性即气:略论汉代儒家人性之内涵*

2017-02-08 08:26
中山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 2017年1期
关键词:点校董仲舒教化

沈 顺 福



性即气:略论汉代儒家人性之内涵*

沈 顺 福

以董仲舒、扬雄、王充等为代表的汉代儒家认为人性是天生之质。天生之质不仅指初生之质,而且具有一定的属性,即,或为善之端,或为恶之端。这些具有善恶属性的材质便是气。性是气。气分为贪、仁。仁气主要指致善之性,贪气主要指致恶之性。汉儒以为人性既有致善之性,也有致恶之性。性混善恶。性混善恶论表明:内含善恶之质的性并非真正的单一性本原。这些材质之性需要教化。

汉代儒家; 性; 气; 质; 教化

人性是中国儒家哲学的基本问题或主题。它贯穿于传统儒家哲学的始终,开始于先秦,昌盛于宋明。那么,汉代时期儒家人性的主要形态是什么?本文将以董仲舒、扬雄、王充等汉代儒学家的文献为主要材料,对此展开讨论;并指出:汉代儒家人性论的主要形态是性气论,即,性气不分,性甚至便是气。

一、性即质

董仲舒首先对人性做了一个分类,以为人类有三种,其中圣人、小人(斗筲)都是天生的,不可改变。故人性分为三类,即圣人之性、斗筲之性和中民之性。其中,“圣人之性,不可以名性;斗筲之性,又不可以名性;名性者,中民之性”①[清]苏舆撰、钟哲点校:《春秋繁露义证》,北京:中华书局,1992年,第311—312,313,291—292,297,300,312—313页。。只有中民之性才是人性,或者说,才是其关注的中心。这种中民之性,董仲舒明确指出:乃天生之质:“性者,天质之朴也;善者,王教之化也。无其质,则王教不能化;无其王教,则质朴不能善。质而不以善性,其名不正,故不受也。”②[清]苏舆撰、钟哲点校:《春秋繁露义证》,北京:中华书局,1992年,第311—312,313,291—292,297,300,312—313页。性即天生的材质,可以教化而致善。性是质:“性之名,非生与?如其生之自然之资,谓之性。性者质也。”③[清]苏舆撰、钟哲点校:《春秋繁露义证》,北京:中华书局,1992年,第311—312,313,291—292,297,300,312—313页。性即天生之质。它好比“禾”,虽然能够长出粮食,但是其本身尚未成为粮食。它如同“目”:“性有似目,目卧幽而瞑,待觉而后见。当其未觉,可谓有见质,而不可谓见。”④[清]苏舆撰、钟哲点校:《春秋繁露义证》,北京:中华书局,1992年,第311—312,313,291—292,297,300,312—313页。性如潜在之质:“性如茧、如卵,卵待覆而成雏,茧待缫而为丝,性待教而为善。此之谓真天。”⑤[清]苏舆撰、钟哲点校:《春秋繁露义证》,北京:中华书局,1992年,第311—312,313,291—292,297,300,312—313页。性如茧、如卵,仅仅是一种质料,尚未成形。

董仲舒指出:“中民之性如茧如卵。卵待覆二十日而后能为雏,茧待缫以涫汤而后能为丝,性待渐于教训而后能为善。善,教训之所然也,非质朴之所能至也,故不谓性。性者宜知名矣,无所待而起,生而所自有也。善所自有,则教训已非性也。是以米出于粟,而粟不可谓米;玉出于璞,而璞不可谓玉;善出于性,而性不可谓善。其比多在物者为然,在性者以为不然,何不通于类也?卵之性未能作雏也,茧之性未能作丝也,麻之性未能为缕也,粟之性未能为米也……性者,天质之朴也;善者,王教之化也。无其质,则王教不能化;无其王教,则质朴不能善。”⑥[清]苏舆撰、钟哲点校:《春秋繁露义证》,北京:中华书局,1992年,第311—312,313,291—292,297,300,312—313页。善是已成,性是未成。性仅仅是成善的材质。材质、质朴之性经过教化和改造可以致善,但是不能因此以为性便已是善。性仅仅是致善的材质。

