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行清
一
蜈蚣被毒蛇咬了一口,大夫要截肢。蜈蚣说:幸亏咱腿多。大夫说:大兄弟,想开点,以后你就是蚯蚓了。
这是一条手机短信。
李姐总是这样,人未到就先闻其声。李姐在电话里还讲了,她这次下江南,心里横竖装着一把刀子,她要杨继泉无论如何,把那拖欠十几万货款给她解决了,这笔货款已欠下不少年头了。电话是李姐大半个月前打来的。
杨继泉心想,李姐这不是让他掂量掂量她话的分量。杨继泉这大半个多月来,抛开李姐的话不愿去多想,有些事情不是他愿意去想,就能痛痛快快地解决了的。既然他现在凭空想想又解决不了的问题,为此而费尽心机,干脆就不去想它。但第三天杨继泉出于礼貌,不得不去旅馆见李姐。其时,杨继泉已知道,李姐到他们江南小镇上已经三天了。这三天,不用说,杨继泉心里沉住气,自作聪明,没有抛头露面。
杨继泉一直坚持着,那天傍晚时分,不得不走进李姐所住的旅馆,他甚至不用打听就知道。李姐住的房间一般都是门洞大开,电视机的声音开得很响,黑暗的楼道里,荧屏光束一闪一闪的,一会儿红,一会儿蓝,一会儿白……还有李姐的东北大嗓门,很随意地放声说笑,都可能传入杨继泉的耳朵;然后,杨继泉只须循声而去就是了。
可是当晚,杨继泉好像没有再听到李姐的大嗓门,但他还是凭自己的感觉很快找到了人。
杨继泉进了李姐的房间,李姐侧身卧床小憩,一咕噜爬起来,激动得啊呀妈呀的叫着……亲切地拽着杨继泉的手不放松,不须说真有久别重逢的那股子热情,而后却让杨继泉始料不及的是,李姐膝下一软,双腿哆嗦,扑通一声给杨继泉跪下了,说:大兄弟,这一回你可真要帮你李姐这个大忙了。
李姐说他们厂里很快要进行改制,什么樣的好事儿赶到一块了。单位早已策划好裁员方案,李姐四十出头,这个年龄也就等着逆来顺受。工厂规定凡是过去个人与厂里,有经济纠纷的,一律要将自己屁股上的屎,限期内洗刷干净,以便下岗,失业之后,不进澡堂闻不到屁股沟子有臭屎,否则厂里不予办理和发放个人失业补偿金。
个人的小胳臂哪里能扭得过厂里。关键这年头,个人失业补偿金,日后对一个普通的下岗职工来说,绝对不是一个小数目。也是一个人几十年如一日,兢兢业业的辛苦工作;如何从一个青春,活泼可爱小青年,步入中年,一不小心就变老……
杨继泉忙扶起李姐,因为房间没有关门,注意影响,都一个镇上的人,叫人看见了还不知怎么一回事儿。这时李姐抽泣有声,不停地抹眼泪。杨继泉一时束手无策,只好安慰说:好好,李姐,我想办法,此事事关重大,直接关系到你个人的切身利益,我杨继泉也不敢含糊,就是砸锅卖铁,这一次也要凑够你的货款……
谢谢你,谢谢,大兄弟……李姐死死抓住杨继泉的手不放松。杨继泉说:我这也是刚从外面回来,灰头土脸,还没有到家放个屁就先来看你。
谢谢,大兄弟……李姐一脸激动,泪眼婆娑地说:李姐下半辈子的幸福,就拜托给你了。
放心,李姐。杨继泉话既出口,已经刹不住车,而且越说越离谱,越来越慷慨激昂。当他出门离开李姐房间的那一刻,心里有些沉甸甸的,并开始后悔。
杨继泉本来想安慰安慰李姐,没想自己说着说着一股子热乎劲儿就上来了,拔出萝卜带出泥;而且搞得这么认真,有鼻子有眼,跟板上钉钉儿似的……好像杨继泉银行里存有几百万,底气十足,牛气冲天。
