挡一下,再挡一下,接着又讲。每次,长桂婆婆讲着讲着就抹起眼泪——红军过的时候,长桂婆婆刚嫁过来,她男人和男人的大大都被叫去当背夫;当背夫回来,两个人都得了疟疾,打摆子死了……每次听到这里,每次見婆婆抹眼泪,长桂就不明白婆婆的男人为什么不去当红军,当了红军再回来当县长。
长桂婆婆后来又结了婚,才有了长桂的妈。
长桂在龙嘴子没找到他妈。长桂不知道他妈上哪儿了。生产队的男男女女都在龙嘴子战天斗地,向乱石滩要粮。龙嘴子的河滩是改造过的,种过土豆和花生,长桂还摘过土豆花给唤儿,只是被夏天的洪水冲毁了。长桂记得那些蓝得像精灵又像孔雀毛的土豆花。
长桂在桐子树下碰见胡常奎,问胡常奎看见他妈不。“你妈找刀儿匠去了。”胡常奎说。长桂想,早上不是刚杀过猪?怎么又去找刀儿匠?长桂看见胡常奎在笑,才明白胡常奎在骂他妈。“你妈才找刀儿匠!”长桂说。
长桂很扫兴。长桂本来想找到他妈问清楚他到底是不是他大大的亲儿子,可是现在听胡常奎这么说,不想问了。
远远看见李金豆推着鸡公车过来,迎上去问金豆哥看见他妈没有。长桂万万没想到,他金豆哥也说他妈找刀儿匠去了。河滩上热火朝天,高音喇叭里放着样板戏,社员们在甩开膀子大干,倒土坎的号子此起彼伏。
长桂坐在桐子树底下,感觉愈加恍惚。
从龙嘴子到刀儿匠家,长桂一路狂奔。他越是跑得快,越是感觉身后有人像追杀一匹狼一样在追杀他。长桂不知道追杀他的那个人是谁。
当恐惧像一个鹅卵石悬在长桂头上的时候,天又阴了下来,吹起了风,下起了比先前还要密的冻雨。
长桂爬上刀儿匠家门前的石墙,躲在竹林里看刀儿匠家的动静。蜘蛛网沾了一脸也没注意,直到一只黑蜘蛛钻进领口,才发现自己被蚊帐一样的蛛丝罩着。长桂看也不看便拿手捏死了蜘蛛,随手把黏乎乎的肉水揩在裤子上。细小但却刺骨的冰碴打在竹梢上,沙沙沙响。长桂不怕长蜘蛛疮,他只怕他妈真藏在刀儿匠家里。
刀儿匠家的大门半开着,屋里黑黢黢的,啥都看不见。长桂从竹林出来,走到院坝里干咳了两声,爬上一个石板搭建的洗衣台不走了。
院子里鸦雀无声,长桂能听见自己的心跳。
长桂发觉洗衣台在摇晃,正要下来,看见从刀儿匠家屋里走出一个女孩子来。女孩子穿着红袄子,从出门那一刻起一直在对长桂笑。长桂自然认识女孩子,她是刀儿匠的女儿,长得很好看,可惜是个白痴,除了笑什么都不晓得。
“瓜女子,我妈在你们家不?”
长桂躲开女孩,问她。女孩不说话,仍是笑,很好看,一点看不出痴。
“瓜女子,我在问你,我妈在你们屋头不?”