性乃天生材质。扬雄曰:“或问:‘龙、龟、鸿、鹄、不亦寿乎?’曰:‘寿。’曰:‘人可寿乎?’曰:‘物以其性,人以其仁。’”*② 汪荣宝撰、陈仲夫点校:《法言义疏》,北京:中华书局,1987年,第516,85页。人、物皆以天生之性为生存之质。“人之性也,善恶混。修其善则为善人,修其恶则为恶人。气也者,所以适善恶之马也与?”②人性乃是致善的材质。

王充将人性比喻为练丝:“论人之性,定有善有恶。其善者,固自善矣;其恶者,故可教告率勉,使之为善……譬犹练丝,染之蓝则青,染之丹则赤。”*④⑤ 黄晖:《论衡校释(附刘盼遂集解)》第1册,北京:中华书局,1990年,第68—69,70—71,75页。性如练丝,是一种材质。“十五之子,其犹丝也。其有所渐化为善恶,犹蓝丹之染练丝,使之为青赤也。青赤一成,真色无异。是故杨子哭歧道,墨子哭练丝也,盖伤离本,不可复变也。人之性,善可变为恶,恶可变为善,犹此类也。蓬生麻间,不扶自直;白纱入缁,不练自黑。彼蓬之性不直,纱之质不黑,麻扶缁染,使之直黑。夫人之性犹蓬纱也,在所渐染而善恶变矣。”④教化和改造材质是决定善恶的根本。人性仅仅是材质,“夫铁石天然,尚为锻炼者变易故质,况人含五常之性,贤圣未之熟锻炼耳,奚患性之不善哉?”⑤[清]苏舆撰、钟哲点校:《春秋繁露义证》,第304,34,293—296,470,34 页。这些材质经过锻炼最终能够成材。故,王充有时将性与质联称:“为善恶之行,不在人质性,在于岁之饥穰。”*黄晖:《论衡校释(附刘盼遂集解)》第3册,第772页。决定人的善恶的因素与其说在于材质,毋宁说更在于环境比如教化和改造等。故王充曰:“蓬生麻间,不扶自直;白纱入缁,不染自黑。此言所习善恶,变易质性也。儒生之性,非能皆善也,被服圣教,日夜讽咏,得圣人之操矣。”*黄晖:《论衡校释(附刘盼遂集解)》第2册,第545页。经过教化和改造,材质可以致善、人可以成圣贤。

二、质与属性

性是质,即材质、材料,人们因此而可以致善而成人。这种材质是否具有规定性呢?或者说,这些材质是否属于无属性的“白板”?*洛克(John Locke)说:“所有的观念都来自感觉或反映。那么,假如我们将自己的思想视作一张没有一个字母的白纸,也没有任何的想法。这些想法从何而来?……我的答案,用一个词来说便是:经验。”(John Locke, An Essay Concerning Human Understanding, London: William Tegg & Co., Cheapside, 1841, p.53)“白板”主要指无内容、无规定性的空白的存在。

