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类走向终极完美的困境
——《俄瑞斯特斯》的启示

2017-02-23 20:50雷体沛
关键词:罗斯女神灾难

雷体沛

(浙江工商大学 人文学院,浙江 杭州 310018)

人类走向终极完美的困境
——《俄瑞斯特斯》的启示

雷体沛

(浙江工商大学 人文学院,浙江 杭州 310018)

人类所迈向的未来是完美的世界,那是终极的快乐和幸福。为了避免重新回到兽的自然,神给人类规定了正义。当人类接过正义,却又释放了不义,从此,人类就走入了正义与不义相伴的灾难。《俄瑞斯特斯》给我们揭示的正是正义的灾难。

俄瑞斯特斯;正义;不义;灾难

在古希腊悲剧时代,人虽然也迈进了社会,但社会秩序还受到神的控制,神除了掌控着正义,善恶在神的世界还几乎不存在,神只有正义和非正义。古希腊悲剧即神所控制下的人的命运悲剧,悲剧冲突的核心不是善与恶的冲突即两种相互对立的自由意志的冲突,不是善对恶的否定或恶对善的摧毁,而是人的生活与生存本身就已经被规定为某种必然,这种必然也可以理解为终极性宿命。其实,这就是人的自由意志与命运的规定性之间的冲突。

人总有一死,人的有限性,人天生的欠缺性等等规定着人的命运,但人的精神又驱使着人的自由意志想冲破命运的阻拦,去寻求那不可能到达的完美。这里就出现了两种终极存在,一种是人的命运的终极性,另一种是人想达到的完美的终极性,即人的精神指向的终极性。人的生活与生存由神所决定,这种冲突也就成为人与神的冲突。普罗米修斯神话是将人与神的冲突,表现为神与神的冲突。在埃斯库罗斯的另一悲剧《俄瑞斯特斯》中,人的自由意志不仅表现为神与神的冲突,还表现为神对人的行为决定及人与神的冲突。神的冲突在阿波罗、雅典娜与复仇神之间进行,人与神的冲突表现在复仇女神对俄瑞斯特斯的复仇追逐。这一冲突的根源又来源于俄瑞斯特斯的弑母行为及其弑母行为的决定者阿波罗。

一、神的正义与人的自由意志冲突下的命运悲剧

古希腊神话与悲剧所展示的神的世界或者说宇宙秩序,不外乎古希腊人对人间生活与生存秩序的渴望,奥林帕斯山的每一神祗所司掌之职或其特长,其实都代表或体现着古希腊人对现行生活秩序的观念,及对建立新秩序的构想。埃斯库罗斯更是通过他的《俄瑞斯特斯》三部曲将这种秩序化的人类生存方式予以了形式化的具体阐释。悲剧讲述的是俄瑞斯特斯的家庭悲剧,虽然是人的故事,但背后操纵和纷争的都是神。埃斯库罗斯的意图当然是通过这种神的世界及神所建立、遵循的宇宙秩序来展示人间的秩序生活,或者说正义化的生活。埃斯库罗斯把他对人类生存方式的探索从普罗米修斯的神的世界放到了人的世界,由人的行为加以演化——人能否完全自立,似乎神并不放心,因此神祗们在背后掌握并决定着人的行为,以免人类完全偏离神的正义与神所遵循的宇宙秩序。看来,埃斯库罗斯是一个既希望人能展开自由意志又希望人的自由意志符合神的意图的充满矛盾的思索者。