长桂提高了嗓音。女孩子依旧不说话,依旧笑,依旧好看,依旧一点看不出痴。
长桂被女孩子邪乎乎的美丽弄得有点不知所措,本能地绕到一棵椿树背后。一阵北风,椿树掉下一串干果,砸在长桂脑壳上。长桂摸摸脑壳,恶狠狠拿脚去踩干果。女孩子跑上来,推开长桂,不让踩。长桂没想到,一个瓜女子哪来这么大的力气。女孩子捡起椿树果,搓掉果壳,一粒一粒吃起来。边吃,边朝长桂笑。
长桂跑上去打落女孩手中的椿树果。“瓜女子,又不是瓢羹儿(一种乔木的种子,像豌豆,附在形似勺子的壳中,可吃),哪里吃得?看把你卤死!”长桂朝女孩嚷嚷。
雨下得不是雨了,完全成了冰粒。长桂挣脱女孩,顶着一头冻雨,钻进刀儿匠家的屋里。长桂想找妈。长桂从这间屋跑到那间屋子,嘴里妈呀妈呀地喊着。长桂没找到妈,看见刀儿匠杀猪用的背篼立在火炉旁,光线虽暗,背篼里的杀刀、砍刀、铁环、铁杆还是发出白亮的反光。“妈呀,妈……”长桂在黑屋里乱跑,突然希望看见他妈睡在刀儿匠的床上。
长桂没有在刀儿匠家找到妈,随手拿了坨煮熟的肉藏在袄子里。
冻雨越下越密,颗粒也变大了。“公社是朵向阳花,社员都是藤上的瓜……”长桂看见瓜女子站在洗衣台上唱歌,一边唱还一边跩。洗衣台搭在竹林边,长桂要经过才能上大路。长桂经过洗衣台的时候,女孩笑着朝长桂冲上来,长桂看见一趟子跑开了。
从刀儿匠家出来,长桂不想找妈了。天灰灰,地灰灰,冻雨灰灰,学大寨修的居民点灰灰。走在灰灰的世界中,长桂冷,长桂虚,长桂饿,长桂不再急于想知道自己究竟是不是他大大的种了。长桂想回家。
想回家,却走错了路。长桂看见了筏子,一架一架,跟“火烧赤壁”里曹营连起的战船一样,停泊在刀儿匠家门前的麻柳林边。
看见筏子,长桂又兴奋起来,也不冷了,不饿了,不虚弱了。
长桂又记起了昨夜做的梦——山崩了,筏子散了,他像是到了江油,看见了平原和城市,还看见了火车。
在下河的田埂上,长桂碰到刀儿匠和一个筏子客。两个人各扛着一圈铁丝和麻绳,筏子客身上还套着救生衣。
“四爷,看见我妈不?”长桂拦住刀儿匠问道。
“长桂娃,你拦我干啥?我有急事。”刀儿匠说。
“四爷,我妈到底在哪里?”长桂又说。
刀儿匠推开长桂,望了一眼旁边的筏子客说:“你看这娃儿,他妈在哪里问我,我又不是他老子!”
“刀儿匠,都说我妈找你来了,你说,你把我妈藏在哪里了?”长桂急了,也不喊四爷了。
“你妈在青?林里搞资本主义!”刀儿匠冒了一句,跟筏子客有说有笑地走了。
长桂没精打采地来到麻柳林,看见筏子一架连一架,遮了半边河。长桂跳上筏子,一架接一架地跳,像是安心要跳到河心。麻柳林前面是一汪风平浪静的深水,对面是刀砍斧劈的悬崖,悬崖上有一条古栈道。
长桂在筏子上跑、跳,兴奋无比,自由无比。筏子在脚下延伸,江水在筏子间流淌,水鸭子在离筏子不远的水域戏水。栈道上有几只白羊走过。
有人在上游呵斥。长桂停下来,看见隔着两架筏子,一个人在绑什么、锤什么。他用南方口音朝长桂喊话,打着手势。长桂好半天才听清楚是要他回去,别在筏子上跑。
长桂不情愿,站在原地没动。那个人跑过来,手里握着斧头,嘴里叽哩哇啦骂着。长桂吓得要命,拔腿朝岸上跑去。“你个舅子娃儿,给老子慢点儿,落到尻尻里可不是好耍的!”那个人停下來,朝长桂吆喝。
从筏子上下来,长桂看见一堆青?木,想起刀儿匠刚才说的话——你妈在青?林里搞资本主义,觉得青?木或许真是他妈卖的,想过去问问筏子客,又不敢,只好坐在青?木上发呆。
长桂看见了他妈,一边肩膀上扛着一根青?木,从田埂上下来,满脸是汗。刀儿匠和刚才遇见的那个筏子客跟在后面,也扛着青?木。
长桂妈没看见长桂,长桂也没有喊妈,长桂躲进了麻柳林。
长桂看见他妈放下青?木,坐在他刚才坐过的那堆青?木上歇气。操南方口音的筏子客走过来,递给她一条手帕。她接了手帕,擦了汗,还了手帕,还手帕时用一种特别的目光看着那个筏子客。那个筏子客在笑,他妈也在笑。长桂从来没见过他妈笑起来这么好看。
长桂一口气跑回家,见哥哥跟李金豆、胡常奎几个正在揭猪圈顶棚上的草,就爬上圈墙说:“你们日弄我,你们说我妈找刀儿匠去了,我妈哪里是找刀儿匠去了,我妈是找筏子客去了!”
