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据学视域下的江永礼乐思想探微

2017-02-13 08:57袁建军
黄钟-武汉音乐学院学报 2017年4期
关键词:江永礼乐

袁建军

随着清代学术的转型,考据学成为清中叶一种新的学术形态。一般而言,中国的传统学术有着自身的发展脉络,清代考据学(朴学)的产生是基于对宋明理学的反思,理学关心的是个人内在道德修为的成圣境界,注重形而上的思辨。而清儒大多关心的是如何在经验界重整社会秩序,追求学术的经世致用。张寿安认为自17世纪以来,中国思想上呈现出两个显著特点,一是情欲觉醒,一是礼学复兴①张寿安:《十八世纪礼学考证的思想活力》,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111页。。这两点反映了深刻的时代思想变迁和礼乐关系的发展。从宋明儒的“理学”到清儒提倡的“礼学”,虽一字之差,却深刻地表现为从形而上的哲理运思到形而下的人伦日用的转变。

基于此,清代的学者不再仅仅关注个人内在的心性修养,而是更注重经世致用,在此基础上提倡礼学,形成了一股学礼、习礼、重礼的社会思潮。兼具考据和徽派双重角色的江永,在清中期礼学的转型中扮演了重要的角色,为清代中后期礼学的发展奠定了基础,在清代礼学史上有重要地位。

一、考据与徽派双重视角下的江永

作为清代徽州学派的奠基人,江永②[清]江永(1681-1762),字慎修,徽州婺源(今江西婺源县)人。清代中叶经学家、乐律学家、音韵学家、天文学家,于三礼有精深研究。有《律吕新论》《律吕阐微》《礼书纲目》等礼乐成果问世。一生蛰居乡里,潜心于著述与教学,弟子众多,名震一时者如戴震、程瑶田等。其博通古今、精思善考,在经史、易学、音韵、乐律、教育、天文、历算、地理等领域有重要建树,著述颇丰,“专心《十三经》注疏,而于《三礼》功尤深”③赵尔巽等:《清史稿》,北京:中华书局1977年版,第13188页。,著有《礼书纲目》《周礼疑义举要》《律吕阐微》《律吕新论》《近思录集注》《礼记训义释言》《群经补义》《仪礼释例》等,多收录于《四库全书》,“江永为学所涉极博,要不出礼乐名物之范围者近是。”④钱穆:《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北京:商务印书馆1997年版,第340页。大至礼之大纲,小至声律器数,无不条分缕析,精心探研。《礼书纲目》仿照朱熹《仪礼经传通解》进行发挥,对朱子未竟之礼学加以阐发,“参考群经,洞悉条理”,分为八个礼目,吉礼、凶礼、军礼、宾礼、嘉礼、通礼、曲礼和乐,对散见于经、传、群书中有关礼乐制度的材料加以整理、排列、阐释,以极大毅力,数易其稿,在40岁终以完成,是了解我国古代礼乐制度的重要书目。《清史稿·江永传》称之为“永引据诸书,厘正发明,实足终朱子未竟之绪”⑤赵尔巽等:《清史稿》,第13188页。。其《律吕阐微》《律吕新论》都是以阐述乐学、律学为主,有音乐思想的表达,还提出了“声音自有流变”、“俗乐可求雅乐”、“乐器不必泥古”等观点,对今乐、古乐、音乐中正平和的标准提出了自己的看法。当然,江永身份的特殊不仅仅是因为其著述甚众,还在于其所具有的徽派和考据的双重身份。

在中国学术史上,清代朴学是与先秦子学、两汉经学、魏晋玄学、隋唐佛学、宋明理学承继递进的学术形态,由于其学风朴实无华,主张学术求实、求真,故得名。因考据学形成于清中叶的乾嘉时期,也叫乾嘉朴学或乾嘉考据学,其以尊崇汉学为治学宗旨,故又称汉学(考据学),与宋学(理学)相区别。其发端于清初的实学思潮,提倡朴实的考证校勘方法,注重儒学的经世致用功能,以此挽救社会危机。