杨继泉不是不知恩图报的人。过去,杨继泉起家办厂时,与李姐有着深厚友谊,那时杨继泉还是一个乡下农民,抡着十几公分宽的扁锄挖泥水田,江南田地少,少得连那些本来靠牲口干的活儿,也要人顶替牲口去干了;也只有人去干,才能施展得开手脚。同时,杨继泉还只是乡镇上一个集体企业的工人。杨继泉那时心里明亮着呢,他骨子里不失乡下农民的朴实,厚道,却又透着某些南方人那种精明干练。因为杨继泉心里有数,早已视这个东北女人为财神爷了。
东北人喜欢喝白酒,李姐也不例外,酒场上李姐痛快而且直爽,豪气冲天。杨继泉有一次去李姐房间,恰逢李姐小酌,来人便是客,有酒有菜,还有大半只咸鹅。李姐喝酒不让走人,就给杨继泉满满倒上一茶杯。杨继泉也很干脆,像喝白开水一样一饮而尽,然后将杯子底朝天倒过头来给李姐看,博得李姐热烈响亮的掌声和阵阵的喝彩。当杨继泉知道要离开时,才感到天旋地转,头重脚轻,走不成路的杨继泉干脆头一歪,倒在沙发上呼呼地大睡了一觉,醒来已是满天繁星。半夜尿憋醒了,顺着墙找厕所,一手用力打开铝合金窗户,要不是李姐觉察当天要出点什么事,杨继泉就从二楼窗户跳下去。
也就在此时,杨继泉对李姐说他要办加工厂,销售和生产技术都不成问题,就是缺少资金,还望李姐大力支持他一把。李姐二话没说,从东北一下子给发来十几吨原材料。而杨继泉并没如他所说加工成产品,而是直接转卖给了别人,凭借自己的小聪明小有成功。杨继泉觉得自己的一颗火热的心,也一下子膨胀燃烧了起来,当初银行自己名下现金存款十几万元,连柜台办储蓄的漂亮的营业员,也愿意朝他憨厚和自信的脸上多看几眼。杨继泉当时心里那份得意与幸福、自豪,觉得自己今后做为一个男人,也有足够的资本了。
二
这些日子,杨继泉早出晚归,神出鬼没,早上四五点起床出门,晚上两三点才开着车,幽灵一般地回到镇上……好几天了,李姐实在难得机会去接近杨继泉,尽管李姐住的旅馆离他的加工厂很近,近在咫尺,却连见杨继泉一面都觉得十分困难,难于上青天。李姐怎么不急呢?
——杨继泉他娘的才不像我李姐这么急,因为我李姐没欠过他一分钱。那些日子,李姐现在于公于私没有任何理由再放松对杨继泉的警惕,杨继泉这么多年来因这一笔笔的货款,一直顺顺利利地牵着李姐的鼻子走……
李姐知道这些日子,还有很多事令杨继泉直挠头,十分苦恼和头痛。杨继泉发愁他的那个车灯玻璃厂了,也就是他几年前急于上马的那个车灯玻璃厂。
杨继泉刚上马那个玻璃厂的时候,李姐曾劝说他,还是慎重考虑一下上与不上?出于老朋友的深情厚谊,李姐就斗胆的这么进了一言。李姐的意思很明白,也再清楚不过了,最好别上了,光头上爬虱子——明摆的事嘛。
因为当时像这样的车灯玻璃厂,你追我赶,镇上一窝蜂上了好几家,而且销路又不怎么好。但杨继泉不已为然,他说:多个厂子只是多个竞争对手,多个会爬的小蚂蚁,龙有龙路,虾有虾道,只要不是歪门邪道。
现在都什么年代了,是不是个人都想挣钱,是不是个地方都去挣钱,都这样下去,干什么没有竞争,国外当总统也要狗咬狗的竞选;我们不怕竞争,市场竞争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你死我活,鱼死网破……
