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静
(东北师范大学 文学院,吉林 长春 130024)
孙绰、许询隐逸观的异同
李 静
(东北师范大学 文学院,吉林 长春 130024)
孙绰和许询作为东晋文坛和名士的代表,他们的隐逸观是东晋士人隐逸观的侧面显现,他们的隐逸观在东晋世风的影响下形成,可反映一时风尚所在。二人都以“隐”为高,希企高隐;他们的“隐”都与山水紧密相连;此外,二人的“隐”皆带有浓厚的世俗性。但二人的隐逸又有他们各自的特点,不尽相同。孙绰由隐入仕,遭性鄙啖名之讥,在言行依违之间多番徘徊,终难至初心之愿;许询终生未仕,看似高逸,其所谓的高情远致,不过是时人的标榜和他内心追寻的希冀。
孙绰;许询;隐逸观;异同
孙绰和许询的隐仕之择颇为有趣,《晋书·孙绰传》言其“少与高阳许询俱有高尚之志。居于会稽,游放山水,十有余年,乃作《遂初赋》以致其意”[1](P1544)。足见二人在隐逸上曾有一段时间志趣相投,同获高名。孙绰年少时悠游山水十余年,作《遂初》表己之初心,其序言:
余少慕老庄之道,仰其风流久矣……乃经始东山,建五亩之宅,带长阜,倚茂竹,孰与坐华幕击钟鼓者同年而语其乐哉![2](P635-636)
可见年少时的孙绰极俱脱俗、高逸的情致,以隐为高。《晋书》本传又载:“尝鄙山涛,而谓人曰:‘山涛吾所不解,吏非吏,隐非隐,若以元礼门为龙津,则当点额暴鳞矣。’”[1](P1544)孙绰有诗云:“野马闲于羁,泽雉屈朴樊。神王自有所,何为人事间。”[3](P902)都显出向往隐逸,以“隐”为高的志意。
关于许询的隐逸,《建康实录》卷八载:
询幼冲灵,好泉石,清风朗月,举酒永怀。中宗闻而举为议郎,辞不受职,遂托迹居永兴。肃宗连征司徒掾不就。乃策仗披裘,隐于永兴西山,凭树构堂,萧然自致,至今此地名为萧山……[4](P216)
由此可知孙绰、许询二人一度都曾致力于“隐”,以“隐”为高,且二人本有交往,常常相与悠游,作诗赠答。孙绰在《答许询诗》(九章)中明白地阐发他对隐逸的向往,同时还赞扬了许询高远的情致。如其一开篇即言“仰观大造,俯览时物”,进而言及吉凶、智利、情识间的辩证关系,在此基础上以在野的“寒枯者”和在朝的“炎郁者”进行对比[5](P24),道出世人“失则震惊,得必充诎”的势利小人貌。紧接着在其二中畅言“达人悟始,外身遗荣”,抒发其以“隐”为高的志向。其五称赞许询容貌拔萃,才智如玉,对许询“寄怀大匠,仰希遐致”的高远逸志给以盛称。其七于诗末设问:“隐机独咏,赏音者谁?”在答许询诗中说“赏音者谁?”答案是不言而喻的,含蓄又明白地道出许询便是自己的赏音者,己亦许询之赏音者。孙绰申己志而赞许询,反过来不正说明许询也是一个以“隐”为高、希企隐逸的潇洒之士吗?当支遁问孙绰“君何如许?”时,孙绰径直道来“高情远致,弟子早已伏膺”[1](P1544),皆可见二人以隐为高的志意。
孙绰、许询的隐逸还和山水紧密相连,孙绰在悠游山水间作《遂初》,陈己之“隐”志,强调优游山水之乐。既强调优游山林之乐,就不可避免要与山水结下情缘,他对待山水的态度又反映他所致力“隐”已不可能尽同于古代高逸之“隐”。正如日本学者小尾郊一所说:“他的‘隐’与昔日的隐者隐居山林、甘于贫困、晴耕雨读的乐相比,有着显著的不同。其形式虽仍是隐士式的,但其内容却已不是生活贫困而是生活富裕,已不是隐而是游了,虽仍以隐遁标榜,但却已成为游览了。”[6](P129)其次,孙绰明言己之“隐”是因慕老庄之道,仰其风流而生。这样,他就有为了接近老庄境界而游乐山水的目的,认为如果游山水和散怀抱,就能够接近老庄境界,即其所言之“借山水以化其郁结”[7](P130)。