乾嘉朴学,就治学内容而言,基于“以经学济理学之穷”学术理路,主要以经学为中心,涉及小学音韵、历史地理、天文历算、典章制度、训诂校勘、礼乐律数等领域。就治学方法而言,主要强调无证不立,“无征不信”,重视考证的严谨方法。江永治学尚考严、通训诂、精校勘,有清一代尚实之风,他以实事求是为原则,由文字训诂和典章制度入手,“缜密严瑮,上溯古义”,以小学工夫作基础,考究历算律吕,成果卓越。虽然考据是清代学术主流,以文字音韵、训诂校勘、辑佚辨伪等方法论见长,但正如胡适言:“表面上精密的方法,遮不住骨子里的哲学主张”⑥胡适:《戴东原的哲学》,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6年版,第142页。,作为显性现象主流的知识考证并不能涵盖一切,在这一显性现象的下面,有非主流的思想建构在暗流涌动。关于这一点,前人多有论述:

考据并不就是哲学,但乾嘉时代的哲学不能不从考据中过滤出来,而他们既从经书中滤出哲学,也就不能不是原始儒学,或在原始儒学基础上做出新的理论思维……所以,就二百年的整个发展看,推动考据学前进的是对哲学(义理)的追求,而达到哲学目的的形式与手段,则是考据。⑦王茂、蒋国保、余秉颐、陶清:《清代哲学》,合肥:安徽人民出版社1992年版,第6页。

而在江永弟子戴震看来,义理是目的,考据是实现目的的手段,考据和义理两者不可偏废。他说:“经之至者道也,所以明道者其词也,所以成词者字也。由字以通其词,由词以通其道,必有渐”⑧[清]戴震:《戴震集·与是仲明论学书》,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年版,第183页。

。“义理”需从典章制度和古经之中来求得,治经也是为了探求其中的大道。

呜呼,经之至者,道也;所以明道者,其词也;所以成词者,未有能外小学文字者也。由文字以通乎语言,由语言以通乎古圣贤之心志……⑨[清]戴震:《戴震集·古经解钩沉序》,第192页。

实际上,江永在解经释经之时多以考据求义,即从故训以求义理。如梁启超评价江永:“从典章制度,名物地理,声音训诂,分途爬梳,归本于义理。其于声韵、律吕、历算,皆有精悟,其修养则以程朱为鹄。”⑩梁启超:《近代学风之地理的分布》,《饮冰室合集》五,北京:中华书局1989年版,第69页。这里一方面说明江永治学遍及群经,另一方面还说明其考证的目的在于义理阐发,即由训诂而义理。训诂考据指的是实证方法,义理建构指的是价值关怀,两者相互依存,不可分割。江永在其礼乐的研究过程中,对经书和经传进行逐字注疏,或勘误、或辨伪,如他在注疏《周礼·考工记》当中的礼乐诸器时以及在《周礼疑义举要》中对典章制度的考释时都涉及考据学知识。他在《群经补义·尚书补义》指出了堂上堂下所用乐器之误:

柷敔之用,所以节歌也,合止柷敔,合者协也,谓与歌相协,而击柷以节之。止者歌句之中有当暂一止,则防敔以止之,此柷敔之用也。后世则易之以拍板,柷敔之音清亮,大乐陈柷敔者存古焉,耳后人不识柷敔之用,谓始作击柷将终栎敔,惟首尾各一用误矣⑪[清]江永:《群经补义》卷一,文渊阁《四库全书》本,第29页。。

类似的例子还如《诗补义·诗之叶韵有古韵标准六卷详之》:

《豳风·七月》一诗,有风、有雅、有颂,盖风、雅、颂各有其音节,非如郑氏分章之说也。雪山王氏谓《豳》诗以鼓、钟、琴、瑟四器之声合籥笙,师以所龡十二器,以雅器之声合籥。十月之交,朔日辛卯。日有食之,亦孔之丑。此幽王六年乙丑周正十月辛卯朔日食夏正,则八月建酉也,去之数千年,历家犹能追算此日,入交加时在辰,而集传谓夏正建亥之月误矣⑫[清]江永:《群经补义》卷一,第31页。等等。

由于其精通音律算法,《四库全书》评论其《律吕新论》说:“永深于算法,故于律度能推其微渺也。至于定黄钟之宫,则据蔡邕《月令章句》以校《吕氏春秋》之讹,并纠正《汉志》删削之误”⑬[清]纪昀等:《四库全书总目提要》,海口:海南出版社1999年版,第217页。,总之,江永对古礼进行搜集整理,斟酌取舍,增删裁定,发明义理,以匡正时弊,回归原始儒家之真精神,都体现了江永重考据训诂而不务空谈的治学特点。

