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子的真知

2017-02-25 02:32黄梓根
关键词:真知世俗庄子

黄梓根

(湖南大学 校办公室,湖南 长沙 410082)



庄子的真知

黄梓根

(湖南大学 校办公室,湖南 长沙 410082)

真知的内容是道,庄子自己所认识的那部分道便是庄子真知的内容。道的内容除了庄子所独有的思想之外,其他内容大部分没有超过俗知的范围。获得真知的方法是“心斋”。随着庄子对真知的认识不断深入,真知呈现出鲜明的层次性。

庄子;真知;俗知;坐忘

庄子在《大宗师》中说:“且有真人而后有真知。”[1](P226)成玄英解释说:“夫圣人者,诚能冥真合道,忘我遗物。怀兹圣德,然后有此真知,是以混一真人而无患累。”[1](P226)此处合道之“圣人”也即庄子所言“真人”,成玄英认为真人已经做到了忘我遗物、与道合一,并且保持着这种崇高的精神境界,这可以说已经获得真知了。简言之,有了真人才有真知。成疏是从文字上来解释,实际上在他的解释中,“真人”这一概念已经包括了“真知”(冥真合道、忘我遗物、怀兹圣德)。从逻辑的层面讲,只有具有了“真知”的人才可称为“真人”。真知与真人是一而二、二而一的,“有真人而后有真知”,同时,有真知而后有真人。本文着重从俗知的局限性、真知的内容及获得方法三个方面展开论述。

一 俗知的局限性

真知在庄子文中又被称为“大知”、“至知”,与之相对的是“小知”,即世俗人的智慧,简称“俗知”。真知是庄子对俗知的批判过程中形成的、庄子自己所认为正确的思想。真知与俗知主要的区别有以下三个方面:首先,俗知具有名利的目的,而真知的目的是为了体悟大道;其次,获得俗知的途径是“日益”,不断增加世俗知识;而获得真知的途径是“日损”,不断减损自己内心不合理的欲望以及突破仁义礼乐的观念的束缚,具体方法有“坐忘”、“心斋”;再次,在庄子看来,俗知是一种有限的知识,对此,庄子主要通过以下三个方面来论证:

第一,认识主体的局限。庄子认为,认识的主体要受空间、时间和成见的限制,因此认识主体所获得的知识是有限的。《秋水》说:“井蛙不可以语于海者,拘于虚也;夏虫不可以语于冰者,笃于时也;曲士不可以语于道者,束于教也。”[1](P563)不可和井蛙谈论大海,是因为它们受居住的空间限制;不可和夏天的虫子谈论冰雪,因为它们受到生存的时间限制;不可和知识浅薄的人谈论大道,因为他们受到教育内容的限制。

第二,是非标准难以确立。庄子认识到不同的认识主体有不同的认识标准:“民湿寝则腰疾偏死,鰌然乎哉?木处则惴栗恂惧,猨猴然乎哉?三者孰知正处?民食刍豢,麋鹿食荐,螂蛆甘带,鸱鸦耆鼠,四者孰知正味?猨猵狙以为雌,麋与鹿交,鳅与鱼游。毛嬙、丽姬,人之所美也,鱼见之深入,鸟见之高飞,麋鹿见之决骤,四者孰知天下之正色哉?”[1](P93)人睡在潮湿的地方会患腰病甚至偏瘫,而泥鳅却不会,那谁算懂得最正确的住处呢?人吃禽兽的肉,麋鹿吃草,谁懂得真正的美味呢?庄子通过人与动物之间不同喜好的对比,否定了有一定的是非标准。

第三,认识对象处在不断变化之中。在庄子看来:“夫知有所待而后当,其所待者特未定也。庸讵知吾所谓天之非人乎?所谓人之非天乎?”[1](P225)认识的正确与否有待于主体所获得的认识与认识对象的吻合,而在庄子看来,作为认识对象的万物却处在不断变化之中。庄子说,我怎么知道我刚才所说的“自然”现在没有聚合为人,而我刚才所说的“人”没有复归于自然呢?可见俗知是不可靠的。

在这里,为了更好地理解真知,我们可以把庄子所说的真知、俗知与佛教所讲的“真谛”、“俗谛”做一个比较。什么是佛教所说的“真谛”、“俗谛”?世俗人认为世界是一个真实的存在,这个观点对世俗人来讲是正确的,佛教称之为“俗谛”。佛教认为我们所生活、认识的这个世界是因缘和合的产物,是虚幻不实的,并认为自己的观点是正确的,把它称之为“真谛”。佛教认为世俗的看法是错误的,是一种“断见”、“常见”,并且认为执着于这种看法的人将永堕轮回,不得出离生死苦海。