杨继泉不知是否胸有成竹,还是头脑发热、发胀,这时候听不进别人的劝告,更别说李姐。李姐的话只好说不到一半,没法再往下多说,就很理性停止了,没有说出来的话,也只好咽回肚里去。李姐不知是否该留到下一个世纪再去说,因为李姐说这一句话的时候,正值 1999年的冬天。
数一数李姐来镇上十好几天了,她开始度日如年。她觉得自己现在人到中年,脚步放缓,儿女情长,多愁善感,人真的快老了,老了就会变样,变得颓废,不仅仅是人的表面现象,更重要的是心理作怪……
李姐甚至不愿有这样的感觉。但这样的感觉好像与生俱来,到了这个年龄,不可抗拒,仿佛无时无处不在,不经意之间它就来袭击你。而谁又能想象李姐的过去在这个镇上,最初她快活得像个少年,青春有活力,一刻也不闲着。
即使闲着,她欢快活泼,也有闲情逸致,去镇北头一条小溪边散步,她熟悉江南的青山绿水,眼里尽是乡间野外花花草草的影子。她特别喜欢这江南小镇,去看清清的溪水,欢快的流淌,还有自由自在徜徉在溪水的小鱼小虾……散步使她忘掉时间,忘掉烦恼,忘掉自己的痛苦,一身负重很快得以释放,心情变得很轻松,一切又变得好起来。
后来听说杨继泉的那个玻璃厂,一个月要白白搭進去好几万……李姐已经来时看出杨继泉满脸的愁苦,那一切不都已清清楚楚地写在他的脸上吗?其实杨继泉这边还有个加工厂,这边的加工厂办得不错。也许正因如此,支撑着杨继泉的虎胆雄心,一拍板又上马了一个玻璃厂。
于是这边的厂叫那边的玻璃厂拆来拆去,拆得没完没了,没皮没毛,满目疮痍。好端端苦心经营多年的一个工厂,就这么糟蹋了;毫无疑问,这其中也有李姐当年倾注的心血和当初冒大风险给予杨继泉大力相助,让人看在眼里,痛在心上。说起这些,李姐后悔连连,真的什么心情也没有。
三
现在,杨继泉这边的一个加工厂,叫他乡下的黑脸老婆刘月琴来管理,这是一个对李姐没有多少好感的女人。所以李姐几次路过杨继泉的加工厂门口,总是三思而后行,即便前脚踏进大铁门内,望而却步,结果又转身离去。
李姐本想进去探听一下,杨继泉近些日子都在干了些什么,他难道不明白李姐以极大忍耐,还有煎熬,在这儿苦苦地等他。但有碍于杨继泉和马小姐那件事儿,而使刘月琴对李姐耿耿于怀,冷眉斜眼,这才是李姐头几天没有贸然进去加工厂的主要原因。
这一切都来得如此之快。当年,由于李姐的大力支持,短短的几年时间,杨继泉的加工厂资产近百万,即使是在江南这样富裕和经济发达的小镇上,也是声名显赫。从此杨继泉行走在他们的小镇大街上,身板十二分的硬朗,人五人六,开始用湿水的梳子理顺了蓬乱的头发,开始用洗头膏代替肥皂和洗衣粉洗头发了。
尽管如此,杨继泉一直对李姐说他坚信自己,身为地地道道的一个老农民,不失做人的本分,不失厚道,吃水不忘挖井人,发誓永远要把李姐当作自己的大恩人;所以酒摊饭桌上,推心置腹,二人好得不分彼此。但也有几次喝醉了酒,杨继泉管不住自己的手脚,轻言放纵,不老实朝李姐身边凑,却被李姐有力地挡了回去。
李姐徐娘半老,这身子皮肉都松了,没了光泽,失之圆润与弹性,捏不出来水还有什么意思。李姐说,方桥镇上有个休闲岛,金屋藏娇,美女如云,不失品位,一饱眼福,杨老板不防一去。
杨继泉吃吃一笑。看着眼前的李姐,发现她眼角已有鱼尾纹,耳后的脖颈也松弛下来。但他当时并没有快马加鞭急于去方桥镇,而是后来杨继泉上马玻璃厂那一阵子,求人的地方多,烦心的事也不少,必要的时候,去轻松快活一下,到这里敲敲背。