一般而言,礼乐的内涵包含三个层面:一是礼制,即典章制度;二是礼仪,即仪文、节式,婚冠丧祭等特定典礼中的仪式;三是礼义,即价值、精神内涵,在制度之上的道德内涵和价值取向。礼在清代受到前所未有的重视,礼学经世致用,完全抛弃了明代的理学,以至于有清中叶“以礼代理”思潮的出现⑭以凌廷堪、阮元、焦循等人为代表,形成了清中叶一股“以礼代理”的学术思潮。,而江永的礼学研究可谓这一思潮的发端和肇始。又,江永身处新安理学向徽派经学的过渡期,徽州地域学术也成为清代学术转型的重要一脉,徽州作为朱子故里,被称为“东南邹鲁”,文风昌盛、尚学重品。徽派是中国学术近世思想史上的一个重要流派,以理论建树立于学界,在哲理、文字、音韵、乐律等领域成果卓著,尤以礼学研究而著称。作为清中叶徽派的奠基者,江永的礼乐思想研究,追随朱子,勇于变革,开启了清代礼乐研究的新境界。因此他既精通汉学,又兼采理学,涉猎广博。学问以经世为旨归,切用者为典章制度。故此,其思想一是与汉学关系,尊经崇汉,考证以明道经世。一是与徽州理学关系,朱熹故里有新安理学之称,朱子仪礼节文传至清代则有江永等著作,一时学者多以治礼而见称。

因此,从新安理学到徽州朴学,从朱熹到江永、戴震,一脉相承,呈现出徽学的发展轨迹,也是地域儒学的特点,在此基础上江永用力汉学研究,反对空谈,开一代新风,也成为清代学术由宋明理学转向考据学的转折性人物。

这里还有必要交待一下江永所处清中叶的时代背景。有清一代学术思想之发展,其必不能自外于当时之政治、经济、社会等大的社会土壤。到乾隆时期,形成了政治稳定、经济繁荣、社会富裕的局面。然而从乾隆末期开始也是清政府由盛而衰的时期,种种弊端开始暴露,经济高度繁荣的同时铺张浪费、奢靡之风亦盛行,及至嘉道之际,行政无能、吏治败坏,贪污盛行,社会矛盾尖锐,在在昭示着清廷衰败的迹象。与此同时,社会风尚和生活观念也发生了转变,当时的江南经济发达,商品经济盛极一时,一派繁华绚丽、华灯喧嚣、纸醉金迷景象。人们的消费观念也发生了转变,崇尚侈靡、追慕虚荣,生活“竞相奢华”、“竟趋华奢”,“增构屋宇、园亭,穷极壮丽”,“男子服锦绮,女人饰金珠”,一味追求物质和精神的高度享受,这种风气由江南波及全国,作为儒家知识分子的江永对此不能不有所思考。

二、江永礼乐思想特点

如前所言,江永所处时代既是经济发达、社会繁盛的时代,也是世风日下、道德颓废的时代,人们生活观念转而为追名逐利、追慕侈靡,而作为儒家知识分子的江永,痛感社会时弊,力图返古,以图变革,将视野返回到修齐治平的传统模式上来,以便礼乐的移风易俗和安顿人心的社会功能重光于天下。

