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建设与现代政治习惯的建立
——梁漱溟“乡村建设理论”探究

2017-02-25 02:32干春松
关键词:梁漱溟建设

干春松

(北京大学 儒学研究院,北京 100871)



乡村建设与现代政治习惯的建立
——梁漱溟“乡村建设理论”探究

干春松

(北京大学 儒学研究院,北京 100871)

乡村建设理论在梁漱溟的思想中占有特别重要的地位,因为这一理论是将其多元现代化理论在实践中落实的途径。同时,在对乡村社会的思考中,梁漱溟提出了“伦理本位”“职业分途”等他理解中国社会的特征的核心观念。并强调基于乡村建设的途径是培育中国人现代政治习惯,并建成现代国家的最为合理的方案。

梁漱溟;乡村建设;职业分途;伦理本位

梁漱溟的《东西文化及其哲学》一书中的文化三路向说展现了他独特的历史观和发展观,他试图矫正新文化运动中逐渐建立起来的单线历史观。他认为陈独秀等人将中西问题转变为古今问题的做法不能把握中国问题的特殊性。对于在1920年代迅速传播的唯物史观,梁漱溟认为其弊端在于太过看重经济问题的决定作用,故而不能看到精神因素对历史发展的影响。梁漱溟并不否认客观存在对于主观意识的影响,但不认可机械唯物史观的观点,他批评说:“他们都当人类只是被动的,人类的文化只被动于环境的反射,全不认创造的活动,意志的趋往。其实文化这样东西点点俱是天才的创作、偶然的奇想,只有前前后后的‘缘’,并没有‘因’的。”*梁漱溟:《东西文化及其哲学》,《梁漱溟全集》,第一卷,山东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第372页。(下同)后来,梁漱溟认为1920年代所展开的社会史论争有一些可笑,他倒并不是认为从经济社会的角度来分析中国社会有什么不妥,甚至觉得这是不可回避的。“为什么有好笑呢?当为此研究时,实先有中国社会之历史发展和西洋走一条路线的一大假定。”见梁漱溟:《中国民族自救运动之最后觉悟》,《梁漱溟全集》,第五卷,第68页。梁漱溟特别重视“精神”的作用。在他看来西方现代社会之所以如此这般,也不能说只是由经济现象决定的,需要寻求精神方面的原因。

在《东西文化及其哲学》一书中,梁漱溟是从心理学的角度去探索精神因素的,他认为西方的心理学固然流派纷纭,但都是与孔子的心理学见解相反的。这也是中国文化所开出的第二条路的文化基础。

不过,1920年代末,梁漱溟在反思他在《东西文化及其哲学》中关于精神和心理的讨论时说:在那个阶段,他并没有真正认清孔子心理思想的特质,而是以西方的心理学原理来比附孔子的心理学。所以,没有也不可能真正形成他自己对于中国社会的认识。即使在乡村建设运动的早期,梁漱溟的最初的设想还是要从地方自治入手,来改变中国人的政治习惯,来全盘承受西方文化,再用孔子的精神来矫正之。在反复思虑之后,他开始用“理性”来贯通他的中西差异说,并将人生态度由西方“物”转向中国的“人”的概括转变为“有对性”和“无对性”,由此推论出他的乡村建设理论。而这些思考集中体现在他的《乡村建设理论》一书中。

一 政治、经济的危机与乡村失败

梁漱溟虽然因为《东西文化及其哲学》一书而获得了巨大的学术声誉,但他的兴趣所在是中国现实问题的解决。而中国农村的问题逐渐引发了他的关注。为此,他放弃了在北大的教职,开始了他重建中国农村并由此重建中国的宏伟实践。

1920年代的乡村破败,促使梁漱溟对他的文化路向说进行了重新思考,或者说,他以中西差异为背景来观照中国的农村问题,将中西文化差异转化为都市文明和乡村文明之间何者更为适宜中国迈入现代化进程。在他看来,中国乡村的破坏除了天灾人祸的原因之外,更为致命的原因是因为学习西方的都市文明,由此导致的乡村破败,难以实现完全自强的目标。

梁漱溟对于乡村建设的关注,来源于他对于当时中国政治现状的思考。中华民国建立之后政治的混乱、人民生活的困苦使他深陷于一种困惑和苦恼之中。他摆脱了《东西文化及其哲学》中那种“对西洋文化全盘承受”的观点,坚信“西洋近代政治制度在中国不可能仿行成功。”在投入乡村建设之前,他对于中国人该怎样建设新的国家,该如何建构团体生活这样的问题并没有形成清晰的认识。“吾人今日所处之地位为最苦闷,即是因为政治上旧的新的道路都没有了。旧的道路再不能走回去,因为我们在意识上明白的积极的否认了他。在此情势之下,实无异乎吾人的当前筑起一面高墙,阻着道路,想回去亦无方法通过去。从另一方面言之,新的道路又未能建立起来,不仅未能建立起来而且又在无意中,不知不觉挡住了自己的前进。否认了自己所认为的新的道路,以故新轨之不能安立,实与旧辙之不能返归,同其困难,此亦为世人所不知之者。”*梁漱溟:《自述》,《梁漱溟全集》,第二卷,第23页。而十九世纪二十年代逐渐兴起的乡村建设是基于近代中国的种种政治改革或革命方案的失败的困局而提出的一种新方案,梁漱溟在这种路径中找到了新的方向。