“长桂娃,你火烧火燎地找妈,是想吃你妈的奶波儿?”胡常奎哗啦蹬掉一排朽草说。
“吃你婆娘的奶波儿!”长桂回嘴说。
胡常奎猫在檐口,像只老鹰。
“莫在这儿瞎掰,进屋去看看婆婆把饭煮熟没得,肚子都饿扁了!”哥哥在圈棚上说。
长桂还没有从圈墙上下来,便看见婆婆一拐一拐端着木盆从大门出来,嘴里喊着:“饭熟啦,都下地洗手。”
看见长桂,婆婆又说:“死娃子,这半天跑到哪里去了?使个嘴都找不到人!”
长桂说:“找我妈去了,我妈在刀儿匠家门口的麻——”“麻”字才说出口,长桂脑壳上已经挨了婆婆重重的一个巴掌。“把你的嘴闭到,到灶背后吃你的尿脬去,免得天天往床上画地图!”婆婆揪着长桂的耳朵说,“这个东西长起不是当木菌子的,还是要听得来话!”
哥哥跟李金豆、胡常奎几个在桌子上吃饭,长桂躲在灶背后吃猪尿脬。尿脬里炖了胡萝卜,特别香。
妹妹走进来问在吃啥,长桂说尿脬,你吃不吃?妹妹说尿脬好吃,要吃。长桂说在鼎锅里,你自己舀。妹妹端了碗过来舀,婆婆进屋来啪地脑壳上就是一巴掌:“这是给你小哥哥医病的,等你小哥哥一个人吃。”妹妹说他一个人吃,他咋不一个人做事。妹妹赌气把碗摔了、跑了,婆婆拐着小脚追了出去。
“猫走了,老鼠都反阵了?”胡常奎在一旁火上浇油。
正热闹,长桂妈回来了,人没到声音先到:“我家的表叔数不清,没有大事不登门……”长桂妈跟胡常奎、李金豆打过招呼,不吃饭就进睡房了。先是一个人,嘴里哼的还是“我家的表叔”,随后把长桂叫了进去,把长桂哥哥也叫了进去。
长桂出来,手里拿着一副自制的乒乓拍,出奇的大,像羽毛球拍。长桂哥哥出来,手里拿着一顶军帽,但拿着拿着,就突然扔了,用脚踩,嘴里叽叽咕咕骂一些难听的话。
“妈,你说,我是不是我大大的亲儿子?”长桂在灶台上吃着吃着,跑过去问他妈。
“你不是你大大的亲儿子,还能是哪个的亲儿子?”长桂妈说,两只杏眼瞪着长桂。
“那他们说我不是我大大的种?”长桂咬着大指姆。
“你听哪个乌龟王八说的?”长桂妈把碗往灶台上一蹾说,“把他的烂嘴撕到耳岔根去!”
“奎爷爷说的。”长桂走到他妈背后,悄声说。
“他还说你找刀儿匠去了,你是不是找刀儿匠去了?”长桂从他妈碗里抓了片白菜喂在嘴里,边嚼边说。
“你个死娃子,嘴巴还有收管没得?”长桂妈拿筷头子打了长桂两下,碰巧打在眼睛上,长桂哇啦一声哭了,边哭边喊:“你本来就是找刀儿匠去了,你本来就是找刀儿匠去了,我亲眼看到,你还找过筏子客!”