(一)通经以明道,明道以救世

礼乐,作为中国传统文化的核心,既有制度层面的含义,也有教化层面的功能,人们在礼乐、佾舞的进退举止、内外兼修中塑造行为、涵养性情。礼乐教育的目的在于涵养人的品质,推行王道教化,而非为了娱乐。《乐记》言:“先王之制礼作乐,非以极口服耳目之欲也,将以教民平好恶而反人道之正也。”⑮[清]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北京:中华书局1980年版,第1528页。《礼记·文王世子》:“凡三王教世子必以礼乐。乐,所以修内也;礼,所以修外也。礼乐交错于中,发形于外,是故其成也怿,恭敬而温文。”⑯李学勤主编:《十三经注疏·礼记正义》,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年版,第634页。说明礼乐从内外两方面对人进行塑造、完善。礼与乐功能虽有不同却目标一致⑰在中国古代,“礼”之于“乐”,就如“阴”之于“阳”,“天”之于“地”,内在具有一种难以割舍的亲和性,两者不可分割,礼乐一体。关于此,古今学者多有论述,此不赘。,礼乐皆本于人情,“礼”致力于外在行为规范,强调的是引导作用,具有制度和准法律的属性。“乐”致力于内在人文精神内涵,强调调和内心和疏导心志,而乐的实践中也到处可见出礼的存在,两者相辅相成,始终保持着一种平衡状态,目的是达至“人文化成”的社会共同体目标。江永是礼学大师,对其《礼书纲目》,四库提要言:“盖《通解》,朱子未成之书,不免小有出入。其间分合移易之处,亦尚未一一考证,使之融会贯通。永引据诸书,厘正发明,实足终朱子未竟之绪。”⑱[清]纪昀等:《四库全书总目提要》,海口:海南出版社1999年版,第124页。其书虽仿《仪礼经传通解》之例,而参考群经,洞悉条理,实多能补所未及,非徒立异同。江永的《礼书纲目》中吉、凶、军、宾、嘉五礼皆全,还包含通礼、曲礼、乐制等部分,“其门凡八:曰嘉礼、曰宾礼,曰凶礼,曰吉礼,皆因仪礼所有者而附益之。曰军礼,曰通礼,曰曲礼,皆补仪礼之所不备。乐一门居后,总百有六篇,八十有五卷。凡三代以前礼乐、制度散见于经传杂书者……搜罗略备,而篇章次第较《通解》尤详密。”⑲[清]江永:《礼书纲目》序,文渊阁《四库全书》本,经部,第133册,第43页。。虽是礼书,却也包含乐,自古以来,礼乐不分家,江永亦认为,礼与乐是相辅相成的,有礼而无乐,则缺少一翼,便不完美。除了《礼书纲目·乐制》对礼乐制度及声律进行了考察,江永还以其深厚的音乐功底对音乐本体进行深入研究,著有《律吕阐微》十卷,《律吕新论》二卷。他在《律吕新论》中说:“永于律吕一事,殚思有年,窃疑西山先生之书,犹有未尽善者,自以管见为书二卷,非敢必以为是也……”、“中年因读朱子《琴律说》,见其言管弦同理,又谓琴有两角声,此律吕性情自然之变,非人之所能为……”、“访俗乐工,工尺上四之记,乃知音律别有精微,亦别有法度……”、“蓄之于心二十余年,众证皆备,前疑尽豁,乃敢笔之于书……”⑳[清]江永:《律吕新论》卷上,文渊阁《四库全书》本,经部,第220册,第545页。。由此可见,江永对礼乐研究的深入以及研究方法和态度的谨严。在注疏、考释《考工记》时涉及到对钟、鼓等乐器材料、形状、长短、大小等因素的考证,因为这涉及到器物背后所反映的音乐观念。考察乐是为了与礼相辅,礼乐相成,因为他对礼乐的目标认识十分清楚,是为了发挥先秦以来的雅正中和之礼乐教化传统。

就其为学目的而言,江永在其《礼书纲目》等著中有所体现,如自序中所言:

夫礼乐之全,已病其阙略,而存者又疾其纷繁,此朱子《仪礼经传通解》所为作也。朱子之书以《仪礼》为经,以《周官》、《戴记》及诸经史杂书补之。其所自编者,曰《家礼》、曰《乡礼》、曰《学礼》、曰《邦国礼》、曰《王朝礼》,而《丧》、《祭》二礼属之勉斋黄氏。其编类之法,因事而立篇目,分章以附传记,宏纲细目,于是粲然,秦汉而下未有此书也。顾朱子之书,修于晚岁,前后体例亦颇不一,《王朝礼》编自众手,节目阔疏,且未入疏义。黄氏之书,《丧礼》固详密,亦间有漏落,《祭礼》未及精专修改,较《丧礼》疏密不伦。信斋杨氏有《祭礼通解》,议论详赡而编类,亦有未精者,盖纂述若斯之难也。永窃谓是书规模极大,条理极密,别立门目以统之,更为凡例以定之。盖裒集经传,欲其该备而无遗;蟹析篇章,欲其有条而不紊;尊经之意,当以朱子为宗;排纂之法,当以黄氏《丧礼》为式。窃不自授,为之增损,櫽括以成此编。㉑[清]江永:《礼书纲目》,第43-44页。

江永在朱熹《仪礼经传通解》的基础上对《仪礼》进行详查精考、条贯缕析,使礼制及其表达的礼乐思想更加完备,其背后是对礼乐经世的追求,江永不盲从先贤,在考据方面多有创获,意在揭示儒家经典的原始面貌,因此他认识到“亦间有漏落……未及精专修改……亦有未精者”,从道德践履的视角追求礼乐日常生活化,百姓日用即为道,作为儒家知识分子,他懂得礼乐在端正人心、敦厚风俗等方面的意义,因此,江永意图是为以古礼正今俗,藉礼乐以救世。

