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战格局中的个人安妥:张爱玲后期文学书写再解读

2017-02-26 06:06
关键词:少帅秧歌张爱玲

姚 玳 玫

冷战格局中的个人安妥:张爱玲后期文学书写再解读

姚 玳 玫

1952年出国后,张爱玲一直以文学安妥自己,确立其与外部世界的对应关系。此期作品大致可分为自我疗伤式的小说与离乡背井式的散文两类书写。前者从质询新政体合理性的《秧歌》《赤地之恋》,到触犯民族正义规则的《色·戒》,到以“私情”搁置“国事”的《少帅》,再到以遗民/难民自我安妥的《易经》二卷和《小团圆》;后者从逃离原乡的《浮花浪蕊》到异乡漂泊的《异乡记》、挥霍乡愁的《同学少年都不贱》,到陷入故乡/他乡恍惚的《重返边城》《一九八八至——?》,再到虚拟还乡的《对照记》。一方面,隔着安全的距离,她放胆涉足政治,借政治议题,浇心中块垒,重新摆置家国关系,处理自我安身立命的秩序方式;另一方面,身陷各方政治力量的牵扯中,她左右磕碰,动辄得咎。在遵循自我记忆、参与政治表态、寻找回乡之路和迎合市场需求几者间徘徊,始终有难以调适的紧张。一如溺水者,脚手自由,却无依无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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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52年夏天,张爱玲离开中国,这是她对大陆政治现实的一种自主抽离。《浮花浪蕊》*张爱玲:《浮花浪蕊》,载(台湾)《皇冠》,1978年第293期。此作写于1950年代,此后几经改写。如《惘然记》所言:“小说集里三篇近作(指《相见欢》《色,戒》《浮花浪蕊》)其实都是一九五○年间写的,不过此后屡经彻底改写,……《浮花浪蕊》最后一次大改,才参用社会小说做法,题材比较近代小说散漫,是一个实验。”见《张爱玲文集》,第四卷,第349页,安徽文艺出版社1992年版。写及洛贞从深圳过境的感受:“罗湖的桥也有屋顶,粗糙的木板墙上,隔一截路挖出一只小窗洞,开在一人高之上,使人看不见外面,因陋就简现搭的。……她拎着两只笨重的皮箱,一步一磕一碰,心慌意乱中也象是踩着一软一软。……桥堍有一群挑夫守候着。过了桥就是出境了,但是她那脚夫显然认为还不够安全,忽然撒腿飞奔起来,倒吓了她一大跳,以为碰上了路刼,也只好跟着跑,紧追不舍……”“自从罗湖,她觉得是个阴阳界,走阴的回到阳间,有一种使命感。”*张爱玲:《浮花浪蕊》,见《张爱玲全集·惘然记》,第31、45页,大连出版社1996年版。如果说洛贞是张爱玲的夫子自道,*张爱玲称《浮花浪蕊》“里面是有好些自传性材料,所以女主角脾气很像我”。见夏志清编注:《张爱玲给我的信》,第八十八封,第140页,长江文艺出版社2014年版。“走阴的回到阳间”的死里逃生感,已表明她在那一刻的政治取舍及其自我放逐的难民定位,且油生一种使命感。

从那一年起,她终于可以“安全地隔着适当的距离崇拜着神圣的祖国”*张爱玲:《洋人看京戏及其他》,见《张爱玲文集》,第四卷,第21页,安徽文艺出版社1992年版。,或者说,可以隔着安全的距离审视和言说自己的祖国了。1949年底,大陆与台湾的分权统治开始,之后几年间全球性冷战阵营迅速形成。海峡两岸政权背后的支持者由幕前转入幕后,由真枪实弹的战争转入文化宣传的冷对峙。香港成为新一轮政治角力的中间地带,布满各式为冷战服务的间谍机构,一种网及政治、经济、文化方方面面的冷战背景已经形成。

一、投石问路与政治表态

张爱玲怎样应聘美国驻港总领事馆新闻处(简称“美新处”),至今未见有确凿的资料。宋淇说:“张爱玲一九五二年由沪来港,初期寄居女青年会,靠翻译工作维持生活。”*宋淇:《私语张爱玲》,见宋以朗编:《张爱玲私语录》第22,22页,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1年版。实际上,张爱玲1952年8月到香港大学复学,11月离开港大去日本,3个月后从日本回来,那应该是1953年2月前后了。离开港大,寄居女青年会,靠翻译为生,是1953年的事。