啪啪,长桂妈又打了长桂两筷头子。
长桂哭得更凶了。“你把我眼睛打瞎了,你把我眼睛打瞎了……”边哭边嚷。“瞎了才好!瞎了免得乱看!”长桂妈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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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还没黑,一直都很暗。冻雨簌簌簌簌下着,地上堆起灰白的盐巴一样的冰粒,不见雨水。
长桂妹妹跟唤儿站在院坝里伸出手接冻雨,继而干脆仰起头用嘴接了吃。
“我吃到泠壳子了,不冰,是甜的。”唤儿说。
“我也吃到了,有点甜。”长桂妹妹说。她眯着眼,甜味像一朵云落在她的舌苔上。
她们把冻雨叫泠壳子。
“长桂,过来吃泠壳子,泠壳子下大了。”唤儿仰着脸叫长桂,长桂没答应。
“莫喊他,我们吃我们的,他在跟他驴子耍朋友。”长桂妹妹说。
“小哥,小哥,我要尿尿!”长桂妹妹叫着,开始在院坝跑圈圈。
“尿尿,自己脱了裤子尿!”长桂在驴圈里喊。
“裤腰带绑成死疙瘩了,脱不落。”长桂妹妹还在跑圈圈,两只手提着裤子。
“站到,我给你解!”唤儿跑过去帮长桂妹妹。唤儿蹲在她面前,怎么解也解不开,拿嘴咬都咬不开。“解不开,长桂,你来!”唤儿喊道。
“快点!快点!我要尿出来了!”长桂妹妹直跺脚,脸都憋青了。
长桂跑进屋去拿剪刀。长桂妹妹又开始跑圈圈。等剪刀拿来,长桂妹妹的棉裤已经打湿了。
长桂婆婆端着一筲箕洗干净的萝卜从外面回来,见长桂妹妹尿了裤子,照着脑壳就是两巴掌。打过,进屋找出裤子给长桂妹妹换上,换裤子的时候又打了长桂妹妹几巴掌。
长桂婆婆往肉锅里加了水,把一筲箕萝卜下进肉锅,叫长桂妹妹守在火塘边烤棉裤。
“长桂,到青皮树底下去看看你大大拉石板回来了没有。”长桂婆婆对长桂说。
“我不去!青皮树底下才埋过死娃儿。”长桂在堂屋回话说。
“死娃儿怕啥子?死娃儿就把你吓着了?”长桂婆婆没好气地说。
“反正我不去!”长桂跑进灶屋,围着灶头打转。
长桂婆婆起身揭开锅,捞出一块骨头说:“晓得你就磨道这个的,拿去啃!”
“我要啃骨头!我要啃骨头!”长桂妹妹在火塘说。
“啃骨头啃骨头!有本事到青皮树底下去接你大大?”长桂婆婆说,捞出一块光骨头劈头给长桂妹妹。
“长桂,我陪你去看你大大!”唤儿在院坝里喊。
青皮树底下没有人,远处金洞坡也没有人。冻雨还在沙沙地下,天光更暗,但通往村里的灰白的土路还是一眼就看到了头。
“天黑了,我要回去了。”唤儿说。
“再等一下下,说不定他们马上就来了。”长桂说。
“连拖拉机的响动都莫得,还早。”唤儿说。
“唤儿唤儿,再等一下下嘛,再等一下下我们一起回去。”长桂乞求道。
“等到啥时候?等到土地麻黑?”唤儿说。
长桂没再说话,两只眼睛望着金洞坡。
青皮树是村口一棵带刺的树。叶青,果青,树皮青。像药柑,又不是药柑。果子可以入药,但不稀奇。整个夏秋,树下总是堆着青皮果,被人踢来踢去,最后变黄朽掉,像烂橘子。
有人从金洞坡走进了长桂的眼睛。一个人,不像是长桂大大,戴着画报上雷锋戴的栽绒帽,帽子的两个耳朵耷拉着,走起路来,一扇一扇的。
长桂有点害怕,拉着唤儿躲到了青皮树背后。
“你是长桂?”来人脱下帽子,停在青皮树底下问长桂,“不认得我了?”
唤儿跑了。长桂认出戴栽绒帽的人正是中午他在麻柳林见过的筏子客。
“这么冷的天,守在这儿做啥?”筏子客摸着长桂的脑壳说。
“在这儿等人,等我大大,我大大去羊场关拉石板去了。”长桂趔了趔,不想让筏子客摸他。
“我才是你大大。”筏子客说。
“你不是我大大,你是个筏子客!”长桂说。
“我是个筏子客,我也是你大大,我是来带你走的。”筏子客又要抚摸长桂的脑壳,长桂像受惊的野兔往回跑了。
长桂跑过晒坝,唤儿几个叫他“藏猫猫”,长桂没理睬。长桂不要那个筏子客给他当大大,更不想跟他走。
“有个筏子客要带我走,還说是我的大大!”长桂一进院子就大声喊。
“哪个筏子客?哪个筏子客胆子那么大?”正在竹林跟李金豆砸马草的哥哥问。
“我认不到,在青皮树底下。”长桂说。
“有个筏子客要带我走,还说他才是我的大大!”长桂进屋还在喊,吵醒了在火炉边睡着的妹妹。
“哪个筏子客?哪个筏子客?”婆婆握着菜刀从灶房出来。
长桂说:“我认不到,他还在青皮树底下。”长桂梦游一般从一个房间钻到另一个房间,像是中了邪,希望又不希望在黑屋里看见他妈。
屋里不见他妈。
“婆婆婆婆,有个筏子客想把我带走!”长桂失魂落魄地从黑屋里出来,蜷缩在灶背后的柴草里。
“狗啃的,大白天也做梦!”长桂婆婆打了长桂两个巴掌,“你大大他们回来没?”