庄子和佛教都把自己对宇宙人生的认识看做真理,庄子的目的在于个人通过修道逐步达到清静无欲、顺物而为的精神境界,然后引导天下人都得道,这才是庄子的最终目的。《庄子·天运》篇有一段“商太宰荡问仁于庄子”的对话就清楚地表达了这个观点:

夫至仁尚矣,孝固不足以言之。此非过孝之言也,不及孝之言也。夫南行者至于郢,北面而不见冥山,是何也?则去之远也。故曰:以敬孝易,以爱孝难;以爱孝易,以忘亲难;忘亲易,使亲忘我难;使亲忘我易,兼忘天下难;兼忘天下易,使天下兼忘我难。[1](P498-499)

庄子是通过谈什么是“至仁”来展开这一话题的。在庄子看来,最高的仁是不能用孝这一词来表达的,儒家所说的“敬孝”、“爱孝”只是一个很低的层次,再往上就是自己在孝顺父母时没有意识到自己在孝顺父母,这可谓得道之人了。再往上一层,是引导父母“忘我”、进而“忘天下”,最后引导天下人“忘我”、进而“忘天下”,使天下人都达到道的境界。在道德境界里人的精神摆脱了一切束缚,获得了最大的自由。在获得精神自由这一点上,佛教与庄子是一致的,通过“自利”、“利他”最终达到“共利”。与庄子不同的是,佛教认为,人的肉体还可以轮回,而通过佛教修行不但可以获得精神自由,还可以摆脱肉体的轮回。同时,佛教还强调度他是度己的重要方法。而在庄子那里,得道的“至人”,“无为而无不为”,当自己做到了清静无欲时,天下人自然也就无欲了。他者的得道是修道者行为的结果,而并非修道者修道的途径。

庄子和佛教对真知与俗知的看法既有着相同的一面又有着不同的一面。相同处在于二者都关注人的精神自由。不同在于,佛教是宗教,引导人出世。而庄子是哲学,关注生活在人间的人们如何既生活于世间又超越于世间。

二 真知的内容

真知的内容是道,道是客观的,它无处不在,庄子自己所认识的那部分道便是庄子真知的内容。在此,我们以“齐物论”、“知命”为例来谈庄子自己所独有的思想。

所谓“齐物”,就是要泯灭世间一切事物的个性,通过夸大他们共性的办法,从而达到万物等齐的目的。需要注意的是,古人所说的“物”,不仅指物质实体,还包括了规律、思想等抽象的理论问题。人生在世,其烦恼主要来自是非问题和生死问题的纠缠,因此,庄子在论述万物一齐思想时,重点讲的就是是非一齐和生死一齐。在庄子看来,正是因为有了是非之分,于是产生争夺,从而导致社会混乱,所以要齐是非。

世俗人乐生恶死,而庄子认为生死一齐。庄子说:“其成也,毁也。凡物无成与毁,复通为一。”“方生方死,方死方生。”[1](P70、66)一事物的产生即是另一事物的消亡,因此,所有的事物就没有什么产生与消亡之分了,人的生死也是一样,是没有区别的。

庄子甚至说死比生好:“予恶乎知说生之非惑邪!予恶乎知恶死之非弱丧而不知归者邪!”[1](P103)他认为世人乐生恶死是一种糊涂的想法。庄子在《至乐》篇中讲了一个“髑髅见梦”的故事。庄子在去楚国的路上看见一个空髑髅,于是责问他因为什么原因导致死亡,然后枕着髑髅睡着了,在梦中髑髅向他描述了死后的快乐:“死,无君于上,无臣于下;亦无四时之事,从然以天地为春秋,虽南面王乐,不能过也。”[1](P619)死后的生活摆脱了社会与自然对人自身的限制获得了自由,髑髅感叹道,连在人世当王也没有自己现在快乐,毫不犹豫地拒绝了重生的建议。庄子通过齐生死来缓解死亡给人带来的压迫,从而保持心灵的平静,他甚至说死比生好,正是他害怕死亡的曲折表现。

总之,庄子认为,只有通过泯灭事物之间的差别,一个人才能摆脱生死、祸福、美丑等差别给自己精神上造成的种种羁绊。通过“齐物”达到“逍遥”,这就是庄子所提倡万物一齐的最终目的。

其次,我们来看庄子对天命的认识与态度。庄子说:“不知吾所以然而然,命也。”[1](P658)把这种不知道为什么这样而事实就这样的人生现象称作“命”,命是人无法用智慧解释的,同时又表现为某种必然性。“天下有大戒二:其一,命也;其一,义也。子之爱亲,命也,不可解于心。”[1](P155)那么怎样面对命运呢?《德充符》中申徒嘉对子产说过的一段话表明了庄子对命运的理解与态度:

