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诰殷盘”是如何炼成的*

2017-02-08 08:25
中山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 2017年1期
关键词:史官尚书省略

陈 桐 生



“周诰殷盘”是如何炼成的*

陈 桐 生

《尚书》语言佶屈聱牙,主要有四个原因:一是词语古老。这些词语不是来自殷商方言或岐周方言,而是一批比“文言”形态更早的书面词语。二是史官抢记导致语句成分被浓缩或被省略。由于记录速度赶不上说话速度,因此商周史官在记录王侯谈话时只能通过浓缩文句、捕捉关键词语等方法来抢记,然后直接将未经整理的记录手稿作为文诰发布,由此造成似通非通、佶屈聱牙的语言效果。三是商周时期尚未形成约定俗成的语言文字运用规范,导致商周史官大量使用与本字形近、音近的通假字和假借字。四是《尚书》问世之后,经过数千年辗转传抄,出现不少脱简、增窜、讹误、错漏现象,其间汉字字体又经历了籀文、大篆、小篆、隶书、楷书的数次变化,《尚书》今古文经学在文字上互有差异,唐代卫包改古文《尚书》从今文,这些因素都不同程度地影响了《尚书》语言,从而增加了阅读的难度。

《尚书》; 词语; 浓缩; 通假; 讹误

韩愈在《进学解》中将《尚书》语言特色概括为“佶屈聱牙”。《尚书》这一语言特色是如何形成的?学术界对此曾经有一个说明,这就是《尚书》“照写口语”。我在《中山大学学报》2014年第3期上发表《论〈尚书〉非“照写口语”》一文,从八个方面说明《尚书》“照写口语”的观点不能成立。那么,如何解释《尚书》语言“佶屈聱牙”之谜呢?对此需要通过还原历史语境来进行实事求是的分析。《尚书》有虞、夏、商、周四部分,其中《商书》应该是《尚书》中的最早文献,《周书》是仿照《商书》写作的,《虞书》、《夏书》也是后人仿照《商书》而作。因此本文的语言材料多取自《尚书》中的《商书》和《周书》。

一、词汇古老是《尚书》难懂的根本原因

词汇是句子构成的基本单位。词汇古老是《尚书》难懂的最主要原因。《尚书》词汇在中国古代词汇中最为古老,它的不少词语意义在《说文解字》、《尔雅》中都无法查到。

《尚书》古老词汇分为两种情形:

一是文字生僻。例如:“懖懖”(意为“拒绝善意”)、“敩”(意为“体察”)、“憸”(意为“小”,以上见《盘庚上》)、“厎”(意为“致”)、“颠隮”(意为“陨坠”)、“咈”(意为“违”,以上见《微子》)、“髳”(殷商古国,见《牧誓》)、“旸”(意为“日出”,见《洪范》)、“敉”(意为“完成”,见《大诰》)、“瘝”(意为“病”)、“勑”(意为“勤”)、“憝”(意为“怨”,以上见《康诰》)、“衋”(意为“伤痛”,见《酒诰》)、“雘”(意为“青色”,见《梓材》)、“碞”(意为“多言”,见《召诰》)、“瀍”(地名)、“伻”(意为“使”)、“蘉”(意为“勤勉”,以上见《洛诰》)、“诪”(意为“欺诈”,见《无逸》)、“洮”(意为“沐发”,见《顾命》)、“鼖”(意为“大鼓”)、“戺”(意为“两阶边石”)、“戣”(戈名,以上见《顾命》)、“敹”(意为“缝缀”)、“敜”(意为“填塞”,以上见《费誓》)等*本文对《尚书》词语的解释,主要根据顾颉刚、刘起釪《尚书校释译论》,于省吾《双剑誃尚书新证》,曾运乾《尚书正读》,俞樾《群经平议》,杨筠如《尚书覈诂》,段玉裁《古文尚书撰异》,王引之《经义述闻》,孔安国、孔颖达《尚书正义》等古籍。限于篇幅,不能一一注明出处。。这一类词汇在《尚书》中不是太多。