那家老板就和杨继泉见面的次数多了,越来越熟,不断地给杨继泉传递和透露最新的消息,无非是新来张小姐,李小姐的根底。这也是老板为拉拢生意,经常怂恿顾客对服务员进行色情挑逗,放长线钓大鱼。所以光顾的顾客都很眼馋,都很花心,都很随便。休闲岛按摩敲背、打眼、局油、修面的都上三楼,单间收费八十元,而下面普通铺位只能收一半还不到。
对于休闲岛老板热情过分的推荐,杨继泉却不动声色,大度的一笑了之,待见不见。直到有一天,休闲岛老板又说有正宗的货色来了——刚来了两名理发的女学徒,二八芳龄,透明透亮的像矿泉水一样纯净,像百合花一样清纯,货色正宗,绝对没一点虚夸。
杨继泉才开始注意到了马小姐,动了不少心思。马小姐于是就成了馋猫嘴边的一条小鱼,因为杨继泉确已看出马小姐年轻的成分,某些地方露出女孩子天真无邪和幼稚。那些经常被点了名的小姐,都要上楼单间服务;而马小姐不愿上楼,别人叫了她也执意不去。在此之前,马小姐学艺不卖笑。
接触接触才是最重要的。杨继泉毕竟是过来人,老谋深算,好像情场老手。马小姐不上楼就依了她,也不生气,而且表情自然,态度谨慎而不失礼貌。还没有得到马小姐的芳心,暂且也不好去勉强,好像是委屈求全,其实是欲擒故纵……
不出三个月,杨继泉在方桥镇上租了房,三室一厅,家具和厨房里锅碗瓢勺,一应俱全。马小姐一个人住,宽绰有余。天机不可泄露,这事儿除了李姐之外,杨继泉对李姐说都没告诉任何人,杨继泉自以为是全封闭了。但事情还是很快败露,杨继泉十分后悔,那日,他从家里拿了一条毛巾被和两袋洗衣粉,露出一点点蛛丝马迹。
刘月琴后来一直追问他从家里,拿了一条毛巾被和两袋洗衣粉送给了谁,今夜准备出去和谁同眠共枕,和谁又过一家?是不是在外面养有几个白白嫩嫩的小婊子……其实,刘月琴瞅准机会不会放过他,出门进门,在其身后盯得紧紧的,早已是隔岸观火,临窗望月。
刘月琴眼尖,杨继泉措手不及,防不胜防。
事出之后,杨继泉心想一定要把事情尽快处理好,不尽快处理好要弄出大事情来。那些日子马小姐生病了,死活不愿意去医院,不打针不吃药,她要去死,病成那个死鬼样子。杨继泉害怕了,吓得连手机都给了她,有事随时好联系,人命关天,可不是闹着好玩的。一闹一夜不能归,杨继泉夜夜合不上眼。
杨继泉无奈,只好让马小姐安心地住下来。然后时间一长,慢慢变冷,事情冷却下来,头脑清醒,才好处理。杨继泉想感情这东西是不能拖,不能搁,每个人都是有惰性的,时间久了,就不想那么轰轰烈烈……
但杨继泉肯定不会想到,几个星期之后,他的老婆刘月琴气势汹汹地领着一帮人,去方桥镇大闹了一场,将马小姐从出租屋里揪出来,床单被褥扔了一地,踩在脚下,踏上泥土,还不解气,劈头盖脸痛打痛骂马小姐一顿,然后将其赶出方桥镇。
四
就在杨继泉在山东即将拿到二十万货款的时候,他接到刘月琴打来的电话,说:你的那个疯女人来厂里胡闹了。
杨继泉问哪个疯女人?
刘月琴说;你搞过多少疯女人,现在分不清哪个了?
胡说八道,杨继泉又问怎么胡闹了。
刘月琴没好气地说,她怎么胡闹你不比我更清楚,更有感觉,当人的面就脱裤子,没脸没皮,她没当你的面脱过裤子?
杨继泉不语,只吃吃地笑,他知道刘月琴死难缠。因为刘月琴一直认为自己男人变坏,跟这个在男人堆里大声大气的说笑东北女人,有直接关系。
过两天就回去。杨继泉等刘月琴把话说完。
你得马上给我爬回来,这事情传出去多不好,我还做不做生意了?
