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 国 保
(苏州大学 政治与公共管理学院,江苏 苏州 215123 )
汤一介先生儒学观散论*
蒋 国 保
(苏州大学 政治与公共管理学院,江苏 苏州 215123 )
汤一介先生是一位具备人类情怀与使命担当的现代知识分子,希望通过自己的儒学研究为解决人类的前途与发展当遭遇的问题提供启迪;汤先生关于儒学的现代价值——为今日的人类健康、合理的发展提供必不可少的精神资源——的论述是系统而深刻的,其对我们最重要的启迪有三点:1)儒学的现代化,只能从诠释儒学之现代价值来论,不能从儒学开出现代科学民主来论;2)儒学的现代化,只能从“内圣”来论,而不能从“外王”来论;3)以冯契的统一理论、方法、德性的“智慧”说作为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成功范例。这三点,深刻地反映了汤先生的非现代新儒家的立场,说明他是站在同情与欣赏儒学的立场来研究与提倡儒学。
汤一介;儒学现代化;内圣外王
汤一介先生在晚年,改变其早先潜心研究道家、道教、佛学之学术志向与兴趣,专心研究儒学、阐发儒家精神。汤先生为何在晚年由侧重研究释道学术转向一心研究儒学?其研究儒学有哪些重要的理论与学术贡献、形成了怎样的儒学观?其儒学观对于我们深刻认识儒学价值、发挥儒学当代作用,有什么启迪?本文欲就这三个问题谈谈初步认识。
汤一介先生早年学术兴趣的确立与培养,无疑深受其父汤用彤先生的影响。汤用彤先生是研究佛学的大家,家中藏书甚富,汤一介自小就受家学学风的熏染,学术兴趣自然偏向释道,是不言而喻的事。上大学后,他所以能对自己的为学兴趣坚定不移,据说是因为读了冯契先生的《智慧》。冯契是汤用彤的弟子,他的《智慧》正是他在西南联大读书期间,与汤用彤一起商讨、得到汤用彤具体指导写成的。《智慧》发表于1947年《哲学评论》10卷5期,是一篇探讨“智慧如何可能”(哲学家称元学为智慧,所以这也可称之为“元学何以可能”)的宏文。该文“把智慧称为认识”*冯契:《冯契文集》第九卷《智慧的探索、补编》,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1998年,第3页。,从广义认识论的意义上将智慧与知识、意见鼎立,从而层层、细致地分析“意见是‘以我观之’,知识是‘以物观之’,智慧是‘以道观之’”*《冯契文集》第九卷《智慧的探索、补编》,第3页。。由于“智慧”以“道”为对象,而“元学”范畴的“道”论毕竟以释道为丰富,所以《智慧》固然在立论上将儒、释、道三教并重,但在论述上很自然地侧重引证释道论述,这使得早就对释道二学感兴趣的汤一介先生,不知不觉地进一步巩固与加深了对释道学术的浓厚兴趣。北京大学毕业后,组织上安排汤一介为汤用彤的学术助手,这更使他的学术研究不能不偏重于释道。
正是因为上述原因,在汤一介学术生涯的前期,除了青少年期及“文革”八年,他的二十几年的学术研究,都集中于以下三个方面:魏晋玄学、早期道教史、佛教,分别产生了《郭象与魏晋玄学》《魏晋与南北朝时期的道教》(后改名为《早期道教史》)、《佛教与中国文化》。这一前期学术研究之重心,在晚年发生转变。关于自己学术研究之重心由释道二学转向儒学的开始时间以及理由,在为《在儒学中寻找智慧》所写的“自序”中,汤一介给予了明明白白的说明:
从我关注和研究的兴趣上看,我原来更喜欢道家和佛教。只是在1983年我到美国哈佛大学做访问学者时感到海外学者更重视儒家学说。于是,我开始读一些海外儒学研究学者的著作,而有所得。这时正巧要在加拿大蒙特利尔举办第十七届世界哲学大会,会议邀请了我。为了参加会议,我花了两三个月写了一篇《关于儒家思想第三期发展可能性的探讨》的论文,并在大会中的“中国哲学圆桌会议”上作了发言。据香港中文大学刘述先教授的《蒙特利尔世界哲学会议记行》中有如下一段话:“会议的最高潮由北大的汤一介教授用中文发言,探讨当前第三期儒学发展的可能性,由杜维明教授担任翻译。