震海
我的童年像纸飞机一样飘飞不定,每每想起总有一种坠落的感觉,而这一坠落的过程,是如此让我眩晕与心悸。
夏日一天,几辆大卡车停在我家胡同口,后来又开来一輛起重大吊车,大吊车长长的手臂将卡车上一盘盘生锈的钢丝圈,吊到胡同口旁边的便道上,这时已是下午四点钟。我一整天都在看着它。夕阳西下,待工人们收工后,我才凑上前去,抚摸那些烈日炎炎下的钢丝圈。这些生锈且烫手的钢丝圈,每一垛摞起来得有一人之高,从上面看去,无异于一个个竖起来的深井。
转天也是这个时候,我兴冲冲地跑到胡同口,想把刚才发现的所见告诉我姨姐。这时我姨姐已然站在最高的一摞钢丝圈上面,突然间跳了下去。我赶忙爬上离我最近的一摞钢丝圈。立足未稳,就听见我姨姐撕心裂肺的喊声,我着实吓了一跳。然后我迅速跨向她跳下去的那摞钢丝圈。待我看时,我姨姐正蜷缩成一团,伏在“井底”。她的头贴近地面,地上有一摊血,血里有一摊东西,我姨姐浑身上下也都是血。
直到最近,我才清楚地意识到,如果那件事继续没头没尾地进行下去,那么这个故事的开头也就不值一提。那会儿我们还处于青春期,常把一些不是秘密的秘密当成秘密。所以谁也不会料到事情会进展到这个地步。否则,我一想到我姨姐那惊恐万分的眼神,也就不至于如此不寒而栗,猥琐不堪了。
那时我的童真已逝,梦遗也不再令我蒙羞。但我一直担心我姨姐会说出我们之间的秘密。如果真如此,那么过去所发生的一切都将不复存在,都将被我视作永远的灰飞烟灭。对,那时我体内仿佛藏着某种“邪恶”的意念。这种“邪恶”的意念似乎一下子就能把我推向人生的边缘,并且把我的意志变得坚不可摧。或者说,我体内的“邪恶”,完全是吴卫给我种下的,也是他引领我闯入了这个邪恶又诡谲的世界。
于是,那些荒唐、难以启齿的事,便发生在那年的夏天。有一天,吴卫正独自猫在自家的后院,跷着二郎腿,坐在一把快散架的藤椅里看书。其实就是从这本书开始,这个故事才正式进入正题。就在这个时候,我像个幽灵,突然出现在吴卫面前,结果吓了他一跳。他扬起手扇了我一个巴掌,还歇斯底里地骂我:“张铁军!你丫的没爹没娘的种儿,吓我一大跳!以后再这样,我就打断你和你姨姐的腿。”
吴卫经常骂我,也不止一次打我。他总爱拿我撒火,揭我没爹没妈的伤疤。奇怪的是,我从来没有认真跟他计较过,好像上辈子欠他似的。的确,我很小的时候爸妈就死了,是姨妈姨夫把我抚养大。那天吴卫骂我打我,转天我还是乐于去找他玩儿。同样,他还在看那本书,我就乖乖地站在他身旁。他逗我,探头挡住书,不让我看,接着他龇牙咧嘴地坏笑说:
“唉,什么时候才能让你明白?你也真该到明白的时候了!”