梁漱溟借以判断的“苦闷地位”最直接的理据就是用梁漱溟自己的话来说就是“乡村破坏”。在梁漱溟看来,既然城市工商业层面,中国完全无法与西方竞争,农村几乎成了中国走向复兴的最后基础,因此,一旦乡村的经济和社会秩序被破坏,那么,中国的危机便十分严重。因此,他将乡村建设看做是民族自救的最后觉悟。

他从三个方面来概括乡村失败:一是政治属性的破坏,比如兵匪和苛捐杂税;二是经济属性的破坏,外国经济势力对于中国农业的破坏;三是文化属性的破坏,比如礼俗、习俗的瓦解。

从政治属性的破坏而言,即是都市文化对农村文明的破坏,现代西方的社会制度及其文化特性是对都市文化的一种总结和提炼,因此“搬到中国来,既安插不上,又失其意义,乃大生其反作用。”*梁漱溟:《乡村建设理论》,《梁漱溟全集》,第二卷,第151页。

梁漱溟特别强调了土匪和杂牌军对农村破败的加剧,因为这迫使农民进行武装自卫,这又造成了政治上的失能,武力作为国家机器的重要组成部分,应该是只允许国家所有,地方武装的存在破坏了国家的统一和政令的畅达。*陈志让对比了德国、日本和俄国军队因为在维护政治安定、统一国家货币制度、发展交通运输等方面的作用而极大地推进了这些国家的现代化发展,而“中国近代的军阀的军队不是现代国家的军队,军—绅政权也不是现代国家应有的政权。……中国的军—绅政权的记录跟德、日、俄的发展途径正相反。它造成中国政局的不安定:破坏和阻扰交通运输,摧残中国的教育,搅乱中国的货币制度。在它统治期间,中国新式工业的进步跟军—绅政权毫无正面的关系。”见陈志让:《军绅政权:近代中国的军阀时期》,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8年,第182-183页。梁漱溟认为,所有造成农村破产的因素中,政治的因素是最为根本的。

就经济属性的破坏而言,梁漱溟认为现代战争所需的经济支出极大,而中国进行军事建设的资金主要来自农村,因此,必然导致对农村经济的极大破坏,更不用说外来物资输入对中国的手工业和种植业所产生的影响。梁漱溟对乡村经济崩溃的分析也得到了相关研究的证实。比如,黄宗智通过对这个时期的长江三角洲农村经济的考察后认为,外国资本的进入,虽然刺激到东南沿海的城市经济的发展,但这种发展的“红利”并没有泽及周边的农村地区,反而扩大了城乡的差别。他说帝国主义的入侵“其后果之一是扩大了长期存在的城乡间的鸿沟。当上海,甚至无锡和南通的部分市区以发达的现代化城市的面目出现时,他们周围的农村仍停留于勉强糊口的耕作方式。”他认为中华人民共和国的成立并没有改变这种状态,城乡差别进一步拉大,对这个问题的不同认识,其实也是梁漱溟和毛泽东在1953年的政协会议发生冲突的主要原因。“1949年后分隔城乡的鸿沟进一步扩大。当计划推动的工业化加速了中国城市的发展时,过密化增长和政权的征收使中国农村仍停留于贫困。”*黄宗智:《长江三角洲小农家庭与乡村发展》,中华书局,2000年版,第145页。

这种“过密化”的现象典型地体现在梁漱溟所批评过的“地方自治”的策略上。晚清以来不断有政治家提倡地方自治,在孙中山的构想中,“地方自治”与“均权”、由训政进入宪政的“建国程序论”是一个完整的思路。孙中山提倡“地方自治”目标在于训练人民使其能够使用选举、罢免、创制、复决等“四权”,并以由人民选举议员,“议立一县之法律”为完成标志。实质就是中央与地方权力系统的完整建立,其功能涉及委派人员、调查人口、测量并整理土地、训练警卫、修筑道路等地方行政的完整系统。1927年国民党在和共产党的统一战线破裂之后,开始推出一系列地方自治的法规,并在全国推行。

不过,在梁漱溟看来,如果一种制度并不符合习俗和百姓的认识水平,那么这样的制度必然会与最初构想背道而驰。实际情况也是如此,地方自治机构的设立增加了普通农民的负担,而自治机构也日趋土豪劣绅化。所以他将地方自治看做是“莫大的苛政”,他说:“乡民愚昧懦弱,自是社会经济问题、文化问题;从根本上讲,非经济发展、文化增高,无法免除土豪劣绅的事实。但若本着数千年无为而治的精神,让他们度其散漫和平的生活,却亦不见得有几多土豪劣绅。所怕的是根本说不上自治,而强要举办自治,那就没有土豪劣绅的地方,亦要造出土豪劣绅。”*梁漱溟:《敢告今之言地方自治者》(1930年),《梁漱溟全集》,第五卷,第245页。梁漱溟认为地方自治方案看到了近代中国的乡村困境,但不是正确的解决之道,因为其依然是用西方的药来治中国的病。