“没回来,连个影子都没有。”长桂爬起来,坐在灶门前的一截废钢管上。
“又不是死人!只晓得在青皮树底下等,不晓得去金洞坡看看!”长桂婆婆说,喂了坨冷饭在没了牙的瘪嘴里。
“天一黑便有穿白裙子的女鬼从蛮坟里出来,在金洞坡堰盖上唱歌!”长桂说。
“女鬼!有哪个看到?”长桂婆婆说,“我说是个男鬼!”
“胡常奎看到,说修电站挖了蛮坟,女鬼是从蛮坟里钻出来的,白天住在金洞子里,晚上出来唱样板戏。”长桂说得有板有眼。
“拿一匣洋火出来!拿一匣洋火出来!”长桂哥哥在竹林里喊。
长桂拿了洋火出来,留下来揽马草、装马草。天黑了,冻雨簌簌簌下响了,落在竹梢上,响声很匀净。“长桂!长桂!”长桂婆婆跑出来在大门上喊,“你到金洞坡去看看,你大大他们要来了不,肉都煮落锅了!”
“婆婆,我在揽草!”长桂回婆婆话。
“哪个要你装草?快去!”长桂哥哥说。
在底下院子的路口,长桂看见胡常奎跟队长几个在老核桃树底下摆龙门阵。
“嘿,你大大拉石板回来了没得?我等着喝酒。”看见了长桂,胡常奎问道。
“回来得从路口过,莫非还长了翅膀飞过去了?”长桂说。
“有跟你奎爷爷这么说话的?”队长瞪了长桂一眼。
“狗屁奎爷爷!奎白嘴!”长桂说。
“狗啃的,看我咋个收拾你!”胡常奎一把抓住长桂,问道,“是吃干胡豆还是吃菠萝?”
“吃你婆娘的奶波儿!”长桂耍起横,在胡常奎怀里横板带嗔。
“莫惹这个碎杂种,这个碎杂种是个脓包。”队长说。
“这个碎杂种一点不像他老子,像刀儿匠。”胡常奎说。
“你说错了,才不像刀儿匠呢,像……”队长凑过去,跟胡常奎耳语。队长和胡常奎说这话的时候,长桂虽然走了,但夹着冻雨的风还是把话带到了长桂的耳朵。
长桂走到金洞坡朝前望去,天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对岸的錾子岩连一点轮廓都看不见。长桂想拿刀儿匠的杀猪刀一卷卷地把黑暗割下来,让天重新变成白天。
就在长桂胡思乱想的时候,长桂大大出现了。长桂大大走在前面,拖拉机啵啵啵地跟在后面。长桂喊了声大大,又喊了声胡常胜爷爷,都没有理他。
长桂大大身上的血迹是进屋在灯底下才看见的。拖拉机停在院坝里,大人没有像平常那样急于卸石板,而是洗手的洗手、喝水的喝水、吃纸烟的吃纸烟。院坝里黑黢黢的,有人坐在石凳上,有人坐在门槛上,有人站在竹林边,有人在橘子树底下撒尿。
长桂婆婆炒回锅肉的声音哔哔啵啵的,让人想起一片片半肥半瘦起卷卷的肉。
一个干部模样的陌生人坐在厅房的灯底下,跟长桂大大吃着纸烟,长桂本能地把这个人跟他大大身上的血迹联想在了一起。
饭还没有端上桌,长桂的瞌睡就来了。他先是站着打瞌睡,继而趴在灶台上打瞌睡。长桂婆婆炒最后一个菜的时候,长桂从灶台上栽倒了,栽在灶背后的钢管上。长桂哥哥过去拉他,发现长桂的鼻子摔破了,血流不止。大人都跑过来看。长桂哥哥要抱长桂起来,长桂不起来,赖在地上哭,血把灶门前的灰都打湿了。
“不起来算了,莫管他,看他在地上躺得到好久?”长桂大大说。
干部模样的陌生人走进灶房,把长桂抱起来,问生产队的知青住在哪儿。李金豆说住在晒坝边,要给他带路。陌生人一把将长桂搂在背上,跟着李金豆朝晒坝跑去,长桂的血流了陌生人一背。
长桂哥哥追上去,把长桂从陌生人背上拖下来,不要他背。陌生人放下长桂,一个人坐在石头上哭起来。
长桂没有让哥哥背,他自己去了晒坝边的知青屋。
知青在。知青是个女的,叫黎抗美,正在织毛衣。抗美拿出医疗箱,给长桂止了血,消了毒,上了药,贴了纱布。还摸了长桂的脑壳,说了几句逗孩子高兴的话。