吴卫的话一时让我摸不着头脑。从小我就是他的跟屁虫,什么事都听他的。而且我还特别崇拜他,就像崇拜董存瑞和黄继光一样。在我眼里他俨然是一个大人,什么事情都比我懂得多。吴卫说完,就一把薅住我的头发。嘿,他连欺负我的动作都干得那么干脆漂亮。这倒让我想起,前不久我被另一个人薅住头发挨揍时的情景。
工夫不大,吴卫松开手重新拾起那本书。“书里讲些什么?” 我小心翼翼地问,“这书你都翻过无数遍啦——都给翻烂了。”我踮起脚,伸脖瞪眼想看清楚书里面的那些插图。
我们家胡同隔一条马路有一个小公园,我和吴卫常去那里玩儿。所谓去玩儿,实际上是去看大人们搞对象。上一次我被一个老男人抓住头发挨揍就是在这个公园里面……那天天刚一擦黑,我和吴卫就溜进公园,躲在一座假山石后面等待目标。天很快就黑下来了,我们俩便偷偷绕过假山石,朝一对刚坐下来的目标男女移动。我们俩本想趴在目标身后面的灌木丛里偷窥。不承想,我刚一趴下就看见目标老男人的手,伸进目标女人的裙子。本来好戏马上就要开场,就在千钧一发之际,我不小心地咳了一声。这一声引起女人的尖叫:“有人哪,流氓,抓流氓哪——”女人的声音尖,把公园搞对象的都吸引了过来——“流氓!抓流氓啊!”她继续喊,喊得我的胆子都快破了。我以为吴卫会挺身而出。没承想,他确实挺身而出了,他比兔子跑得还快,第一个逃出了公园。而我却被老男人抓个正着。老男人一把薅住我的头发,接着一通耳刮子乱扇,最后还不解气地使劲儿踹了我一脚。
那年吴卫比我大四岁。他家是拾破烂的,初二时他就回家跟他爸一起拾破烂。所以,吴卫看的书全是拾来的。正是这些好看有趣有插图的书才一天天勾走了我和吴卫的魂儿。不过这的确让我很早就知晓了成人世界里的秘密,给我带来了非常宝贵的经验,尤其那些耐人寻味的细节,更是让我乐此不疲地想象。当然,这些书让我和吴卫激动不已的同时,也是我们一同走向了悲哀的开始。
吴卫把书翻得乱响,我不错眼珠地看着书里面的每一幅插图。就在这时,我忽然看到书后面有一样东西正悄然蠕动,然后逐渐长大。很快那样东西就明目张胆地竖立起来,一下子把吴卫的裤裆顶得老高。说老实话,吴卫老二立起来那刻,竟把我吓得像一只缩头乌龟,一下子把头藏在了藤椅后面。待我再抬头看时,吴卫正用手旁若无人地抚摸着自己的下体。直到晚上睡觉,我还在想书里面的内容,无法睡着。
所以很长一段时间,我对吴卫都怀有一颗敬畏之心。尤其他刚用摸完自己下体的脏手敲我不怎么开窍的脑壳时,那些男女之事似乎也一同给他敲开了。很快,上次他自顾自逃命的事,就被我忘得一干二净,而吴卫着实也没有一丝一毫的同情与愧疚。那个时候,吴卫的确是我心目中的英雄和楷模,在我心里占有不二的位置。
有一天,吴卫拿来一个用不锈钢做的金属爪在我面前炫耀。那时不锈钢本身就是一种稀罕物件,如果拿它再做出东西来,则更是稀罕之物。不锈钢金属爪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夺目刺眼。它做工精良,又非常逼真,几乎与人手无异,而且与人手有同样的功能。我拿在手上把玩半天,吴卫神秘兮兮地说:“这是我爸去XX实验基地捡来的(实际上是偷来的)。”
“真是不锈钢的啊,你爸可真厉害!不过那地方做这东西干啥呢?”“小孩玩具呗。”
这个做工精细、考究的金属爪,绝不是小孩玩儿的玩具,但在当时我们俩谁也猜不出它到底有何用处。还有更厉害的,金属爪上面的各个关节和手指头都是能动的,它们是靠一连串小轴承和弹簧連动的。所以金属爪能抓起和放下任何东西。
“真的,说实话,你想拿它干什么用?”我问吴卫。
吴卫抓抓脑瓜,思忖半天才说:“我想用它偷东西。你看把绳子拴在这个位置,绳子再穿过一根竹竿,竹竿当人的胳膊,就能够到东西啦。”
我觉得吴卫想法奇特,也有趣,就打算跟他一起入伙偷东西,然后把偷来的东西再平分。吴卫听了我的意思,点了头。回家时,吴卫说要是平分的话,他有一个条件。我问他啥条件?他吭哧半天也没说。
从此我和吴卫天天研究偷东西的事。比方说,遇到人了该怎么办?被人家发现如何逃?还有偷来的东西藏在哪儿和如何卖出钱?再有踩点、望风等细节的事。这天,吴卫搞来一小包他爸常抽的扫地烟丝,和一小叠烟纸、火柴。同时他还拿来一根老长的竹竿和一根手指粗细的铁棍,另外还有一团麻绳、猴皮筋等琐碎之物。他把它们一一丢在我面前。
“喂,怎么样,这些够用吗?你干,我教你。”
“什么意思,要我干什么?用这些东西能干什么?”
