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言作品中的汉语情感隐喻

邵 彤

(黑龙江大学 西语学院，黑龙江 哈尔滨 150080)

莫言作品中的汉语情感隐喻

邵 彤

(黑龙江大学 西语学院，黑龙江 哈尔滨 150080)

当代语言学家认为，隐喻在情感的概念化过程中起着不可小觑的作用。英语中有着大量的、多方面的对于情感隐喻的研究，而汉语中对一些文学作品的汉语情感隐喻研究则多数还是集中在讨论英汉情感隐喻的异同方面。文章以Lakoff的概念隐喻理论和Kövecses的情感隐喻理论为理论框架，结合汉语情感隐喻的认知模式和文化影响因素，对莫言作品中的汉语情感隐喻实例进行分析和研究。

概念隐喻；情感隐喻；情感范畴

一、 引言

G. Lakoff和M. Johnson在1980年合著的Metaphors We Live By(《我们赖以生存的隐喻》)一书中对隐喻进行了概括和分析，他们指出，隐喻不仅存在于人类使用的语言之中，还存在于人类的思维和行动中。此外，他们将概念隐喻分为结构隐喻、方位隐喻和本体隐喻等三种基本类型，结构隐喻指通过一种概念来建构另一种概念；方位隐喻指参照空间方位构建概念隐喻；本体隐喻指将抽象或模糊的思想、情感、心理活动、事件、状态等无形的概念比作具体有形的实体，这样就可以对其进行量化、范畴化等。这三类隐喻不仅是传统意义上的修辞方式，还是人类理解和认知周围世界和新事物的思维和认知方式。根据他们的观点可以看出，这三类隐喻在本质上并不是毫无关系的，而是在某些方面相关联系、相互作用的。由于在汉语中，对某些文学作品中的汉语情感隐喻研究并不多见，因而本文主要以莫言的作品为对象，在英语隐喻理论的基础上，分析其汉语情感隐喻的特征和表达方式。

二、 情感隐喻的情感范畴

Kövecses在他的著作《Metaphor and Emotion》一书中指出，用于表达情感隐喻的始源域在多种语言中其实是共享的，那么英汉情感隐喻的范畴也应如此。基于Kövecses的理论，情感隐喻的情感范畴主要有六类，下面以其中较为重要的三类进行说明：

(一)强度

情感的强度可以通过实体、生理变化、行为等始源域来体现。当情感被隐喻为人类的行为时，其夸张、幅度或影响程度就成为决定情感强度的重要因素，如“他微微一笑”和“他乐得咧着嘴大笑”两个例句中，同样是表达“高兴”的情感，但程度不同，前者情感强度较弱，后者较强。

(二)控制

情感可以既被人类控制，也可以被某些外界的因素所影响。举例来说，本体隐喻类型中的容器情感隐喻就可以从这两个角度明确表现出“控制”这一范畴，一方面，当人类可以控制情感时，容器隐喻的表现形式就是将液体强制压制在容器的内部；另一方面，当人类由于某些外界因素没有能力控制情感时，容器中的液体或气体就会不受控制地溢出或者漏出。在某些文学作品中，失控的情感隐喻表达往往能使小说的情节发展产生冲突、转折或推上高潮。

(三)积极和消极评价

人类的情感多种多样，而这一范畴主要指的是积极或消极的情感，如“高兴或悲伤”“喜爱或厌恶”等。当然，还有一些情感并不能直接归于这两个类别，它们相对这些情感更加复杂，如“贪婪”或“爱情”。

三、汉语情感隐喻的文化背景和认知方式

英汉情感隐喻的理论基础和情感范畴有很多共同之处，但二者的表达方式仍有许多不同，这是由于英汉文化背景和认知方式存在一定差异的原因。因此，下面就从这两个方面对汉语情感隐喻的特点进行分析。