长桂的血洗干净了,但长桂大大身上的血还在。奇怪的是没人问起,仿佛除了长桂,都晓得那血的来头,包括长桂哥哥、长桂婆婆、长桂妈、长桂妹妹和李金豆、胡常奎,自然也包括开拖拉机的胡常胜。
长桂大大在灶屋的柴草里叫醒长桂的时候,除了那个干部模样的陌生人和开拖拉机的胡常胜还坐在黑灯瞎火的火塘里,其他人都走了。咄咄咄……长桂婆婆还在另一间屋子剁猪草。
屋外的冻雨下得更大了,听响声像是在下沙子。长桂揉着眼睛往火塘走,又差点在门槛上绊一跤。长桂注意到陌生人在打量他,便想起筏子客的话:“我是筏子客,我也是你大大,我想带你走。”长桂琢磨着筏子客的话,记不得筏子客的模样了。眉毛、眼睛、鼻子……长桂看了看陌生人的面貌,觉得他就是筏子客。
“你,你是不是筏子客?”长桂问陌生人。
“筏子客?我不是筏子客。”陌生人说,“往后我就是你大大。”
陌生人看着长桂,眼眸里浮出一种朦胧的可怜的爱。
“你咋又是我大大?”长桂说,“筏子客也说是我大大!”长桂显得很吃惊。
“我不想说,你问你大大!”陌生人说,又开始擦眼泪。
長桂望了眼大大。“你胡常胜爷爷的拖拉机碾死人家的儿子了,我得拿你赔人家,往后我就把你交给他了。”
“拿我赔人家,我又不是东西?我不干!”长桂说,哇啦哭了。
“我都答应把你交给李叔了,李叔是成都人,又是吃国家粮的,马上要回成都了,以后,你跟他,你也是城里人了,从今往后不愁吃穿,不愁念书,一辈子不愁。”长桂大大说,语气从来没这么温和。
“我不晓得!我不当城里人!”长桂边哭边说。
“啥子不晓得?不晓得我不是在跟你说?”长桂大大又凶起来,“好生睡一觉,你明天就跟你李叔走!你慢慢要改口,叫他大大。”
“下午那个筏子客,也叫我跟他走,也说是我大大,现在又钻出个李叔,也叫我跟他走,你们把我当成啥子了?”长桂号啕着跑了。
“哭!尿水子还把人淹死了?这屋头老子说了算!”长桂大大厉声说,语气咬铜嚼铁,脖子的蛇扭动起来。
“长桂不送人,我一泡屎一泡尿把他拉扯大,不容易!”长桂婆婆拐着小脚出来,对陌生人说,“哪个敢拿长桂送人,我就跟他泼命!”
长桂婆婆手头握着砍猪草的弯刀,亮闪闪的。
“不拿长桂送人,老李就要把事情交到公家去,他常胜爷就要坐班房。”长桂大大站起来,走到长桂婆婆面前说,“他常胜爷是给我们家拉石板出的事,我们能眼睁睁看着别个去坐班房?再说,又不是拿他去喂狼,是让他去享福!”
正当长桂婆婆与长桂大大扳嘴劲的时候,长桂悄悄走后门溜了出去。长桂不喜欢这个家,但也不想跟人走,长桂只想坐筏子去江油,看一看山外面是什么,平原是什么,然后再回来。但长桂知道,他犟不过大人。
大人要把长桂交给别人。长桂想给唤儿说句话。长桂摸进唤儿家的院坝,看见唤儿家的门关着,又绕到当头唤儿睡房外面的菜地里。长桂翻过栅栏,看见一只猫卧在栅栏下,黑乎乎的。长桂听见那畜生喵了一声,才知道它是猫。长桂差点踩在猫身上。
唤儿的睡房窗子没关严,但屋里也没有灯。长桂敲了敲窗子,没敢使劲。窗子里有动静。“贼娃子,还是毛狗子?”长桂听见唤儿说。“喵——喵——”长桂学了两声猫叫。“原来是猫儿。”唤儿伸手来关窗子,被长桂逮住了。唤儿没叫唤出来,便听见长桂说:“唤儿,是我。”“是你?你是哪个?”唤儿刚从睡梦中醒来,还懵里懵懂的。“我是长桂呀,我有话要给你说。”长桂说。
唤儿翻窗出来,跟着长桂出了院子,朝村子外面走去。冻雨簌簌下着,有的颗粒很大,像冰雹,打在脑壳上有一点疼。
“胡常胜爷爷的拖拉机把一个城里娃儿碾死了,我大大要把我交给那个城里人,当城里人的娃儿。”长桂说,“那个人就坐在我家屋头,明天就要带我走!”