汤一介认为儒家的中心理念如‘天人合一’、‘知行合一’、‘情景合一’在现代都没有失去意义,理应有更进一步发展的可能性。这一番发言虽然因为通过翻译的缘故而占时间特长,但出乎意料的清新立论通过实感的方式表达出来紧紧扣住了观众的心弦,讲完之后全场掌声雷动,历久不息。”通过这次会议,我感到中国的儒家思想是世界哲学界十分关注的,我们应该十分重视这一份宝贵遗产;我也感到中国学术界能够与世界其他国家的学术界对话,并且在思想上可以沟通。自此以后,我就经常思考儒学对我们今日人类社会的健康、合理的发展可以在哪些方面有所贡献。*汤一介:《汤一介集》第五卷《在儒学中寻找智慧》“序”,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4年,第1页。
根据汤一介自己的说明,我们明白:他学术研究之重心由释道二学转向儒学,发生在1983年;至于这一转向的原因,我们可从两方面把握,直接的原因,是他对海外学者重视儒学的积极呼应,他先是在美国亲身感受到海外学者更重视儒学,后又在世界哲学大会上感受到世界哲学界十分关注的是儒家思想,使他觉得自己有必要研究儒学,否则,难以同海外学者进行积极的学术对话;深层的原因,是他充分认识了儒学的当代价值,希望通过阐发儒学,以利用这份宝贵遗产,为今日的人类健康、合理的发展提供必不可少的精神资源。这反映了汤一介不是一个为学术而学术的传统的书斋型的知识分子,而是一位具备人类情怀与使命担当的现代知识分子。在这一情怀与担当意识的驱使下,在晚年,汤一介不但彻底放弃了其早年的释道二学研究而转向儒学研究,而且以明确的问题意识主宰其儒学研究,始终从人类的前途与发展当遭遇与当解决的“问题出发来考虑如何从儒学中寻找智慧”*《汤一介集》第五卷《在儒学中寻找智慧》“序”,第1页。,积极挖掘“儒学中可能对今日人类社会有益的思想资源”*《汤一介集》第五卷《在儒学中寻找智慧》“序”,第1页。,撰写并发表了一系列的论文。2009年,汤一介将此前二十几年里发表的主要论文结集为《儒学十论及外五篇》交北京大学出版社出版;后在2012年又在该书的基础之上“增补了十多篇相关论文及五篇有关儒学的记者访问记”*《汤一介集》第五卷《在儒学中寻找智慧》“序”,第2页。编成《在儒学中寻找智慧》,作为《汤一介集》第五卷,交由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出版。《汤一介集》出版于2014年。当年汤一介逝世。所以《在儒学中寻找智慧》,是我们研究汤一介儒学观的最基本的资料。需要补充说明的是,除《在儒学中寻找智慧》之外,汤一介晚年,还主持《儒藏》编纂工程,并主编《中国儒学史》。《中国儒学史》的“总序”系汤先生亲撰,它比收于《在儒学中寻找智慧》中的《论儒学与中华民族复兴》,篇幅要大得多、内容要丰富得多,也当作为研究汤一介儒学观的基本资料。本文即依据此书与此序写成。
汤一介既从问题出发来研究儒学,那么要全面地把握他的儒学观,最为可行的做法是先看他究竟提及了哪些问题,然后追问他提出那些问题究竟出于什么考虑。从《在儒学中寻找智慧》列目来看,汤一介所提出的问题,主要有:儒家哲学中的真善美、儒家的忧患意识、儒家的定位、儒学的性情说、儒家“孝”道的意义、儒家的“礼法合治”、新轴心时代、后现代主义、经典诠释、编纂《儒藏》的意义等,虽不能说囊括了儒家学说及其现代地位与意义的全部问题,但确实都属于关乎儒学命运的重大问题。在这里,一一叙述汤一介如何阐述那些问题,没有必要,而必须说明两点:1)汤一介出于什么考虑提出那些问题;2)如何把握那些问题之间的内在关联性或曰内在逻辑性。