1953年初,离开港大的张爱玲受聘于香港美新处——“支持美国的外交政策”*高全之:《张爱玲与香港美新处——访问麦卡锡先生》,见高全之:《张爱玲学》,第167页,漓江出版社2015年版。的美国政府在港头号冷战机构。麦卡锡*宋淇称:“麦卡锡毕业于爱荷华大学,主修美国文学,1947至1950年派驻中国,任副领事,后转至美新处服务,在北平亲历解放;1950年至1957年派驻香港,历任资讯官、美新处副处长及处长等职;其后也派驻泰国、中国台湾、越南和美国……2008年去世。”见宋以朗:《宋家客厅:从张爱玲到钱钟书》,第61页,花城出版社2015年。事后回忆:“爱玲不是美新处的职员。她与我们协议提供翻译服务,翻译一本就算一本。”与美新处合作,提供翻译服务,除了谋生,是否还有别的考虑?比如,寻找“赴美捷径”抑或拓展写作新空间。*张爱玲1955年移居美国,正是由麦卡锡以美国公民身份做担保,她的护照上有麦卡锡的签名。她在美新处担任翻译期间所创作的两部小说《秧歌》与《赤地之恋》即便不是受命之作,至少都由香港美新处旗下的出版社出版。1967年3月27日张爱玲致夏志清的信称“《秧歌》《赤地》再版要得美新处同意,已写信去问”。(见夏志清编注:《张爱玲给我的信件》,第73页,长江文艺出版社2014年版)可见两作版权归香港美新处所有。美新处特殊的政治背景,肩负的“中国报告计划”(从事反共的宣传)*美国乔治敦大学图书馆藏有麦卡锡“口述历史”档案,里面有关于“中国报告计划”的详细口述。参见高全之:《张爱玲与香港美新处》,见高全之:《张爱玲学》,第165页。,张爱玲的受聘是自觉的抑或不自觉的?麦卡锡说:“我们请张爱玲翻译美国文学,她自己提议写小说。”*高全之:《张爱玲与香港美新处》,见《张爱玲学》,第166页。写小说是她自己的建议。宋淇也说:“她一方面从事翻译,一方面还在撰写和润饰第一次用英文写作的小说《秧歌》。起先她很少在我们面前提起这本书,……那时我们认识不久,友谊还没有发展到日后无话不谈的地步。等到有一天她让我们看时,已是完整的初稿了。”*宋淇:《私语张爱玲》,见宋以朗编:《张爱玲私语录》第22,22页,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1年版。《秧歌》是受聘美新处之前抑或之后动笔的?1949年7月第一届文代会之后,张爱玲参加过土改队,在北方乡下住过三四个月*殷允芃《访张爱玲女士》中记及:“写《秧歌》前,她曾在乡下住了三四个月。那时是冬天。‘这也是我的胆子小’,她说,缓缓的北平话,带有些安徽口音:‘写的时候就担心着,如果故事发展到了春天可要怎么写啊?’《秧歌》的故事,在冬天就结束了。”原载《皇冠》杂志1968年第173期;后收入季季、关鸿编:《永远的张爱玲》,第328—329页,学林出版社1996年版。,《秧歌》的构思及草稿,也许那时就开始了?它即便是在香港写的,来港前至少已有构思或腹稿?

《秧歌》是张爱玲真正意义上用文学参与国家政治叙事的开始。小说写土改背景下人为饥荒的灾难,是一种关涉政治、经济诸命题的大叙述。只是她将这种灾难落实为个人的“体己事”,以此突显个人在政治大变局中的位置和困境,血缘亲情在政治统制、物质资源匮乏乃至个人权益受剥夺中的陨落。从家常温饱写起,依据日常生活逻辑来铺排,笔触绵密,层层铺垫,悲剧的发生也显得水到渠成。从纵向来看,《秧歌》与《小艾》有底层劳动者生活想象的连贯性,尽管两者的政治指向恰好相反。在新社会背景下,上海女佣终于回乡。张爱玲仍用写《小艾》那种新环境与旧人物相嵌合的笔法,写个人在时代裏挟下趔趄着走的情形。金花当新娘了,“她穿着厚墩墩的新棉袄,身上圆滚滚的,胸前佩着一朵大红绢花,和劳动英雄们戴的一样,新参军的人在会场里坐在台上,也是戴着这样的花”*张爱玲:《秧歌》,第15,17—18,18页,(台北)皇冠文学出版有限公司1993年版。。劳模戴的红花被移植到婚礼上,“社会主义新农村”的国家叙述渗透于个人生活中,获得一种似是而非的置换。王同志“把棉制服穿得非常脏,表示他忙于为人民服务,没有时间顾到自己本身。亮晶晶的一块油泥,从领口向下伸展着,成为一个V字形。他也仿照老党员中的群众工作者,在腰带后面掖着一条毛巾,代替手帕,那是战争期间从日本兵那里传来的风气。金根也仿效着这办法,在他的裤带后面掖着一条毛巾……他有点害羞,仿佛在学时髦”*张爱玲:《秧歌》,第15,17—18,18页,(台北)皇冠文学出版有限公司1993年版。。流行装束背后有其政治学内容,透露出社会风气对个人的模塑。能说会道的谭大娘短短几年已能自如说出一套新话:“咳,现在好喽!穷人翻身喽!现在跟从前两样喽!要不是毛主席,我们哪有今天呀?要不是革命党来了,我们穷人受罪还不知要受到哪年呵!”*张爱玲:《秧歌》,第15,17—18,18页,(台北)皇冠文学出版有限公司1993年版。但生活窘境不断动摇他们的这种配合。谭大娘藏猪床上逃避捐征,月香想藏点私房钱以应对变故,金根和其他农民的暴动抢粮,饿肚子的事不是说几句话就能解决的。“饥饿的滋味他还是第一次尝到。心头有一种沉闷的空虚,不断地咬啮着他,钝刀钝锯着他。”*张爱玲:《秧歌》,第85,62页。回乡的月香“感觉日常的一切都有点儿不对,不对到恐怖的程度”②张爱玲:《秧歌》,第85,62页。。这种恐怖在日常口角中慢慢积聚、蔓延,终于把事态逼上了高潮。

用夏志清的话说,“《秧歌》是一部人的身体和灵魂在暴政下面受到摧残的记录”,她着眼于“一个普通的人,怎样在一个完全陌生的制度下,无援无助地,去为着保存一点人与人之间的爱心和忠诚而挣扎的过程”;它“巧妙地保存了传统小说对社会和自我平衡的关心”。*夏志清:《中国现代小说史》,第426、422、421页,(台北)传记文学出版社1979年版。胡适也称它“写得细致,忠厚,可以说是写到了‘平淡而近自然’的境界”*胡适:《〈秧歌〉序》,见张爱玲:《秧歌》,(台北)皇冠出版社1993年版。。由家庭生活、个人温饱切入的政治叙述,既符合张爱玲处理文学与政治关系的一贯主张,也是她自跨出国门之后首次“向国家机器(左右不论)交代心事”*王德威:《重读张爱玲的〈秧歌〉与〈赤地之恋〉》,见王德威:《一九四九:伤痕书写与国家文学》,第80页,香港三联书店2008年。,那是她“思辨政治与文艺轇轕”*王德威:《重读张爱玲的〈秧歌〉与〈赤地之恋〉》,见王德威:《一九四九:伤痕书写与国家文学》,第80页,香港三联书店2008年。的重要文本,是她家、国叙事的对接。