二是常字古义,即词语是后世作品中常见的词语,但词义却是商周古义,读者往往识其字而不知其义。这一类词汇在《尚书》中甚多,在实词和虚词中都广泛存在。

(一)名词。例如:把“国都”称为“邑”(《盘庚上》),把“年轻人”称为“冲人”,把“倒仆的树木”称为“颠木”(《盘庚上》),把“姻亲朋友”称为“婚友”(《盘庚上》),把“枯枝上的新芽”称为“由蘖”(《盘庚上》),把“诸侯”称为“邦伯”(《盘庚下》),把“天子”称为“天胤”(《高宗肜日》),把“先王”称为“前后”(《盘庚中》),把“众位官员”称为“师师”(《微子》),把“武官之长”称为“师长”(《盘庚下》),把“年老者”称为“耇长”(《微子》),把“痛苦”称为“恫”(《盘庚上》),把“失言”称为“逸口”(《盘庚上》),把“至理名言”称为“敷言”(《洪范》),把“人质”称为“功”(《金縢》),把“政权长久”称为“大历”(《大诰》),把“高官厚禄”称为“大服”(《大诰》),把“孝友”称为“考翼”(《大诰》),把“殷商旧贵族”称为“民献”(《大诰》),把“奴仆”称为“民养”(《大诰》),把“殷商遗民”称为“播民”(《康诰》),把“华夏”称为“区夏”(《康诰》),把“司法人员”称为“臬事”(《康诰》),把“稚子”称为“鞠子”(《康诰》),把“大法”称为“大戛”(《康诰》),把“官长”称为“正人”(《康诰》),把“法”称为“辟”(《酒诰》),把“贱妾”称为“属妇”(《梓材》),把“百官”称为“百工”(《洛诰》),把“君主”说成“辟”(《洛诰》),把“贤才”称为“俊民”(《多士》),把“国王宗族”称为“王人”(《君奭》),把“重臣”称为“小臣”(《君奭》),把“邪人”称为“义民”(《立政》),把“百官之长”称为“尹伯”(《立政》),把“小人”称为“憸人”(《立政》),把“帏帐”称为“缀衣”(《顾命》),把“大君”称为“皇后”(《顾命》),等等。

(二)动词。例如:用“赉”(《汤誓》)表示“赏赐”,用“刘”(《盘庚上》)表示“杀戮”,用“伏”(《盘庚上》)表示“隐匿”,用“格”(《盘庚上》)表示“告诉”,用“猷”(《盘庚上》)表示“谋划”,用“厎绥”(《盘庚上》)表示“安定”,用“和”(《盘庚上》)表示“宣布”,用“恐沉”(《盘庚上》)表示“恐吓”,用“臭”(《盘庚中》)表示“枯朽”,用“弗率”(《盘庚中》)表示“不听从”,用“钦”(《盘庚中》)表示“忧惧”,用“宣”(《盘庚中》)表示“明白”,用“浮”(《盘庚中》)表示“违背”,用“若”(《盘庚下》)表示“顺承”,用“总”(《盘庚下》)表示“积聚”,用“绥”(《盘庚下》)表示“告知”,用“淫戏”(《西伯戡黎》)表示“沉湎”,用“发出”(《微子》)表示“起身出逃”,用“农”(《洪范》)表示“勉力”,用“斁”(《洪范》)表示“败坏”,用“彶遗”(《大诰》)表示“谴责”,用“迪”(《大诰》)表示“引导”,用“绍”(《大诰》)表示“卜问”,用“化诱”(《大诰》)表示“教化”,用“棐忱”(《大诰》)表示“不可相信”,用“閟毖”(《大诰》)表示“告诉”,用“考”(《大诰》)表示“成全”,用“菑”(《大诰》)表示“翻土除草”,用“见士”(《康诰》)表示“效力”,用“时叙”(《康诰》)表示“承顺”,用“宅”(《康诰》)表示“安定”,用“眚”(《康诰》)表示“省察”,用“勑懋”(《康诰》)表示“勉励”,用“罚蔽”(《康诰》)表示“断狱”,用“字”(《康诰》)表示“爱”,用“播敷”(《康诰》)表示“发布”,用“放”(《康诰》)表示“背弃”,用“劼毖”(《酒诰》)表示“诰教”,用“蠲”(《酒诰》)表示“开导”,用“效”(《梓材》)表示“督导”,用“旅”(《召诰》)表示“赞美”,用“諴”(《召诰》)表示“和”,用“笃叙”(《洛诰》)表示“厚待”,用“迓衡”(《洛诰》)表示“驾车”,用“弋”(《多士》)表示“占有”,用“引逸”(《多士》)表示“收引放纵”,用“甸”(《多士》)表示“治理”,用“简”(《多士》)表示“选择任用”,用“亮阴”(《无逸》)表示“喑哑”,用“诪张”(《无逸》)表示“造谣”,用“庸释”(《君奭》)表示“厌弃”,用“图”(《多方》)表示“败坏”,用“降格”(《多方》)表示“谴告”,用“灵承”(《多方》)表示“妥善接受”,用“舒”(《多方》)表示“荼毒”,用“间”(《多方》)表示“取代”,用“须暇”(《多方》)表示“等待”,用“忱裕”(《多方》)表示“开导”,用“熙”(《多方》)表示“光显”,用“屑播”(《多方》)表示“抛弃”,用“谋面”(《立政》)表示“黾勉”,等等。