梁漱溟认为中国近代失败的最大病因就是既盲目崇拜西方又反对西方的自我矛盾。“近二三十年间事正是维新革命自己捣乱自己否认之一部滑稽史。……始则相尚以讲求富强,乃不期一转而唱打倒资本主义、帝国主义矣!始则艳称人家的商战以为美事,今则一转而咒骂经济侵略以为恶德。模仿日本之后,菲薄日本;依傍苏俄之后,怨诋苏俄;昨日之所是,今日之所非;今日寇仇,昨日恩亲”。*梁漱溟:《乡村建设理论》,《梁漱溟全集》,第二卷,第199页。或许是受到陈独秀的启发,梁漱溟先生也用了所谓“最后的觉悟”这样的词汇,在他看来,当时西洋的一切形式上的制度都已经学了。“中国人学西洋,学到这一步,也就完了。更没有什么可学了;不觉悟,也会要觉悟了!今后除非中国民族更无前途,即也没什么自救运动再发动起来;如其有之,新运动的倾向,将不能不从‘民族自觉’开始。”*梁漱溟:《乡村建设理论》,《梁漱溟全集》,第二卷,第486页。在《中国民族自救运动之最后觉悟》一书中,梁对这一点说得更具体,他提出:“欧化不必良,欧人不足法”,其理由是中国人的基本精神与西方文化之间的差别,因此,虽然西方凭近代的制度变革而获得了巨大的发展,但这并非中国所能学。同时,西方文化建立在利益追寻基础上的侵略、掠夺和对别的民族的欺凌则是应该抛弃的。因此“最后的觉悟”是立足于自身的文化特征而进行制度创新。见梁漱溟:《中国民族自救运动之最后觉悟》,《梁漱溟全集》,第五卷,第112-113页。

这样,梁漱溟把政治危机和经济危机的根子找到文化这边,认为要解决政治问题和经济问题,还是要从文化入手,要以乡村为根,以老道理为根,另外创出一个新文化来,以此“开出新道路,救活老民族”。*梁漱溟:《乡村建设大纲》,《梁漱溟全集》,第一卷,第614页。这个新道路,既不是对西方政治制度的简单模仿,也不是对传统中国社会秩序的回归,而是以中国传统的价值和社会习俗为基础的“新建”。基于此,他一定要区分乡村建设运动与地方自治的区别。“我们所标举的‘乡治’或‘村治’,并不是地方自治或者村自治的简称,而是一个有特殊意义和整个建国计划的主张。不过要从乡村入手,又归本于乡村。”*梁漱溟:《敢告今之言地方自治者》(1930年),《梁漱溟全集》,第五卷,第252页。他认为这两者不可混同。

二 伦理本位和职业分途:文化与社会

1960年代,梁漱溟在回顾他的乡村建设实践时说过,他之所以要从事乡村建设,是试图训练乡村的民众养成自治的习惯,但又不是像西方人那样,“自治”只是为了保障个人权利。他说:“我以一个生长大都市(北京)的知识分子身份而发愿投身乡村建设运动,最初动机就是想从小范围的地方自治团体入手以养成国人从事民主政治生活的能力。中国要走向民主,全在从散漫转进于组织、全在国人学习组织团体来生活,在政治上就是组成地方自治体,在经济上,就是组成互助合作社,而非要像西洋人那样起来争求个人自由和公民权利,西洋人那种争求,虽表见一种离心倾向,却适以矫正其过强的集团生活之偏弊,而得其中道。事实相反,中国人在集团生活上病在向心力不足矣,则必进求组织以补救之,乃为适当也。”*梁漱溟:《中国——理性之国》,《梁漱溟全集》,第四卷,第440页。在梁漱溟看来,中国人因为缺乏宗教传统,难以有团体生活的训练,故而乡村建设试图通过伦理情谊来建立起团体生活。既然名之为伦理团体,那就不是那种建立在个人权利基础上的“自治”。

从伦理情谊出发,他开始放弃了《东西文化及其哲学》时期的意欲和直觉概念,而开始使用“理性”概念,他认为通过“理性”概念,他逐渐把握住了理解中国人心理的途径。

在《乡村建设理论》(写作于1926年)一书中,梁漱溟越来越明确地用“理性”来指称“民族精神”。*贺麟先生看到了从直觉到理性的转变,并强调了概念内涵的连续性。他说:梁漱溟的直觉和理性是完全同一之物,理由包括在梁漱溟的思想中:理性和直觉一样,都是与理智对立的东西;理性是一种含有情感成分的道德的直觉或伦理的情谊;理性所表示的是物我一体、人我一体的神秘境界,突显的是人类生命之和谐。见贺麟:《批判梁漱溟的直觉主义》,载《梁漱溟思想批判》,第一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55年出版,第111页。他指出中华文明的长处,是社会秩序能自自然然地维持,其力量主要可以分为教化、礼俗和自力,这三者都是人类理性的组成部分。

就此,梁漱溟推出了中国文化“理性早熟”的判断。他说,因为理性在中国文化中开发得比较早,导致中国人早期生活中并没有建立起一神教式的宗教,因而没有培育出团体生活的习惯。在他看来,人类社会的早期,宗教提供了人们之间互相团结的力量。用信仰的力量来维系人心,规范人们的行为。但是孔子所创立的文化态度与此不同。“他不建立一个大的信仰目标,他没有独断的(dogmatic)标准给人,而要人自己反省。……他尤不以罪福观念为宰制支配人心之具,而在人生利害、得丧之外指点出义理来;并要你打破这些祸福、得丧念头,发挥你本有的是非、好恶之心。他相信人有理性,他要启发人的理性。”*梁漱溟:《乡村建设理论》,《梁漱溟全集》,第二卷,第182页。