自状其过以不当亡者众,不状其过以不当存者寡。知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唯有德者能之。游于羿之彀中,中央者,中地也;然而不中者,命也。[1](P199)

受刑的世俗人为自己的过失辩解,认为自己不该被断足的人很多,而申徒嘉不作辩解,把自己被断足完全归之于命运,申徒嘉断足是由许多因素造成的,他把这许多因素构成的合力归之于某种必然,那就是命运。可以说知命就是对人生中某种必然性的肯定与顺从,从而换取一种平衡的心态,让自己找到一点精神安慰,知命就是庄子真知的内容之一。这其中包含着对尘世生活的洞悉与无奈。庄子在《大宗师》中讲到子桑挨饿唱歌的故事:

吾思夫使我至此极者而弗得也。父母岂欲吾贫哉?天无私覆,地无私载,天地岂私贫我哉?求其为之者而不得也!然而至此极者,命也夫![1](P286)

这又何尝不是庄子自己在唱呢?这是一首贫士感叹命运的歌。命运是对人生困境的最后解释。庄子正是通过“知命”来缓解人们内心的痛苦。

庄子真知另一部分内容大都没有超过世俗智慧的范围。但庄子在使用这些世俗知识时,已经认识到这些知识的低下,只是出于现实需要而去运用这些知识,“以知为时者,不得已于事也”[1](P234)。但在运用这些知识时,精神上是超越的,这种“物物而不物于物”[1](P668)的超越精神又是庄子所独有的真知。

以庄子对礼的态度为例,庄子认为,要获得大道必须“忘礼乐”,然而在现实生活中又必须遵循礼,他感慨说:“擎跽曲拳,人臣之礼也,人皆为之,吾敢不为邪?为人之所为者,人亦无疵焉。是之谓与人为徒。”[1](P143)但庄子此时行礼的心理是勉强的,因为他深知礼是人为的,是伤害人本性的,不过为了不受他人指责而不得不为,行礼只是一种生存手段而已。

三 获得真知的方法与过程

获得真知的方法是“心斋”。什么是心斋?庄子借用孔子与颜回的一段对话回答了这个问题,《人间世》载:

回曰:“敢问心斋。”仲尼曰:“若一志,无听之以耳而听之以心,无听之以心而听之以气。听止于耳,心止于符。气也者,虚而待物者也。唯道集虚。虚者,心斋也。”颜回曰:“回之未始得使,实自回也;得使之也,未始有回也,可谓虚乎?”[1](P226)

心斋的关键在于一个虚字,做到内心的极度虚静,就是心斋。用这种毫无成见的虚静心态去应对万物,就是气,气在这里表示一种虚静的精神状态。只有有了这种虚静的精神状态,道才会来到心中,换句话说,只有通过心斋才能获得真知。

庄子的心斋说源于老子,《老子·一章》载:“故常无欲,以观其妙;常有欲,以观其徼。”[2](P1)如果内心充满欲望,是不能观察到大道的真谛的。庄子也说:“其耆欲深者,其天机浅。”[1](P228)欲望太重的人,所获得的真知就少。那么,如何获得真知?《老子·十六章》载:“致虚极,守静笃。”[2](P35)做到内心极度虚静无欲,庄子的心斋正是循此而来。《老子·四十八章》载:“为学日益,为道日损,损之又损,以至于无为。”[2](P127-128)获得大道的途径不同于获得世俗智慧的途径,获得世俗智慧,只需要通过累加,而获得大道正好相反,是要把内心的成见与物欲逐渐地减损掉,最后达到一种完全清静无欲的心理状态,从而获得大道。

如黑格尔所说,真理是一个过程,真知的获得也体现为一个过程。庄子认识一部分真知以后,他继续用这部分真知认识宇宙人生,在这个认识过程中所获得真知继续充实真知的内容,庄子的真知是一个流动的认识过程,而并非一个停滞的结果,真知呈现出鲜明的层次性。对此,我们以“有用与无用”为例说明庄子真知的层次性。关于“有用与无用”的三个层次,我的老师张松辉先生有很好的梳理,[3](P380-381)我们大致可以这样来理解:

第一层:主张无用。庄子书中多以树为例来阐述有用与无用的问题。在《人间世》中讲了一个叫石的木匠与栎社树的故事。在匠石看来:

散木也。以为舟则沉,以为棺椁则速腐,以为器则速毁,以为门户则液樠,以为柱则蠹,是不材之木也。[1](P171)