“傻东西,你说能干什么,”吴卫用脚拨弄了一下地上的物件,说,“你要是装傻,不愿意干,我就自己单干,到时你可别后悔,过去咱俩定好的事可就拉倒啦。”
我猫腰拾起竹竿,“呵,这竹竿可真够长的,从哪里弄来的?”我一边说一边眯起眼睛朝竹竿里面看。
吴卫夺过竹竿,棒了我一下脑壳:“傻啊你,看什么,竹节还没有通开呢,能看见啥!”
我捂着脑袋点头哦了一声,然后顺墙根儿蹲下,又去看别的物件。
“那你说咋通开?”
“什么咋通开?”
“你不是说竹节没通呢,那咋办?”
“那就通呗,问我干什么?傻东西。”吴卫说完,夹我一眼。又说:“把铁棍给我!”
我拾起地上的铁棍直接往竹竿里面杵。吴卫举起手,又给我一个耳刮子,“说你傻还真傻,这样捅能捅得开吗!看来你真不行,还得我教你。”
我气鼓鼓地把铁棍扔到一旁。吴卫知道我小心眼又犯了,说:“喏,我给你带我爸的烟丝来了。这是我偷出来的,你可别浪费啊。”
说着,吴卫给我打开一个包得密密实实的小纸包,“我只能给你偷这一点儿,不然我老爸会发现的。”
那时我唯一比吴卫强的就是抽烟。因为我常偷我姨夫的烟抽。他是一名妇产科大夫,常有患者白送他香烟,而且都是市面上紧俏的好烟。每次我偷姨夫的烟都是赶在他上班不在家的时候,我就偷偷溜进他屋里,从他写字台抽屉打开的烟盒里抽出一两支,然后我就躲进厕所一边拉屎一边抽,谁也闻不出来。这次吴卫给我偷来他爸的破烟丝,我一点都不稀罕,吴卫他爸抽的都是卷烟厂扫地的烟丝,没钱人才抽这烟丝。但吴卫能把他爸的烟丝偷来给我抽,也算是看得起我了。本着无功不受禄的原则,我猜他一定有事要找我办。
他贴着墙根也蹲下来,挨着我,哆里哆嗦地从纸包里捏出一小点烟丝放在烟纸上,讳莫如深地递给我。果不其然,刚递给我他就说:
“哎,铁军兄弟,哥想求你一件事。”
“哎,哥,”我一边用食指、中指、拇指夹住烟纸,一边说,“哥,你从来不这样,有啥事就说吧。”
我知道吴卫一直在看我,他羡慕我会抽烟,看我熟练地卷着烟。他顿了一下,似乎在犹豫什么,忽然又变成平时对我说话时的口气,刻薄地说:
“真的,你他妈还太小,说了你也不懂。你真懂什么叫搞对象吗?你肯定不懂。别看我常带你去公园看搞对象的,其实你看也看不懂!”
我一时没弄明白吴卫到底想要我懂什么,但我还是故作明白地点点头。这时我已卷成一支像模像样的香烟,用唾沫封住口后递给吴卫。吴卫却说:
“唉,老弟,我早就得了气管炎,你还让我抽烟,再说前些日子我的肺也给感染了,直到现在还没有好,你又开始糟践我,是不?”
我知道吴卫是在说谎,他根本没得什么肺炎,我也懒得揭穿他。他不抽,我就自己叼起来,鄙视地瞧他一眼,然后划着火点上。吴卫看我喷云吐雾的样子,兴奋地问:“嗨,老弟,我爸的烟丝好抽吗?啥滋味?闻起来挺香的嘛。”
我深吸一口,但这一口差点没有把我给噎死。扫地烟丝的劲儿可真大,活活噎了我一口,我还得故作镇定挺住,“哎,这个嘛,不错呢,比我姨夫给我的大前门还好抽哩。”
我还想继续显摆地往下说,突然我姨姐在家门口喊我。“嗨,不说了,我姨姐叫我呢。我得赶快回家去,说不定我姨夫又发火了。”我正要把刚点上的烟掐灭,“哎,多可惜呀,急什么?”吴卫急皮怪脸地说。我起身:“你没看见我姨姐一个劲儿地在叫我?”“不准走!我还有正经事没说呢。”不得已,我又蹲下。吴卫开始讲起我们俩偷东西其实不是真正的偷,就是为了好玩而已……说到最后,我实在忍不住了,我姨姐一个劲儿地叫我快回去,吴卫才谈起他想说的正事。他说我要跟他一起平分偷来的东西,条件就是跟我姨姐搞对象,还想叫我帮他把这事告诉我姨姐。我当机立断地说:“吴卫哥,你这个破事还叫正事,绝对没有问题,你是我哥,包在我身上,我准帮你说成功,你就等着呗。”当然我嘴上是这样说,但心里不是这样想。
转天午饭后,我又去找吴卫,吴卫正满头大汗在自家后院里烧火。炭火烧得正旺,里面插着昨天的那根铁棍。“学着点吧,跟我在一块儿净长学问。”吴卫一边说,一边拿个纸夹板先给自己扇也给火堆扇。不一会儿铁棍就烧红了,吴卫说:“你看着,待会儿我用手这么一撸,铁棍就能直。”“哎哟,吴卫哥,您还有这能耐哪,您还练过铁砂掌?哈哈哈——手也不怕给烫褪了毛?”“呵,你小子还敢笑话老子!一会儿就叫你见识见识,什么叫真金不怕火炼!”