对于前一个问题,我的看法是:汤一介所以提出那些问题,具体可以从三个方面寻找其思想根源。首要是出于他之深深的忧患意识,希望在因工具理性过度张扬而价值理性严重失落的当今,通过重新的理性启蒙,以提升旨在凸显人文精神的价值理性;其次是因为汤一介认为:人类要摆脱工具理性独大、价值理性极度失落的人文意义危机,就不能拒斥以人文精神见长的中国文化所提供的启迪,而中国文化要为人类文化前途提供正确发展方向与切实可行的路径,就必须自身先得真正实现复兴;而中国文化的复兴,又与儒学的复兴密不可分,因为“‘儒学’在我国历史上曾居于主导地位,影响着我国社会生活的方方面面”*《汤一介集》第五卷《在儒学中寻找智慧》“序”,第1页。。再次,在汤先生看来,儒学的复兴,具体讲,就是指“儒学的现代化”,或曰“儒学的第三期发展”。“儒学的现代化”,是汤一介从问题出发来研究儒学的核心的问题意识,他关于儒学所提出的所有研究问题,都为了解决这个根本问题。
关于后一个问题,不妨先转引汤一介自己说的一段话,然后再作分析。在2002年于曲阜“千年论坛”的演讲会上,当有网友问汤一介“是否也属于‘新儒家学派’”这个问题时,他这样回答:
我不属于新儒家学派。我和新儒家学派有相当大的不同,但我尊重儒家思想,我也欣赏孔子的很多思想。我跟新儒家的接触是从1983年开始的。那年我参加在加拿大蒙特利尔开的第17届世界哲学大会……在会上有一个演讲,就讲儒家思想第三期发展的可能性。因为杜维明先生他们也讲儒家第三期发展,我也讲儒家第三期发展,我是针对他们的讲法来讲的……
我想儒家的学说只能解决一部分问题,解决什么问题呢?也许是两个相互联系的问题。一个是调整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另外一个是提高人的道德修养,这是两个相互联系的问题。如果我们在这两个方面来发挥或发展,或者叫做我们对儒家可以发挥作用的这些方面进行现代的诠释,那么儒家对现代社会会发生很好的作用,所以我在那个会上讲的是一个真善美的问题。我说儒家的学说,当然不仅是儒家,可能用三个基本命题把它概括出来。一个是天人合一的问题,这是解决一个真的问题,就是人道怎么来合天道;第二个是知行合一的问题,你所知道的、你所主张的应该去身体力行,所以知行要合一;第三个是情景的问题,是解决美的问题,人的审美是怎么来的,它是人的主体和客体相遇。情和景,人的感情和景相遇而产生美感,所以王夫之讲“情景一合”,情和景一相合自成妙语,就会产生很好的诗来。王夫之讲的是诗,我说我的想法是应该就这些方面来考虑中国或者儒家思想的意义,不要去企图用科学民主来套说儒家思想里头一定有现代的科学民主。没有没关系嘛,没有科学民主思想,或者科学民主思想比较少,我们吸收就得了嘛。鲁迅不是讲拿来主义吗,我们没有的,我们就把它拿来,对不对?同时我们发挥我们自己的优长。所以我不是新儒家,但是我欣赏儒家的思想。*《汤一介集》第五卷《在儒学中寻找智慧》,第286页。
汤一介的这一回答,明确地告诉我们,他的儒学研究,一开始关注的就是“儒学第三期发展问题”。他自己又解释说“‘儒学能否现代化’和‘儒学是否能有第三期发展’应该是同一个问题”*《汤一介集》第五卷《在儒学中寻找智慧》,第23页。。从《在儒学中寻找智慧》来看,“儒学能否现代化”这个问题,不但是他研究儒学开始就关注的问题,而且是贯穿其整个儒学研究的中心问题,他的每一篇儒学研究论文都可以说是以这个问题为论旨,他的整个儒学研究都可以说是为了解决这个问题。汤一介指出,对待儒学,应有三个视角,当恰当区分政统的儒学、道统的儒学、学统的儒学之差异,以便确定儒学能否现代化的范围。他以为,儒学的现代化,不应就政治的儒学来谈,因为“总的说来,政治的儒学层面对当今的社会而言可继承的东西并不多,它存在着较多的问题”*《汤一介集》第五卷《在儒学中寻找智慧》, 第7页。;也不应该主要就道统的儒学来谈,因为“对‘道统’的过分强调就可能形成对其他学术文化的排斥,而形成对异端思想的压制”*《汤一介集》第五卷《在儒学中寻找智慧》,第7页。,不利于儒学在多元文化交流背景下通过吸收其他文化以更新;应主要就学统的儒学来谈。就学统的儒学来谈儒学的现代化,其谈法不但与目前流行的四种看法——1)儒学现代化就是要使儒学成为中国现代社会的主导思想、2)儒学现代化就是使它按照西方文化的模式改造、3)儒学现代化就是把儒学马克思主义化、4)儒学现代化即是要用它来解决现代社会的一切问题——相左,而且在学理上主要是针对现代新儒家之牟宗三学派的观点*下面将具体论述,这里暂且不将之作为与前四种看法并列的第5种看法。