《俄瑞斯特斯》三部曲包括《阿伽门农》《奠酒人》和《复仇神》,其血亲复仇的悲剧故事贯穿始终。

悲剧故事的第一部《阿伽门农》从阿伽门农所统帅的希腊联军在特洛伊战争结束后凯旋回宫开始。王后克吕泰涅斯特拉因丈夫阿伽门农出征时用女儿献祭而对他怀恨在心,在丈夫出征在外时与埃葵斯托斯通奸,并亲手将带着一路风尘的阿伽门农谋杀于宫中,为女儿报仇。埃葵斯托斯因要为父报仇,整个谋杀计划由他所安排,王位也被他所篡夺。第二部《奠酒人》写当初被寄养在邻国的阿伽门农年幼的儿子俄瑞斯特斯已经长大成人,受阿波罗命令,俄瑞斯特斯在姐姐厄勒克特拉的激励和帮助下,乔装打扮,策划计谋,亲手将母亲克吕泰涅斯特拉和埃葵斯托斯杀死。为父报仇,是正义的行为,正义乃诸神律法,人不能违背神的旨意。可是俄瑞斯特斯杀死的是自己的母亲,这同样违背了正义的法则,于是,在第三部《复仇神》中,俄瑞斯特斯便受到了复仇女神的追逐,他只好恳求阿波罗的帮助,阿波罗让他去雅典娜神庙求援,雅典娜为其举行了一场审判会,复仇女神认为俄瑞斯特斯杀死了自己母亲应该定罪,阿波罗则为其辩护。在双方各执一词的情况下,最后法庭投票表决,在有罪与无罪相等的表决结果中,雅典娜投下了关键的一票,俄瑞斯特斯被判无罪。最后,复仇女神在雅典娜的劝说下,放弃了复仇使命,改为善心女神,成为城邦的看护者居留于雅典。

毫无疑问,这个家族三代人的悲剧故事演绎了古希腊人的命运观。这个家族从一开始就为诅咒所纠缠,血亲仇杀与乱伦的宿命来源于神的惩罚,悲剧成为绕不过的家族宿命。如果仔细分析,我们发现,宿命并不是这部悲剧的全部。生活在希腊悲剧时代的埃斯库罗斯,他不可能不与时代同行——命运问题是当时古希腊人压在心头的沉重巨石,然而埃斯库罗斯又远远地超越了他的时代,因为他所把握到的命运问题,不仅仅是自然力或者诸神对人的限定,更在于人的自由意志,即人想摆脱神的限定性,迈向自我寻求道路中所难以解脱的灾难,或者说是人的自由意志的代价。

家族的第一代坦塔罗斯由于骄狂自大,受到了神的惩罚,第二代由于不义之举,使神将诅咒降临于家族。表面看来,这是人与神的冲突中人的失败,人不敬神,捉弄神,不遵守神所制定的规矩,人当然要受到神的惩罚,人在神的惩罚面前也无力反抗,只有屈从,这就是人的命运。谁让人对神不敬不恭呢!可是,当人屈从了神,人的命运不一样还是被神所规定么?人陷入了两难,看来人宁可得罪神也要选择自己的生存方式,寻找自己的生存道路。我们不妨把坦塔罗斯的骄狂自大理解为人的自由意志的彰显,他对阿波罗的捉弄,不正是人的智慧增长中与神的抗衡与抗争么?智慧历来被认为属于神,为神所控制,因此神就把朝生暮死的被欠缺所纠缠的人类不放在眼里。人要是开发自己的智慧呢?那必然会是与神抗衡的开始,神的地位毫无疑问会受到威胁。坦塔罗斯对阿波罗的捉弄当然是人的智慧对神的挑战。但人身上的欠缺太多,智慧的增长并不能把人彻底从所有的欠缺中解救出来——这也是人在历史的漫漫长途中不断求索、奋进的根源——所以人也很容易受到完美无缺的神的惩罚,或者说人在受到神的惩罚时我们一直见不到人的反抗的原因,人无法与神抗争。

神之所以诅咒并降罪于这个家族,在于这个家族的第二代帕罗普斯的不义。我们知道,在古希腊时期,用强力占有和掠夺他人及其他部族或城邦的财物乃至女人,被认为是正常谋求幸福与快乐生活的最直接的方式——人不就是为了快乐和幸福的满足才展开自己的行为方式的吗?可是,人毕竟是作为一个类共同走出自然,共同在这个世界谋求快乐与幸福的,占有者得到了快乐和幸福,那么,被剥夺者就会失去快乐和幸福,甚至陷入灾难。赫西俄德在《工作与时日》中就思考着这一正义的问题。后来的柏拉图也一直在同样思考着这一问题。他的理想国被他定义为“正义之城”的意义也正在于此,他认为,个人在谋求自己的福利(即给自己带来幸福的利益)时不要去损害他人——他认为国家也应该只有这样一条法律就可以了,这条法律就是正义。