“你同意了?”唤儿问长桂。
“没同意,我哭了,就跑来找你。”长桂说。
“是我就干!交给城里人好,城里人吃白米,坐凉房子。”唤儿说。
长桂停下来,没再说话,黑咕隆咚像个树桩。
“你同意蛮,跟那个城里人去,当个城里人。”唤儿走过去,摇着树桩说,“二回我好进城看你。”
长桂不说话。“你不开腔,你到底是树桩还是神桩?”唤儿推长桂一把。长桂突然抱住唤儿说:“我不稀罕当城里人,我也不喜欢自己家。”长桂哭起来,黑夜里哭泣的长桂像一棵割满口子的漆树。
“要是你,巴喜不得跟城里人走,是不是?”漆树还在一点点滴漆。
“只要对我好,我就干。”唤儿回答得很轻松。
正说着,路口突然有人走动,手电光在樱桃树和竹梢上晃荡。
“长桂娃,长桂娃!”是胡常胜在喊。“长桂,长桂!”是长桂婆婆的声音。接着是长桂大大的怒骂:“给老子跑?跑得了初一跑不了十五!”
长桂没跑,躲在菜地边的断墙背后。唤儿问咋办,跑还是不跑?长桂拿手蒙住唤儿的嘴。
喊声惊动了午夜的村子,好些人家的门都开了,人也跑出来了。有人在问,有人在答,更多的人加入了找寻。樱桃树在摇晃,青皮树在摇晃,竹子在摇晃,光秃秃的梨树、苹果树在摇晃,越来越多的脚步在摇晃,越来越多的声音在摇晃,越来越多的手电光在摇晃……冻雨下得密匝匝的,透过手电光,看得见粗盐一般的颗粒。
村子倾斜了,像是要把长桂倒出来。
唤儿家的门也开了。唤儿大大披着棉袄站在门口自言自语。
响动去了下院子,长桂站起来要跑。“莫慌,我带你去个地头,保险他们找不到。”唤儿说。长桂不听,一个人翻过石墙,跳过水沟,绕过几棵椿树,再翻上更高的石墙,跳过更大的水沟,跑进了麦地。
长桂穿过麦地,绕到挑水路,翻过石墙,钻进了自家院子的竹林。屋里没有灯,院子里静悄悄的。长桂摸到手磨背后,再摸到驴圈。驴子已经睡了。长桂向来心疼驴子,而今自己遇到麻烦,驴子却呼呼大睡,心头总感觉不是滋味。长桂搂住驴子的颈脖,亲了一口,驴子没有反应,长桂把眼泪沾在了驴子粗糙的毛发上。
長桂没敢在驴圈里久留,绕过房子当头来到后院。后院是一个长了几棵樱桃树的平台和一个废弃了的猪圈。废弃的猪圈一直都是长桂的乐园。樱桃开花的时候,冬天收拾的柴草还没有烧完,一捆捆立在石墙边,长桂和长桂妹妹跟婆婆在柴堆里晒太阳。婆婆一边做针线一边给他讲红军的故事。有时唤儿也来。樱桃成熟的时候,长桂就坐在石墙上摘樱桃吃。露水濡湿了头发和手板儿,手板儿就发红发痒。夏天后院灌木茂密,是蛇和蝉的栖息地,踩在石墙上拿篾条和蛛丝做的网子在高大的椿树上捕蝉是长桂的另一种快乐。
“那娃儿突然从停在养路段门口的卡车肚子底下冲出来,等到我看到,就来不及了。”
“我把娃儿从地上抱起来,娃儿满脸是血,还有一口气,我抱起娃儿就往县医院跑,跑到纪念碑,我感觉娃儿越来越重,停下来摸摸鼻子,娃儿已经咽气了。”
长桂听见是大大和胡常胜爷爷的声音。
“我不听这些,我只要你们给我赔个孩子,明天天一亮就得跟我走。后天我老母亲就要从成都上来,还没有见过她的孙儿,得她见着。”
长桂听见是陌生人的声音。
长桂爬上房背后的堰盖,深一脚浅一脚朝下院子走。堰盖很窄,长桂几次掉进了堰沟,好在堰沟没水。