楊继泉这才相信刘月琴的话,驱车连夜从山东赶回来。
第二天早上,杨继泉在刘月琴骂骂咧咧声中起了床。自从他和马小姐一事败露,刘月琴嘴上一直要与杨继泉离婚,雷声大,雨点小。其实杨继泉心里十分明白她怕来真的。杨继泉既不想家里红旗倒下,也不想外面彩旗飘飘。离婚会导致家庭破裂,就懒得理会刘月琴,一个乡下女人,她爱骂让她骂去,就当耳旁风。其实他在家时间很少,听她的骂声极为有限。后来杨继泉因玻璃厂里事情,实在忙得团团转,就将加工厂交给刘月琴去管理。刘月琴决心离开麻将桌,好像无师自通,自己也找到了感觉,很快入门,天天忙于生意,有事可干了。不行就请教杨继泉,总归有求于人,骂声也就渐渐少了,马小姐的事儿总算平息下来。
几个星期之后,李姐不得不踏入杨继泉加工厂的大门。其实,李姐进厂也只是了解一下,杨继泉近来几个星期的去向,关心自己的事情进展如何。
刘月琴不正眼看李姐,说外边现在不正经的女人多,杨继泉又是一只不能见到腥味的猫,谁知道他又去哪儿鬼混了。李姐知道刘月琴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但也没办法。一连几天下去,刘月琴怪声怪气,一直拿这样的话呛人;李姐心一横,干脆一屁股坐在办公室里天天等。这样一搞,刘月琴开始不耐烦了,还有满脸的不高兴。
李姐坐在办公室里,刘月琴心里就不舒服,更重要的是影响她做生意,所以她想办法打发李姐走人。
哪里来这么大的骚劲儿,一天到晚急着找野男人,是个男人不吓得躲起来才怪呢,所以杨继泉还算他妈的聪明……刘月琴嘟囔说。
李姐一听火更大了,东北人直脾气。二人吵了起来,唇枪舌战,互不相让。结果就出现刘月琴在电话里,告诉杨继泉的那一幕。李姐在办公室里,装疯买傻,脱得一丝不挂。客户们落荒而逃,刘月琴最后叫人从生产车间喊来五六个女工,才将李姐死死地按住,扯来一个旧床单裹着……
杨继泉于上午九点多钟去找李姐,这时李姐还没有起床。杨继泉站在门口,让房间门就这么敞开着,杨继泉眼神里似乎有一些不满,仿佛在责备李姐不应该这么做,站了许久,还是一言不发。李姐一见杨继泉,背过脸去,用被子蒙着脸痛哭,可以看出李姐哭得很伤心,她的眼睛红肿红肿的。杨继泉就站在门口,一根烟接着一根烟地猛抽,扔一只烟屁股,就使劲用力在地上踏。
好半天,杨继泉才说话。其实他很想说,他不乐见李姐这么做,李姐我们无论是在什么情况下,过去和将来都是有老交情的,这么无情无义,没皮没脸地做,既损人又害己。可他开口却说,李姐你曾经对我说过,十几年前,你来到这个镇上,每月都如约而至,那时你们厂里产品生产剩余,堆积如山,厂里号召人人皆可参与销售;你从工厂车间里大胆地走出来,开始勇敢地面向社会,面向市场,你还怀疑自己从此还是不是一个工人了。
因为你这一走,离开工厂,离开了车间,也脱离了你原来的生活轨迹,你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城市和亲人;因为你大胆的这一走,也走出你的困境,你说那是一个让人觉得多么困惑,又十分美好的年代,那是一个面对挑战,面对风险而又不失机会的年代;那时你是多么年轻,年轻多么美好,年轻是机会,年轻是财富……
是啊!那时李姐每月都来一次江南小镇,意气风发。不因为什么,这是李姐的工作,然后从收到的货款中提起报酬,她从丰厚的报酬中,获得极度的欢愉和快乐,并且私欲膨胀……
这绝对不是什么好事儿,李姐后来这样告诫过自己。李姐一月提起报酬,相当过去当工人时几个月的工资,但工作好像无情地剥夺了她的睡眠和缩短她的生命……她只顾一月一趟的来,数完了十二次,一年就这么完了,说完就完了,一年这么快……