江永在《答汪灿人先生书》中还说:

弟(江永)于诸经易为专经而礼经用功尤多,自少即求《仪礼经传通解》,反复切究之,读之既久,觉其中犹有搜罗不备,疏密不伦之遗憾。近又附入《深衣考误》一卷、《律吕管见》二卷,总九十一卷,凡三代以前礼乐制度散见经传杂书者,悉有条理可考,书凡三易稿,初名《存羊编》,次曰《增订仪礼经传》,三稿始易今名,为《礼书纲目》。㉒[清]江永:《善馀堂文集·答汪灿人先生书》,上海:上海合众图书馆1942年抄本。

这也再次申明了作此书的意图。江永之所以对先秦礼乐经典反复探研,是因为他认识到礼乐在儒家经国济世及修齐治平中的重要作用,是大经大法,可治世安邦、安顿人心。

更进一步,江永在《礼书纲目·乐制》中对古乐中包含的“德”、“和”等内涵进行溯源,加以弘扬:

今按季札观周乐,见舞《韶箾》者曰:徳至矣尽矣,如天之无不覆,如地之无不载,虽甚盛徳蔑以加矣,夫《韶乐》之奏,幽而感神则祖考来格,明而感人则群后徳让,微而感物则凤仪兽舞,原其所以能感召如此者,皆由舜之徳如天地之无不覆焘也,其乐之传历千余载……夫乐以合为主,而石声独立辨者,以其难和也。石声既和,则金、丝、竹、匏、土、革、木七声无不和者矣。《诗》云:“既和且平,依我磬声”。则知言石者,总乐之和而言之也。……㉓[清]江永:《礼书纲目》卷八十一《乐制》,第3页。

关于乐教,江永也表达了自己的看法:

教胄子者欲其如此,而其所以教之之具,则又专在于乐,如《周礼》大司乐掌成均之法,以教国子弟,而孔子亦曰“兴于诗、成于乐”,盖所以荡涤邪秽,斟酌饱满,动荡血脉,流通精神,养其中和之徳,而救其气质之偏者也……所谓律和声也。人声既和,乃以其声被之八音而为乐,则无不谐协而不相侵乱,失其伦次,可以奏之朝廷,荐之郊庙,而神人以和矣。圣人作乐以养性情,育人材,事神祗,和上下,其体用、功效广大深切乃如此,今皆不复见矣,可胜叹哉。㉔[清]江永:《礼书纲目》卷八十一《乐制》,第12页。

以上说明江永对礼乐内涵和功能的深刻认识,以及他希望以礼乐来养性情、和上下,达到教化人心、治理社会的愿望,然已不可见。在揭示礼乐教化功能的同时,江永对淫声、过声、凶声、慢声等不好的音乐也加以排斥:“淫声若郑卫也,过声失哀乐之节,凶声亡国之声,若桑间濮上,慢声惰慢不恭。”㉕[清]江永:《礼书纲目》卷八十一《乐制》,第17页。

除此,江永在其《近思录集注》卷九、卷十一中也表达了其礼乐救世的主张㉖[清]江永:《近思录集注》卷九“朱子曰此卷制度”,上海:上海出店出版社1987年版,第23页。,以及他对当今社会礼乐的衰废的叹息:

教人未见意趣,必不乐学。欲且教之歌舞,如古《诗》三百篇,皆古人作之。如《关雎》之类,正家之始。故用之乡人,用之邦国,日使人闻之。此等诗,其言简奥,今人未易晓。别欲作诗,略言教童子洒扫应对事长之节,令朝夕歌之,似当有助。……天下有多少才,只为道不明于天下,故不得有所成就。且古者“兴于诗,立于礼,成于乐”。如今人怎生会得?古人于诗,如今人歌曲一般,虽闾巷童稚,皆习闻其说而晓其义,故能兴起于诗。后世老师宿儒,尚不能晓其义,怎生责得学者?是不得兴于诗也。古礼既废,人伦不明,以至治家,皆无法度,是不得立于礼也。古人有歌咏以养其性情,声音以养其耳目,舞蹈以养其血脉,今皆无之,是不得成于乐也。古之成才也易,今之成才也难。㉗[清]江永:《近思录集注》卷十一“朱子曰此卷教学之道”,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1987年版,第47页。