汉代儒家同样接受了性字的规定性内涵。董仲舒虽然反对孟子的性善论,但以为性为善端并无不妥:“夫善于禽兽之未得为善也,犹知于草木而不得名知。万民之性善于禽兽而不得名善,知之名乃取之圣……质于禽兽之性,则万民之性善矣;质于人道之善,则民性弗及也。万民之性善于禽兽者许之,圣人之所谓善者弗许。吾质之命性者异孟子。”*④⑤⑥⑦ [清]苏舆撰、钟哲点校:《春秋繁露义证》,第304,34,293—296,470,34页。这些善端、民性乃是人区别于禽兽的规定性。虽然我们不能够称之为善,但是它的确属于善之端。“人受命于天,有善善恶恶之性,可养而不可改,可豫而不可去,若形体之可肥臞,而不可得革也。”④人天生具有某些致善之性,也藏有某些趋恶之性。“栣众恶于内,弗使得发于外者,心也,故心之为名栣也。人之受气苟无恶者,心何栣哉?吾以心之名得人之诚。人之诚,有贪有仁。仁、贪之气,两在于身。身之名,取诸天。天两有阴阳之施,身亦两有贪、仁之性。天有阴阳禁,身有情欲栣,与天道一也。”⑤性分为贪与仁两种,或者说,某些内容具有善的属性,某些内容具有恶的属性。这些属性是人天生的、内在固有的属性。董仲舒曰:“变谓之情,虽持异物,性亦然者,故曰内也,变(情)之变,谓之外。故虽以情,然不为性说,故曰外物之动性,若神之不守也。”⑥性内在于人。因此,人性是固定的:“人受命于天,有善善恶恶之性,可养而不可改,可豫而不可去,若形体之可肥臞,而不可得革也。是故虽有至贤,能为君亲含容其恶,不能为君亲令无恶。”⑦人天生固有某些属性,如善善恶恶之性。

三、质即气

天生的材质或性是某种气。这是春秋至魏晋时期儒家哲学的共同见解,又以汉代儒学为最甚。

作为天生之质的性,董仲舒指出,便是气:“如其生之自然之资,谓之性。性者,质也。诘性之质于善之名,能中之与?既不能中矣,而尚谓之质善,何哉?性之名不得离质,离质如毛,则非性已,不可不察也……吾以心之名得人之诚,人之诚,有贪有仁。仁、贪之气,两在于身。身之名,取诸天。天两有阴阳之施,身亦两有贪、仁之性。天有阴阳禁,身有情欲栣,与天道一也。”*③④⑤ [清]苏舆撰、钟哲点校:《春秋繁露义证》,第291—296,331,463,327页。贪仁之性在身,便是人性。同天分为阴阳一般,人性也分为两类,即贪仁之性。贪仁之性便是贪仁之气。故,性便是气。善性与仁气、恶性与贪气分别对应。董仲舒曰:“臣闻命者天之令也,性者生之质也,情者人之欲也。或夭或寿,或仁或鄙,陶冶而成之,不能粹美,有治乱之所生,故不齐也。”*[汉]班固:《汉书》第8册,北京:中华书局,1962年,第2501页。在解释性情时,董仲舒却论及人的夭寿。人的寿命决定于气。论寿命即是论气。论性、论命、论气三者一致,性、寿命、气内在一致。或曰,性、命、气三者无异。董仲舒之性是气。

董仲舒将阴阳范畴直接解释为气:“阴,刑气也;阳,德气也。”③阴阳便是两种不同的气。“阴阳之气,在上天,亦在人。在人者为好恶喜怒,在天者为暖清寒暑,出入上下、左右、前后,平行而不止,未尝有所稽留滞郁也。其在人者,亦宜行而无留,若四时之条条然也。夫喜怒哀乐之止动也,此天之所为人性命者,临其时而欲发其应,亦天应也,与暖清寒暑之至其时而欲发无异。”④人的喜怒好恶等是情。情是性之动。在此,董仲舒却以为情动便是阴阳之气动。故,性便是阴阳之气。“阳天之德,阴天之刑也。阳气暖而阴气寒,阳气予而阴气夺,阳气仁而阴气戾,阳气宽而阴气急,阳气爱而阴气恶,阳气生而阴气杀。”⑤阳气便是仁气,同于善性。善恶之性即阳阴之气。