埃斯库罗斯认为,离开神走自己的道路是人之必然的选择,但人不能彻底抛弃神,人必须遵循神的正义法则。离开了神的正义法则的人是会陷入灾难的人(受到神的惩罚)。帕罗普斯的不义之举,违反了神的正义法则,因此,神诅咒并降罪于这个家族。阿特柔斯兄弟血亲仇杀与乱伦,从历史的角度看,是家族内部争权夺利的悲剧事件,埃斯库洛斯却将它看作是人的不义行为的后果,或者说是不义行为的连贯反应。阿特柔斯兄弟血亲仇杀的悲剧,根源于父亲帕罗普斯的不义,帕罗普斯用不正当的手段夺取邻国的领土和国王的女儿,不但不对帮助者履行诺言,反而恩将仇报,人的这种自由意志,显然与兽无异,严重偏离了作为共同生存共同谋求幸福的人类法则——正义。神的诅咒和降罪,其实也就是这个家族的不义传统。阿特柔斯兄弟的相互仇杀,正是其父辈不义行为在家族内部的继续和爆发。埃斯库罗斯是想让人们看到,不义会引起灾难,自由意志如若不遵循正义的法则(神的正义法则),人不但没有幸福和快乐,反而会陷入深重的灾难。

二、正义与不义的恶性循环

那么,陷入不义灾难之中的人又如何避免不义而走上正义的道路呢?这是埃斯库罗斯沿着正义的问题更深入地追索的更为深刻的问题。埃斯库罗斯发现,人如若遵循正义的法则,就不会陷入灾难;人要是陷入了不义所带来的灾难之中,想重新找回正义,其正义还是走不出灾难的正义,也就是说灾难中的正义还是与灾难相伴。

阿伽门农用女儿献祭,是为了讨伐特洛伊人的不义,他以正义之名而行不义之实,因为战争会屠杀无辜,更何况杀女献祭,又是对亲情的不义。王后克吕泰涅斯特拉为女报仇是伸张正义,同时又陷入了杀夫弑君的不义。俄瑞斯特斯为父报仇是正义力量的彰显,同时也一样掉进了弑母的不义陷阱。灾难中的正义毕竟伴随着无法消除的灾难。这也许就是人的宿命。因此,阿伽门农正义中的不义给自己找来灾祸,克吕泰涅斯特拉正义中的不义同样成为下一个正义伸张的对象,她也为自己带来了灾祸,俄瑞斯特斯的正义行为使灾祸同样在他的头顶紧紧相随——复仇女神对他紧追不舍!这似乎成为人类永远也走不出灾难宿命的恶性循环。人类最早的抢劫与掠夺及其屠杀的不义之举中有了讨伐与正义伸张的复仇行为,从此,人类就陷入了永无休止的正义与不义的灾难,人类历史上的每一次战争的屠杀,都是正义与不义的行为展开。就最近来看,两次世界大战,及无休无止的中东战争,哪一次不是正义中的不义,不义中的正义?其实,战争只有两个字——杀人!杀人也许是出于正义,但杀人本身又是不义。这就是人类的灾难,人类的宿命!

埃斯库罗斯早已超越了古希腊人对命运和正义的一般性思考,深入到了命运和正义更深层次的领域。他笔下的命运问题,是人深陷于自身某种正义的情绪所产生的行为结果,而正义的行为中必然包含着不义,不义又会引起正义的行为,这样一个永无止境的恶性循环,将人类拉进了永无止境的灾难。埃斯库罗斯在《俄瑞斯特斯》的悲剧里,一下子就把握到了人的这一苦难命运的根源,其深刻之处,令人惊叹!——这是人类苦难的本源性问题!