(一)文化背景

情感隐喻是人们通过认知和体验世界来表达心理状态的一种方式，虽然汉语情感隐喻的分析在很大一部分上都是基于英语的理论框架，但是由于中国的文化背景和传统思想，也使得汉语的情感表达方式也有其独特的特点。中国人从古至今一直崇尚“阴阳”学说和“五行”学说，这两个学说一直影响中国人的思维和语言。

1.“阴阳”学说

这一学说提出，宇宙万物的“阴”与“阳”既刚柔并济又对立统一，二者分别可以表示具有消极或积极特性的情感，如“阴”何以表达“悲伤”“失落”“羞愧”等情感，“阳”可以表达“愉悦”“兴奋”“骄傲”等情感，具体关系如表1和表2所示：

表1 阴阳对立

表2阴阳对应

阴阳消极积极内部低向下液外部高向上气阴阳动静冷暗弱软热亮强硬

2.“五行”学说

五行即“金、木、水、火、土”，与自然界和人体都有关联，自然界中的事物与人的五脏六腑、生理构造都有着相互联系的规律和特征，很好地说明了中国人具有“整体性”思维，即“天人合一”，因而“五行”学说可以用来解释和说明人类的情感与自然界之间的联系。

(二)认知方式

1.和谐性和个体性

根据以上学说可以发现，汉语情感隐喻的表达方式具有和谐性的特点，中国人善于用整体性的思维和认知方式，强调事物之间的关联，以此来理解和认知抽象的概念，如“他担忧的满面愁容”“她满心欢喜，不知道像谁诉说”。在英语中，人们更加重视事物本身的特质，强调用个体的特征或状态表达情感。

2.直觉性和逻辑性

在中国的儒家、道家和佛家中，都提到“直觉性的重要性”，指人们通过自身实际的体验、领会、灵感等方面，靠灵感而非逻辑，重直觉而轻论证，用形象化的语言来表达情感，如“他们都高兴地眉开眼笑”“这些孩子们都手舞足蹈了”。而在西方人的表达方式则正相反，他们注重运用逻辑思维来分析抽象的概念，从具体的事实出发，进行推理和概括。

通过以上对汉语文化背景和认知方式的分析可以发现，在汉语文学作品中的情感隐喻表达人物情感时，一般注重于表现人的面部表情、身体器官以及身体行为的整体的、直观的状态和变化，展现出栩栩如生的画面，有助于将读者更好地带入情节和理解作品意义。

四、莫言作品中的实例分析

通过前文的分析可以发现，我们可以在英语的理论框架的基础上，结合汉语的文化背景和认知方式，来分析汉语的情感隐喻。因此与英语隐喻的分类一样，汉语隐喻也可以分为结构隐喻、方位隐喻和本体隐喻等三个类型。并且，情感隐喻作为概念隐喻的重要分支之一，其分类也应与概念隐喻相同，因而下面就以这三个分类为出发点，对莫言的作品《红高粱家族》中部分情感隐喻进行举例分析。

(一)结构情感隐喻

1.“自然现象”情感隐喻

人们通过体验和认知世界的方式表达情感，那么周围的事物和现象都可以作为始源域映射到情感这个目标域之上，而自然现象在人们的日常生活中是最常见的，自然现象有很多种，如阳光明媚、刮风下雨、雾气缭绕等都可以用来隐喻情感，在《红高粱家族》中有许多相关的实例：

(1)十五年风雨狂心魂激荡。

(2)众人互相观望一阵，脸上都有一种不甘罢休但又心忧畏惧的混浊云雾。

(3)父亲是标准的干号，两只眼睛又枯又呆，光打霹雷不下雨。

以上三个例句中，“风雨”表达了激动、不平静的情感，“混浊云雾”表达了极度忧愁但又不知如何是好的情感，“光打霹雷不下雨”表达了极度悲伤，眼泪已经干涸的心理状态。这些自然现象都非常形象地表达了人物的心理状态和情感，能够使读者有身临其境、感同身受，这主要是由于这种情感隐喻与人类体验世界的过程是相互联系的。