(三)形容词。例如:用“丕”(《盘庚中》)、“冢”(《牧誓》)、“戎”(《康诰》)、“简”(《多方》)表示“大”,用“靖”(《盘庚上》)表示“善”,用“迪”(《盘庚中》)表示“正”,用“逷”(《牧誓》)表示“远”,用“彝”(《洪范》)表示“常”,用“燮”(《洪范》)表示“和”,用“丕显”(《康诰》)表示“伟大光辉”,用“能”(《康诰》)表示“善”,用“荒腆”(《酒诰》)表示“狂妄”,用“穆穆”(《洛诰》)表示“和敬美好”,用“遐逖”(《多士》)表示“遥远”,用“寅畏”(《无逸》)表示“严肃”,用“荒宁”(《无逸》)表示“懈怠”,用“迪哲”(《无逸》)表示“圣明”,用“叨”(《多方》)表示“贪婪”,用“竞”(《立政》)表示“强盛”,等等。

(四)代词。例如:用“台”(《汤誓》)表示“我”,用“如台”(《汤誓》)表示“如何”,用“卬”(《大诰》)表示“俺”,用“辞”(《大诰》)表示“台(即“我”)”,用“徂”(《梓材》)表示“此”,等等。

(五)副词。例如:用“胥”(《盘庚上》)表示“相互”,用“攸”(《盘庚上》)表示“所”,用“越其”(《盘庚上》)、“丕乃”(《盘庚中》)、“丕则”(《康诰》)表示“于是”,等等。

(六)连词。例如:用“越”(《大诰》)、“惟”(《康诰》)、“于”(《康诰》)表示“与”,用“丕惟”(《酒诰》)表示“不过”,用“矧惟”(《酒诰》)表示“以及”,用“肆”(《梓材》)表示“则”,用“亦越”(《立政》)表示“接着”,等等。

(七)介词。《尚书》中也有少数不同于后世的介词。例如,仅表示“于”这一介词的,《周书》中就有“言”(《大诰》)、“由”(《康诰》)、“在”(《康诰》)、“越”(《康诰》)等。