埃斯库罗斯告诉我们,人类的这种两难的灾难还是来源于神及神的分裂。首先是人的不义行为,神才降罪于人,人在神的诅咒中,从此陷入了两难的罪之灾难以及这种灾难的循环不止。人若不义在先,神必降罪在后。但人之正义与不义的标准和律法又掌握在神的手中,就是说,神掌握着正义。神为什么要掌握正义,当然是人有不义。那么,人的不义从何而来?追问的结果,当然是人的自由意志。这样看来,只要人离开神而自行其事,就会走上不义的道路;如果人遵循神的法则,也就是在神的身边,即在正义的世界。按照赫西俄德的说法,正义是由宙斯送给人类的,人类只要按正义的原则行事,人类的生存就会被转化或走向于一种新的存在方式,这种存在方式我们可以看作是前道德存在。可是人的自由意志中包含了太多的非道德因素,即在谋求单方面利益或幸福时,会损害他人;这是神所不允许的,即不正义的。人的不义带来了神对人的惩罚,而惩罚的执行者又是人,人在执行中又不可能是盲目的,就像行刑的刽子手那样在执行命令时抛弃了自己存在性时的盲目;人已经凭着自己的意志在世界的秩序之中行动,故此,以正义的名义对不义的惩罚中也体现了人的自由意志。克吕泰涅斯特拉对阿伽门农不义的惩罚是以复仇女神的正义名义,其中也包含着她对权力,对性满足的自由意志,杀死阿伽门农是她与其奸夫埃葵斯托斯的合谋,一方面她害怕奸情败露后给自己带来灾祸,一方面还可以继续与奸夫的奸情,杀死阿伽门农后她可以取而代之,顺理成章地掌控国家的权力。俄瑞斯特斯的弑母同样是以神的正义之名义对不义的惩罚——阿波罗命令他杀死母亲为父报仇,在他踌躇不前时,罪恶感和恐惧感笼罩在他的心头,是阿波罗的命令让他感到执行命令的神圣性即正义性。俄瑞斯特斯在执行着神的命令,在执行神的命令中他又感到了自己行为的神圣性和正义性,这种对自身行为神圣性的感觉,正是他对自身行为即自由意志的正义性、神圣性的感觉。人必须有对神的指令的认同感才有所行动,这种认同感就是人的自由意志与神的秩序法则的统一。

从这里可以看出,正义虽然属于神,但人的自由意志中也有神的一面——神圣性。人行为中的神性部分,是人与神相叠合的部分。自由意志由于体现于个体的人,而个体与个体间的相对独立性就决定了自由意志之间的冲突,这就说明人的神性部分也不是相融的,甚至构成了相互间的冲突——自由意志间的冲突。人的神性在终极上是趋于一致的——寻求完美,但这个完美是人类的完美,可人的自由意志又决定了人对终极寻找的行为方式的个体化。人又陷进了相互分裂的状态。其实,人的这种分裂还是来源于神的分裂。人在最高的意义上本身就存在着分裂。代表人的最高意义的神就处于这种分裂状态。阿波罗、雅典娜与复仇女神之间的分裂和冲突正是人在自身的最高意义上的分裂和冲突。

最高的主宰之神宙斯执掌着正义,其正义的实施和监督则由其他神灵,宙斯只执掌着正义的原则,但实施与监督者的标准又相差甚远,最高原则下的标准的不同就导致了神的分裂。克吕泰涅斯特拉以复仇女神的名义杀死阿伽门农,俄瑞斯特斯则以阿波罗的名义杀死母亲。复仇都是以正义的名义,为什么同样是复仇的行为导致了正义的歧义?因此,在对俄瑞斯特斯的弑母行为上有罪与无罪的判决,就使正义的歧义突显——这正是神之间分裂的白热化。

对于神的这种冲突和分裂的结果,历代的学者都给予了不同的阐释。比如瑞士的历史学家巴霍芬就认为是母权制与父权制之间的冲突,俄瑞斯特斯最后被判无罪表现了父权制战胜了母权制。恩格斯在赞同此观点的同时并给予了高度的评价[1]。也有从伦理困境和伦理冲突的角度来寻求解释,认为是城邦伦理和家庭伦理之间的矛盾和对立所导致的复仇悲剧。克吕泰涅斯特拉杀夫为女报仇的行为代表了家庭伦理,而阿伽门农和俄瑞斯特斯则代表着城邦伦理,阿伽门农杀女献祭时的痛苦的内心冲突,与俄瑞斯特斯杀母时的罪恶感,正是她们在城邦利益和家庭利益之间决策的伦理困境的体现[2]。与此观点相似的还有从政治学的角度来予以论述的,如肖厚国就认为,克吕泰涅斯特所代表的家庭政治与俄瑞斯特斯所代表的城邦政治的冲突导致了这场悲剧,俄瑞斯特斯最后被判无罪,是公民政治对家庭政治的取代[3]。上述观点虽然角度不同,但结论基本相同,即新旧两种社会秩序的冲突导致的这场血腥悲剧。复仇女神代表了旧有的母权氏族或者家庭伦理或者家庭政治的秩序,其秩序的维护者是克吕泰涅斯特拉;阿波罗和雅典娜则代表了新的父权制或者城邦伦理或者城邦政治,其施行者为阿伽门农和俄瑞斯特斯。