2.“颜色”情感隐喻

颜色是人类在日常生活中可以通过多种方式体现，是一种人类体验世界不可或缺的因素，同时，通过刺激人类的视觉神经，不同的颜色可以使人们产生不同的情感，因而，在语言学中，颜色也可以用来表达或理解人类所的情感。莫言擅长使用颜色来表达人物情感，尤其集中在人类的面部，在《红高粱家族》中有几个有关人面部的颜色情感隐喻：

(4)“没有……”他焦黄着脸说，“湾里有怪……”

(5)小孩脸色通红，老头脸色黧黑。

(6)他已面如菜色。

以上例句中，“焦黄”表达了极度恐惧的心理状态，“黧黑”则展现了一种麻木不仁、充满绝望的人物情感状态。可以看出，不同的颜色可以表达不同的情感。然而，同样的颜色，在不同的语境之下，表达的情感也会有所不同。因此，例6中的“菜色”与“焦黄”的基本色均为黄色，但表达的情感不同，前者是“恐惧”，后者为“疲惫不堪”。

(二)方位情感隐喻

认知语言学认为，方位在人类的抽象情感的概念化形成的过程中起到非常重要的作用，下面以“上下”和“前后”两种常见的方位类型为出发点进行分析。

1.“上下”方位的情感隐喻

根据G. Lakoff和M. Johnson等人的研究，英语中有“HAPPINESS IS UP”和“SADNESS IS DOWN”的概念隐喻方式，同样，汉语中的情感隐喻表达方式也是这样。

(7)骡子倔强地高昂着头，死死不肯移步。

(8)她耷拉着脸，一副不高兴的样子。

以上例子中，“高昂”和“耷拉”非常直观地表现出作品中人物在特定的语境中的情感状态，有“骄傲”和“倔强”，也有“愤怒”和“失落”。

2.“前后”方位的情感隐喻

除了上一部分提到的“上下”方位以外，“前后”方位也可以恰当地表达情感。《红高粱家族》中此类情感隐喻也比较常见：

(9)他们有勇往直前的牺牲精神。

(10)吓得骡子在席棚口一直后退。

以上两个例句中，“前”表达了“英勇无畏”“大胆”等情感，“后”表达了“胆小害怕”“恐惧”等心理状态。

以上对两种方位情感隐喻的分析都说明了其在文学作品中的广泛应用和重要作用，不但可以形象地表达人物情感，使读者投入其中，而且增加了作品的趣味性和丰富性。

(三)本体情感隐喻

物质或实体是人类体验和认知世界获得的最早的经验，而情感作为一种离散性的抽象概念，更需要借助物质或实体的帮助使人们充分地理解和认知，因此产生本体情感隐喻。

1.生命体情感隐喻

本体情感隐喻中的物质或实体既可以是有生命的，也可以是非生命的。在《红高粱家族》中，以生命体为始源域的情感隐喻更为常见，尤其是以“动物”或“动物的行为或特征”作为始源域：

(11)王文义舌头吐出，目光好似蜥蜴，呆板不转。

(12)他用阴鸷的老鹰的目光盯着奶奶，好像随时会扑过去把奶奶吃掉。

在以上例子中，“动物”的外形、行为或性格特征作为始源域被映射到目标域“情感”上，表达“呆滞”“惊吓”“凶狠”“狠毒”等情感状态。这类情感隐喻将人类的情感与动物等生命体的某些特质联系到一起，体现出莫言作品中常见的狂野、淳朴的文字特征。

2.容器情感隐喻

人的身体或内部的五官和五脏六腑都可以作为一个整体来隐喻成容器，而容器中的事物，如液体或气体，则可以隐喻为情感。同时，液体或气体的状态或属性可以表现出情感的强度、控制等范畴。

(13)父亲的眼里噙着泪水。

(14)铁板会会员们把满腹怒气都集中在他的身上。

以上例句中，人类的“眼睛”和“肚子”被看作一种容器，而其中的“泪水”和“气”非常形象地表达了人物的情感以及其强度。

3.生理状态情感隐喻

在汉语中，生理状态情感隐喻可以说是表达人类情感最为直接的一类隐喻，情感的状态和强度变化可以通过各类身体器官的一些生理状态直观地体现出来。“五行”学说中，“心”是各类器官的核心，可以支配其他器官。“心脏”的跳动或疼痛等状态都可以用来表达情感的性质或强度。例如：