孙绰多次提到山水,他在《太尉庾亮碑》中赞美庾亮言:“公雅好所托,常在尘垢之外。虽柔心应世,蠖屈其迹,而方寸湛然,固以玄对山水。”[2](P647-648)《世说新语·赏誉》“孙兴公为庾公参军”条,亦载孙绰言卫君长:“此子神情都不关山水,而能作文。”[8](P261)孙绰自己亦作有《秋日诗》《游天台山赋》《望海赋》等一系列直接描写山水景物的作品,其《秋日诗》言:
萧瑟仲秋日,飂戾风云高……抚菌悲先落,攀松羡后凋。垂纶在林野,交情远市朝。澹然古怀心,壕上岂伊遥[4](P901-902)。
以“秋日”为题,在时序变换中感秋之悲凉,又在感秋之悲中体悟生命的意义。其间多涉自然之景,抚菌悲其寿短易落,攀松羡其质坚长存,秋景虽致人悲情,却仍愿怀抱自然,只因心含怀古濠上之企。《游天台山赋》则借天台山神奇秀丽的景物,写亲历登山觅仙的经过和感受,阐发自己脱俗高蹈,得悟大道又达佛家般寂静的玄理。这些都可看出孙绰对山水的重视,他的“隐”和山水密不可分。
许询的“隐”也和山水紧密相连,他终生未仕,策仗披裘,凭树构堂,萧然自致的行为本身就和自然息息相关。同时,他的《竹扇诗》:“良工眇芳林。妙思触物骋。篾疑秋蝉翼。团取望舒景。”[4](P894)吟咏竹扇的精美和素雅,从其取材到制作加工,都让人感其高雅之韵。断诗“青松凝素髓,秋菊落芳英”[4](P894),写自然中的青松、秋菊,给人以清新之感,从中亦可看出,许询的“隐”与自然、与山水也结下了深厚的情缘。
许询还和其时名士相与悠游,据《中兴书》载:“安先居会稽,与支道林、王羲之、许询共游处。出则鱼弋山水,入则谈说属文,未尝有处世意也。”[8](P206)知许询在谢安出仕之前,常和他及王羲之等人相与悠游,历览山水。王羲之还作有《答许询诗》,诗言:“取欢仁智乐,寄畅山水阴。清冷涧下濑,历落松竹松。争先非吾事,静照在忘求。”[4](P896)写寄情山水的忘求之意,似在与许询交流寄情自然的超逸自在之乐。可见在王羲之心中,许询是一位隐逸的高雅之士,足以和自己共谈山水之乐。《晋书·王羲之传》载:“会稽有佳山水,名士多居之,谢安未仕时亦居焉。孙绰、李充、许询、支遁等皆以文义冠世,并筑室东土,与羲之同好。”[1](P2098-2099)由此可知其时名士多以山水佳处作为自己隐逸的栖息地,更是直接投身山水,孙绰、许询的“隐”亦与山水紧密相连。
孙绰、许询的“隐”又皆不可避免地带有浓烈的世俗性。孙绰虽远咏老庄,不经世务,以“隐”为高,却屡屡遭人鄙薄,这可见于多处。首先,孙绰常被人冠以“啖名客”“孙家儿”等轻蔑的名号。《世说新语·排调》载王羲之戏谑他为“啖名客”[8](P437),同书《轻诋篇》载孙绰作《列仙商丘子赞》,王述对着别人讥讽他说:“近见孙家儿作文,道何物、真猪也。”[8](P448)其次,时人常直言孙绰“性鄙”“多秽行”,或以鄙薄言语轻之。如《世说新语·品藻》就径直言“鄙孙秽行”[8](P292),《轻诋篇》载孙绰对褚裒言及刘惔死而流涕事,“时咸笑其才而性鄙”[8](P446),同篇又载孙绰兄弟二人就谢公宿,而遭谢安妻刘夫人之鄙,对谢安直言:“亡兄门,未有如此宾客!”[8](P449)
此外,时人虽赞赏孙绰的文才,却恶其以文自负,不愿他借文以进。对于孙绰的文才,《晋书》载:“绰少以文才垂称,于时文士,绰为其冠。温、王、郗、庾诸公之薨,必须绰为碑文,然后刊石焉。”[1](P1547)足证时人对孙绰文才的肯定,《晋书》还载“尝作《天台山赋》,辞致甚工,初成,以示友人范荣期,云:“卿试掷地,当作金石声也。”[1](P1544)见孙绰对此赋的自赏及其以文才自负之性。《世说新语·排调》还载有他讥讽习凿齿事,孙绰一开口便借《诗经·小雅·采芑》之言对习凿齿冠以“蠢尔蛮荆”之讽,自以“大邦”居之[8](P433-434)。都可看出孙绰以己之文才自负,处处讥讽他人,虽然最后习凿齿也以戏谑之言相回击,孙绰未占得半点便宜,但其主动戳人之短的率性自负,尽显于此。