如果有一天,黄土能变成金子,她发誓就不再来这里了,她说她应该选定,并永远缩回紧靠长白山边缘的城市去,也许那样会延长她的生命,和珍惜她生命的每一天,就像一首歌中唱的那样好听,或许这也是她珍惜自己生命的最好办法。她甚至认为再也没有,再也找不到比这更好的办法了。但现在不行,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李姐想总有那么一天,她会义无返顾地辞去这种工作,然后她会很好的安度余生,尽享晚年;钱再多,银子再好,死后带不进土里去,那都是有代价的,是牺牲自己的生命和家庭的幸福换来的,她就是这么想的。
好了,李姐我也要明白的告诉你,你要问我这一个半月我都去干了些什么。杨继泉说,李姐你要明白,我现在也和你一样,你往南跑,我往北飞。山东一家农用车厂欠我七十多万,我杨继泉这次白白送了二万多礼品,往返四五次,总算菩萨开了眼,答应付给二十万。我希望这次把你的事彻底摆平,圆满地画上句号,然后你能顺顺当当带上你的十几万货款,满意回到你东北去;如果我讲的有半句假话,李姐你就用这把刀劈了我。
杨继泉打开包,一把崭新的菜刀哐地一声落在地上。这把刀子是杨继泉回来的路上买的。当他听说李姐在厂里胡闹的事,他心里很堵,他不知是不是当初李姐心里横竖那把刀子,已经发生了转移,现在他心里好像也横着这样一把刀子。
都是我在给你添乱,大兄弟,我误解你了,误解了好人,我也没办法,我等得着急呀!在这儿我一天也呆不下去了,我的精神都要崩溃了,今年正值我女儿高考……
杨继泉知道李姐离婚了,现在女儿是她的一切。
其实这些日子我也和你一样,痛苦地煎熬着,住在旅馆里度日如年,那有什么办法呢?为了不让其他事情干扰,烦心,和打乱我这次出门收款的计划和决心,我干脆关掉手机;眼看着就差那么两三天时间,你就没这个耐心了。
五
杨继泉陪了李姐一个上午,和李姐说说话,开导开导李姐,总算看到李姐的脸上阴转晴,有了笑意,情绪也慢慢稳定下来。锦上添花,乘胜追击,杨继泉决定叫李姐一块出去走走,出门散散心,顺便去吃顿饭。
中午,在镇上美食人家饭店。杨继泉说他过去经常来,因为便宜,大众消费。杨继泉竟然食欲大振,后来他说早上和老婆刘月琴吵架,生气没吃早饭,饥肠辘辘,两顿饭就当一顿饭去吃,自然胃口大开。还喝了几杯米酒,本来杨继泉当天心情不爽,他们要了一壶米酒,后续才接上喝白酒。杨继泉大杯大杯倒酒的时候,李姐用手还拦了他一下,说少整一点。
杨继泉说:没关系,何以解忧,惟有那什么?
李姐说惟有杜康。
这不是不要钱,替人家厂家做广告嘛?
你以为呢?
自己花钱买酒,吃亏,让别人发家致富,捡了大便宜,没的便宜占。杨继泉说,再喝上一杯杜康酒,煞气要大些,是个男人不能没有事业,有事业就有困难。困难当头,顶过去一阵子就好了,就没什么事儿了,大男人要经得起大事体(情)考验……
杨继泉之所以这么说,是他真诚希望他的话对李姐有所启示、感召,以唤醒李姐当年的豪情。李姐当年曾有过人的胆识和一手通天的本领。但李姐如今不能抛开所有的顾虑,有些事是不容你思前想后的,越想越顾虑重重。这样胆子就会变小了,心变老了,反应变迟钝了,离死就剩下一步之遥……杨继泉知道李姐这些年窝在家里没出门,工厂不景气,在家静坐思过,没了斗志,与过去的李姐简直判若两人。
结果杨继泉不只是多喝了一杯酒,而是一杯接一杯地干下去,喝得满面通红,大放光彩。杨继泉不仅酒喝得很猛,而且桌上的菜下得也很快。期间杨继泉还站起身去厨房催了几遍,摇摇晃晃的站不稳,李姐去扶。
杨继泉说没事儿,一摆手,让李姐坐好,独自一人去厨房,让他们手脚麻利点,还骂骂咧咧骂了他们几句,好像杨继泉是他们的老板。其实杨继泉心里就一直纳闷,人他妈的心情不畅,菜也出得不顺,他觉得今日真是出鬼了。
弄他妈的鬼去呦!杨继泉就觉得今天应该有理由发发脾气,今天若不发点脾气,他心里肯定不舒服,不痛快。其实杨继泉早开始发脾气了,又制造出一点噪音来,他一扬手朝地上扔了一个瓷盘子,一声脆响,盘子碎成几片,接着他又扔了一个,又是一聲脆响,又是碎成几片……
杨继泉你又给我整什么景?李姐说。