说老实话,我还真想见识见识吴卫赤手撸火棍的能耐。我又耐心等了一小会儿,铁棍彻底红透之后,吴卫端来一盆清水,沾湿一块布头,然后掐住烧红铁棍的一头,从火堆里把铁棍抽了出来,放在旁边垒好的砖头上。之后他随手拾起一把榔头,叮叮当当地敲开了,不时还给往铁棍上淋点水。就这样,吴卫三番五次地敲打,果真把铁棍给砸直了。
“嘿,吴卫哥,用不着这么直吧,当标枪使怎么着?”
“干活嘛,这才叫好活。傻东西,学着点。”
长话短说,吴卫用这根砸直的铁棍儿把竹节一节节地全給通开了。接着拿出金属爪与竹竿又是拴又是穿又是绑……最后,一个竹竿胳膊的金属爪果然成功了,一拽绳索金属爪就能抓起东西。
吴卫弄好金属爪已是下午两点钟。我撺掇他出去试一试。这时大人们还没有下班,留在家里的全是老人和小孩,而且都在睡午觉。我和吴卫像两只夜猫,顺胡同一侧往前溜着走。下午火辣辣的大太阳还高高悬挂在头顶,能把人活活地烤熟,胡同里一丝风都没有,柏油地面都给太阳烤软了。现在家家户户院门紧闭。我和吴卫从胡同这头走到那头,一番侦查之后,发现只有一家厕所的通风口是敞开的。吴卫压低声音说:
“就偷这家吧。”
“为啥偷我家?”我皱着眉头说。
“先偷谁家不一样,你姨妈姨夫又不在家,你家最安全。放心,没事。”吴卫咧开嘴坏笑说。
“放屁!你家才安全,怎么不先偷你家!”
“唉唉,你这个小屁孩怎么不识逗呢,先练练手呗,试一下工具好使不好使,然后咱再去偷别人家。”吴卫没皮没脸地说。
我想了一下,的确只有我姨姐一个人在家,确实没啥风险,我也就没再说什么。这时,吴卫骑马蹲裆式蹲好,我知道他是啥意思。我长得瘦小干枯,几乎没费什么劲儿就蹬上了吴卫的肩膀。我一只手扶墙,另一只手将金属爪和竹竿探进我家的厕所。竹竿刚探进去,我就觉得够到了什么东西。吴卫手抓绳索一通乱拽。我觉得拽着了一样东西,便叫吴卫放我下来。
“哎,哎,屁股抬高一点,我要下来,东西好像够到了。”我一边说一边用后脚跟磕吴卫的两肋。
正说我要下来,吴卫就挺不住了,他那两条麻秆粗细的腿直打战,“我快不行啦,挺不住啦。”接着,他一晃肩就把我结结实实地摔在了地上。我胳膊和腿都给摔破了,血直往外流。趁我嗷嗷直叫的工夫,吴卫就把我刚拽出来的战利品套在了自己的裤裆上。我们的第一件战利品是一条血渍未干的布带子,我虽然不太确切知道它是干什么用,但我偷偷地看过我姨姐曾把它从裙底拿出来时的情景,上面还沾有很多血。我想,吴卫这样做,无非是想在我面前显摆他比我懂得多。而正当他扬扬得意地向我搔首弄姿时,他的裤裆却给布带阴湿了。显然布带是刚洗过,才晾在厕所里。
天知道我做了一场什么梦就开始梦遗了?这事就发生在当天的夜里。我刚睡着就听见吴卫小声地叫我,我迷迷怔怔跟他走进厕所,发现我姨姐也在厕所里。后来我姨姐就拿那根带血的布条往吴卫身上系……再后来,吴卫又把我领进胡同里的防空洞,防空洞是我们一起玩的据点。可是这一次刚进防空洞,吴卫就从背后扒下我的裤子,伸手摸我的下面。工夫不大,我的下面就竖起老高,不一会儿就喷出东西来,这时我也给吓醒了。