如果说梁漱溟早期的“直觉”概念最容易与人的本能想混淆的话,那么梁漱溟使用“理性”概念最大的问题就是与西方思想中的理性概念如何区分。为此,梁漱溟用“理智”来替代西方意义上的“理性”概念。他将西方人偏向自然事物,详于物理、科学的思维特点称之为理智,而将中国人偏重于社会人事,注重情理的思考方式,称之为理性。*梁漱溟认为理性早启使中国人形成了两方面的民族习性:“一面是其头脑心思开明通达及其文化成分中少有过于拘泥偏执之事;又一面是其人性情的仁厚和平及其文化成分中夙有谦谦礼让之风,惯能容物。”见梁漱溟:《中国——理性之国》,《梁漱溟全集》,第四卷,第429页。他说:“宇宙间的理,我们可以粗分为二:一种是情理;一种是物理。情理出于人情好恶,偏于主观;物理存于事物,经人考验得来,偏于客观。辨察物理靠理智,体认情理靠理性。理智理性二词,通常混用不甚分。……大抵理智要冷静才得尽其用,就必须屏抑一切感情;而理性则离好恶即无可见。”*梁漱溟:《乡村建设理论》,《梁漱溟全集》,第二卷,第185-186页。他由此得出结论说:中国人和西方人各自发展出各自的思维特征。“近代西洋发达了理智,中国古人则发达了理性。无论中国书、外国书,书里面总是讲了许多理(忠、恕、信、义等),一则讲的多是物理(自然科学、社会科学),显然异趣。”*梁漱溟:《乡村建设理论》,《梁漱溟全集》,第二卷,第186页。为了强调理性的伦理意涵,梁漱溟甚至直接说:“所谓理性,要无外父慈子孝的伦理情谊,和好善改过的人生向上。”*梁漱溟:《乡村建设理论》,《梁漱溟全集》,第二卷,第186页。

在这样的思维方式影响下,中国形成了与其他文明不同的社会生活特征,即“伦理本位”、“职业分途”。伦理本位所对应的是“个人本位”,而“职业分途”对应的是“阶级分别”。梁漱溟认为受西方思想影响而形成的“个人本位”和“阶级斗争”的思想逐渐在中国大行其道。“西洋始既以团体生活过重,隐没伦理情谊;继又以反团体而抬高个人,形成个人本位的社会;于是他们的人生,无论在法制上、礼俗上处处形见其自己本位主义,一切从权利观念出发。伦理关系发达的中国社会反是。人类在情感中皆以对方为主(在欲望中则自己为主),故伦理关系彼此互以对方为重;一个人似不为自己而存在,乃互为他人而存在者。这种社会,可称伦理本位的社会。”*梁漱溟:《乡村建设理论》,《梁漱溟全集》,第二卷,第168页。“互以对方为重”是梁漱溟对于中国社会伦理特质的极为精彩的概括。

中国之所以形成了以伦理为本位的社会,主要是基于家族观念对于社会和政治的影响,对于试图构造新的政治习惯的梁漱溟来说,伦理本位的社会的最大缺陷是难以形成超越家族的团体生活。西方近代的启蒙运动就是要寻求如何突破这样的团体性,通过强调个人权利,通过司法独立和民主制度来重构其团体生活,这是西方社会之所以在近几百年来获得高速发展的原因。但这些在西方获得成功的因素,在中国则未必,甚至不能。所以中国的社会重建要寻求自己的出路。

对于职业分途,他分析说,中国古代土地可以自由流通、遗产均分制和缺乏类似蒸汽机这样的大机器的发明,因此,资本难以垄断,也难以形成固定的阶级,“只有一行一行不同的职业,而没有两面对立的阶级。所以中国社会可称为一种职业分立的社会。在此社会中,非无贫富、贵贱之差,但升沉不定,流转相通,对立之势不成,斯不谓之阶级社会耳。”*梁漱溟:《乡村建设理论》,《梁漱溟全集》,第二卷,第171页。

在中国传统社会,职业分途和伦理本位这两个因素交互作用,造成中国社会发展是治乱循环而无真正的革命。梁漱溟说:为什么如此长的时间段里,中国社会没有发生导致体制变革的革命呢?密码就在于在伦理社会里,大家的利益和安全得到了保障,没有进行革命的动力。换言之,在伦理社会里,社会秩序的维护主要依靠教化、礼俗和自力,并不是靠外在的制度和规则的强制,那么体制的敌对力量难以形成。“从来中国社会秩序所赖以维持者,不在武力统治而宁在教化;不在国家法律而宁在社会礼俗。换而言之,不在他力而宁在自力。贯乎其中者,盖有一种自发的精神,或曰向里用力的人生。”*梁漱溟:《乡村建设理论》,《梁漱溟全集》,第二卷,第179页。

在他看来,无论是1911年的辛亥革命还是1920年代模仿苏联所进行的工农革命,都是用错了力量。比如,要应对现代化所带来的危机,就需要国民的凝聚力。而近代中国的最大困境是难以将国民组织起来,因此无论是提倡个人主义或进行无产阶级革命都难以增加国民的凝聚力,反而强化了人们的离心力。

梁漱溟指出,革命的手段无助于中国问题的根本解决,要让中国摆脱困境,还是要从文化改造和民族自救入手。近代以来的革命难以收效是因为革命的动力并不来自社会的内在需要,而只是先觉之士的主观要求,因此难以获得社会的广泛支持。如果把革命的目标确立为建立新秩序,那么,我们要知道任何制度之所以能存在或者说能在社会中发挥其效能,在于这些法律制度和习惯教条背后的文化因素。

在梁漱溟看来,中国政治的基本原则是“是非”,西方政治的基础则是“利害”,即使是对于“民主”与“科学”的接受,也“皆以理之所在而倾向之。中国人之革命率以趋赴真理之态度出之;革命势力之造成乃全在知识分子,对于一道理之迷信与热诚的鼓荡,他并没有经济上的必然性,却含有道德意味。”*梁漱溟:《中国民族自救运动之最后觉悟》,《梁漱溟全集》,第五卷,第81-82页。