我们知道,任何艺术,都必须是艺术家对所处的时代色彩的描绘,就是说,艺术家也只能立足于他的时代来透视时代和人类。

但是,艺术家和伟大艺术家的区别则在于:一般艺术家只能是站在时代之中成为时代的弄潮儿,而伟大的艺术家则是站在时代之巅来展望人类的存在和发展。一般艺术家虽能透析他的时代,但也只能成为历史时代的记录者;而伟大的艺术家则不仅能深刻把握并透析他的时代,还能远远超越他的时代,站立于人类宏伟的历史走向的洪流中,将目光指向终极。当然,把埃斯库罗斯放入于他的时代之中的这些观点也不无道理,《俄瑞斯特斯》也确实记录了埃斯库罗斯时代的古希腊社会两种神圣秩序的冲突与斗争,但是,我们更愿意把埃斯库罗斯放入伟大悲剧家的行列,因为他在“俄瑞斯特斯”中给我们揭示的不仅是他的时代所演化的悲剧,更是人类的命运悲剧。人的自由意志给人带来了走向快乐与幸福即走向完美的可能,但却又给人带来了灾难不断的结果,就是说,人在寻求通往完美的道路中,也必然将会伴随着无法绕开的灾难。

幸福和灾难相伴。人走向未来的精神力量是一种神性,这也等于说人的自由意志本身就是一种神性。神性是完美的,但埃斯库罗斯在这里对神性的完美性提出了怀疑。完美的神性何以不一致?差异即不完美,差异本身就是距离,距离就是分离或分裂。神且有分裂和对立,人在寻求完美的途中的道路之长以至无期也就可想而知了。俄瑞斯特斯弑母的行为虽为正义,但复仇女神则要惩罚他,认为他有罪;阿波罗则认为他是为正义而复仇无罪。一个正义本身就出现了分析,可见神在完美性这一点上也是有距离的。这就等于说,完美本身是否没有标准。神在其最高意义上的分歧与分裂,恰巧就是人在追求其终极意义上的不明晰性的体现。可是人又不得不在走向他在最原初的起点上就已选定了的这一目标。

三、神的分裂正是人自身在其最高意义上的分裂

人自身的分裂来源于人的自由意志。人的自由意志是个体的行为动力或精神力量,虽然个体的自由意志是出于某个集体的需要,但并不是集体的全部或者集体之外的其他集体的需要。那么对于某一自由意志的非接受者就形成了威胁甚至灾难。神圣的正义与灾难就这样被不可避免地紧密联在了一起。正义带来了灾难,而灾难中又诞生正义;一个正义所伴随的灾难又不可避免地引发另一个正义所伴随的灾难。人不能不正义,所以人也就不能避免灾难。阿伽门农为正义去惩罚特洛伊人抢走海伦与他们的财物行为的不义,但却要殃及无辜,所以保护幼小生灵的女神阿尔忒弥斯阻止其前行。为了达到目的,阿伽门农杀害爱女献祭以使正义的行为能顺利实施;阿伽门农的正义却给爱女带来灾难;而克吕泰涅斯特拉为女报仇的正义行为又给阿伽门农带来灾难;俄瑞斯特斯为父报仇的正义同样给克吕泰涅斯特拉带来灾难——一个正义行为中的流血不可避免引发另一个流血。人类为正义伸张的流血行为就是这样一个永远无休止的流血和灾难。难道人的生存空间的开辟和新的生存秩序的建立就是一个永不间断的流血和灾难的历史?