结果可想而知,饭店气氛瞬间紧张而凝滞,四座举目张望,饭店老板再大火气,也不会冲着这样顾客叫停,他只有冲着厨房一阵吆五喝六。接着厨房里你争我吵,像烧沸了的热油,在锅里噼哩啪啦地炸开了。饭店老板吆喝完,气咻咻地又去了柜台,给几位急于离开的顾客结账。这时厨房里闪出一个男青年,男青年双手各持一把锋利的切菜刀,浑身像灌满了汽油,朝杨继泉直奔过来。
李姐见势不妙,啊呀一声大叫,欲拉杨继泉躲避。杨继泉胳臂一甩,推开李姐,站得直挺挺的。
其实杨继泉这块头,这身体,虎头虎脑,是不会怕朝他奔走过来的一个男青年。杨继泉一直认为,现在的年轻人,哪像过去人吃过那么多的苦头,手上无二两缚鸡之力,都瘦嘎嘎的没有斤两,没有体形。杨继泉又喝了那么多酒,酒在兴头上。
——想当年我也是上山下河,肩扛背驮,出过骡马之力;在农村种过田,种过地。和我动真刀真枪,小子,你也不怕我这个老农民发怒,拿把小耙锄耙死你……
然而杨继泉的一番话,没有起到真正的威慑作用。男青年甚至不予理会,只见他二目凶光,满脸血色,挥手举刀向杨继泉劈来。男青年且毫无畏惧和退缩,其动作敏捷足以令人一阵晕眩,目不暇接。
杨继泉用力将桌掀翻,才躲过这一刀,并迅速后撤。因为身体倾斜幅度过大,连人带他身后的木凳都倒在地上了。男青年也被桌子撞倒在地,一个转身爬起来,然后举刀再砍的时候,此时的动作快慢完全决定杨继泉的生死和命运。生死关头,哪敢怠慢,他随时将倒在地上的一条木凳抡了起来,又架住男青年的这一招。
木凳是江南常见的那种厚厚的,坚硬的,而又实实沉沉的,表面用桐油或油漆涂得油光油亮,好像红木的。杨继泉一手能将它抡到头顶,这是需要些力气的,由此看来杨继泉说他在农村种过田种过地,肩扛背驮出过骡马之力,不像是口头吹嘘的。
六
杨继泉再次抡起木凳的时候,那个男青年已被身后的饭店老板,拦腰紧紧地抱住了。男青年两腿腾空而起,不能着地,失去了身体的平衡和有力的支撑,他一定想努力地挣脱。但饭店老板紧紧地抱住,死不松手,男青年所有努力和扑腾都没有成功。
饭店老板大声喝令放下刀子。男青年显然不肯就范,挥动菜刀不让一个人接近自己,刀子虽然没有被饭店老板夺下来,但基本上失去发挥攻击的作用,不能完全像刚开始那样游刃有余,得心应手。
如果杨继泉就此罢手,这场游戏看来也只能很快到此结束,那么一切将是另一种显而易见的结局。恰恰杨继泉没有像大家想象和希望的那样马上停止下来,因为谁也没有看出他已失去理智,愤怒的杨继泉根本不打算停止,木凳在他的手中翻腾自如,被他有力的一双手高高地抡起来,才使得一条木凳有棱有角,瞬间既有一把十八镑的大铁锤的打击力度,也有一把尖刀的锋利无比……
一切都毫无准备可言。饭店老板这时倒十分清醒,他望而却步,啊呀一声闪开了。而此时,惟独男青年如雕塑一般僵住,好像连呼吸都停止了似的……杨继泉舞起木凳这一击,正中男青年头顶。李姐被这一击不禁全身不寒而栗,颤抖了几下,不知所措,她早已目瞪口呆。
杨继泉又一次挥起木凳,重击青年人的头部,显然他不给男青年以喘息之机。男青年的左脸一侧,除了殷红的鲜血在咕咕地流淌,还好像流淌着别的什么东西……
出大事了!李姐全力扑向杨继泉。杨继泉发疯了似的,仍不打算就此罢手。
男青年轰然倒下了……
事后警察勘察过现场之后,很快认定这是一场预谋杀人。
在看守所,李姐眼泪汪汪的对杨继泉说:大兄弟,是李姐我害得你蹲大狱,如今回过头来想一想,我们当初在外面的时候,小日子那该有多快活,多自在,我干吗去寻死觅活硬逼着你,去还我们工厂那两个小钱……现在那些钱若能换来你的生命,幸福和自由……李姐我也豁球出去,干脆就不要了。
杨继泉想起当初,李姐来小镇之前发过的那条短信,不禁苦笑着说:李姐我现在真的成蚯蚓了。
李姐失声痛哭:大兄弟,李姐我是不是那个狠心的大夫?
临走时,李姐才告诉杨继泉,那个木凳之下已做鬼的男青年,她打听清楚了,男青年是苏北人,马小姐的未婚夫,已在小镇隐身半年多了,专伺机对你下手。
责任编辑 包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