而发。也就是说,汤一介不赞成包括现代新儒家看法在内的所有现成的儒学现代化方案,以为按那些现有的方案推行儒学的现代化的话,“那么儒学是不可能现代化的,或者说儒学现代化是无益的”*《汤一介集》第五卷《在儒学中寻找智慧》,第23页。。破之当头,立在其中。汤一介之所以不认同现成的任何一种儒学现代化方案,是因为他认为对“儒学现代化”还能做另外的理解,“即‘儒学现代化’是说对‘儒学’做现代的解释”*《汤一介集》第五卷《在儒学中寻找智慧》,第23页。。基于这一理解所确立的汤氏之儒学现代化方案,一定强调儒学现代化其实就是对儒学意义的现代解释。汤一介曾特意就此补充说:“我认为,这样或许是可以的,而且如果可以对儒学做出现代的解释,那么儒学就仍有其现代意义。”*《汤一介集》第五卷《在儒学中寻找智慧》,第23页。这一补充虽然不是以十分肯定的语气说出,但对其看法却表达得十分明白:既然儒学现代化可以理解为对儒学的现代解释,那么一旦对儒学做出了现代解释,儒学的现代意义就得以发现,就能发挥其现代作用;而儒学一旦发挥其现代作用、得以发现现代意义,也就意味着儒学现代化的实现。如果我对汤一介的论述的理解不误,那么我们不妨将汤氏的儒学现代化主张统称为“‘儒学现代意义之阐释’说”。
据此不难推断,尽管汤一介的儒学研究涉及儒学许多重大问题,但其研究始终贯穿一个主线,即阐发儒学的现代意义,以使儒学适用现代社会需求,为现代人所用。既然如此,我们也就不难理解汤一介各项儒学研究之间的内在关联性:《关于儒家思想第三期发展可能性的探讨》《关于儒学第三期发展问题》《儒学能否“现代化”》为一组,都是旨在探讨“儒学现代化”即“儒学第三期发展”这个问题,所提出的核心观点是:儒学现代化不应该是指以儒学包治百病、以儒学拯救世界、以儒学代表人类未来,也不应是指由儒学自身开出科学民主,而应当是指阐释儒学之现代意义以使儒学适应现代社会的需要,为当代人安身立命所用。而儒学之现代意义的阐释,在汤一介看来,根本在于要对儒家哲学所反映的真、善、美之理论与精神进行阐释,以发现其现代价值。由此很容易理解紧接此一组论文之后的那四篇的内在关联:《论儒家哲学中的真、善、美问题》,是关于儒家真、善、美学说的统论,提出并论证儒家真、善、美哲学分别体现在“天人合一”说、“知行合一”说、“情景合一”说之中;而紧接此篇之后的三篇——《论“天人合一”》《论“知行合一”》《论“情景合一”》,则是分别具体论证这三个命题,即具体而深入论证此三大“合一”学说所体现的“真、善、美”哲学精神意涵。以上七篇又可以合为一大组,这一大组论文可以视为汤一介关于儒学何以现代化、怎样现代化的通论。此外以“论”冠名的八篇:《论“普遍和谐”》《论“内在超越”》《论“内圣外王”》《论周易哲学的本体论和宇宙构成论》《论“道始于情”的儒学的性情说》《论“和而不同”的价值资源》《论儒家的“礼法合治”》《论儒家的“忧患意识”》加上未冠以“论”的《“孝”作为家庭伦理的意义》,当合为另一大组,可将之视为汤一介关于儒学的几个具体学说之现代意义的阐释。
剩下十一篇,除了谈编纂《儒藏》意义的四篇——《儒家伦理与中国现代企业家精神》《我们为什么要编纂〈儒藏〉》《再谈我们为什么要编纂〈儒藏〉》、《〈儒藏〉工作的意义和几点意见》以及谈朝鲜李朝时代大儒曹植(号南冥)思想的一篇:《读〈南冥集〉所得》,其他五篇——《论儒学与中华民族的复兴》《儒学与经典诠释》《儒学与外来文化的传入》《儒学与建构性的后现代主义》《论新轴心时代的中国儒家思想定位》可以归为第三大组。此组论文基于当下时代性质与特征论儒学当有的价值与应有的地位。需要指出的是,列在此组论文首篇的《论儒学与中华民族的复兴》,在《在儒学中寻找智慧》一书中,亦列为首篇,而它与汤先生所撰《中国儒学史总序》,明显有承袭关系,但《中国儒学史总序》在篇幅上要大得多,在内容上也丰富得多。 “总序”设四大论题:1)儒学与中华民族的复兴,2)儒学与“普世价值”问题,3)儒学与经典诠释,4)儒学与外来文化的传入。在第一个论题下论及五个问题:1)儒学的“反本开新”,2)儒学与“新轴心时代”,3)儒学的三个视角,4)儒学与“忧患意识”,5)儒学与“和谐社会”建设;在第二个论题下论及三个问题:1)藉文化沟通与对话寻求共识,2)寻求不同文化间“普遍价值”的途径,3)“多元现代性”的核心价值;第三个论题未再分子问题;在第四个论题下论及两个问题:1)儒学与印度佛教的传入,2)儒学与“西学”的传入。简单对照二文就能明白,“总序”第一论题下所论及的五个问题,除论“忧患意识”,其他四个论述,基本是承袭《论儒学与中华民族的复兴》中的论述;如果再将“总序”与《在儒学中寻找智慧》的论文对照,也不难发现,“总序”中关于其他问题*指《论儒学与中华民族的复兴》一文所论之外的问题。的论述,都可以说是重复《在儒学中寻找智慧》中的有关论述。所以,我们不妨将“总序”作为《在儒学中寻找智慧》的绪论来读。“总序”定稿于2010年4月3日,要晚于《在儒学中寻找智慧》中诸文*两篇访谈录——附录四:“反本”是为了“开新”;附录五:尊师重教,首重孔子的精神——除外。的发表时间,因而它也可以作为汤一介儒学研究的最后结论来读。
从上面的论述不难看出, 汤一介之儒学观,注重从如何解决当今之社会问题出发来思考儒学的当代价值。这与当下许多学者以儒学救治当代社会弊病的研究视角有别,可视为汤一介先生儒学观之鲜明立论特征。这一特征的立论,不是先设定儒学有什么价值然后据之以把握儒学能解决当今哪些社会问题,而是先把握当今社会迫切需要解决什么社会问题,然后据之以衡定儒学对解决当今迫切需要解决的社会问题具有什么价值。从意义上讲,这意味着汤一介在学术研究上彻底走出了“以‘古’范‘今’”的复古主义的老路,为我们基于当代的问题意识来研究儒学的当代价值,提供了可贵的新范式。具体阐述的话,该范式为我们研究儒学当代意义与价值,所提供的主要启迪有三:
其一,儒学的现代化,只能从诠释儒学之现代价值来论,不能从儒学开出现代科学民主来论。前面已说过,汤一介儒学观所想解决的核心问题,就是儒学第三期发展、或曰儒学现代化问题。但这个问题的提出,始作俑者并非汤先生,而是现代新儒家。现代新儒家是一个松散的学术流派,各家关于儒学何以能现代化的看法也不尽相同,有的强调儒学可以拯救现代的道德危机、意义危机、存在危机;有的强调儒学能适应现代化的需要;有的强调儒学能弥补现代化的不足;有的强调儒学能为现代人提供底线伦理;有的强调儒学能为现代人提供终极关怀;有的强调儒学可以为当今与未来的新文化构建提供不可或缺的思想资源,不一而足,然而要数“内圣开出新外王”说的影响最为广大。此说为牟宗三首提,后一直为牟门大多弟子宣扬。在牟宗三看来,上述种种儒学现代化主张,虽然各自为说,互相排斥,但都不免一个通病,即将儒学所倡导的价值与现代价值加以比较,以发现两者之同异,进而一方面基于两者的相同而求儒家价值与现代价值的融会贯通,另一方面基于两者的相异而以儒家价值纠正或弥补现代价值之不足。牟宗三将这种取向的儒学现代化主张,统称为“凑合”说,指出其实质是强调以儒学适应现代化需要。牟宗三认为,以儒学适应现代化之需要,是将儒学与现代价值外在地硬“凑合”在一起,只能损及儒家价值,决不能真正求得儒学的现代性。儒学要真正实现现代化,必须放弃这一外在“凑合”范式,从儒学的内在特性以谋求儒学的现代转化。牟宗三认为,学者们以为儒学缺乏甚至排斥科学与民主的认识是错误的,其实儒学本来就内在地蕴含科学与民主精神,只是儒学在后来、尤其是在宋元明清的发展中,因为过度地侧重于“内圣”精神的呈现而遮蔽了“外王”精神的彰显,使得儒学未能从自身内在特性开出科学与民主,所以儒学的第三期发展(儒学现代化),就是要克服宋明儒学重“内圣”轻“外王”的不足,使儒学由“内圣”开出“新外王”,即开出科学与民主。“新外王”的所谓“新”,固然是相对于传统的“内圣外王”而言的——由君王内在的道德自觉直接地体现为外在的政治事功,更是强调:由儒家的道德理性(内圣)开出现代的科学、民主精神,不能循传统“内圣外王”似的直开的路子,而必须“曲折”地开出。