由以上论述可知,江永对古代礼乐及其功能有深刻体认,然其时已不存,他是基于先秦儒家的礼乐教化来进行其礼学的研究,作为儒者的江永希望在其所处的清中叶将礼乐及其内涵光大于天下,最终达到人心和谐、社会安定的局面。

以上,都表现了江永的礼学研究目的——“通经以明道,明道以救世”。

(二)亦雅亦俗,雅俗兼采。损益通变,礼时为大

雅俗问题在中国音乐美学史上有着深厚的历史渊源和深远的影响力,儒家历来主张崇雅斥俗,希望以中正平和的雅乐推行于世,达至国家社会和谐安定的目的。当然在漫长的历史演进当中,雅俗关系一直相互激荡、相互影响,在历史演进中扮演着各自的角色。清儒徐养原在其《律吕臆说》中谈到了“就俗乐而去其繁声即为雅音”的“变俗入雅”的雅俗观㉘[清]徐养原:《律吕臆说》,《续修四库全书》第115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版,第559页。。在音乐的审美准则方面,江永的雅俗观表现的较为开明与变通,具有“雅俗兼采”的思想倾向,他在《俗乐可求雅乐》《声音自有流变》《乐器不必泥古》等文字中表达了这样的观点㉙梁启超对此给予了肯定:“惟《新论》卷末论声音流变,论俗乐可求雅乐,论乐器不必泥古诸条,似有卓见”,见《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天津:天津古籍出版社2003年版,第397页。:

俗乐以合、四、一、上、勾、尺、工、凡、五、六十字为谱,十二律与四清声皆在其中,随其调之髙下而进退焉。所谓雅乐,亦当不出乎?此为雅乐者,必深明乎俗乐之理,而后可求雅乐,即不能肄习于此者,亦必与俗乐工之稍知义理者参合而图之,未有徒考器数,虚谈声律而能成乐者也。宋世制乐诸贤惟刘几知俗乐常与伶人善笛者游,其余诸君子既未尝肄其事,又鄙伶工为贱技,不足与谋,则亦安能深知乐中之曲折哉!判雅俗为二途,学士大夫不与伶工相习,此亦从来作乐者之通患也。㉚[清]江永:《俗乐可求雅乐》,《礼书纲目》附录,卷中《律吕余论》,第36页。

这里涉及雅俗关系、雅俗分途的问题,这一关系也由来已久,众所周知的是,俗乐流行于民间,有“下里巴人”之称,有着广泛的群众基础。雅乐流行于宫廷,有“阳春白雪”之称,一直以来,两者似乎不能相容,但正如前所言徐养原也表现出了两者交融的倾向,而江永对此亦较为通变,在江永所处的清中叶,民间戏曲俗乐已然发达,江永顺势而为,与时俱进,主张俗乐可求雅乐,主张雅俗的交融互通,而非截然对立,说明了雅俗的密切关系,同时对徒考器数、虚谈声律的重器轻道或重道轻器的现象进行批评,亦是对崇雅斥俗观点的反对,其思想体现了中国传统哲学中的道器不二的思想,以及礼时为大的不泥古、贵变通的思想,而这本身也符合礼乐具有强大生命力的开放系统。

与此同时,他还对道器合一,追求声律器数和音乐义理的统一发表自己的看法,对当世虚谈声律以及空谈乐理不谙器数的现象进行批评:

马氏端临贵与论宋乐曰,宋中兴以前,乐制屡变……尝试论之,乐之道虽未易言,然学士大夫之说,则欲其律吕之中度工师之说,则不过欲其音韵之入耳。今宋之乐虽屡变,然景佑之乐,李照主之。太常歌工病其太浊,歌不成声,私赂铸工使减铜齐,而声稍清,歌乃叶,而照卒不知。元丰之乐,杨杰主之。欲废旧钟,乐工不平,一夕易之,而杰亦不知。崇宁之乐,魏汉津主之。欲请帝中指寸为律,径围为容盛,其后只用中指寸,不用径围,且制器不能成剂量。工人但随律调之,大率有非汉津之本说者,而汉津亦不知。然则学士大夫之说,卒不能胜工师之说。是乐制虽曰屡变,而原未尝变也。盖乐者,器也,声也,非徒以资议论而已。今订正虽详,而铿锵不韵辩析虽可听,而考击不成声,则亦何取焉。然照、杰、汉津之说,亦既私为工师所易,而惜不复觉。方且自诡改制,显受醲赏,则三人者亦岂真为审音知律之士其暗悟神解,岂足以希荀勖、阮咸、张文收辈之万一也哉。按此论切中后世学士大夫虚论声律之病,钟磬铿锵不韵,考之不成声,推之管弦亦然,人声亦然。然则乐必与工师谋,犹之耕当问奴,织当问婢,非可以虚理胜也。㉛[清]江永:《论学士大夫不能胜工师之说》,《律吕阐微》卷十,文渊阁《四库全书》本,经部,第220册,第16页。