长桂在麦地里奔跑,一边跑一边想象全村的人都在追杀他。麦子只有韭菜那么深,长桂却想象麦子正在扬花。看不见麦子的颜色。长桂在想象里双腿开始发软,像踩在棉花上。
没有风。冻雨下得密而匀净,麦苗上已堆起一层,伸手便能摸到。没有风,树木和竹子却在疯狂地摇曳。
长桂跑出麦地,跑出整个村子,上了上学的大路。突然,背后响声雷动,像是在围猎一头盘羊。全村的人已经对他形成包围之势。他本能地恐惧起来。前面不远处有一支部队在堵截他,那是县革委派来的部队。他走投无路,发现自己对唤儿的好感还在,对大大的仇恨还在。他知道自己要完了,感觉有些不甘。
后面的人在步步逼近。全村的人在步步逼近。唤儿在步步逼近。眼看就要被全村的人围住了,男人、女人、小孩,他们手里全操着家伙。长桂大大也在人群里,筏子客也在人群中,陌生人也在人群中,他们都像是已经不认识长桂。长桂看见队长抱着一挺机枪,在三个女民兵掷出的手榴弹的掩护下,朝他直奔过来。
在手榴弹开出的花瓣里,长桂变成了一只鸟。这是长桂没有想到的。其实,长桂也不敢肯定他变成了一只鸟,他只是栖息在一棵翠绿的树上。从枝叶间往下看,长桂看见他大大和全村的人都举枪朝他瞄准。他不怕了。他相信他们看不见他,即使看见他也打不中。长桂有种强烈的醒在梦中的侥幸。
开枪了。长桂从一棵树跳到另一棵树,从一丛枝叶飞到另一丛枝叶。长桂用树叶挡住他的脸,两只眼睛却在叶逢间寻找唤儿。
有人终于发现了长桂,嘴里喊着鸟鸟,朝树上开了炮。
长桂最后记得的是从树颠坠落下来的那种飘的感觉。
从梦里醒来,长桂发现草垛子已经被冻雨覆盖,唤儿正在帮他抖草把上的冻雨。
“你刚才抽筋了!”唤儿见长桂醒了,说,“还说梦话,喊着江油。”
“唤儿,筏子客要搭我们下江油不?”长桂抱住唤儿的脚。
“要搭。你妈跟筏子客熟。”唤儿说。
“筏子客是我大大,我的亲生大大。”长桂愣地一头坐起来说,“我想通了,我愿意跟筏子客走!”
“跟筏子客走,未必就当得到城里人。”唤儿说。
“我不当城里人,我要跟我亲生大大坐筏子下江油。”长桂说。
“把我也带上!二回我给你当媳妇儿。”唤儿抱住长桂说。
村子就在远处的山脚下,安安静静,像是一个熟睡的人,像是一座古旧的坟,没有了一点光,只有一点声音。
筏子还泊在麻柳林外边的缓水里,一架连一架,透过落光了叶子的麻柳树,隐约看得见水域反射的黛色的波光。
望著无声的夜漆黑的村子,长桂感觉非常陌生,像是自己从来都不曾在这里生活过。
附录:长桂近况
长桂没能像他想象的那样坐筏子跟他的亲生父亲下江油,也没有跟那个革委会副主任去当城里人,而是继续留在了涪江边的那个小村庄。
等长桂大大找到别人家的小孩交给那个城里人,城里人已调回成都了。
那个恐怖的夜晚之后,长桂再没有见过他的亲生父亲。长桂问过他妈,他妈说:“你问那个筏子客?死了!死到马屎滩了!”
胡常胜最终被判了三年徒刑。三年里,长桂家一共赔偿胡常胜两千三百个工分。每个工分值人民币一角二分。
长桂1978年小学毕业,考进县城中学。1983年高中毕业,考上了西安交通大学。1987年大学毕业,分配到成都一家科研单位,做软件开发。1989年,长桂赴美留学。现年四十九岁,定居美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