贾谊曰:“性者,道德造物。物有形,而道德之神专而为一气,明其润益厚矣。浊而胶相连,在物之中,为物莫生,气皆集焉,故谓之性。性,神气之所会也。性立,则神气晓晓然发而通行于外矣,与外物之感相应,故曰‘润厚而胶谓之性’,‘性生气,通之以晓’。神者,道、德、神、气发于性也,康若泺流不可物效也。变化无所不为,物理及诸变之起,皆神之所化也,故曰‘康若泺流谓之神’。”*[汉]贾谊撰,阎振益、钟夏校注:《新书校注》,北京:中华书局,2000年,第326页。性即天生之一气。神气会为性。扬雄则明确指出:“人之性也善恶混。修其善则为善人,修其恶则为恶人。气也者,所以适善恶之马也与?”*汪荣宝撰、陈仲夫点校:《法言义疏》,第85页。人天生有善恶之材质。这种材质,便是气。它如同行道的马。性、质即气。

王充肯定了命定说,以为人的寿命与富贵皆由天定,原因在于天生秉气而受性。这便是他的“用气为性”论:“人禀元气于天,各受寿夭之命,以立长短之形,犹陶者用土为簋廉,冶者用铜为柈杅矣。器形已成,不可小大;人体已定,不可减增。用气为性,性成命定。体气与形骸相抱,生死与期节相须。形不可变化,命不可减加。以陶冶言之,人命短长,可得论也。”*②③ 黄晖:《论衡校释(附刘盼遂集解)》第1册,第59,29,46—48页。性由气所构成。故,“人之禀气,或充实而坚强,或虚劣而软弱。充实坚强,其年寿;虚劣软弱,失弃其身……禀寿夭之命,以气多少为主性也。”②性命天定,原因在于秉气。“死生者,无象在天,以性为主。禀得坚彊之性,则气渥厚而体坚彊,坚彊则寿命长,寿命长则不夭死。禀性软弱者,气少泊而性羸窳,羸窳则寿命短,短则蚤死。故言‘有命’,命则性也。至于富贵所禀,犹性所禀之气,得众星之精。众星在天,天有其象,得富贵象则富贵,得贫贱象则贫贱,故曰‘在天’。”③王充相信性命论。性命源自天生之气。故,天生之气天然地决定了人的性与命。气造就了性与命。气便是性。

《白虎通德论》亦明确指出:“性情者,何谓也?性者,阳之施;情者,阴之化也。人禀阴阳气而生,故内怀五性六情。情者,静也。性者,生也,此人所禀六气以生者也。故《钩命决》曰:‘情生于阴,欲以时念也;性生于阳,以就理也。阳气者仁,阴气者贪,故情有利欲,性有仁也。’”*⑤ [清]陈立撰、吴则庆点校:《白虎通疏证》上册,北京:中华书局,1994年,第381,94页。天性即有阳气。故,它称“人无不含天地之气,有五常之性者”⑤,以为有天地之气即备五常之性。文字学家许慎博采众长,直接将性定义为阳气:“情,人之阴气有欲者,从心,青声。性,人之阳气性善者也。从心,生声。”*[汉]许慎:《说文解字》,天津:天津古籍书店,1991年影印版,第217页。性便是阳气。这和《白虎通德论》的立场完全一致。性是某种气。

四、性混善恶

性乃天生之材质。这些材质具有一定的属性或规定性,它甚至是区别事物的本质属性。那么,人性具有哪些属性呢?

尽管董仲舒仅仅将中民之性当作性,从而将圣人之性与小人之性排除在人性之外,但是,从定义的角度来说,只要我们承认圣人与小人也属于人,人性便应该涵括他们。故,圣人之性、小人之性和中民之性都是性。那么,什么是圣人之性和小人之性呢?董仲舒的三等人性观显然来自孔子的等级观:“唯上知与下愚不移。”*[宋]朱熹:《论语集注》,前揭书,第73页。人分为三等,即不可改造的“上知”和“下愚”以及可以改造(“移”)的普通人。其中圣人与小人属于天生如此、不可改造者,比如圣人,董仲舒曰:“故天将授舜,主天法商而王,祖锡姓为姚氏。至舜形体大上而员首,而明有二童子,性长于天文,纯于孝慈。天将授禹,主地法夏而王,祖锡姓为姒氏。至禹生发于背,形体长,长足肵,疾行先左,随以右,劳左佚右也,性长于行,习地明水。天将授汤,主天法质而王,祖锡姓为子氏,谓契母吞玄鸟卵生契,契先发于胸,性长于人伦。至汤,体长专小,足左扁而右便,劳右佚左也,性长于天光,质易纯仁。”*⑨ [清]苏舆撰、钟哲点校:《春秋繁露义证》,第212,293—296页。比如舜天生纯乎孝慈,汤天生质易纯仁,等等。圣人天生具有仁爱之质。同理,小人也属于天性如此、不可改变者。