时人不愿孙绰以文为进的显著体现,即在孙绰为死者所作诔中,凡发现与死者生前交好的“攀附”之言时,总对孙绰进行责难,不承认他与己之先人有亲密的关系。此可见于《世说新语·方正》载孙绰作庾公诔,因文多托寄之辞,而遭庾公之子庾道恩慨然送还,说:“先君与君,自不至于此。”[8](P185)还可见于《轻诋篇》所载,言绰为王濛作诔,因诔云“余与夫子,交非势利,心犹澄水,同此玄味。”而遭濛之孙王恭的责难,斥绰为不逊之人,怒言:“亡祖何至与此人周旋!”[8](P451)由此可知,时人对孙绰确实多鄙薄之态,究其原因,与孙绰“婴纶世务”的世俗之举息息相关。
至于许询,其“隐”亦非避世绝俗的高士之“隐”。《世说新语·栖逸》载:“许玄度隐在永兴南幽穴中,每致四方诸侯之遗。或谓许曰:‘尝闻箕山人,似不尔耳!’许曰:‘筐篚苞苴,故当轻于天下之宝耳!’”[8](P361)
辞朝廷之征,隐于幽穴,似遗弃尘世,却收诸侯之遗;遭人非议,又强为己辨,足见其“隐”实非真正高蹈出尘之“隐”。王瑶先生曾言:“尽管时代风气使得一般士大夫们都希企隐逸,但一个心迹双寂寞的真正隐士底枯槁憔悴生活,却不是生活在富贵汰侈圈子里的一般名士们和门阀子弟们所能忍受的。”[9](P212)故有此行迹,也不足为怪。其次,明言自己对荣华富贵的企羡之情。《世说新语·言语》篇记载他出都时途经丹阳尹刘惔家,见其家“床帷新丽,饮食丰甘”,便畅言:“若保全此处,殊胜东山。”[8](P71)直接道出自己贪恋荣华的俗世之心,足见他也并非一个身心皆寂寞的真隐士。再者,他虽萧然自致,却又致力清谈。《世说新语·文学》篇载人以其比王苟子,他不平甚忿,硬与王修一较高下,苦相折挫,使王大屈才罢[8](P122),足见其争强好胜之性,其行亦非真正隐遁之人所应为。许询强与王修争辨,苦相折挫,不过为了凸显己之清谈为名士中之胜者罢了,可见许询的“隐”实又是“非隐”。许询还广交其时名流,从王羲之、谢安等世家大族之士,到刘惔、王濛等清谈名流,再到佛教名僧支道林,甚至一代帝王司马昱,他都有交往,其“隐”所含之世俗性显而易见。
孙绰后来一改前之“隐”志,由隐而仕,但他最初向往隐逸的志意诚不可否,实是发自肺腑。孙绰入仕后干了一件大事,即上疏谏阻桓温移都洛阳。想桓温何许人也?晋明帝之女南康公主的丈夫,一个结亲与帝王之家的掌权外戚,类于“孙仲谋、晋宣王之流亚”的野心政治家[1](P2568)。整个朝廷都畏惧他,无人敢对其政令提出异议,在这样的情形下,孙绰居然跳出来上疏谏阻。其不畏权贵,仗义执言的峻切之性于此尽显。他上疏阻谏桓温迁都,遭桓氏之记恨非难,自不待言。《晋书》载桓温以其由隐入仕,前后相悖之举来讽刺他,并加鄙薄之意[1](P1547)。令人感到诧异的是桓温对孙绰的鄙薄是因孙绰上疏谏阻他欲迁都之事,侵其威严,那孙绰正可由此而享誉士林,然而孙绰不仅未获美名,反遭士人之讥。前已论过,如王羲之讥他为“啖名客”,简文也谑其为“利齿儿”。
士之求名,本不可非,《三国志·卢毓传》就载卢毓言:“常士畏教慕善,然后有名,非所当疾也。”[10](P652)何故至孙绰就遭到王羲之与司马昱的讥笑戏谑?时风已变,至东晋之际,门阀政治已彻底形成,世家大族在政治上不仅掌握实权,甚至还达到与皇权相抗衡的局面,“王与马,共天下”就是明证[1](P2554)。这个时候主导着政治的士人,大都出自世家大族,他们一方面手握朝政大权,另一方面,标榜老庄,主张超乎世俗。即干宝所谓:“进仕者以苟得为贵而鄙居正,当官者以望空为高而笑勤恪……其倚杖虚旷,依阿无心者,皆名重海内。”[11](P2186-2187)故他们对孙绰的改志入仕,上疏阻谏等所谓“缨纶世务”的啖名之举自是极尽嘲笑戏谑之所能。