如果说《秧歌》是由“家”述“国”,经由月香家及其亲戚在新社会的挣扎,浮现一段大历史;那么《赤地之恋》(以下简称《赤地》)则以“个人”述“国”,经由刘荃在刚解放五年间,从下乡参加土改到回上海参加“三反”“五反”到赴朝抗美的经历,以新政权编制内的异己者,见证这段历史。前者夹杂着大量的家长里短的非政治性的日常铺陈,后者则基本是一个有政治判断力的个人对现实从怀疑、审视到离心离德的指控,一种由个人指控国家的叙事。至此,张爱玲完成了从“家”叙述向“国”叙述的转换。

《赤地》将个人摆在高压的政治经纬中来写,将私人经验带进政治公共视域中,在政治的公共性宰制中注视个人境遇。作为政府工作人员,这群人物的儿女私情、个人友谊均为政治巨擘所拿捏,“出卖”成为人与人关系的流行色。弱小的个人遭受了政治强大履带的碾压,唯一能做的,是以螳臂当车式的抵挡和疏离来对付这种宰制。小说到处流淌着离心离德的文字。刘荃和张励乘火车过黄河铁桥,听说常常有游击队或特工人员炸毁铁桥,刘荃心里想:“真要是那样倒又好了,至少可以觉得中国的地面并不是死气沉沉。但是恐怕不见得有这样的事。不过,也不怪共产党这样神经质——不要说中国才解放了一两年,就连苏联,建国已经三十年了,尚且是经常地紧张着,到处架着机关枪,经常在战斗状态中,每一个国民都可能是反动份子与奸细”*张爱玲:《赤地之恋》,第99,253页,(台北)皇冠文学出版有限公司1993年版。。小说最后,朝鲜战场上被俘的刘荃在战俘营中作了回国的选择,“他要回国,离开这里的战俘,回到另一个俘虏群里。只要有他这样一个人在他们之间,共产党就永远不能放心”*张爱玲:《赤地之恋》,第99,253页,(台北)皇冠文学出版有限公司1993年版。。意气用事的个人“反动”,扭曲而夸张的反派书写,带来叙述的破碎和失真,文学分寸感和节制感渐失,某种程度上落入反共文宣的公式化窠臼。

一直以文学规则把控自己的张爱玲,至《赤地》几乎有些失控。政治表达热情的高涨,直接间接地伤损了文学。事后有两种说法颇为抵牾:宋淇和张爱玲本人都多次称《赤地》“大纲由别人拟定”,多少在推卸其艺术失真的责任*宋淇在《私语张爱玲》中说:“她正在写的《赤地之恋》,大纲是别人拟定的,不由她自由发挥,因此写起来不十分顺手。”(见《张爱玲私语录》,第27页;张爱玲在接受水晶访问时也称“《赤地之恋》是在‘授权’(Commissioned)的情形下写成的”。水晶:《蝉——夜访张爱玲》,见水晶:《张爱玲的小说艺术》,第19页,台湾大地出版社1993年版。;而香港美新处处长麦卡锡则说:“《秧歌》之后,她还有话要说。当时我们期待张爱玲继续翻译美国文学,她自己要写《赤地之恋》”*高全之:《张爱玲学》,第167页。。两种说法道出了事情真相的两个侧面:一是较之《秧歌》,美新处对《赤地》加强了“授权”、约束的力度;二是比起翻译,张爱玲本人更愿意写《赤地》。她说:“我逼着自己译爱默森,实在是没办法。即使是关于牙医的书,我也照样会硬着头皮去做的。”“译华盛顿·欧文的小说,好像同自己不喜欢的人说话,无可奈何地,逃又逃不掉。”*宋淇:《私语张爱玲》,见宋以朗编:《张爱玲私语录》,第22,28—29页。写《赤地》时则全力以赴,宋淇说:“她对《赤地之恋》并没有信心,虽然写时态度同样的认真”。“爱玲当时把全副精神放在《赤地之恋》上,同时在申请移居美国,根本没有心思写剧本。”②宋淇:《私语张爱玲》,见宋以朗编:《张爱玲私语录》,第22,28—29页。张爱玲也称,在香港“写作的速率已经打破自己的记录”*邝文美辑:《张爱玲语录》,见宋以朗编:《张爱玲私语录》,第44—45页。。从上述情况看,《赤地》是美新处与张爱玲默契合作的结果。前者的严管与后者的热情回应可能是同步的,只是随着政治涉陷的加深,尤其是《赤地》营销情况不理想之后,才引发张爱玲对“授权”的抱怨。及至英文版,张的抱怨更直接:“写《赤地之恋》(英文)真怨。Outline公式化——好像拼命替一个又老又难看的妇人打扮——要掩掉她脸上的皱纹,吃力不讨好。”③面对英语读者,政治指向的清晰度要求更高,小说的家常质地更难显现,让张感到无奈。这是文学涉足政治的卡掐。

由《秧歌》和《赤地》而搅入的冷战漩涡,为刚踏出国门的张爱玲设定了日后的道路,也让她实现了离国后从生存空间到心理安妥的过渡性调整。她向国共两党、左右两派文化人,向世人,表明其政治心迹,也招来海峡两岸向背截然的后果:在大陆,她完全遭到屏蔽,为其时开始修订的中国现代文学史著所排拒。与之相反,她开始为台湾和美国华人学术圈所关注,她的反共姿态及以个人书写抵抗宏大叙事的方式,与后者的思路相吻合,为他们提供重写现代中国文学史及其相关规则的案例,因之备受推崇。

二、“家”“国”潛越与个人凸显

张爱玲应该意识到《赤地》作为反共文化宣传小说的缺陷。她一方面抱怨“授权”,将责任推给外部人为的制约;另一方面也做出相应的调整。后者体现于她定居美后不久所写的《色·戒》和《少帅》*两作写于1950、60年代。《惘然记·序》称,《色·戒》等“三篇近作其实是一九五○年间写的”;《少帅》写于1963年,张爱玲致友人信中称:“知道六三年好运道,我非常着急地算着日子——这是疯话也是我唯一的精神支柱——明年春季左右完成长篇小说《少帅》。此乃破釜沉舟的决心,我现在工作情绪高昂。”张爱玲1962年2月10日致赖雅信,转引自高全之:《张爱玲学》,第267页。上。这回,她小心翼翼地止步于个人情欲,与国族利益两败俱伤的书写上不作深究。