从木匠的眼光来看,这棵树不能做船、棺椁、木器、门户,没有实用价值,是不材之木。在庄子看来,木匠所认为有用的树木,正因为它有用而中道夭折,而栎社树正因为它没有实用价值反而得以保生。庄子主张“无用”,正是建立在对世俗追求有用的批判上。在庄子看来世俗人心中充满了物欲,看问题也只从实用的偏狭的角度来看,“犹有蓬之心”[1](P37);其次,世俗人看待周围的事物,都以自我为中心,只看到事物对自己的有用性,“且也若与予也皆物也,奈何哉其相物也?”[1](P172)人和物都是道所生,是平等的,世俗人不能妄加评价别的物,这种自我中心主义往往妨害人正确地认识自然。

第二层:有用与无用之间。庄子在一次出行时,弟子提出一个质疑:“昨日山中之木,以不材得终其天年;今主人之雁,以不材死。先生将何处?”[1](P668)山木以无用保身,而鹅却因为不能鸣叫被杀,那么究竟应该处身于有用还是无用呢?庄子针对这一矛盾提出“处乎材与不材之间”。

第三层:一龙一蛇,与时俱化。庄子意识到“处乎材与不材之间”这一原则似是而非,当有用的人遭殃时,“处乎材与不材之间”的人可能被划入有用之列,当无用的人遭殃时,“处乎材与不材之间”的人也可能被划入无用之列。于是,他进一步提出:“一龙一蛇,与时俱化。”该做飞龙时做飞龙,该做小蛇时做小蛇,处于材还是不材的状态取决于实际情况。问题的关键被转移到知“时”上面来。然而,知“时”并非易事,材与不材问题的解决被引入得道,庄子说:

若夫乘道德而浮游则不然。无誉无訾,一龙一蛇,与时俱化,而无肯专为;一上一下,以和为量,浮游乎万物之祖;物物而不物于物,则胡可得而累邪![1](P668)

让精神遨游于道的境界里,一切顺应外物的变化,役使外物而不被外物所役使,就不会遇上灾祸。

通过对有用与无用的分析,我们看到庄子对真知的认识是不断发展的,他用来评价蘧伯玉的话也可以用来评价他自己:“蘧伯玉行年六十而六十化,未尝不始于是之,而卒诎之以非也。未知今之所谓是之非五十九非也。”[1](P905)庄子在认识宇宙人生的过程中,不断反省甚至否定自己已有的认识,并在此基础上获得新的真知。

庄子生活的战国时代,战争频繁,社会混乱。庄子说:“方今之时,仅免刑焉!”[1](P183)庄子认为自己所处的社会,就连圣人也仅仅能免于刑法。如果说《老子》是一本政治书,那么《庄子》就是一本安慰心灵的书。社会的剧烈变动与传统的价值体系的瓦解使得思想家开始关心如何获得心灵的宁静。庄子虽然认识到道无处不在,但他只重视追求精神性的道,甚至认为对自然之道的深入探讨会干扰心灵的恬静。庄子认为自然人生最根本、最终极的原因是无法了解的:“日夜相代乎前,而知不能规乎其始者也。故不足以滑和,不可入于灵府。”[1](P212)如果我们去继续研讨不可知的知识将会扰乱内心的平静。并且,在庄子看来:“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以有涯随无涯,殆己。”[1](P115)生命是有限的,而知识在深度和广度上是无限的,如果以有限的生命去追求无限的知识,人最终将陷入困境。换句话说,庄子探索真知的目的,不在于厘清客观事物的真相,而是为了保持内心的平静祥和。

[1] 郭庆藩.庄子·大宗师[Z]//庄子集释.北京:中华书局,1961.

[2] 楼宇烈.老子道德经注校释[M].北京:中华书局,2008.

[3] 张松辉.庄子译注与解析(下)[M].北京:中华书局,2011.

Genuine Knowing on the Philosophy of Chuang Tzu

HUANG Zi-gen

(Headmaster Office of Hunan University,Changsha 410082,China)

Genuine knowing of Chuang Tzu,which constructs the mail content of his philosophy,is in fact the Tao(Dao).Tao of Chuang Tzu comes from both life practice and minds of people,which contains all of his thoughts about practice and knowledge.Also,stratification is a distinct characteristic of the Tao of Chuang Tzu.

Chuang Tzu;genuine knowing;well knowing;minds oblivion

2016-10-10

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研究青年基金项目:“道家研究与国家文化软实力建设”(12YJCZH079);湖南省社科基金项目:“国家文化软实力视域中的大学文化研究”(11JD15)。

黄梓根(1974—),男,湖南浏阳人,湖南大学历史学博士,助理研究员,研究方向:中国古代思想文化史。

B223.5

A

1008—1763(2017)04—0137—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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