从他的分析中,我们可以看到,梁漱溟并不是简单地拒绝西方的文明,他并不否认西方自文艺复兴以后所创造的巨大物质财富,同时也承认西方文明体系在制度设计上的创造性。他肯定西方民主制度的合理性有“不能不迷信之处”。他说:“所谓合理是什么呢?第一层,便是公众的事,大家都有参与做主的权;第二层,便是个人的事,大家都无干涉过问的权。前一项,即所谓公民权;后一项,即所谓个人之自由权。这种制度,大概都有所谓宪法,所以又称立宪制度。……他这种制度,使你为善有余,为恶不足,人才各尽其用,不待人而后治。其结构之巧,实在是人类一大发明。”*梁漱溟:《我们政治上的第一个不通的路》,《梁漱溟全集》,第五卷,第134-135页。

梁漱溟强调不能因为西方的制度取得了成功就可以简单地移植到中国。从他的多路向文明观念出发,中西之间的差别不是“不及”,而是“不同”,也就是,并不能将西方的现在看做是中国在未来要追求的。就此而言,梁漱溟有一种自觉的文化多元性和现代性批判的立场,类似于现在所盛行的全球化和本土性关系的思考。他一反流行的观点,指出要改变中国落后的现状,并不是更加彻底地模仿西方,中国文化的本质特性已经决定了中国不可能跟在西方的后面走,而是必须另寻新路。“中国数千年文化,与其说迟慢落后,不如说误入歧途。凡以中国为未进于科学者,昧矣谬矣!中国已不能进于科学。凡以中国为未进于德谟克拉西者,昧矣!谬矣!中国已不能进于德谟克拉西。同样之理,其以中国为未进于资本主义者,昧矣,谬矣!中国已不能进于资本主义。不能理会及此,辄以为前乎资本主义社会,而称之以封建云云者。此犹以前乎科学而判中国有宗教,实大不通之论,极可笑之谈,为学术上所不许。中国之于西洋,有所不及则诚然矣;然是因其不同而不及,或更确切言之,正唯其过而后不及。”*梁漱溟:《中国民族自救运动之最后觉悟》,《梁漱溟全集》,第五卷,第102页。这里所提出的不同而不及的问题,在梁漱溟思想中意义重大。因为文化社会基础的不同,所以不能亦步亦趋舍己从人,而是需要面对现实的问题作出建立在自身文化传统基础上的制度创新再面对西方的强力挑战。也是在这一判断的基础上,梁漱溟开始其乡村建设的实践。

三 “融国家于社会”:乡村建设与中国政治、社会、经济秩序

梁漱溟说过,假如不是民国以来社会矛盾的全方位爆发,不是中国社会陷入彻底的绝望,那么人们就不会寻求新的解决中国问题的方法和途径,新的方向也不可能转出来。“譬如清末康梁学说盛行的时候,一切问题都含糊不清,到中华民国新青年派就清楚一些,到共产党更清楚些;就是因为当时对于中西文化的真正冲突处,尚不能辨别得清,所以不能产生一个解决之道。”*梁漱溟:《乡村建设理论》,《梁漱溟全集》,第二卷,第275页。这就是说,虽然不同时期的政治力量对于中国问题的症结的了解逐步清晰起来了,但是解决之道却并不明朗,而梁漱溟提出的方案是进行乡村建设。

大多数后发国家的现代化之路一般都是国家主导型的,日本和德国都是如此,而乡村建设却把着眼点放在农村,这的确是有悖于“常规”的“追赶型”现代化方案的。但在梁漱溟看来,这正是他立足于中国的文化和政治的特点而发现的唯一可行的出路。在他看来,中国人素来没有现代民族国家的观点,古代国家一般以无为而治作为最高理想,所以,很难依靠国家的意志来推进社会变革。任何政策如果经由政府提倡来推行,必然会走向其初衷的反面。但是,传统中国以家为范围的血缘共同体又难以推进乡村经济活动。所以,启发培育中国人的团体的生活以乡为单位比较合适,然后逐步从乡村小范围的发展才能扩展到整个社会。*梁漱溟提出了以农村为起点,以乡为单位的进行乡村建设是最为合适的,其理由包括:适合中国人的理性发挥;农民更具有情谊;农民所要应对的是生物,没有人那么负责;农民比工商业者要从容;农业适宜以家庭为单位;乡村人有乡土观念;乡村是一种自然而产生的社会组织,而都市则不是;新政治习惯应该由小推及到更大范围。见梁漱溟:《乡村建设理论》,《梁漱溟全集》,第二卷,第314-319页。

在比较了吕坤等设计的古代乡约原则和民国时期根据个人权力的原则而设计的乡村自治条例之后,他发现,个人至上的地方自治实践导致传统中国乡约中“德业相劝、过失相规、礼俗相交、患难相恤”的精神已不复存在。在现代社会中,一个人犯了错,通常的做法是通过法律严肃处理,而不是进行教化,让其改过,其后果是使犯错之人因失去脸面而无法在乡村社会中容身,他的现实处境会十分恶劣。这样的组织样态失去了中国人价值中的伦理情谊、人生向上的精神支撑,不能称之为良善的秩序。因此,他提倡乡村建设运动,是要将传统乡约的精神与现代的组织结合起来,在组织样态上不仅是一个自治组织,也是一个教育组织。

乡村建设固然负有培育新的政治习惯的使命,但也要发展经济以改善民众的生活水平并以此为基础整体提升中国的经济能力。所以,乡村建设还具有经济组织的内容。梁漱溟所设想的乡村建设的过程和目标,分为以此循序的四个阶段:乡村组织、政治问题、经济建设、理想社会。而作为乡村建设起点的乡村组织的制度构架,则是一种叫“乡农学校”的组织。