再后来我和吴卫的行窃游戏又持续了一小段时间。这段时间我们运气实在不佳,偷来的东西没有一样值钱的,尽是一些破衣烂衫、臭鞋和臭袜子,还有就是生火用的铁钩子、火筷子诸如此类的东西。其实那个年代哪一个家庭都没有值钱的东西,唯一一家有值钱的物件,要数邻居黄娘家的那台九英寸小电视机了。这还是吴卫先想到的。我说:“对啊,我怎么没有想到呢,还是你脑瓜聪明!”黄娘家的小电视机是黄娘男人从海外带回来的,黄娘男人是海员,后来死在了海上。黄娘还有两个儿子,去年都当兵去前线了,现在只剩下黄娘一人在家。我和吴卫商量,觉得只有偷黄娘的小电视机还能多卖一点钱。
那个时候,我和吴卫还去黄娘家看过电视。有一天黄娘的男人死后,黄娘就不让我们去看电视了,那台小电视机就一直罩着个天鹅绒布罩,摆在三个樟木箱子的最上面。
为了偷这台小电视机,我和吴卫好几次来黄娘家踩点。有一天下午,我俩正踩点,眼见开来一辆212吉普车,停在胡同口的便道旁。车停稳后从车里下来三位军人,打头的好像是一名军官,他身后两个军人怀里各抱着一个木盒,上面蒙着黑纱。走在前面的那名军官,一进胡同就找门牌号,后来敲了黄娘家的门。我和吴卫还以为是黄娘的两个儿子要从前线回来呢。黄娘打开门,三位军人先后走进院子,不久就传来黄娘抢天抢地的哭声……后来,居委会的人闻讯赶来。大概过了大半天,三位军人才离开黄娘家,乘吉普车走了。
接下来,我们才知道黄娘的两个儿子都在对越反击战的“猫耳洞”里阵亡了。居委会的干部在黄娘家设了灵堂。直到深夜,人都走净,我还能听到黄娘的哭声,想必她的心都要哭碎了。
吴卫自始至终就像个冷血动物,且对黄娘家飞来的横祸无动于衷。我于心不忍,几次想要求吴卫放弃偷电视机这件事——
我几次对吴卫说,咱还是别偷黄娘家了,黄娘太可怜。吴卫却冷言冷语地说:
“有什么可怜的?有什么好可怜?我就偷!”
“反正偷谁也不准偷黄娘家!”最后一次劝说吴卫时,我显得义愤填膺,说起话来也底气十足。
“好啊,不偷,不偷你就兑现答应我的事!”
“我答应过你啥事?!”
“当然是我和你姨姐搞对象的事。你这个混账脑瓜,怎么全给忘了!”
吴卫想跟我姨姐搞对象的事,我确实给忘了,其实我压根也没打算把吴卫的想法告诉我姨姐。这段时间有事没事吴卫总来我家跟我姨姐瞎聊。我姨姐倒不怎么讨厌他,他们俩年岁相仿,又是一块儿长大的。其实吴卫人长得挺高挺帅,面庞白净也周正。只是他爸是拾破烂的,这才让街坊四邻瞧不起。
为避免吴卫再跟我提跟我姨姐搞对象的事,我便故意说:“万一黄娘的两个儿子没有死,回来知道是你偷了他们家的电视机,准得把你给毙了!他们两人可有枪呢。”
“张铁军!你给我听好了,现在我可是这里的老大,黄娘的两个儿子早死了!”
结果转天黄娘家就出事了。我寻思,准是吴卫当晚独自把黄娘家的小电视给偷走了。因为上午黄娘家来了好多警察。后来听说,黄娘家丢失了一个骨灰盒。她家的小电视机原本是在樟木箱子上面放着的,为了摆放两个骨灰盒,小电视机被放到樟木箱子里面了。最关键的也最让人匪夷所思的是,黄娘上吊自杀了。邻居们一直在议论纷纷,黄娘的死到底和丢失一个骨灰盒有什么关系?