于是,董仲舒对于人性的理解,应该属于性三品说,即,人性含有善质和恶质。其中,善质之性可以致善,恶质之性可以致恶。故,董仲舒曰:“栣众恶于内,弗使得发于外者,心也,故心之为名栣也。人之受气苟无恶者,心何栣哉?吾以心之名得人之诚。人之诚,有贪有仁,仁、贪之气,两在于身。身之名,取诸天。天两有阴阳之施,身亦两有贪、仁之性。天有阴阳禁,身有情欲栣,与天道一也。”⑨人天生具有善恶两种气,即贪气和仁气,以对应于天道的阴与阳。二者合为人性。故,性有善恶之分。董仲舒的性混善恶论显然吸收了先秦孟子的善质说和荀子的恶质论。故,王充总结:“董仲舒览孙、孟之书,作《情性》之说,曰:‘天之大经,一阴一阳。人之大经,一情一性。性生于阳,情生于阴。阴气鄙,阳气仁。曰性善者,是见其阳也。谓恶者,是见其阴者也。’若仲舒之言,谓孟子见其阳,孙卿见其阴也。处二家各有见,可也;不处人情性,情性有善有恶,未也。”*③④⑤⑥ 黄晖:《论衡校释(附刘盼遂集解)》第1册,第139—140,68,40,80—81,141—142页。董仲舒的人性论,囊括了善性论、恶质说,以及中民说,属于一种性混善恶说。它与后来的扬雄人性论十分接近。扬雄曰:“人之性也善恶混。修其善则为善人,修其恶则为恶人。气也者,所以适善恶之马也与?”*汪荣宝撰、陈仲夫点校:《法言义疏》,第85页。人性中既有善质(气),也有恶质(气)。性混善恶。

东汉的王充也赞同性混善恶说:“论人之性,定有善有恶。其善者,固自善矣;其恶者,故可教告率勉,使之为善。凡人君父审观臣子之性,善则养育劝率,无令近恶;近恶则辅保禁防,令渐于善。善渐于恶,恶化于善,成为性行。”③人天生的材质里既有善材,也有恶质。或者说,人天生秉性乃是善材与恶质的混合。这种秉性的终极原因在于秉气,即,秉气厚薄而成性:“俱禀元气,或独为人,或为禽兽。并为人,或贵或贱,或贫或富。富或累金,贫或乞食;贵至封侯,贱至奴仆。非天禀施有左右也,人物受性有厚薄也。俱行道德,祸福不均;并为仁义,利害不同。晋文修文德,徐偃行仁义,文公以赏赐,偃王以破灭。”④董仲舒的三等人性说由此得到了解释:秉气不同,比如好人仁气厚而邪气薄;反之,小人是邪气厚而仁气薄等等。“豆麦之种,与稻梁殊,然食能去饥。小人君子,禀性异类乎?譬诸五谷皆为用,实不异而效殊者,禀气有厚泊,故性有善恶也。残则受(不)仁之气泊,而怒则禀勇渥也。仁泊则戾而少愈(慈),勇渥则猛而无义,而又和气不足,喜怒失时,计虑轻愚。妄行之人,罪故为恶。人受五常,含五脏,皆具于身。禀之泊少,故其操行不及善人,犹或厚或泊也。非厚与泊殊其酿也,麴蘖多少使之然也。是故酒之泊厚,同一麴蘖;人之善恶,共一元气。气有少多,故性有贤愚。”⑤人性不仅是气,而且因为秉气的不同显示出人性的差异。