梁漱溟指出,乡农学校的前身是传统中国社会乡村自发产生的乡约。这个机构有四部分构成:校董会、校长、教员、乡民(学生)。看上去与一般的学校没什么不同,但其内容却是大不同。这类学校有一个覆盖的范围,由一百多户到三四百户不等,校董会由当地的乡村领袖人物担任,并从中选出一个校长,教师则从外边请过来。主要担负给乡村农村推广科学技术知识,并沟通乡村和城市。*千家驹在批评梁漱溟的乡村建设运动时认为梁漱溟的乡村建设属于本末倒置。他指出:任何秩序是建立在经济基础之上的,而非由经济基础去适应固有的礼俗。对于乡农学校的建设,他亦认为这样由乡绅构成的校董会只可能是旧秩序披上新外衣,根本不可能达到组织农民和教育农民的作用。见千家驹:《中国的歧路——评邹平乡村建设运动兼论中国工业化问题》,载于千家驹、李紫翔编著:《中国乡村建设批判》,三联书店,2012年,第158页。李紫翔说梁漱溟的乡村建设运动存在着方法论的“误区”:以礼或习俗作为乡村建设的出发点和归宿是倒果为因的主观认识。同样,梁漱溟的“新礼俗”并没有依据新的社会变革而建构,而是宗法思想的复活,所以梁漱溟事实上存在着“保守主义的强烈主观要求”。见李紫翔:《“乡村建设”运动的评价》,载于千家驹、李紫翔编著:《中国乡村建设批判》,三联书店,2012年,第177-178页。

不同的乡农学校,要建立互相联系的机制,这样可以处理一些跨区域的问题,并建构更高一层级的称为“乡”的新制度体系,也有四部分构成:乡长、乡农学校、乡公所、乡民会议。乡公所与政府的序列接轨,而乡民会议则决定该地区的事务,以实现地方自治。而乡长则超越这两者,既要负责行政事务,同时也要担负教育训诫的责任。在这样的框架下,乡村组织可以做如下的事情:其一,使农民的精神复苏而发动其进取心;其二,引导农民在新组织中学会合作办事;其三,将科学技术引进到农村;其四,提高农民的信用以有助于金融流通;其五,为建立合作社作准备;其六,从经济上加强社会的一体性;其七,帮助解决阶级问题,从而杜绝以阶级斗争为引子的农民暴力革命;其八,完成合作主义,并使之不偏于团体,也不偏于个人。

乡村组织作为新的政治形式的起点,进一步的发展则是达成国家政治的问题解决,梁漱溟认为当时中国的最大政治问题是国际上国家主权不能独立,国内军权和政权分裂,政治问题的解决目标是实现国家统一稳定。要实现这个目标,国内各个群体的团结是必不可少的。

中国社会向来有士农工商四民社会之称,放在近代中国,则还有一个军人群体。军人和工商业者,各有实力,农民则不然,既无军事实力也无经济实力。但梁漱溟认为要解决中国问题这两个阶级都靠不住,所能依赖的群体是知识分子和农民的结合。在这方面,梁漱溟接受了儒家贤能政治的观念,并将现代的士阶层,即知识分子群体作为贤能的代表。梁漱溟认为传统社会的士阶层很重要,科举废除后,知识分子主要由城市培养并留在城市里,这造成农村缺乏知识群体的知识传播和礼俗教育,因此,要挽救乡村失败的局面,首先是知识阶层要到乡村去。“今所谓知识分子,便是从前所谓念书人。如我们所讲,他是代表理性,维持社会的。其在社会中的地位是众人之师,负着创导教化之责,很能超然照顾大局,不落一边。在辟建理想新社会的工作上说,他是最合条件不过的。”*梁漱溟:《乡村建设理论》,《梁漱溟全集》,第二卷,第482页。因为新的理想社会的建立必须有一批先知先觉者,对农民进行启发和教育,而其自身又没有阶级立场。

政治问题的解决必须依赖于经济基础,经济问题包括生产和分配。那么在梁漱溟的乡村建设思考中,是如何思考解决经济问题的途径的呢?

梁漱溟认为,由于帝国主义的经济压迫,中国的民族工商业发展受到阻碍,而农业相对受压迫较轻,所以要依靠农业谋求中国的发展。发展工商业需要资本,而资本控制在西方列强手中。发展农业主要靠土地,而土地则是一种现成的资源,最终以农业为基础,引发中国工业的发展,是唯一可能的中国复兴之路。“这样,我们所走的路,就显然与西洋近代国家所走的路不同了!西洋近代是从商业到工业,我们是从农业到工业;西洋是自由竞争,我们是合作图存。”*梁漱溟:《乡村建设理论》,《梁漱溟全集》,第二卷,第513页。所以,乡村建设是从乡村的组织建设开始,发展农村经济,推动工业化,最后达成一种新的文化和制度体系。