(八)叹词。《尚书》中的古老叹词很少,《尧典》中的“吁”、“於”、“俞”以及《皋陶谟》中的“都”是几个后世很少运用的叹词。《康诰》中“已”应该是“噫”的通假字。

(九)助词。《尚书》中有一批古老的语气助词。例如:“越”(《微子》)、“式”(《盘庚下》)、“诞”(《盘庚中》)、“迪”(《盘庚中》)、“肆”(《盘庚下》)、“猷”(《盘庚上》)、“无”(《微子》)、“丕”(《盘庚中》)、“率”(《汤誓》)、“若”(《盘庚中》)、“羞”(《盘庚下》)、“惟”(《大诰》)、“翼”(《大诰》)、“率”(《大诰》)、“曰”(《康诰》)、“其”(《康诰》)、“辞”(《酒诰》)、“后”(司)(《梓材》)、“所”(《君奭》)、“言”(《多方》)、“思”(《顾命》)、“徂”(《费誓》)、“猷大”(《大诰》)、“洪惟”(《大诰》)、“爽惟”(《康诰》),“诞惟”(《酒诰》),“丕惟”(《酒诰》),“辞(司)惟”(《酒诰》),“越若”(《召诰》),“越惟”(《多方》),“迪惟”(《立政》),等等。这些语气助词与春秋战国以后文言文中使用的“之”、“乎”、“者”、“也”存在很大的差异。

《尚书》古老语汇还包括商周成语。经王引之、孙诒让、王国维、杨筠如、杨树达、于省吾、刘节、 屈万里 、姜昆武、刘起纡等人发掘的成语有:“勿亵”(“不安”)、“恪谨天命”(“劳勤大命”)、“罔知”(“难保”)、“致告”(“相告”)、“承保”(“拯救保护”)、“慼鲜”(“关怀”)、“在上”(“在上天那里”)、“爽德”(“贰德”)、“协比”(“合在一起”)、“小大”(“从下至上许多人”)、“将食”(“偷吃”)、“昧爽”(“天快亮之时”)、“昏弃”(“背弃”)、“敷佑”(“普有”)、“由哲”(“昌明”)、“迪知”(“用知”)、“丕丕基”(“伟大的基业”)、“作求”(“仇匹”)、“初基”(“开始”)、“保乂”(“保有并治理”)、“速由”(“赶快按照”)、“敬忌”(“敬畏”)、“冒闻”(“上闻”)、“天显”(“天命”)、“迪屡”(“屡次兴作”)、“要囚”(“幽囚”)、“明保”(“保护”)、“所其”(“自始”)、“监兹”(“鉴戒”)、“灵承”(“善受”)、“庸释”(“用厌”)、“丕时”(“大承”)、“答扬”(“答谢颂扬”)、“降格”(“神来享佑”)、“昭登”(“往来”)等。这些成语多为两字,有些成语往往用通假字或音近字表示,形成同一成语多种字符的情形,如“致告”又作“指告”,“承保”又作“应保”、“膺保”、“容保”,“协比”又作“洽比”等。绝大多数商周成语到秦汉以后就不再有人使用。

《商书》中这些古老词语既不是出于殷商方言口语,也不是来自岐周方言,它们是一批比“文言”形态更古老的书面词语。此前学术界将汉语形态分为“文言”和“白话”。《尚书》和商周甲骨文、铜器铭文语言现象表明,应该将“殷商古语”从“文言”中划分出来,作为中国最早的语言形态。汉语古今形态是从“殷商古语”到“文言”再到“白话”(对此问题当另撰文论述)。后人多用读“文言”的方法去读《尚书》“殷商古语”,这显然是行不通的。

二、史官抢记导致《尚书》语句疏略

《尚书》难读与商周史官记录速度有关。《尚书》的著述模式是:商周王侯就某一现实政治问题发表谈话,史官执笔将其载之简帛。当时没有录音设备,也没有发明速记法,商周史官的记录速度无法赶上王侯的说话速度,而王侯说话又是“一次过”,因此他们只能尽量捕捉王侯谈话中的一些关键性词语,由此导致省略或漏掉很多语句成分。商周史官在完成记录之后,又未能将这些省略或漏记的成分补上,而是直接将记录手稿作为文诰发布,由此造成似通非通、佶屈聱牙的语言效果。与《尚书》相比,商周甲骨文和铭文没有这方面的问题,这是因为甲骨文、铭文的句子都是事先拟好或者想好的,然后铭刻到龟甲、牛骨、铜器之上,故甲骨文和铭文不存在史官抢记的问题。