再转天一大早我去找吴卫,问黄娘到底是怎么死的?吴卫吓得面色如灰,咬定不是他干的,还跟我发了半天毒誓。吴卫一边说,我一边盯看吴卫的眼睛,但我从吴卫的眼睛里啥也没有看出来。况且,吴卫只想偷黄娘的小电视机,既然小电视机没有丢,那就应该跟吴卫没有关系了吧。
黄娘的死,街坊四邻一直在议论,希望公安机关早点破案,黄娘也好早点瞑目。
就在这节骨眼上,吴卫自作自受,终于尝到了偷东西给他带来的苦果。这一天吴卫又和我商量下一个偷谁家。这次吴卫又瞄上我姨夫姨妈家,他觉得我姨夫是大夫,肯定很有钱,因为好多人都给他送礼。所以吴卫死皮赖脸地非要让我去我姨夫屋里侦查侦查,看有啥值钱的东西好偷。那天下午姨夫姨妈上班还没回家,吴卫在院外给我望风,我就溜进了姨夫屋。一进屋我就忙不迭地乱翻一通,确实没有发现有啥好偷的,所以出门时我就顺走了一盒大前门牌香烟。
“刚拆包的,抽不抽?”跑出院给吴卫让烟说“,你不抽我可自己抽啦?”
吴卫“嘘”了一声,“别闹,全给吓跑了,不抽!”这时吴卫正蹲在墙根底下抠蚂蚁窝。
“爱抽不抽。”我说。
“那给我点一支吧。”吴卫说。
“你不是不抽吗?”我说,“省省吧,你也不会。”
“我怎么不会!”吴卫说。
“得,给你点一支,你可不准浪费。”
我从烟盒抽出两支香烟,并排叼在嘴上,划着火点上,随后递给吴卫一支。果然被我料中,吴卫接过烟立马就去熏那个该死的蚂蚁窝。
真是不幸,就是这么巧,正赶上我姨夫骑自行车回家,冷不丁地就出现在我面前,一巴掌打飞了我叼在嘴上的香烟,我的脸蛋顿时一阵剧痛。
跟上回在公园里一样,我一挨打,吴卫就跑得老远。
“操!你这个怂蛋包。”我捂着脸骂吴卫。吴卫充耳不闻。等我姨夫进了院,他就幸灾乐祸地跑回来,然后装疯卖傻地问我疼不疼。
“操!就偷我姨夫的!”我气急败坏地对吴卫说。“那偷什么呢?你不是刚偷了一盒大前门吗?”“再偷,这回你去,见什么偷什么!把他家偷穷了才好!”我心头产生一种极端报仇的欲望。
正说着,吴卫忽然抬起手来,指着我姨夫的自行车说:“嘿,乖乖,你看,后车架上是什么?”接着他就跑了过去,从后车架上取下一個用网兜套着的包裹。“嘿,傻蛋,这可是我先看见的,东西归我啰。”
吴卫手提战利品在我眼前晃来晃去。战利品是一只网兜,里面用旧报纸裹着一件鼓鼓囊囊的大东西,我摸了一下,感觉里面硬硬的,也软软的。我佯装无动于衷,跟吴卫猜里面是什么东西。“你姨夫刚买回来的肉呗,那还用说。”说完,吴卫怕我抢,一溜烟跑回了家。
结果就是因为这包东西,才导致吴卫精神失常的。
吴卫把东西拿回家,转天一大早,他就来砸我家的大门。回想起来,恐怕在他砸门之前就已经精神失常了……后来他爸带他去医院,还去了小道口医院,小道口医院是专治精神病的医院。夏天快过完,他爸才把吴卫接回家。后来他爸还请来算卦先生。先生说吴卫是给“撞客”撞了,三年五载才能康复。算卦先生这么一说,吴卫爸反倒放心了,只要儿子不死,也没指望他有啥出息。自打吴卫回家后,精神时好时坏。好的时候跟正常人一样,坏的时候就疯疯癫癫,说话颠三倒四。不管怎样,吴卫只要跑出家门,胡同的街坊们就躲着他走。我还听姨妈说,精神病人打死人可不偿命的!