这段话是江永对马端临所提问题的大力支持,表明了他对学士大夫虚谈声律的批评,因此他说“按此论切中后世学士大夫虚论声律之病,钟磬铿锵不韵,考之不成声,推之管弦亦然,人声亦然。然则乐必与工师谋,犹之耕当问奴,织当问婢,非可以虚理胜也。”也表明了自己的观点,即反对空谈乐理不谙声律,学士大夫重道轻器、虚谈声律的现象。

江永在《律吕新义·序》中也表明了类似观点:

乐无古今,其理一,揆古乐失传者,名义存而器数亡,不得古人铿锵鼓舞之法、疾徐疏数之节、平淡和雅之音、詠叹淫液之声,若乐理则数千载未尝亡。人声即天地之中声,歌喉宛转,自成节族,管弦、金石、长短、大小、侈弇(yǎn)、薄厚均有自然之度数,即有自然之声音。……故乐理终古不可亡,理存人声器声法即存伶工度曲,何以后世制律造乐,学士大夫,纷纭聚讼,终不能胜工师之说,先儒竭平生之力,参互考寻,勒为一书,议论愈精,法度愈密,而乐理愈晦,何也?夫固有蔽之者也。……而以马氏学士大夫之论,不能胜乐工者,终之吁乐理非难明也,特乐音难知耳。世有夙悟神解,妙达音律,复不谬于成说,不诩于旧闻者,出而审音定律,此书或少有裨补焉。更讲求乎雅乐之声调,去其促数淫哇之靡,复于优柔平中之声。谁谓三代而下,古乐终不可复哉!㉜[清]江永:《律吕新义序》,正觉楼丛刻(光绪刻),第1页。

讲求声律和乐理的合一,这是儒家音乐的道器不二的传统,最终是希望推行儒家中正平和的雅乐,而排斥淫哇的靡靡之音,所谓“更讲求乎雅乐之声调,去其促数淫哇之靡,复于优柔平中之声。”凡此种种,都表明了江永的审美准则倾向于平淡和雅,声律器数的合一。

江永在《声音自有流变》《乐器不必泥古》等其他篇章中也表达了类似的观点:

凡声,气也,人亦气也,同在一气之中,其声自有流变,非人之所能御。古乐之变为新声,亦犹古礼之易为俗习,其势不得不然。今人行古礼,有不安于心者,则听古乐亦岂能谐于耳乎?耳不谐则神不洽,神不洽则气不和。不洽不和亦何贵于乐?若曰乐者所以事神,非徒以悦人,则亦不然,凡神依人而行,人之所不欣畅者,神听亦未必其和平也。故古乐难复,亦无容强复,但当于今乐中去其粗厉高急、繁促淫荡诸声,节奏纡徐,曲调和雅,稍近乎周子之所谓淡者焉,则所以欢畅神人,移风易俗者在此矣。若不察乎流变之理,而欲髙言复古,是犹以人心不安之礼,强人以必行也,岂所谓知时识势者哉!

㉝[清]江永:《声音自有流变》,《礼书纲目》附录,卷中《律吕余论》,第36页。

古乐与新声,古礼与习俗都有其自身发展衍变规律,与时俱进,顺势而为,这是由势决定的,也是历史必然。随着时代的变迁,古乐难复就不要勉强,应该以开放的胸怀从今乐中寻找“节奏纡徐,曲调和雅”的淡和之乐,如此亦能起到安顿人心、移风易俗的作用。这里又回归到儒家思想的中正平和的追求,江永本身对俗乐、雅乐都有一定研究,他不否定任何一方面,而是追求两者的合一。

在《乐器不必泥古》中亦表现出其通变的思想倾向:

声寓于器,器不古雅则声亦随之。然天下事今不如古者固多,古不如今者亦不少。古之笙用匏,今之笙用木。匏音劣于木,则何必拘于用匏,而谓八音不可缺一乎?古之木声用柷敔,后世节乐用拍板,而雅乐犹用柷敔。柷敔之音粗厉,拍板之音清越,则亦何必不用拍板乎?后世诸部乐器中择其善者,用之可也。㉞[清]江永:《乐器不必泥古》,《礼书纲目》附录,卷中《律吕余论》,第37页。

这里首先探讨了音乐中的声器关系、古乐今乐关系,接着通过对八音之器的梳理,来说明乐器不必泥古,可以“择其善者用之”,因为“今不如古者固多,古不如今者亦不少”,主张灵活通变、与时俱进。

通过以上的梳理分析,我们可以看出江永的音乐审美思想表现为亦俗亦雅、雅俗兼采以及与时俱进、礼时为大的思想倾向,其中复古与新变兼具,做到雅俗与古今的会通,这里江永较为开明通变的思想涉及中国文化以及音乐文化中的“常”与“变”的问题。意思即是说,一种文化一定有其亘古不变的真理,也就是经过历史沉淀的“常”的东西,这也就是体现其自身特色的地方,同样,一种文化也一定有其“变”的东西,即是随着时代的变迁会有创新、有变革,如此也才有生命力,才能适应时代发展,这是一体两面的问题,而江永亦雅亦俗、礼时为大的观点即是儒家文化中“常”与“变”的问题。

三、江永礼乐思想意义及影响

通过对江永礼乐思想的分析梳理,我们可有以下认识。

首先,作为清中叶儒家知识分子的江永,其礼乐学术之研究在于经世致用,藉礼乐的移风易俗、淳化社会的功能来经国济世,他深刻认识到礼乐的涵化性情、人文化成之意义,在此基础上提出了自己的通变的审美观:亦雅亦俗、雅俗兼采,损益通变、礼时为大。

其次,考据学当中蕴涵思想。即学术史-思想史的关系问题。江永的礼学考证并不仅仅是为考证而考证,其背后有丰富的思想内涵,即,考据训诂不能掩盖思想的开拓、精神的新创。我们这里也不妨再次申明考据和义理的关系问题,也就是说考据训诂是为了通晓义理,训诂只是手段,求取义理才是目的,两者互为表里,不可分离。江永是在清代实学思潮下成长起来的学者,而宋学及朱熹的影响还未退却,一方面具有乾嘉学术的色彩和根底,一方面在知识考证的基础上有思想阐发。因此在江永身上就表现出汉宋兼采的特点,同时他又是理学向考据学转向的先驱,开风气之先。江永的学术研究方法对我们今日之学术研究也有一定的启示意义。

再次,通过个案观察儒学地域化的性格问题。学术的地理分布是观察中国学术特色的一个维度。江永为徽州婺源人,是徽州学派的代表,因此,通过以上论述,我们可以从地域视角来考察儒学的思想性格问题。徽州学派是中国学术中的典范之区,有“程朱阙里”、“东南邹鲁”之称,底蕴深厚,有人称徽州“人才之盛,诚远迈他派矣!”㉟支伟成:《清代朴学大师列传》,长沙:岳麓书社1998年版,第145页。成为全国卓有影响的学派。该派以理论建树而立于学界,尤以礼学研究著称于世,有众多学人、众多成果,江永、戴震、程瑶田、金榜、段玉裁、凌廷堪、阮元……等学人在礼乐领域有重要建树,他们追求礼乐的经世致用,以中正平和的音乐感染人,达至淳朴社会、移风易俗的效果。从地域学派视角切入,可以看出此地的学术风格和特点,也可为我们提供一个研究视角。

复次,如若将江永的礼乐思想置于中国思想史长时段的大背景下,我们会发现礼乐的流动性问题。清代礼乐与宋明理学化、心学化的礼乐都有不同而表现为新的面向。朱熹、蔡元定、杨慈湖、王夫之等人倾向于内在化的礼乐解读,所谓“礼乐者,人心之妙用”,从理学到礼学,由内在的心性体悟到外在的经世致用,表明礼乐的流动性,也说明其开放性。这一点也是值得我们思考的。

总之,江永被称为清代徽派的奠基者,在其影响下,一批学人如戴震、程瑶田、金榜、凌廷堪、焦循等在礼乐的道路上走向深入,他们都深研礼学,精通考证,导引了“以礼代理”学术思潮的出现,成为清代礼学史上的一道风景。而江永的治学方法、治学精神、思想内涵等对其后直到今天的学术研究都有着重要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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