也就是说,由儒家的道德理性(内圣)辩证地开显出科学与民主。问题是,如何由“内圣”辩证地开显出科学与民主?牟宗三指出,这不能从变革“内圣”(儒家道德理性)考虑问题,因为“内圣”关乎儒家常道,常道是无需变革、也是不能变革的;只能从“内圣”自身的辩证性考虑问题,因为“内圣”本其自身的辩证性可以自我否定。牟宗三以生僻的“坎陷”一辞取代“否定”一辞,于是以“良知的自我坎陷”说来回答儒家的道德理性(内圣)何以能辩证地开显出现代的科学、民主精神。
汤一介关于儒学何以能现代化的主张,直接针对牟宗三所谓“内圣开出新外王”而说:“新儒家有两个基本观念,当然不是全部观念,我认为是不正确的。一个他们认为,孔子的内圣思想可以开发出适应现代民主政治社会的外王之道来,这就是中国儒家所讲的‘内圣外王之道’。我认为这是不可能的,因为儒家的学说里面,原来并没有丰富的民主思想,有一些民本思想。第二,他们认为可以从儒家的心性说中间开发出他们叫做良知的坎陷,这个说起来很复杂,我认为这是不可能的。任何一种学说你必须给它一个定位,它能解决什么问题,不能解决什么问题,没有一种学说可以说它能解决人类社会的全部问题。没有这种学说。如果说有这种学说,它一定是伪科学。所以儒家学说你要把它定位在能解决全人类社会的所有问题,那就糟蹋了儒家的学说。”*《汤一介集》第五卷《在儒学中寻找智慧》,第285—286页。既然“开出”不可能,“坎陷”也不可能,那么儒学的现代化何以可能?汤一介以“返本开新”说回答之。这一提法,似乎是对唐君毅的提法的借用,但较之唐先生着重强调“唯有返本才能开新”,注重对于儒家根本精神的坚守,汤先生更看重对于儒家精神的新解释:“新的现代儒学应该是‘返本开新’的儒学。‘返本’才能‘开新’,‘返本’更重要的是为了‘开新’。‘返本’必须要对儒学的源头有深刻的了悟,坚持自身文化的主体性。我们对儒学的来源及其发展了解越深入,它才会有对新世纪的强大生命力。‘开新’要求我们全面、系统地了解当今人类社会所面临的亟待解决生存和发展的重大问题和思想文化发展的总趋势,这必须对儒学做出适时的、合乎时代的新解释。”*《汤一介集》第五卷《在儒学中寻找智慧》,第2页。汤先生之所以更看重“开新”,是因为他认为只有“开新”才能适时地开拓儒学发展的新局面、“只有敢于面对当前人类社会存在的新问题,才能使儒学的真精神得以发扬和更新”*《汤一介集》第五卷《在儒学中寻找智慧》,第2页。,使儒学适应现代社会的需要。这种儒学现代化的主张,未必不属于牟宗三所批评的以儒学“凑合”现代化,但汤一介一再明确地强调:通过对儒学做出合乎时代发展的新解释,以使儒学适应现代社会的需要,应当是儒学现代化之切实可行的途径。
其二,儒学的现代化,只能从“内圣”来论,而不能从“外王”来论。上面论及牟宗三强调“内圣”不能变革,将儒学现代化严格限定在“外王”层面,指出儒学现代化仅仅是“开新外王”。汤一介的“返本开新”说所谓的“开新”,不但视牟宗三所谓的“开新外王”、所谓的“坎陷”为不可能,而且更针锋相对地指出:不能从“外王”层面而只能从“内圣”层面对儒学做现代性的新解释。将儒学的现代化限定在“内圣”层面来谈,是汤先生儒学现代化主张不同于牟宗三主张的根本之点,但它非特意与牟氏对立,实是因为汤先生深刻地认识到根本不可能从“外王”层面谈儒学现代化。其中的道理,汤先生讲得很明白:“我认为,儒家的‘内圣’之学无疑对今日社会(不仅中国,而且对当今之人类社会)有其特殊之价值;而‘内圣外王之道’或可产生某种与现代社会不适应之处。”*《汤一介集》第五卷《在儒学中寻找智慧》,第109—110页。儒家的“内圣外王之道”,作为政治哲学原则,是指“把‘圣人’造就成‘圣王’,而由‘圣王’来实现社会理想”*《汤一介集》第五卷《在儒学中寻找智慧》,第110页。,它不能适应现代社会的需要,不可以现代化,在汤先生看来,取决于几点:1)它只是儒家的“一种理想,而历史上并无实现的可能性,‘圣人’也不一定最宜于作王,因古往今来的社会并没有此可实现之条件”*《汤一介集》第五卷《在儒学中寻找智慧》,第108页。