文化改造和民族自救方略的落实需要以教育作为基础,即政治和教育的结合,他称之为“政教合一”*梁漱溟对政教合一的看法,存在于他对于社会发展前景的一种判断,他认为西方近代政治的发展史存政而去教,而中国传统政治则是存教而去政,属于不同类型的政教分离。而理想的社会则是政治与教化的结合。这是因为经济发展和人类理性的进步要求社会对于个人的生活有更多的干预。梁漱溟大约有放任主义和干涉主义两分的观念,大约相当于柏林的“消极自由”和“积极自由”。在他看来,政教合一的社会应该是一个“积极自由的社会”。他说:“欧洲自近代初期起,发挥个人主义、权利思想,现在始为经济上之社会本的要求,法律思想此刻有剧烈的变化,初为个人本位观念及权利本位观念,现在反过来而为社会本位观念及义务本位观念。以前国家对人取自由主义,现在则变为干涉主义。”(梁漱溟:《政教合一》,载于《梁漱溟全集》,第五卷,第675页。)虽然梁漱溟对于西方社会发展的描述并不一定符合实际,但这却代表梁漱溟自己的期待。。他说西方现代国家的建立主要标志是政治和宗教、知识和道德的分离,在中国不存在西方意义上的宗教,所以政教合一,主要所指是道德和政治的结合。在这个意义上,梁漱溟认为教育不仅仅是文化知识教育,关键是道德,“教”是“关乎人生思想行为之指点教训”。他说:“在其他过去历史上的民族,‘道德’一事常归宗教包办,故我们政教合一之‘教’与宗教有关,可包宗教。”因为中国的“教”与宗教并无直接关系,所以将之理解为宗教与教育都不甚合适,最合适的说法是“教化”。

在这一点上,梁漱溟提出了两种途径:其一是知识分子要去乡村发挥其教育和教化作用;*梁漱溟认为近代以来中国革命分为两种:一种是了解国际情况然后来进行维新变法或者革命运动,这些维新和革命运动虽然也并不一定能切实解决问题,但总是为最有眼光的人所推行的;而另一种则是教案或义和团运动,这些更接近于仇恨的直接发泄。所以解决中国问题,就需要有知识者到乡间去,去“拖引”他们。“我敢断言,如果这上层动力与下层动力总不接气,则中国问题永不得解决;而上下果一接气,中国问题马上有解决之望。如何可以接气?当然是要上层去接引下层,即革命的知识分子下到乡间去,与乡间人由接近而浑融。”见梁漱溟:《中国问题之解决》,载于《梁漱溟全集》,第五卷,第217-218页。其二是他认为政教合一的精神是中国传统的政治哲学的核心,甚至,西方最新的政治学说也逐渐放弃政教分离而转回到这个精神上了。

后来,为了区别当时国民党政府喜欢使用的“政教合一”的提法,梁漱溟喜欢将这种结合社会秩序和经济秩序合一的模式称之为“建教合一”,即建设和教育的统一,因为他觉得政治和教化的合一太具有行政色彩,而难以真正发动农民。*梁漱溟:《乡村建设理论》,《梁漱溟全集》,第二卷,第472页。

由此,我们便能理解梁漱溟将乡村建设视为“建国运动”的理由,梁漱溟认为从乡村出发来建构中国现代国家是一条最为合适的路径。他说:“中国国家可说是集家而成一乡,集乡而成县,集县而成省,集省而成国。中国这个散漫的国家,一定要求组织,但我们求组织,如果是从家入手,那就太小,从国入手又太大,事实上不能一步登天,所以要从乡村入手。先求乡村有组织,人民有乡村的组织生活,一步一步地做到国家的组织生活。……世界上所有的国家,他的组织不是自觉的。中国今日从乡村完成这个组织,完成中国的大社会组织。等到中国完成了这种自觉的理性的国家组织,他就可以领导全世界,领导全人类。只有中国人就没有狭隘的国家观念,才没有狭隘的民族意识,以中国人大公无私四海为家的精神,就能够稳定世界的和平,就能够为人类谋福利。”*梁漱溟:《中国人的长处与短处》,《梁漱溟全集》,第五卷,第982-983页。梁漱溟说未来的中国会避免成为西洋和日本人那种以压制弱小国家来谋取利益的霸力国家,而成为世界上最为理想的新的国家形态。

因此,梁漱溟的乡村建设运动,不仅是要解决中国现代化以来的社会危机,还要矫治西方现代化的一些弊病,并将中国因为理性早启而压制的潜能释放出来,而使历史进入中国文明的时刻。“一方面引进先进的生产技术,另一方面倚靠合理的社会组织。……此一两面共进的结果,将会产生出一个新社会。”*王远义:《儒学与马克思主义——析论梁漱溟的历史观》,载于杨贞德主编:《当代儒学与西方文化:历史篇》,中央研究院中国文哲研究所,2004年,第125页。

他分六点来描述这种新文明:“一是新社会是先农而后工,农业工业结合为均宜的发展。”“二是新社会是乡村为本,都市为末;乡村与都市不相矛盾,而相沟通,相调和。”他认为西洋社会放弃农村的做法造成了都市和乡村的不平衡,而合理的方式是都市成为经济文化中心,而乡村成为社会生活的中心。“三是新社会以人为主体,是人支配物而非物支配人。”“四是新社会是伦理本位、合作组织而不落于个人本位或社会本位的两极端。”“五是新社会内政治、经济、教育(或教化)三者是合一而不相离的;合一的是正常,相离的非正常。”“六是新社会秩序的维持,是由理性替代武力;而西洋近代国家其社会秩序之最后维持是在武力的。社会秩序出于理性,靠理性来维持,是正常的;反之,靠武力便非正常。”*梁漱溟:《乡村建设理论》,《梁漱溟全集》,第二卷,第558-565页。