孙绰在《答许询诗》(九章)其八中赞扬了许询的诗才和他高远的情致后,又表达了自己与许询致意的不同,他说许询是“愠在有身,乐在忘生”,而己是“无往不平”,实则他是处处皆不平,若是真的“无往不平”,又何必如此高自标榜。正如世人都羡竹林七贤之潇洒风神,成魏晋一代风流,然《世说新语·伤逝》篇“王戎丧儿万子”条,载王戎丧子后言:“圣人忘情,最下不及情;情之所钟,正在我辈。”[8](P349)连圣人都难做到真正的忘情,何况常人。想竹林七贤之任诞放达,何其令人钦羡。而戎丧子时,依然会悲不自胜。既为人,则有情。孙绰言:“理苟皆是,何累于情。”其所以如此者,正因他无处可放其心,年少时致意隐逸,悠游山水,其隐之初心诚不可否,后由隐入仕,上疏谏阻,亦是遵己之心。其行多随其性而为,故多遭时人讥讽,他的言行在依违之间多番徘徊实是他苦苦寻觅适意之态的心迹显现,然而无论他怎样寻觅,是“隐”还是“仕”,既处世俗,终是难达其初心所愿。
至于许询,终身未仕。上引《建康实录》卷八已言及,以《建康实录》所载观之,似乎许询真为隐逸的高洁之士,但前已论过,他的“隐”实则也带有浓烈的世俗性。不过时人对他就比对孙绰好多了,《世说新语·言语》刘尹云:“清风朗月,辄思玄度。”[8](P74)何以清风朗月辄思玄度?罗宗强先生认为,此是言询之风度有清风朗月之神韵,有一种使人联想到清风朗月之境界[12](P240)。刘注于此篇后引《晋中兴士人书》曰:“许询能清言,于时士人皆钦慕仰爱之。”李泽厚先生在《美的历程》中谈到这时“重点展示的是内在的智慧,高超的精神,脱俗的言行,漂亮的风貌;而所谓漂亮,就是以美如自然景物的外观体现出人的内在智慧和品格。”[13](P95-96)为了突出内在智慧和品格的高雅、漂亮,时人对许询冠以“清风朗月”之景。
其时士人对许询实多呈推崇服膺之态。何以见得?首先,时人对许询善清言多所推重钦慕。除了上引《晋中兴士人书》及《世说新语·文学》篇所载,《续晋阳秋》也言:“询能言理,会出都迎姊,简文皇帝、刘真长说其情旨及襟怀之咏,每造膝赏对,夜以继日。”[8](P268)其次,盛赞许询的高情远致。《世说新语·品藻》载:“孙兴公、许玄度皆一时名流。或重许高情,则鄙孙秽行;或爱孙才藻,而无取于许。”[8](P292)
再次,对许询创作的玄言诗给予很高的评价。《世说新语·文学》载简文帝司马昱称:“玄度五言诗,可谓妙绝时人。”[8](P143)余嘉锡先生论述简文之所以盛称许询者,实因简文雅尚清谈,亦因许询之诗较之刘惔、王濛确高出一头。但先生还谈到晋人多谈玄以製诗,虽一时蔚成风尚,而沿袭日久,便无异土饭尘羹[14](P289)。今以许询《竹扇诗》《农里诗》断句及其断诗“青松凝素髓,秋菊落芳英”来看,若以此较唐诗之佳作,诚如先生所言,“无异土饭尘羹”,实算不上什么,但就其《竹扇诗》和其断诗“青松凝素髓,秋菊落芳英”而言,将其置于玄风大盛之东晋,能于“溺乎玄风,嗤笑询务之志,崇盛忘机之谈”[15](P67)的诗中得此略带清新的小作,亦如于盛夏之时有小股清风徐来之感。正如许文雨《钟嵘诗品讲疏》谓“案,孙、许之诗,未尽平典,亦间有研练之词[16](P26)。檀道鸾在《续晋阳秋》中说:“询及太原孙绰转相祖尚,又加以三世之辞,而《诗》、《骚》之体尽矣。询、绰并为一时文宗,自此作者悉体之。”[8](P143)檀道鸾虽以批判玄言诗的态度在叙述,但他以孙绰、许询二人并称,言二人共为一时文宗,反过来不正说明许询诗在其时的影响之大吗?较之孙绰亦不相上下,而孙绰的文才,极得时人称赞,前引《晋书》已经明载,梁朝萧子显也说:“孙绰之碑,嗣伯喈之后。”[17](P908)都可见孙绰文才在当时的特出,以孙绰、许询并称,足见许询玄言诗受时人推崇之盛。
宗白华先生说:“晋人的‘人格的唯美主义’和对友谊的重视,培养成为一种高级社交文化如‘竹林之游,兰亭禊集’等。玄理的辩论和人物的品藻是这社交的主要内容。”[18](P371)可知时人对许询多加称赞的原因,实因许询清谈之胜。许询对人将己比作同样是清谈名流的王修表示忿忿不平,非要与王修一较高下之举,本身就体现出他对清谈的重视。而他苦相折挫,使王修大屈,终胜一筹的结局,足证他是清谈的实力巨匠,他与名僧支道林并驾齐驱的往复讲难,又见其清谈之妙。此外,他存世的两篇文章《墨麈尾铭》和《白麈尾铭》,所咏之物都是清谈所用之“麈尾”,从侧面反映当时的世风所尚,更体现出许询对清谈用力之深。作为“清谈家风流雅器的‘麈尾’,凝聚了清谈文化的绮丽与辉煌,昭示着士人的倜傥和风流,具有极其深厚的文化内蕴”[19](P197)。所以许询获高情远致之赞,在很大程度上得益于时人对他清谈的仰慕。