;2)“在中国历史上,实际没有出现过儒家所塑造的那样的‘圣王’,所出现的大都是有了帝王之位而自居为‘圣王’的‘王圣’,或者为其臣下吹捧起来的假‘圣王’”*《汤一介集》第五卷《在儒学中寻找智慧》,第114页,而正是那些居“帝王”之位而被吹捧为“圣王”的假“圣王”,往往将中国社会推向崩溃的边缘;3)个人的“修身”与社会的治理毕竟是两个问题,后者必须依靠一套合理的客观制度,不能仅寄希望于某个人的道德高尚(成为圣人),因为“光靠着个人的道德学问的提高,把一切社会政治问题都寄托在‘修身’上,寄托在某个或几个‘圣王’的身上,是不可能使社会政治成为合理的客观有效的理想社会政治的”*《汤一介集》第五卷《在儒学中寻找智慧》,第110页。;4)它在理论上,是强调一切以修身为根本,把国家的治理归根于个人的道德修养,这作为一种政治哲学理论,其弊病就更为明显,“因为‘身’之修由个人的努力可提高其道德学问的境界,而国之治、天下之太平,那就不仅仅是靠个人的道德学问了。盖因国家、天下之事不是由什么个人的‘修身’可以解决的。如果企图靠个人的道德修养解决一切社会政治问题,那么无疑会走上泛道德主义的歧途,致使中国社会长期是‘人治’的社会,而‘法治’很难在中国实现”。*《汤一介集》第五卷《在儒学中寻找智慧》,第113页。
汤一介之所以主张从“内圣”层面谈儒学现代化,不只是因为他深刻地认识到由“外王”层面谈儒学现代化必招致现实困境、理论困境以及严重的负面后果,还是因为他认为儒学中原本并没有民主与科学思想,儒家的思想价值并不在这方面,而是在“教人如何做人,有个‘安身立命’处,有个对宇宙人生自觉自主的领悟”*《汤一介集》第五卷《在儒学中寻找智慧》,第22页。。既然儒家思想的价值只能从“内圣”之学求,那么要贯彻自己的儒学现代化的主张——“‘儒学现代化’是说对‘儒学’做现代的解释”*《汤一介集》第五卷《在儒学中寻找智慧》,第23页。,汤一介势必要从“内圣”层面谈儒学的现代化,将对儒学之现代解释侧重放在“内圣”之学方面,强调儒学并不十全十美,“它并不能全盘解决当今人类社会存在的诸多问题,它只能给我们提供思考的路子和有价值的理念(如世界观、人生观、价值观等等的理念),启发我们用儒学的思维方式和人生智慧,在给这些思想资源以适应现代社会和人类社会发展前途新诠释的基础上,为建设和谐的人类社会做出它可能做出的贡献”*《汤一介集》第五卷《在儒学中寻找智慧》,第16页。。
其三,以冯契的统一理论、方法、德性的“智慧”说作为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成功范例。谈儒学的现代化,不可避免要谈儒学与外来文化的关系问题;要谈儒学与外来文化的关系,固然要追溯儒学与印度佛学的交融,但更要谈儒学与“西学”的关系;谈儒学与“西学”的关系问题,在当今中国,最难谈、必须谈、最值得谈的重点,就是儒学与马克思主义的关系问题。谈儒学与马克思主义的关系问题,根本的目的是解决“马克思主义中国化”问题。学界在这个问题上的根本分歧,就是以儒学化马克思主义还是以马克思主义化儒学的分歧,有的学者以为马克思主义中国化,就是以马克思主义改造、会通儒学,使马克思主义获得儒学的形式、儒学的样态,以便马克思主义更贴近中国人的生活方式;有的学者则认为马克思主义中国化就是以儒学改造、会通马克思主义,使马克思主义本质上贴近儒学,通过取消儒学与马克思主义的对立,使外输的马克思主义与中国本土的儒学融为一体,就如同历史上儒学与印度佛学交融为一体似的;甚至有学者主张,以儒学化马克思主义,就是取消马克思主义在当今中国的意识形态地位,重新恢复儒学在古代社会所具有的官方哲学的地位。在这几派的争论中,主张以马克思主义化儒学的观点,常常受到来自它派的这样的质疑:以马克思主义化儒学只是观念中的构想甚至是幻想,因为从未有学者提供以马克思主义化儒学的成功经验。汤一介在研究儒学现代化问题时,对这方面的争论,显然相当关注,而且形成了自己的是非判断,但他并没有正面作出回应,只是间接地指出:以马克思主义化儒学,或者说以马克思主义化中国哲学,并非如有些学者所指责的,从来就没有成功过,而是有成功的范例,这就是冯契的“智慧”说。