埃斯库罗斯看到了人类的这一宿命,他无法解决,他只好把这一难题交给神灵,求助于神灵的智慧。人类把正义中的不义行为推到神灵身上,然后又把解决这一宿命的难题让神灵来解决。阿伽门农杀爱女的不义行为被他推到了阿尔忒弥斯的身上:

若不服从,命运自然是苦;但是,若要杀了我的女儿,我家可爱的孩子,在祭坛旁边使父亲的手沾染杀献闺女流出来的血,那也是苦啊!哪一种办法没有痛苦呢?我又怎能辜负联军,抛弃舰队呢?这不行,因为急切要求杀献,流闺女的血来平息风暴,这是合情合理的啊!但愿一切如意。[4](206-217)

阿伽门农在杀女献祭给阿尔忒弥斯时的痛苦心理可想而知,但最后他还是为了平息女神所掀起的风暴,让女神满足,杀了爱女。克吕泰涅斯特拉杀夫弑君的行为也被她推到了复仇女神的身上,她的勇气来自于“神圣的力量”,即“为我的孩子主持正义的神……阿忒和报仇神”,[4](1033-1034)同时她甚至还说,不是她杀了阿伽门农,而是这个家庭血亲复仇的结果:

你真相信这件事是我做的吗?不,不要以为我是阿伽门农的妻子。是那个孤老的凶恶报冤鬼(指提厄斯忒斯),为了向阿特柔斯,那残忍的宴客者报仇,假装这死人的妻子,把他这个大人杀来祭献,叫他赔偿孩子的性命。[4](1497-1504)

一方面,她自称她的谋杀行为是复仇女神让她为孩子复仇,另一方面,她又称不是她杀了阿伽门农,而是阿特柔斯家族古老的诅咒所致,是提厄斯忒斯借她的手杀了阿伽门农(“假装这死人的妻子”)。我们知道,阿特柔斯家族的血亲仇杀,是由于这个家族的祖先的不义行为,得罪了神灵,故神灵降罪于这个家族世代不得安宁的血亲仇杀之灾。那么俄瑞斯特斯的弑母行为呢?同样也被他推到了神灵阿波罗的身上,在第二部《奠酒人》里,俄瑞斯特在父亲的墓前为父亲奠酒时与姐姐厄勒克特拉相见,并告诉姐姐,是阿波罗命令他为父亲复仇,否则将会受到惩罚,遭受祸患,丧失性命。当他面对母亲不忍下手时,是阿波罗的神谕在不断提醒他,最终使他鼓足勇气;杀死母亲后,我们更是看到了女仆们对阿波罗的正义和英明的颂扬。人的正义的行为是神灵的意志和旨意,而人的这一正义行为又被神灵认为是不义的行为,由于神灵对正义的歧义,便把人推上了永无休止的灾难。看来,人的灾难的必然性宿命,来源于神灵,掌握人类秩序的神灵本身就存在严重的分歧,也就是说,人的灾难的本源在于神的分歧。假如神灵们没有分歧,则人类也就会走出灾难。神一方面让人遵循正义的法则而行为,但同时,神又将人推向了不义的陷阱。

正义中的不义在阿伽门农的杀女献祭与克吕泰涅斯特拉的杀夫行为中,仅仅是作为神的歧义而存在,但到了俄瑞斯特斯的弑母行为时,正义便由歧义演变成了不可调和的冲突。歧义是由于观念的不同所致,而冲突则是观念演变成了行为的对抗。人的生存方式的选择与生存及人生目标的寻求,不是行为本身所能决定的,行为受观念的支配和主宰。这也许就是人成其为人的关键——人是观念的动物。而动物则存在于他的全部行为之中,人存在于观念之中,因为观念是来源于精神归属于精神的。鲁纳德·坦嫩鲍姆和戴维·舒尔茨认为:“很早以前,人们对诸如权威、正义和服从等事物持有信念。”[5]3其实这就是指人类最早的观念。人之所以走进观念领域,是因为人“在仅仅生存或满足身体的欲望之上,人的生命有更高的目的。”[5]3这个更高的目的其实就是人的最大限度的快乐和幸福,即终极的人生目的。如何达到这一终极目标?人必须选择迈向这一目标的道路即自己的行为方式,于是,观念作为行为的指导和规定便出现了。可是,人的自由意志又决定了人的行为方式的多样性即观念的多样性,这就必然导致了观念的歧义与冲突,于是人便被卷入了灾难,埃斯库罗斯把人的这种由于观念的歧义与对抗所导致的人的灾难归之于神的分裂。