商周史官抢记时的疏略、浓缩主要有以下几种情形:

(二)省略句子中某些成分。例如《盘庚上》“无傲从康”⑦:盘庚语意是“你们不要骄傲,不要放纵,不要贪图安逸”,史官本应写成“无傲,无从(纵),无康”,但他省略了后两个“无”。今人可用顿号来表明这是三层意思,写成“无傲、从、康”,但古代没有标点符号,阅读难度可想而知。又如《盘庚下》“予其懋简相尔”⑧:懋,勉励;简,挑选;相,视才而用;尔,你们。“懋简相”三字实际上浓缩了三句话。盘庚语意为:“我将会勉励你们,从你们当中挑选人才,视你们的才能而加以任用。”再如《无逸》“继自今嗣王则其无淫于观,于逸,于游,于田。”⑨“于逸,于游,于田”三句承前省略谓语动词“无淫”。完整的句子应该是:“继自今嗣王则其无淫于观,无淫于逸,无淫于逰,无淫于田。”

(四)既缩写词语又浓缩句子。例如《康诰》“有叙时,乃大明服”*②③④⑤⑥ 顾颉刚、刘起釪:《尚书校释译论》(第三册), 第1323,1360,1396,1424,1456,1501页。:刘起釪将此句译为:“如果你能照着这样做,就显示出你是很公正严明的,自然使人心悦诚服。”②“有叙时”三字省略了主语,“叙”意为“顺”,“时”意为“是”,“叙时”二字是“顺是而为”的缩写,“乃大明服”本应分为两句:“汝治理大明,民众乃信服汝”。这两句既省略主语又压缩句子,由此导致全句语意不明。又如《酒诰》“尔乃自介用逸”③:据于省吾《双剑誃尚书新证》说,“介”读为“匄”,意为“求”。求什么呢?结合历史背景及上下文来看,应该是“自己求福于神”。记录者将“介”的宾语省略了。用,因。逸,安逸。这六个字实际上是浓缩了两句话:“你们应该自己求福于神,这样你们就会得到安逸。”再如《梓材》“为夹庶邦享作”④:夹,近。庶邦,各诸侯国。享,献享。作,兴作,指庶邦为周朝担任劳役之事。附近各诸侯国前来向周朝献享与为周朝服役二事,本来应该用两句话分别表达,此处却浓缩为一句。

(五)省略表示复合句关系的关联词。例如《洛诰》“王如弗敢及,天基命定命”⑤:于省吾《双剑誃尚书新证》认为,这十个字应该分为两句,“王如弗敢及”为一句,“天基命定命”为一句,“及”是指周成王赶上先王。刘起釪根据于省吾之说将此二句译为:“我王如果自谦不能赶上先王,其实上天已开始赐给您安定天下的大命。”⑥刘起釪这个译文在语法上存在一些问题,译者将“如”释为“如果”,但下文并没有构成因果关系。其实它是一个转折复合句,不过由于作者省略了关联词,导致后人各种猜测。

上面的语句缩写和省略现象都是史官在抢记王侯谈话过程中形成的。读者可能会提出疑问:商周史官为了抢记而缩写和省略,在记录完成之后,他们完全可以从容地将漏掉的成分补上,为什么他们没有对记录手稿进行整理加工呢?对此可以做一个大胆的推测:最早从事记录的殷商史官没有想到手稿需要整理,便直接将记录手稿作为文诰发布。他的偶然行为,为后世史官确立了一个规范:所有文诰都必须以记录手稿形式发布。当然,这仅是推测而已。

三、用字无规范造成大量通假、假借字

商周时期语言文字尚处于草创阶段,在什么情况下应该使用什么字(本字),当时尚未完全形成约定俗成的规范。由于头脑中没有形成本字的概念,因此商周人只好大量地使用与本字形近、音近或音同的文字。在有了本字概念之后,后人便将《尚书》中那些与本字音近、音同、形近的文字称为通假字和假借字*上古通假字、假借字颇易混淆。有人认为上古多用假借字,通假字是在战国以后才有。本文根据《尚书》权威注本,将注家“某字‘通’某字”视为通假字,将注家“某字‘借’某字”以及“读为”视为假借字。。通假字和假借字的广泛运用进一步增加了阅读《尚书》的难度。