与受聘香港美新处需要表明其政治态度不同,立足于美国英语出版界及其图书市场,张爱玲的态度要模糊而复杂得多。决定移居美国,张爱玲开始揣摩几位华裔作家的作品。其中,韩素音尤为让她注意*韩素音(Elisabeth Comber,1917-2012),英籍华裔女作家,社会活动家,生于河南信阳,祖籍广东梅州市五华县水寨镇,系中国、比利时混血,客家人,毕业于燕京大学、布鲁塞尔自由大学。。1952年,张爱玲抵港当年,韩素音的英文自传小说,以她在香港从医期间邂逅英国记者伊里奥·马克(Mark Eliot)的情感经历为素材的《瑰宝》(A Many-Splendoured Thing)问世,此作奠定了韩素音在欧美文坛的地位。不久,《瑰宝》被好莱坞改编成电影《生死恋》(Love Is a Many-Splendored Thing),1956年获得三项奥斯卡奖。那几年张爱玲正在香港求生存求立足。女人天生是对手,同为女性,同为作家,甚至年龄相仿,韩素音的成功对张爱玲触动之大,可以想象。她与邝美文说过一番话:

我要写书——每一本都不同——(一)《秧歌》;(二)《赤地之恋》;(三)Pink Tears (《粉泪》);然后(四)我自己的故事,有点像韩素英的书——不过她最大的毛病就是因为她是个Second rate writer(二流作家),……虽然她这本书运气很好,我可以写得比她好,因为她写得坏,所以不可能是威胁,就好像从前苏青成名比我早,其书的销路也好,但是我决不妒忌她……*“像韩素英的书”,指韩素英1952年的自传小说《瑰宝》(A Many Splendoured Thing),该作曾被好莱坞改编成同名电影(汉译《生死恋》)。参见宋以朗编:《张爱玲私语录》,第51页,注3。

她用“二流作家”贬称韩素音,且拿苏青作陪衬,口口声声“不妒忌”背后正流露出她的妒忌。在韩的刺激下,张爱玲列出一个七本书的计划,除上述四本,还有“(五)《烟花》(改写《野草闲花》)*宋以朗编:《张爱玲私语录》,第51页,注4:“《野草闲花》是小说,作者是鸳鸯蝴蝶派作家苏广成(王大苏)。一九五六年,张爱玲在美国搬家时遗失了《野草闲花》及苏青的《妓途佳人》,她本打算改写这两部书,便致函要求宋淇代购,以供参考之用。”(六)那段发生于西湖上的故事*“发生于西湖上的故事”应该指《五四遗事》,参见宋以朗编:《张爱玲私语录》,第52页,注1。;(七)还有一个类似侦探小说的那段关于我的moon-face表姐被男人毒死的事……”*邝文美辑:《张爱玲语录》,见宋以朗:《张爱玲私语录》,第52页。这个写作计划包含两部分:一是“他人的故事”,如《秧歌》《赤地》Mesh(《网》,中文名为《色,戒》)《五四遗事》乃至后来的《少帅》;二是“自己的故事”,如《浮花浪蕊》《异乡记》《小团圆》和两卷本英文小说The Book of Change(《易经》)和The Fall of the Pagoda(《雷峰塔》)等。张爱玲没有韩素音的幸运。《秧歌》的影响不如韩的《生死恋》和赛珍珠的《慈禧太后》,这令她愤愤不平。她思忖如何写出为英语国家读者喜欢的中国故事,是历史卖点、政治/情色奇观还是人性迷障?从《色·戒》到《少帅》,她开始了新的尝试。

动笔于1950年代,1978年正式发表的《色·戒》*张爱玲在《惘然记》称,《色·戒》等三作写于1950年代,至1978年1月才在《皇冠》杂志发表。,显示了新的格局。这回,张爱玲将背景推至1940年代日据期的沦陷区上海,回避国共对垒的逼仄现实,涉及更广泛内容——民族/国家/个人、忠/奸、男/女、爱/憎诸命题。但似有更大的触犯——其超越民族正义的谍战“陷情”书写,直接触犯忠正奸邪的价值规则。这是国族保卫战舞台上的一场个人表演,一个因“陷情”而损害民族/国家利益的个人故事。她让“个人”再次游走于政治的刀光剑影之中。

对于王佳芝的走近老易,张爱玲有个合乎情理的铺垫:一个业余特工,一个没有受过职业冷血杀手训练的普通女孩,引诱老易只是一个模糊的目标,前此王佳芝为执行该任务所遭遇的一切,瓦解了她为民族正义献身的实感,她得不到意义的肯定和心的安妥,孤独而绝望。直到将老易诱上钩,她才感到“一切都有了个目的”,有了意义的肯定。也因此,后面在珠宝店,面对老易用十一根金条换购那只有市无价的六克拉粉红钻戒指时,她突然有了爱的实感——“难道她有点爱上了老易?她不信,但是也无法斩钉截铁的说不是,因为没有恋爱过……有一阵她以为她可能会喜欢邝裕民,结果后来恨他,恨他跟那些别人一样”*张爱玲:《色·戒》,见《张爱玲文集》,第一卷,第272页,安徽文艺出版社1991年版。。她将老易与邝裕民相对比,一个是怀疑“有点爱上了”,一个是“恨”。活生生的六克拉钻戒摆在眼前,可能是爱的证明,有一种看得见靠得住的实感,让感情无靠的王佳芝顿感恍惚,终至临阵失手,引火烧身。