(15)父亲心里惶惶，跃跃欲起，被罗汉大爷按住了肩头。

(16)听着外曾祖父的胡唱，奶奶一阵寒战从心里往外抖。

以上两个例子分别表现出“不安”“恐惧”的情感，人们的情感状态直接反映在“心”的状态上，体现了人类身体器官在表达人类情感过程中的重要作用。

4.行为情感隐喻

与前面提到的几类情感隐喻一样，行为情感隐喻也可以使人类的情感直观地表现出来，人们通过对周围世界的细心观察和体验，在看到某些行为或描述行为的文字时，人们就可以很快理解情感的类别或性质，通过行为的夸张或影响程度，又可以辨别情感的强度。以下为《红高粱家族》中的行为情感隐喻实例：

(17)奶奶哆嗦成一团。

(18)奶奶站立不稳，跌坐在椅子上。

(19)吴老三的嘴开张困难，在地上捣蒜般连连磕头。

(20)郎中忽然狂笑起来，笑得前仰后合，胳膊乱扭腿乱蹬。

以上例子中，行为各异，分别表现出不同的情感状态。“哆嗦成一团”表现了一种浑身寒冷的状态，表达了恐惧、害怕的情感；“站立不稳，跌坐”表达了听到某种消息受到打击，不敢相信，震惊的情感；“连连磕头”表达了人物急于表明某种态度，焦急慌乱的情感；“前仰后合，胳膊乱扭腿乱蹬”的行为夸张程度非常形象、恰当地表现出情感的强度，即兴高采烈、极度开心的情感状态。

莫言的作品具有浓烈的乡土气息和本体特色，善于在描述普通生活的文字和情节中体现一定的人生哲理，其中的情感因素是隐含、复杂而又丰富的，而他对于情感的描述又一般都是比较粗犷的，他经常使用一些略显粗糙的语言描述人物的情感或心理状态，当这些语言与情感隐喻的表达方式结合到一起时，就会有直击读者心灵，使他们投入故事情节中。

五、结语

本文基于Lakoff的概念隐喻理论和Kövecses的情感隐喻理论，结合汉语情感隐喻的文化背景和认知方式的特征，分析莫言作品中的汉语情感隐喻实例。国内学者对于文学作品中汉语情感隐喻的研究并不常见，从认知语言学角度对其的研究也不多，这就造成对汉语情感隐喻的概括和分析不够全面的现象。本文仅以莫言作品为例，对汉语情感隐喻进行大致的分析，并不足以概括其全部的认知模式和表达方式。因此，希望今后能借助更多体系和理论，从多方面对汉语情感隐喻的表达和特征进行更加深入的挖掘和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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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ChineseEmotionMetaphorinMoyan’sWorks

SHAO Tong

(Heilongjiang University,Faculty of Western Languages and Literatures,Harbin 150080,China)

Contemporary linguistics proposes that emotion metaphors display human emotion specifically and vividly. There has been an immense amount of concrete research on English emotion metaphors, whereas in Chinese, not many studies of emotion metaphor have been conducted in some Chinese literary works. Most research on Chinese emotion metaphors has so far focused on the differences between English and Chinese emotion metaphor. This thesis analyzes the emotion metaphor examples in Mo Yan’s works on the basis of G. Lakoff’s Conceptual Metaphor Theory and Z. Kövecses’s Emotion Metaphor Theory, and combined with Chinese Emotion Metaphor’s cognitive characteristics and cultural interpretations.

conceptual metaphor; emotion metaphor; emotion category

I207

A

2095-0292(2017)05-0125-04

2017-07-10

邵彤，黑龙江大学西语学院硕士研究生，主要从事英语语言文学研究。

[责任编辑薄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