吴卫拿走肉的当天晚上,我还跑到他家门口去闻味儿。那时全胡同有一家炖肉,家家户户都能闻到。可是那天晚上我在吴卫家门口蹲守了老半天,啥味道都没有闻见,不承想,转天吴卫就给“精神”了。那天一打开门,吴卫就冲我嘿嘿笑,当时我睡得迷迷糊糊的,打着哈欠问他:
“这么早砸我家大门?昨天的肉呢?你自己给独吞了吧?”没等我说完,吴卫就抱住我哭,还想咬我——“吃错药啦,神经啦,吴卫?!”我一边喊一边往外推他。后来我发现吴卫真的不正常了,眼睛斜斜的乌乌突突的,就像一个傻子一样……再后来他又蹲在墙角,去抠他的蚂蚁窝了。
再后来,他带我四处去扒垃圾箱。胡同里总共有十几个垃圾箱,全给他扒遍了。他好像要找什么东西?我问他,他说不出来。快到中午,他爸才把他带走,送去医院。
吴卫得病期间,没有小孩跟他一起玩。只有我,他精神正常一点,我就跟他搭搭话。可就在这当口,吴卫却为我做了一件英勇无比的事。
事情经过是这样的:我们又去了一次公园,这次我找到一个可以俯视的绝佳位置,然后隐蔽起来。工夫不大,一个秃头男人和一个长发女人就坐在我和吴卫的眼皮底下。一坐下,秃头男人的手就不老实,一下子钻进了女人的前胸。我立马骂了一声——老流氓!可吴卫却英勇无比地跳了下去——
“嘿!丫的,两个浑蛋小子!躲到树上撒野啊!还掉下来一个!”
“老秃子——你才撒野哪!”我抱着树干,居高临下地放开胆子大骂。事实上,秃子一抬头,我就认出他就是上回打我的那个人。真是冤家路窄啊。我一边骂一边朝秃子头顶吐口水。可吴卫却遭了殃,被秃子生擒后,一通猛打猛踹——直把吴卫打倒在地上不动弹了秃子才住手。
“丫的,留你一个活口,回去叫你娘来收尸!嘿嘿。”说完,秃子挟女人就跑了。我抱着树干,望眼欲穿地看着趴在地上的吴卫,心七上八下,担心吴卫果真给秃子打死了怎么办?
过了好一会儿我才敢从树上溜下来。吴卫脸贴地,一动不动地趴着。我喊了几声,吴卫没有吭声。我大着胆子用脚去蹬,像电影里一样想一脚把吴卫给蹬翻身,可吴卫像块石头似的死活蹬也蹬不动。再蹬,吴卫突然哇地发出一声怪叫:“别蹬啦,你丫的,蹬死我啦!”跟着吴卫翻身坐在地上。
吴卫没死,虚惊一场,简直把我给乐坏了。我笑他也笑,他一笑,我就觉得不大对劲,他的嘴和眼都是歪歪斜斜的,像是又要犯病。我赶紧扶起他,拍拍他身上的土,他咧了咧嘴,吐出两颗红牙,接着他就控制不住自己了,果然他的病情又开始发作了……
打这次之后,我对吴卫好了不少,我就开始带他到处去闲逛。有一天吴卫精神不错,忽然对我说起偷黄娘家小电视机的事。我一惊,果然是吴卫!但我没有动声色,继续听吴卫说下去——
“兄弟,要不是你对我比我爸还好,我才不对你说呢。”
“快说,别废话。”我有点急,怕他一犯病再把话给忘了。
“那天晚上你不知道黄娘屋里有多黑。一进去,我就给撞倒了,我一摸,妈唉,你猜撞到我的是个啥?屋里当间儿吊着个人哪!当时可把我给吓坏了,我赶紧抱起樟木箱子上的小电视机就跑——”
说到这儿,吴卫看上去又要犯病,我想可能是可怕的“回忆”又刺激了他。但我还是迫不及待地想把事情原委问清楚:“那你把抱出来的东西藏在哪儿了呀?”还不错,他还能够断断续续地讲下去。大意是:吴卫抱着东西跑出来之后就知道自己偷错东西了,他偷的不是小电视机,而是一个跟小电视机大小差不多的木头盒。而当时那情景他又没胆量放回去,只得将木头盒儿藏在了自家的后院……
听吴卫讲完后,我当晚就溜进了他家的后院,后院满满当当堆放着吴卫他爸拾来的破烂玩意,蚊子一堆堆地落在上面。让我最受不了的是,总能闻见一股股恶臭的气味,像是什么肉类腐败的味儿。
虽然我没有通过吴卫搞清楚黄娘真实的死因,但我断定吴卫还不至于为一台小电视机杀害黄娘。吴卫对我说了上述实情确属不易,因为他一说完,病情就加重了。他爸又把他送进小道口精神病院,一周之后才把他接回来。吴卫他爸为给吴卫治病,白天拾完破烂,晚上又要去一家工厂看夜。所以吴卫一到晚上就赖在我家里不肯走。我姨姐觉得他非常可怜,就答应他跟我们一起睡。
一连几个晚上,我发现吴卫有夜游症的毛病,他经常半夜三更的突然下地走动。有一晚,我突然醒来,竟然发现过吴卫趴在我姨姐的身上……与此同时,我姨姐爆发出可怕的叫声:
“你干什么啦!……”
之后我姨姐就哭了,那天晚上她哭得尤为伤心,哭得像个泪人似的。
转天,我就跟吴卫干了一场架,我们一直打到防空洞,誰都想把对方置于死地。吴卫力气比我大得多。没多久,我就招架不住了,只剩挨打的份儿。最后我不得不说:
“停,停一下。别打了!”我气喘吁吁,“我有话说,先别打了。”
“有话快说,有屁快放!”吴卫拿出势不可挡的架势。
“我问你,你凭什么欺负我姨姐。”
“谁欺负你姨姐啦!是你欺负的你姨姐!”