个人私情与国族公事的悖论关系,张爱玲写得丝丝入扣。王佳芝的身体以爱国的名义被征用,成为国家的工具。在色诱结构中,身体只是工具,不含个人内容。但实际上身体仍是个人的,充满种种欲念和冲动,冷不防会收回“征用”,往相反方向奔赴,那是“身体”背叛了“国家”。张爱玲再次以个人私情解构国家论说。其时,日本侵华已事过境迁,汉奸问题不再那么触目,在“号召团结反共,不问其人过去的政治经历”*朱天文:《自序:花忆前生——记胡兰成八首》,见《花忆前生》,第1页,台北麦田出版社1996年版。的政策下,胡兰成正在台湾访问。《色·戒》于此时发表,别有意味,显示了政治的网开一面。但即便政治集团不追究,民间的正义之士仍会发出质疑之声:“歌颂汉奸的文学——即使是非常暧昧的歌颂——是绝对不值得写的。因为过去的生活背景,张爱玲女士在处理这类题材时,尤其应特别小心慎重,勿引人误会,以免成为盛名之瑕。”*域外人:《不吃辣的怎样胡得出辣了——评〈色·戒〉》,载《中国时报·人间副刊》,1978-10-01。“当我读完这篇作品时,我对爱、憎、忠、奸应该怎样定义和分际,即变得一片惘然,甚至有点不知所措了。”*张健:《色·戒?惘然!》,见《张爱玲新论》,台湾:书泉出版社1996年版。转自邵迎建:《撕裂的身体——张爱玲〈色·戒〉论》,见林幸谦编:《张爱玲:文学·电影·舞台》,第302页,香港:牛津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这事让宋淇着急,他明白忠/奸叙事的规约性,他强调这个间谍的“业余”身份,淡化郑苹如之说,拉出燕京大学学生的另一种说法,一口咬定“王佳芝的原型也根本和中统特务郑苹如无关”*宋以朗:《有关〈色·戒〉的误会》,见宋以朗:《宋家的客厅——从钱钟书到张爱玲》,第252、253页,花城出版社2015年版。。1977年,就《色·戒》该如何写,张、宋之间不断通信,从中可见国家叙事顾虑对张爱玲创作的制约。域外人的文章一刊载,张爱玲即写了《羊毛出在羊身上——谈“色·戒”》*张爱玲:《羊毛出在羊身上——谈“色·戒”》,见《中国时报·人间副刊》,1978-11-27。进行解释、辩护、反驳,口气激烈且紧张。这是张爱玲又一次自觉不自觉地触犯了政治。

相比之下,直接有历史原型的《少帅》反倒弱化了政治集团冲突描写,有明显打市场,与韩素音的《生死恋》、赛珍珠的《慈禧太后》比高低之意。由西安事变的中外影响、张学良与赵四小姐的婚外浪漫情缘,都能预见到这个故事的市场前景。赴台湾访问张学良未遂之后,张爱玲花大量时间在华盛顿国会图书馆等处搜集张学良的资料。对生活转机的寄望,让她对《少帅》全力以赴。

赵四说过,没有西安事变,她跟少帅早就完了。*赵一荻曾对张学良说:“不是西安事变啊,咱俩也早完了,我早也不跟在一块堆玩了,你这个胡三仔,我也受不了。”见唐德刚:《张学良口述历史》,第112页,台北道流出版社2009年版。张爱玲也说“是终身拘禁成全了赵四”*1966年11月11日张爱玲致宋淇书。见张爱玲著、郑远涛译:《少帅》,第290页,皇冠出版社(香港)有限公司2014年版。。从西安事变成全的张、赵情缘中,张爱玲再次窥见“倾城之恋”式的大历史与小个人互为玩转的格局。《少帅》基本以周四小姐(赵一荻的形象)为叙述视角,国事只在男人们的酒席闲谈中作交代,少帅与周四小姐的床笫之事才是叙述的中心。以男女主人公的私情沉迷搁置多事之秋的家国焦虑,将“历史”压进“个人”背景中,这部写给洋人看的通俗历史小说,已无暇于做人性深究或冲突情势铺排,只致力于把小说写得好看,花繁叶茂,充满女童趣味和畸型恋特点。*有研究者指出,她模仿1962年6月在美国上映的史丹利·库柏力克(Stanley Kubrick)电影《洛丽塔》(Lolita)写14女童洛丽塔的一些笔法,让周四小姐在13岁提早登场,细写她与成年少帅的床戏,甚至将自己的个人体验也写进去:“……书中描写陈、周床笫之事,任何看过《小团圆》或《今生今世》的人都会立即发现,张爱玲写的只是自己和胡兰成,甚至在语言和意象运用方面,《少帅》和《小团圆》也有不少相似或相同处。”(冯睎乾:《少帅·考证与评析》,见《少帅》,第256页。)从《少帅》看来,张爱玲对张学良史事其实缺乏直观感受,“能力所及的就只有‘偏重爱情故事’,那是她的第一手经验,最鲜活的素材。从这个角度看,不妨说《雷峰塔》《易经》和《少帅》才是张爱玲1960年代的‘自传’三部曲。1970年代她写《小团圆》,坦荡荡讲她与胡兰成的故事,已经豁出去了,于是那部未完的‘影射’自己的《少帅》,便难免成为鸡肋”*冯睎乾:《少帅·考证与评析》,见《少帅》,第258页。。的确,未完稿的《少帅》未及将西安事变纳入统筹安排的框架中,除了用华丽而通俗笔法写男女主人公床笫交往外,别无所为。既缺乏《色·戒》那种写大历史与小个人相夹缠的张力,也缺乏《小团圆》解构人性预设的颠覆力。其格调与《慈禧太后》之流,相去不远。

1952年离开中国之后,张爱玲屡屡涉足政治或泛政治命题。从质询政体合理合法性的《秧歌》《赤地》,到触犯民族正义规则的《色·戒》,再到以“私情”搁置“国事”的《少帅》,显示出了她身居海外前10年的情况:一方面,隔着安全的距离,她放胆涉足政治。借政治议题,浇心中块垒,重新摆置家国关系,整理自我安身立命的秩序线索,为变动不居的“个人”确定位置;另一方面,身陷各方政治力量的牵扯中,她左右磕碰,动辄得咎。在遵循自我记忆、参与政治表态和迎合市场需求几者间徘徊,以占卜测试前程,自始至终充满难以调适的紧张。《少帅》整体水准的滑坡呈现了某种失控感,如溺水者,脚手自由,却无依无助。