但此时的清谈较之魏末西晋时已发生根本转变,陈寅恪先生就曾明言魏末西晋时的清谈多涉及当日时政治之实际问题,与士大夫的出处进退紧密相连,至东晋时,清谈仅为口中或纸上之玄言,已无政治上的实际性质,仅作名士身份的装饰而已[20](P201)。由此可知许询如此用力于清谈,也是为了标榜己之名士风度。可知前引刘惔在清风朗月时对许询的思念,无论出于许询有“清风朗月之神韵”,抑或因他的清谈享有盛名,于刘惔来说,最重要的还是为了凸显自己的风雅足与许询相尚,标榜自己的名士风流而已,这与许询非要和王修一较高下实是同出一辙。许询终生未仕的“隐”为其时名流多所称道,看似超逸出尘,极具高情远韵,然细细察之,亦未见其“隐”之高,所谓高情远致,不过是他努力追寻的希冀和时人对他的标榜而已。
孙绰、许询二人的隐逸观是其时士人出处问题,也即名教与自然问题的进一步深化,士人间的相互称赏恰如余英时先生所说:“亦源于士的个体自觉,即‘称情直往’,以亲密来突破传统伦理形式的精神。”[21](P438)名教与自然的关系问题一直是魏晋士人争论的所在,它作为士人立身处世的一个支撑,实则是为解决士人行为困境而生。至东晋之际,晋室南渡,偏安江左,在西晋所形成的“名教即自然”的名教与自然合而为一的准则对于新环境中的士人已经不再适用,怎样使自己的行为合理化,找到一种适意的生活方式成为士人亟须解决的问题。余英时先生论述他们最终选择的行迹是“礼玄双修,缘情制礼”[21](P432)。所以,当某一士人满足他们的审美情尚时,他们便“称情直往”,对其大加赞赏。
对其时士人的隐仕之择,出处之行,葛洪的《抱朴子·任命篇》言:“君子藏器以有待也,蓄德以有为也,非其时不见也,非其君不事也。穷达任所值,出处无所系。其静也,则为逸民之宗;其动也,则为元凯之表。或运思于立言,或铭勋乎国器。殊途同归,其致一也。”[22](P383)葛洪的立论,似为东晋整个士人群体的出处行迹做了诠释。即使在孙绰、许询二人身上,都可明显见出他们力图调和“隐”“仕”的努力。孙绰在难谢万以处者为优,出者为劣所作《八贤论》时,畅言“体玄识远者,则出处同归”就是明证[8](P145),他为刘惔作诔,评其“居官无官官之事,处事无事事之心”[1](P1992),则是更直白的吐露。“小隐隐陵薮,大隐隐朝市”[23](P1030-1031),成为他们所乐道的隐仕之态,他们的出处行迹从“出处徘徊”淡成“出处同归”[24](P115)。这样,仕与隐的问题在行迹上得到了统一。概言之,孙绰、许询的“隐”都已非传统“隐士” 之“隐” ,他们向往隐逸之心或是由衷所发,但以“隐”标榜之举,不过借此为己博风流之名,以期立于名流之列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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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
2095-0292(2017)05-0102-05
2017-08-10
李静,东北师范大学文学院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魏晋南北朝文学。
[责任编辑薄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