追溯神的历史,我们发现,其实正义中不义之两难也是诞生于神的家族。克洛诺斯用暴力惩罚父亲乌拉诺斯并取而代之,就是正义中的不义行为,因此,乌拉诺斯在离去时诅咒可恶的克洛诺斯将会受到惩罚,即他的不义行为将会受到正义的复仇;果然,宙斯又举起了正义的大旗将父亲克洛诺斯推翻,宙斯的正义中也包括了不义,故宙斯也在将要遭受厄运的惩罚之恐惧中忧心忡忡。以正义的名义的行为却是暴力,暴力在任何情况下都使血腥的行为充满了不义。既然正义中包含了不义,那么,什么是正义?什么又是不义?这本身就是饱含歧义的。神不但无法解决这一问题,并且还被引上了争执与分裂的道路。复仇女神要求对俄瑞斯特斯予以惩罚,而阿波罗则认为他无罪。神的争执与分裂让正义与不义进入两难。所以俄瑞斯特斯在这种两难中也深深地陷入了内心的煎熬。为父复仇是神圣的,正义的;可是弑母毫无疑问是犯罪。必须弑母与弑母的犯罪感把他推向了两难的踌躇。俄瑞斯特斯的犹豫,是人类对正义与不义两难性的深刻的心理反映。从远古的希腊时代开始,或者说从人类所看到的神的家族出现开始,一直到今天,人类都无法解决这一问题。也许,这就是人的宿命。

四、人如何走出正义与不义恶性循环的困境

既然人解决不了,埃斯库罗斯就只好把问题推给神,让神来解决。在雅典城邦,雅典娜挑选了最正直的公民,组成了永恒的战神山法庭,来审理俄瑞斯特斯的弑母案,即有罪与无罪之判决,或者说对正义与不义的认定——再正直的公民也是人,人是解决不了自身的宿命问题的,所以,投票的结果,认为俄瑞斯特斯有罪与无罪的票数居然一样多。人解决不了,神只好出面——雅典娜最后投下了关键的一票,俄瑞斯特斯于是被判无罪。但是,正义与不义的歧义与争执并未解决,复仇女神认为雅典娜和阿波罗践踏了古老的法律,恼羞成怒。复仇女神眼中的古老法律是指母系氏族时代的血缘关系,儿子与母亲的血缘关系决定了弑母当然是不义的罪恶行为,而妻子杀死丈夫之无罪在于两者毫无血缘关系。复仇女神虽然站在母系氏族的古老时代说话,并将其作为正义与不义行为的价值标准,但是在雅典城邦时期,社会已进入到了男性主宰家族和城邦的时代。从这一点来看,埃斯库罗斯是站在时代之中展示了时代变迁的信息。但作为伟大的诗人,埃斯库罗斯却远远超越了他的时代,站在人类的制高点来审视人类的前途和命运问题。他必须为人类的这种两难的困境找到一条出路——人类不能这样周而复始、永无休止地处于正义与不义的循环往复之中,因为这是人类永远不会停止的灾难。

人的困境和矛盾之解脱取决于神,但神首先要解决自己的矛盾和冲突。复仇女神与阿波罗都声称握有正义,正义与正义的冲突,其实也就是正义中所包含的不义因素。如何解决这一矛盾?最好的办法当然是让复仇女神不存在,即让人类走出复仇的自相残杀局面。这样,正义的歧义消失,正义变得纯粹,即正义中不义的一面消失。因为只要正义包含着不义,则人类就会陷入无休止的灾难。于是,复仇女神在雅典娜的安慰与劝说下,彻底放弃了复仇之恶的行为,变成了善心女神——欧墨尼得斯,并且在雅典城邦设有了永久的祭坛和庙宇。从复仇之恶到爱之善心,这就是埃斯库罗斯为人类找到的出路。