对于通过工商业的发展而使中国进入现代化的方式,梁漱溟认为不仅在理论上不合适,而且在现实中也行不通。之所以说理论上不合适,梁漱溟的依据是认为人类历史已经进入合作经济时期,超越了资本主义的个人竞争的阶段,而中国因为不能建立起强有力的政府,合作经济难以开展。在现实的困境方面,近代工商业需要机器工厂及市场,中国因为农村凋敝难以构成有效的市场。梁漱溟说,后进工业国家,只能依靠农产品出口去换取机器,而相比之下,农产品的竞争并不如工业产品那么激烈,因此,中国只能走先农业后工业的道路。“中国根干在乡村,乡村起来,都市自然繁荣。可是如走近代都市文明资本主义赢利的路,片面地发展工商业,农业定要被摧残,因为农业不是发财的好道,在资本主义之下,农业天然要受抑压而工业畸形发达(这亦是我们中国不能走资本主义路的缘故)。……所以此刻我们唯有到乡村来,救济乡村,亦即救济都市;如往都市去,不但于乡村无好处,于都市亦无好处。”*梁漱溟:《往都市去还是到乡村来?——中国工业化问题》,《梁漱溟全集》,第五卷,第642页。对于梁漱溟的这个主张,当时就受到许多的批评,比如吴景超就认为工业化是中国社会发展的方向,而千家驹虽然认同梁漱溟认为中国工业化的障碍在帝国主义的经济侵略和政府统制能力的薄弱,因此,要发展经济,必须先打倒帝国主义和推翻封建残余,要做到这一点,就不是乡村建设所能完成的,只有走革命一条路。见千家驹:《中国的歧路——评邹平乡村建设运动兼论中国工业化问题》,载于千家驹、李紫翔编著:《中国乡村建设批判》,北京:三联书店,2012年,第138-165页。

梁漱溟的乡村建设理论,尤其是梁漱溟对于乡村和都市关系的理解,特别是反对工业化的一些主张,引起了许多反对的声音。千家驹、李紫翔等人认为梁漱溟看不到社会发展的整体趋势,所以其结论是与全球性的经济发展方向相背离的。另外的批评声音主要来自代表“西化”立场的《独立评论》杂志。尤其以陈序经所撰述的一系列批评文章最具代表性。陈序经认为把中西之别概括为都市文化和乡村文化是不对的,西方的都市文明的发展并没有摧毁乡村文化,只是因为生产力水平的提升,所以农业生产所需要的劳动力减少,这些人自然就会去都市,因此现代化是都市文明和乡村文明并行发展的。接着他又认为梁漱溟以乡村文化来定位中华文化也是不准确的:他与其他人所从事的乡村建设运动一样,“多是空谈计划,偏重理论”。他认为邹平等地的乡村建设试验区并没有达到乡村建设理论所设想的成果,“梁漱溟先生本来是一个理论家,现在还是一个理论家。这不但是一般普通人的见解,就是从事乡村建设工作的人也有这种感想。邹平的乡村建设运动对于国人之所以有了不小的影响,与其说是由于邹平试验区的实践,不如说是全由于梁漱溟先生的理论。”*陈序经:《乡村建设运动的将来》,最初发表于《独立评论》196号(1936年4月出版),引自《中国近代思想家文库:陈序经卷》,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5年,第282页。陈序经最后还不无讽刺地说,乡村建设运动在西方早就开始有人提倡了,国人的乡村建设运动事实上是不了解西方的人误打误撞的“全盘西化”的一种表现,故不可能真正达到文化自觉的目的。

1938年,梁漱溟访问延安,将他的《乡村建设理论》一书送给毛泽东,他们对中国的出路进行了连续几个晚上的讨论。毛泽东认为梁漱溟只看到了中国社会的特殊性,而不能看到社会发展的普遍性。而梁漱溟则认为毛泽东只看到了普遍性,而不能意识到中国社会的特殊性。毫无疑问,如何理解中国和世界的关系,这是近代中国政治家和知识分子所共同关切的问题。梁漱溟所提倡的乡村建设运动因为日本的侵略而被迫中断,因而也难以获得在社会层面的实证性效果的证明,但其理论则依然可以成为我们理解中国社会独特性的一个极其重要的途径。

Rural Construction and the Establishment of Modern Political Convention —— Research on Liang Shuming’sTheoryofRuralConstruction

GAN Chun-song

(Institution of Confucianism,Peking University,Beijing 100871,China)

Rural Construction plays a significant role in Liang Shuming’s Ideology because it provides the methodology of realizing his Diversified Modernization Theory.At the same time,Liang Shuming pointed out several key concepts such asEthicStandardandDiversificationofProfessionthrough his research towards rural society,and these concepts were highly indicative of the characteristics of Chinese Society.In addition,Liang Shuming emphasized that Rural Construction is the most reasonable scheme of constructing a modern country,which in China should specifically be realized by nurturing citizen’s modern political convention.

Liang Shuming;rural construction;diversification of profession;ethic standard

2017-05-10

国家社科基金重大委托项目:“文明史视野下的‘中国认同’建构与中华民族复兴发展研究”(15AZH015);国家社科基金重大项目:“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创造性转化与创新性发展研究”(2015MZD012)。

干春松(1965—),男,浙江绍兴人,北京大学儒学研究院教授,孔子研究院泰山学者特聘教授,研究方向:儒学思想。

儒家思想研究专辑

朱汉民教授

F320

A

1008—1763(2017)04—0001—09

主持人语:

东亚文明是儒家文明。儒家文明不仅是一套思想体系,更是一种全方位渗透到国家政治、乡村社会、家族组织及个体精神心理的文化体系。本辑论文涉及东亚儒家有关家族关系、乡村建设、学术谱系等方面的思想,尤其关注儒家家族思想、乡村建设思想及其现代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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