《尚书》常用假借字。例如,“修”是“攸”的假借(见《盘庚上》,用孙诒让说),“则”为“贼”的假借(见《盘庚中》,用王国维说),“倚”是“踦”的假借(见《盘庚中》,用陈乔枞说),“冲”为“童”的假借(见《盘庚下》,用刘起釪说),“敷佑”是“抚有”的假借(见《金縢》,用杨筠如说),“棐”是“匪”的假借(见《大诰》,用刘起釪说),“惟”是“雖”的假借(见《康诰》,用孙诒让说),“祀”为“已”的假借(见《酒诰》,用俞樾说),“笃”是“督”的假借(见《洛诰》,用孙诒让说),等等。《尚书》古注中那些“读为”某音的字也是假借字,如“图”读为“大”(用刘起釪说),“和”读为“宣”(用王引之说),“选”读为“纂”(用俞樾说),“昏”读为“敏”(用刘起釪说。以上见《盘庚上》),“失”读为“佚”(用刘起釪说),“浮”读为“佛”(用俞樾说。以上见《盘庚中》),“怠”读为“怡”(用于省吾说),“懋”读为“勖”(用刘起釪说),“多”读为“侈”(用吴汝纶说),“绥”读为“佗”(用杨筠如说),“庸”读为“封”(用杨筠如说。以上见《盘庚下》),“方”读为“傍”(用段玉裁说),“雠”读为“稠”(用郑玄说),“箕”读为“荄”(用牟庭说。以上见《微子》),等等。

《尚书》中的通假字、假借字在数量上要比春秋战国以后文言文中的通假字、假借字多得多。春秋战国以后文言文中的通假字、假借字相对稳定,如“蚤”通“早”、“说”通“悦”、“见”通“现”等,具有一般文言文功底的人见到通假字都能辨认,而《尚书》中的通假字、假借字则具有很大的随机性,几乎任何字都有可能以通假字、假借字的面目出现,很多通假字、假借字的运用出人意料,识读《商书》这些通假字和假借字,需要有足够的学力、才力和想像力,《商书》中不少通假字、假借字是在千百年之后才被那些饱学之士认出来的。

四、由传播带来的问题加大了《尚书》阅读难度

《尚书》问世之后,经过数千年的辗转传抄,出现脱简、增窜、讹误、错漏在所难免,其间汉字字体又经历了籀文、大篆、小篆、隶书、楷书的数次变化,特别是《尚书》今古文经学存在文字差异,唐代天宝三年(744)卫包奉诏改古文《尚书》从今文,这些因素都会不同程度地影响到《尚书》语言。

《尚书》在传播过程中有脱简、增窜等现象。《汉书·艺文志》载:“刘向以中古文校欧阳、大小夏侯三家经文,《酒诰》脱简一,《召诰》脱简二。率简二十五字者,脱亦二十五字,简二十二字者,脱亦二十二字,文字异者七百有余,脱字数十。”*班固:《汉书》,北京:中华书局,1962年,第1706页。脱简给阅读带来困难是不言而喻的。

《尚书》用语是比“文言”形态更早的词语,很多语句都存在商周史官在抢记过程中形成的浓缩和省略问题,由于用字规范尚未确立而导致文中出现大量通假字和假借字,《尚书》在传播过程中带来脱简、增窜、讹误、错漏诸多语言问题,就是以上诸多因素,才炼成了“佶屈聱牙”的“周诰殷盘”。

【责任编辑:张慕华;责任校对:张慕华,李青果】

2016—05—06

陈桐生,广东外语外贸大学中国语言文化学院(广州 510410)。

10.13471/j.cnki.jsysusse.2017.01.0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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