人类只要进入复仇,不论是正义还是不义,人类都将使自己迈向未来的道路充满血腥的暴力,只要进入暴力的历史,人类也就从此与灾难相伴。如果人类放弃暴力,用爱心和善心彼此相伴,则正义与不义的两难也就得到解决,人也就步出了灾难不断的宿命。

正义或非正义是观念的产物,观念本是人类在寻求快乐与幸福的生活与生存、抵达完美之终极的精神展开的价值标准,但由于快乐和幸福的承载者是个人,因此,感觉的个体性就必然带来观念的多样性,观念的多样性导致了观念的冲突,而观念的冲突导致不可调和时又必然会带来暴力,于是人类就这样陷进了一个又一个的灾难。可是人类又不能离开观念而存在,也就是说,人的灾难也就不可避免。埃斯库罗斯正是在这一人类的高度给予了我们深刻的启示。他所倡导的善与爱能够拯救人类于灾难之中吗?

俄瑞斯特斯站在复仇女神和阿波罗这两群观念冲突与分裂的神祗之间,被来自两股相互抗拒的巨大力量撕扯着——神的观念冲突正是人的精神冲突——他无所适从,选择任何一方都是犯罪。我们看到,观念的冲突所导致的暴力在神的世界就已存在。复仇女神让克吕泰涅斯特斯拉为女复仇是血腥暴力的,她们要惩罚俄瑞斯特斯的弑母行为一样将是暴力;阿波罗要俄瑞斯特斯为父报仇同样是血腥的暴力。更有甚者,在复仇女神与阿波罗就正义与不义观念发生冲突并争执不下时,阿波罗不但用责斥、侮辱和谴责的方式来对抗复仇女神,甚至还要采用暴力的手段来消除复仇女神这一对立的存在,当然,复仇女神也有同样的愿望。从此可以看出,不论是神,还是人,观念的冲突永远都是不可调和的冲突,其最终的结果都将是暴力。复仇女神在雅典娜的劝说下,放弃了复仇的暴力职责,化为善心女神,这是神为人类消除罪恶,走出暴力与灾难,走向善与爱的神圣之路所开辟的人类新途径,也是神为人类做出的榜样。

俄瑞斯特斯在神的参与和干预中走出了复仇困境与灾难,家族在正义与不义的无休止的血腥暴力中的复仇从此结束。看来,人类没有神的参与和干预,永远都走不出这一宿命的困境。

正义的行为必然带来不义。正义中包含着善的力量,但善却能有效地阻止不义的出现;而不义的自我隐退也就意味着正义的消失。看来,善还得从自身身上剔除正义。没有了正义的人类走向未来的道路又将会是怎样的?人类的纠结将永远止境!由此,我们不能不在惊叹之余,佩服古希腊的悲剧诗人们对人类命运的深刻洞察。

[1]中共中央马克思恩格斯列宁斯大林著作编译局.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四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72:312.

[2]布尼尔.人的本性与命运[M]//万俊人.二十世纪西方伦理学经典.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4:142.

[3]肖厚国.古希腊神义论:政治与法律的序言[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2:148.

[4]罗念生.阿伽门农[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4.

[5]鲁纳德·坦嫩鲍姆,戴维·舒尔茨.观念的发明者——西方政治哲学导论[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8.

Dilemma of Mankind towards Their Ultimate Perfection: Enlightenment from “Orestes”

LEI Ti-pei

(Schoolofhumanities,ZhejiangGongshangUniversity,HangzhouZhejiang310018,China)

The move towards the future of mankind is a perfect world, which brings the ultimate joy and happiness. In order to avoid the beast back to nature, God provided mankind with justice. However, mankind took over the justice and released the injustice as well. Since then, mankind has stepped into the disaster accompanied by the justice and injustice. “Orestes” shows us the very disaster of justice.

Orestes; justice; injustice; disaster

10.13954/j.cnki.hduss.2017.01.005

2016-03-14

浙江省哲学社会科学规划课题(13NDJC139YB)

雷体沛(1956-),男,湖北松滋人,教授,文艺批评研究.

B932

B

1001-9146(2017)01-0027-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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