三、“自己的故事”与难民安妥

个人在政治历史变局中的位置和处境是出国后的张爱玲最为关切的问题。在诸种叙述中,“自己的故事”是她的重头戏。1950—60年代写离乡背井感受的纪实小说或散文《浮花浪蕊》《异乡记》《忆胡适之》《重返前方》,1960年代写英文自传小说《易经》《雷峰塔》,1970年代写长篇自传小说《小团圆》《同学少年都不贱》,1980—90年代写游记散文《1986——?》《对照记》,都是关于“自己的故事”。这批自传性作品以小说与散文为界,分为虚构性和纪实性两类。前者如《易经》《雷峰塔》《小团圆》,后者如《浮花浪蕊》《异乡记》《忆胡适之》《重访前方》《一九八八至——?》。虚构类作品生活素材止步于她1952年离国前的生活,是她上半期的人生故事。将早年《传奇》《流言》《童言无忌》《烬余录》等加以重写*张爱玲1963年6月23日致宋淇夫妇的信,说及《易经》、《雷峰塔》,称:“看过我的散文《私语》的人,情节一望而知……港战部份也在另一篇散文里写过……”后者应该指《烬余录》。,多为自我疗伤式的想象性演绎;纪实类的素材多为出国后的生活,是她下半期的人生故事,且以游记短章为主,写回乡/异乡之感、遗民/难民之境。

1957年动笔的两卷本英文小说《雷峰塔》和《易经》*1957年9月5日张爱玲致宋淇夫妇信:“新的小说第一章终于改写过,好容易上了轨道,想趁此把第二章一鼓作气写掉它,告一段落,因为头两章是写港战爆发,第三章起转入童年的回忆,直到第八章再回港战,接着自港回沪,约占全书三分之一。此后写胡兰成的事,到一九四七年为止,最后加上两三章作为结尾。”引自宋以朗:《〈雷峰塔〉/〈易经〉引言》,见张爱玲著、赵丕慧译:《雷峰塔》,第3页,香港皇冠出版社2010年版。是张爱玲赴美后试图走进美国读者世界的敲门砖。至1961年2月,The Book of Change(《易经》)“照原来计划只写到一半,已经很长,而且可以单独成立……”*张爱玲致宋淇夫妇信,引自宋以朗《〈雷峰塔〉/〈易经〉引言》,见张爱玲著、赵丕慧译:《雷峰塔》,第4,5,6页,香港皇冠出版社2010年版。1963年6月,“《易经》决定译,至少译上半部《雷峰塔倒了》,已够长,或有十万字”④*张爱玲致宋淇夫妇信,引自宋以朗《〈雷峰塔〉/〈易经〉引言》,见张爱玲著、赵丕慧译:《雷峰塔》,第4,5,6页,香港皇冠出版社2010年版。。但此两卷最终没有译成中文本。她的理由是:“《雷峰塔》因为是原书和前半部,里面的母亲和姑母是儿童的观点看来,太理想化,欠真实,一时想不出省事的办法,所以还没译。”*张爱玲致宋淇夫妇信,引自宋以朗《〈雷峰塔〉/〈易经〉引言》,见张爱玲著、赵丕慧译:《雷峰塔》,第4,5,6页,香港皇冠出版社2010年版。此话包含两层意思:一是此作观点仍嫌太理想化、欠真实;二是此作以琵琶(张的自我形象)为视角,所谓“儿童的观点”。重写老家庭故事,较之《传奇》《流言》诸篇,《雷峰塔》有新角度,强调“我”的记忆,关注自我安妥问题:

罗氏一门不准入仕民国政府。罗家与亲戚都静坐家中,爱惜自家的名声。大清朝瓦解了,大清朝就是国家。罗家男人过着退隐的生活,镇日醇酒美人,不离烟铺,只要不忘亡国之痛,这一切就是入情入理。自詡为爱国志士,其实在每一方面都趋于下流,可是不要紧。哀莫大于心死。琵琶一直不明白她父亲游手好闲还有这么一个冠冕堂皇的藉口。*张爱玲著、赵丕慧译:《雷峰塔》,第29页。

出国后,张爱玲更清楚地看到老家庭遗民生活背后的巨大空虚——改朝换代后以坐食山空式的隐居安妥自己、保持遗臣名节的虚妄。“作为已逝的政治、文化的悼亡者,遗民指向一个与时间脱节的政治主体,他的意义恰巧建立在其合法性及主体性摇摇欲坠的边缘上。”*王德威:《后遗民写作》,第6,9页,台北麦田·城邦文化事业股份有限公司2007年版。而儿孙一辈,既没有父辈的亡国之痛,也没有隐居、自弃的理由。悬空、逃离,“将失去的对象内化,形成主体本身此恨绵绵的忧伤循环”*王德威:《后遗民写作》,第6,9页,台北麦田·城邦文化事业股份有限公司2007年版。是她的方式。从这里出发,《易经》两卷并没有理想化的“儿童的观点”。四岁女童对成人世界已洞若观火。揭丑,捅娄子,母女、姑侄之间的信任決堤,杜撰弟弟早逝以断绝温情后路,一股冷凉寒意,钻进骨髓里。琵琶一直在逃离:从父亲家逃往母亲家,从母亲住的香港浅水湾饭店奔回学校宿舍……死里逃生,六亲无靠,恶梦追逐,一辈子没有转过神来。逃出疯狂牢狱,却幽闭于自我茧居。“精神官能症或偏执狂般聚精会神玩着骨牌游戏,一遍一遍的推倒长城,然后重建”*张瑞芬:《童女的路途——张爱玲〈雷峰塔〉与〈易经〉》,见张爱玲著、赵丕慧译:《雷峰塔》,第9、10页。所谓忧伤循环。