“明明是你!我从小和我姨姐睡在一起都没事。你一来就有事,不是你是谁?!”
“呸,你还有脸说你从小就睡你姨姐!真不要脸!”
“你才不要脸!就是你!”
“我拿什么欺负你姨姐啦?你不都试过了吗?其实是你自己,呵呵,干完好事还赖别人!”
“我和我姨姐天天都知道你在梦游,就是你干的,你别嚼赖!”
“呸,你还撒癔症呢,我们也知道你!”
“呸,要是我干的,我姨姐早就骂我了。”
“呵呵,反正不是我干的。如果也不是你干的,那是你姨姐自己干的吧,哈哈哈……”
还记得上回吴卫偷走我姨夫的那包东西吧?我和吴卫的吵架勾动了我某种好奇。一天,我姨夫回家早,手里拎着跟上回一模一样的一包东西。一进屋他发现我正在偷看一本叫《两性秘密》的书,便勃然大怒,揪住我的耳朵把我拎到了屋外。我一出屋,就捂着耳朵绕到姨夫家的后窗,扒窗棂往屋里面看。
姨夫回到屋不紧不慢,把网兜撂到写字台上,拉上写字台前的窗帘,捻亮台灯。接着从柜橱里取出一只特大号透明的玻璃器皿,还有一只搪瓷盆,和一个装有淡黄色液体的瓶子。他把液体倒入玻璃器皿,然后去解那个网兜。网兜解开后,取出纸包,然后一层一层地将它揭开。霎时,一件可怕的东西映入我的眼帘。那是一团白花花的“肉”啊!……我姨夫把像肉一样的东西放入搪瓷盆……我抹了一下眼睛,那白花花的东西怎么看上去像一个死小孩的躯体呢?!我又抹了一下眼,没错!那白花花的一团肉,确实是一个死小孩!
我的心怦怦怦地跳起来,还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我确实看清楚了那个死小孩没有脖子,头和身子蜷缩成一团。好像死小孩的五官都没有长全,脸上只有一张小嘴,没有鼻子和眼睛。而且他的四肢都蜷在胸前……最恐怖的是,虽然关着窗户,但我还是能闻见一股股恶心人的气味……
我姨夫带上胶皮手套,开始摆弄那个死小孩,可怜的死小孩的躯体被我姨夫摆弄来摆弄去,后来我姨夫把小孩的小胳膊和小腿强行掰开,接着他便用手术刀去切死小孩的肚子……我把头缩到窗下,呼哧呼哧地朝胡同口跑去,当时我正好看见我姨姐正走向昨天刚卸下来的那一摞一摞的钢丝圈。
我兴冲冲地跑向我姨姐,想把我发现的这个惊天秘密告诉她。可是她突然间就跳下去了……我姨姐的叫声从“井底”传上来……我看到“井底”到处都是血……
最终我没有对任何人再提及我发现的这个惊天秘密。随着我跟我姨姐的关系疏远,想说出这个秘密已时过境迁。另外,我终于澄清了我自己,后来我确信,那天晚上就是吴卫对我姨姐干的坏事!
吴卫死时二十三岁。一日,他与路人发生口角,回家取来菜刀,将路人砍死。因其有精神病史,量刑不重,不过后来他还是死了,死因不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