汤一介关于冯契的统一理论、方法、德性的“智慧”说堪当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成功范例的论述,既见于《儒学与外来文化的传入》,亦见于他为《中国儒学史》所撰写的“总序”。在这两文中,有字句完全相同的一段话是这样说的:“中国学术界无疑都十分关心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问题,从哲学这个层面讲,我认为做得比较成功的应该是冯契同志。已故的冯契同志是一位有创造性的马克思主义者,他力图在充分吸收和融合中国传统哲学和西方分析哲学的基础上使马克思主义哲学成为中国化的马克思主义哲学。他的‘智慧说三篇’可以说是把马克思主义的实践辩证法、西方的分析哲学和中国传统哲学较好结合起来的尝试。”*《汤一介集》第五卷《在儒学中寻找智慧》,第202页。至于汤先生如何具体论证这个观点,为篇幅所限,这里暂且不叙。
ABriefCommentonTangYijie'sConfucianViews
JIANG Guo-bao
(Politics and Public Administration School, Soochow University, Soochow 215123,China )
Mr. Tang Yijie is not a bookish scholar, but a Confucian researcher with a sense of mission to seek better ways for human future. Tang's comments on Confucian modern value are systematic and deepgoing, which could serve as the essential spiritual resource for contemporary human development and wellbeing. There are three significant points: 1) Modernized Confucianism should be based on interpretation of Confucian modern value, rather than science & democracy issue. 2) Modernized Confucianism should be based on the concept of "internal sage", rather than "external king". 3) To view Mr. Fengqi's "wisdom theory" as a model of Chinese localized Marxism. These points show Tang's non-Neo-Confucianism view. Mr. Tang's study went with a strong sympathy for Confucianism.
Tang Yijie; modernized confucianism; internal sage and external king
2017-06-26
蒋国保(1951—),男,安徽无为人,苏州大学政治与公共管理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研究方向:儒家哲学。
B261
A
1008—1763(2017)06—0046—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