到了《小团圆》,她的故事又推倒重建。这回,遗老家族背景渐渐隐去,自我放逐者的故事被放到前台。第一代家庭出走者母亲在第二代出走者九莉的冷血审视下,呈露出不堪的内质。九莉如侦探般搜索母亲的情事,剥开母亲这位“灰姑娘的仙子教母”*张爱玲:《小团圆》,第255,250、251、252,252、255页,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09年版。绮丽的外装,暴露其淫荡、冷酷的内质。九莉排遣伤痛的方式是拿母亲开刀。小说末尾,母女一场对质,写得冰冷透骨:九莉回房间取出二两金子裏在手帕里。之前她问过楚娣:“二婶为了我大概一共花了多少钱?”楚娣算了算,道:“照现在这样大概合二两金子。”闲谈之间,九莉拿出二两金子:“那时候二婶为我花了那么多钱,我一直心里过意不去,这是我还二婶的。”“我不要!”蕊秋流下泪来:“就算我不过是待你好过的人,你也不必对我这样。‘虎毒不食儿’嗳!”“我那些事,都是他们逼我的——”九莉觉得滑稽,她怎么裁判起二婶来?

时间一分一秒在过去,从前的事凝成了化石,把她们冻结在里面。

九莉尽量的使自己麻木。也许太彻底了,不光是对她母亲,整个的进入冬眠状态。

往事、亲情已凝成化石,冻死在九莉的心中,她整个人处于虽生犹死的冬眠状态。以“冬眠”的方式应世,可能正是张爱玲出国后一种自我安妥、处理自我与他人关系的方式。

《小团圆》对男性人物的处理颇有意思。“赶写《小团圆》的动机之一是朱西宁来信说他根据胡兰成的话动手写我的传记,我回了封短信说我近年尽量de-personalize读者对我的印象,希望他不要写。”*张爱玲一九七五年十月十六日致宋淇夫妇信,转引自张爱玲:《小团圆》,第3页。“《小团圆》是写过去的事,……胡兰成现在在台湾,让他更得了意,实在犯不着,所以矛盾得厉害,一面补写,别的事上还是心神不属。”②张爱玲一九七五年十月十六日致宋淇夫妇信,转引自张爱玲:《小团圆》,第3页。“心神不属”道出其时她对胡兰成仍怀剪不断理还乱的感情。“小团圆”讥讽“三美团圆”,邵之雍当然是靶子。但对邵之雍,九莉没像对待母亲那样决绝,即便他的三美共享让她痛苦到想自杀,她仍欲罢不能。她努力替邵的拈花惹草辩护,将他对所有情侣的“不放弃”理解为“情义”。然而对同样多妻的荀桦则是另一回事。荀桦的现实形象是柯灵,那篇比《小团圆》早十年问世的《遥寄张爱玲》,让人看到一个与人为善的温厚的柯灵,而《小团圆》中的荀桦却颇不堪。九莉对这个山羊脸的男子没好感,荀的多妻隐约见其人格的缺陷:朱小姐“在一家书局做女职员,与荀桦有三个孩子了。荀太太也不是正式的,乡下还有一个……”“三个老婆两大批孩子,这样拖泥带水的,难道是作掩护?”反倒是荀桦被宪兵队带走,让邵之雍得到一次表现的机会,是邵救了荀桦。此举既显邵之雍的仁厚,也反衬荀桦后来在公共汽车上非礼九莉的忘恩负义及卑劣。对邵、荀的不同铺写,有个不经意的细节值得注意,荀桦可能是共产党员。政治身份是男人的表征,张爱玲对男人好坏的判断似乎更简单明了,“荀桦在文化局做了官了,人也白胖起来,两个女人都离掉了,另娶一个。”*张爱玲:《小团圆》,第199、200、280,209页。冷冷的揭丑笔调背后饱含其贬抑态度。

九莉的成年时期在“二战”中度过。“大战像是个固定的东西,顽山恶水,也仍旧构成她的地平线”,九莉视顽恶为当然,以之构成其人生的地平线,也造就其“黑暗”的个人主义的生活态度和政治偏激。“她内心有一种混乱,上面一层白蜡封住了它,是表面上的平静安全感。”九莉希望战争永远打下去,不觉得良心上过不去。她对邵之雍说:“我不过因为要跟你在一起。”④张爱玲:《小团圆》,第199、200、280,209页。她有意搁置民族正义、人道关怀一类的东西,强调个人利益至上。白流苏式的一座城倾覆了,成全了她的婚姻。张爱玲后来演绎赵一荻,也沿用这一套逻辑。

这种方式也让张爱玲在现实中触礁。1950年代末60年代初,Pink Tears(《粉泪》)在美国联系出版时四处碰壁,Knopf(诺夫出版集团)一位编辑给她写来一封愤激的退稿信:“所有的人物都令人起反感。如果过去的中国是这样,岂不连共产党都成了救星。我们曾经出过几部日本小说,都是微妙的,不像这样squalid(污秽,卑劣)。我倒觉得好奇,如果这小说有人出版,不知道批评家怎么说。”*1964年10月16日张爱玲致夏志清信,见《张爱玲给我的信件》第10页,长江文艺出版社2014年版。对人性顽劣的耽溺式渲染,不仅令带有冷战二元对立思路的美国出版商反感,也让隔着重重文化风俗屏障的异国读者难以接受。

不同于上述对“家”的伤逝、揭发和悼亡,张爱玲纪实类自传作品着眼于离国后的个人境况诉说,采用“社会小说做法”*在《惘然记》中,张爱玲说:“‘浮花浪蕊’最后一次大改,才参用社会小说做法,题材比近代短篇小说散漫,是一个实验”,见张爱玲:《张爱玲散文全编》,第332页,浙江文艺出版社1992年。——松散的、没有主人公和主线索的、纪实式的众生相的多视点的游记笔法。从逃离家国(《浮花浪蕊》)到异乡飘流(《异乡记》),到挥霍乡愁(《同学少年都不贱》),最后陷入本乡人与观光客的恍惚(《重返边城》《一九八八至——?》),她在放逐与回归、遗忘与记忆、原乡与异乡之间徘徊。永远在途中,永远是洪荒乱世的过客。

在张爱玲所有的逃离中,离国赴港是连根拔起的一次。洛贞从深圳过境:“悄然通过一个旅馆甬道,保养得很好的旧楼,地毯吃没了足音,静悄悄地密不通风——时间旅行的圆筒形隧道,脚下滑溜溜的不好走,走着有些脚软。”*张爱玲:《浮花浪蕊》,见《张爱玲文集·补遗》,第261页,中国华侨出版社2002年版。这条时间的隧道会将她引向何方?穿过罗湖关口,她走得“一步一磕一碰”,“走阴的回到阳间”似的。将逃离视为生死越界,将未来托付给无涯的洪荒,悬空,飄流,何处安身?“安全地隔着适当的距离”的同时是永远地被放逐。而异乡处境中自我位置何在?她不断重复过同一段话:“每人都是几何学上的一个‘点’——只有地位,没有长度、宽度与厚度。整个集会是一点一点,虚线构成的图画;而我,虽然也和别人一样的在厚棉袍外面罩着蓝布长衫,却是没有地位,只有长度、阔度和厚度的一大块,所以我非常窘,一路跌跌冲冲,踉踉跄跄的走了出来。”*这段话在《异乡记》《华丽缘》《小团圆》等作中,均出现过。一个异乡者,她不是当地芸芸众生中的一个点,她没有点的地位。但她有长、宽、厚的体积,既占空间又是子虚乌有的存在,她该如何安置自己?这一切让她窘迫。1961年底赴香港写剧本途中她短暂逗留台湾。一年后她在美国The Reporter杂志上发表访台港游记A Return to the Frontier*此文后来出版中文版,题为《重访边城》。,称台港为“前线”“前方”或“前沿”(the Frontier),可见其战争位置意识。这前线同时是自己家乡的延伸物,家的两岸仍有紧张的军事对峙,她夹在二者之间。在台湾,她追寻原乡的感觉,“一下乡,台湾就褪了皮半卷着,露出下面较古老的地层……我也算是还乡的复杂的心情变成了纯粹的观光客的游兴”*张爱玲:《重访边城》,第259,265页,北京十月出版社2009年版。。台湾仍有一水之隔,香港则接壤大陆,返乡探亲者络绎不绝,声息相通——“地平线外似有山外山遥遥起伏,大陆横躺在那里,听得见它的呼吸”④张爱玲:《重访边城》,第259,265页,北京十月出版社2009年版。。地平线以外的那片山脉让人缅想却又回不去了。驻足,玄想,伴以时空的断裂错置。那是她居美后唯一一次赴台和返港。

自从大陆自我放逐之后,美国的冷、香港的实,都让张爱玲碰壁,唯有台湾例外。无论文化根性或是冷战格局中的政治取向,她与台湾之间都有着更天然的默契。台湾作为张爱玲原乡的替代物、中文世界的延伸,有着更为特殊的牵系。自1957年台湾《文学杂志》上夏志清兄弟联手将她推出,至1967年她与台湾皇冠出版社签署出版全集合同,再到1995年《中国时报》赠予她的《对照记》以文学“特别成就奖”。以“台湾”为中介,她一步步走向中国现代文学舞台的中心。而1961年的台湾之行,让她找到一种似是而非的回乡感觉。

20多年后,幽居美国的她,再次邂逅这种感觉。洛杉矶是华人密集居住地,老华侨称它“罗省”。《一九八八至——?》写她在罗省郊外候公车时,公车站椅背上一排白粉大字:“Wee and Dee 1988——?”让她玩味:“这里的‘狄’与魏或卫并列,该是中国人的姓。在这百无聊赖的时候忽然看见中国人的笔迹,分外眼明。”坐公车者应为没钱人,候车的乏味,“异乡特有的一种枯淡”,打工怕迟到,时间的重压,沉闷得要发疯,才会摸出从英文补习班黑板下拣来的粉笔,吐露出心事。“乱世儿女,他乡邂逅故乡人,知道将来怎样,要看各人的境遇了。”*张爱玲:《一九八八至——?》,见《重访边城》第280、281,281,278页,北京十月出版社2009年版。她说的,何曾不是自己的心情和境遇?公交站背后是一个山谷社区,山上山下桥下,三层蛋糕式的三层街景,分成三重世界。时空错乱,他乡、己乡纠缠交织。这是一个分裂而无声的世界:“三个广阔的横条,一个割裂银幕的彩色旅游默片,也没配音,在一个蚀本的博览会的一角悄没声地放映,也没人看。”*张爱玲:《一九八八至——?》,见《重访边城》第280、281,281,278页,北京十月出版社2009年版。1988年3月结束了三年多流离迁徙的汽车旅馆生涯后,张爱玲在洛杉矶这个卫星城安居下来,常坐公车去看牙医,“等上半个多钟头也一个人都没有”。*张爱玲:《一九八八至——?》,见《重访边城》第280、281,281,278页,北京十月出版社2009年版。她心领神会“异乡特有的一种枯淡”,她也是一部默片。

出国之后,张爱玲尝试过“把前朝或正统的‘失去’操作成安身立命的条件,……强‘没有’以为‘有’。……串联出一个可以追怀或恢复的历史……”*王德威:《后遗民写作》第7,8页。她对“自己的故事”有多方铺排,伤逝既往,感怀当下,既有虚构也有纪实。漂泊成为一种恒常的姿态,无家之家生造出一种空茫的乡愁。她夹在近与远、虚与实、顺与逆之间,“以回顾过去的不可逆返性,来成就一己独立苍茫的位置”*王德威:《后遗民写作》第7,8页。。实际上,在异邦,流亡者的边缘身份,决定她再怎样自编自演也是一部默片,悄然无声地在一角放映,没人看。她的作品一直没法打进美国市场,正是其证明。

【责任编辑:王建平;实习编辑:陶汝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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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0-5455(2017)05-0155-09

2017-06-20

姚玳玫,广东汕头人,华南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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