王充据此对先秦至西汉的人性论做了总结:“自孟子以下,至刘子政,鸿儒博生,闻见多矣,然而论情性竟无定是。唯世硕、儒公孙尼子之徒,颇得其正。由此言之,事易知,道难论也。酆文茂记,繁如荣华,恢谐剧谈,甘如饴蜜,未必得实。实者,人性有善有恶,犹人才有高有下也,高不可下,下不可高。谓性无善恶,是谓人才无高下也。禀性受命,同一实也。命有贵贱,性有善恶。”⑥人性有善质有恶质。人性混善恶之质。性混善恶。

五、材质与教化

在汉代儒家看来,人的天生之性是一种材质。这种材质,或可以致善,或可以趋恶。故,教化是改造人性的一种基本的、重要的手段。

董仲舒区分了性与善,以为:“善如米,性如禾。禾虽出米,而禾未可谓米也。性虽出善,而性未可谓善也。米与善,人之继天而成于外也,非在天所为之内也。天所为,有所至而止,止之内谓之天,止之外谓之王教。王教在性外,而性不得不遂,故曰性有善质,而未能为善也,岂敢异辞,其实然也。天之所为,止于茧麻与禾。以麻为布,以茧为丝,以米为饭,以性为善,此皆圣人所继天而进也,非情性质朴之能至也,故不可谓性……中民之性如茧如卵,卵待覆二十日而后能为雏;茧待缫以涫汤而后能为丝;性待渐于教训而后能为善。善,教训之所然也,非质朴之所能至也,故不谓性。性者,宜知名矣,无所待而起,生而所自有也;善所自有,则教训已非性也。是以米出于粟,而粟不可谓米;玉出于璞,而璞不可谓玉;善出于性,而性不可谓善;其比多在物者为然,在性者以为不然,何不通于类也?卵之性未能作雏也,茧之性未能作丝也,麻之性未能为缕也,粟之性未能为米也……性者,天质之朴也;善者,王教之化也。无其质,则王教不能化;无其王教,则质朴不能善。质而不以善性,其名不正,故不受也。”*[清]苏舆撰、钟哲点校:《春秋繁露义证》,第311—313页。善是米、丝、布、小鸡,人性便是禾苗、蚕茧、麻、鸡蛋,只有经过加工、处理,才能够将这些材质改造成品。改造的手段便是教化:“天令之谓命,命非圣人不行;质朴之谓性,性非教化不成;人欲之谓情,情非度制不节。是故王者上谨于承天意,以顺命也;下务明教化民,以成性也;正法度之宜,别上下之序,以防欲也;修此三者,而大本举矣。”*[汉]班固:《汉书》第8册,第2515页。教化因此成为汉代儒学最强调的修道方式。董仲舒甚至称之为本:“天地人,万物之本也。天生之,地养之,人成之。天生之以孝悌,地养之以衣食,人成之以礼乐,三者相为手足,合以成体,不可一无也。无孝悌则亡其所以生,无衣食则亡其所以养,无礼乐,则亡其所以成也。三者皆亡,则民如麋鹿,各从其欲,家自为俗。父不能使子,君不能使臣,虽有城郭,名曰虚邑。如此,其君枕块而僵,莫之危而自危,莫之丧而自亡,是谓自然之罚。自然之罚至,裹袭石室,分障险阻,犹不能逃之也。明主贤君必于其信,是故肃慎三本。郊祀致敬,共事祖祢,举显孝悌,表异孝行,所以奉天本也。秉耒躬耕,采桑亲蚕,垦草殖谷,开辟以足衣食,所以奉地本也。立辟雍庠序,修孝悌敬让,明以教化,感以礼乐,所以奉人本也。”*[清]苏舆撰、钟哲点校:《春秋繁露义证》,第168—169页。天地人共为人类生存之本,其中,天生之、地养之,而孝悌、礼乐等人道便是“人”。它是确保人类存在的制度保障,和天地一样具有基础性地位。人文教化因此是十分重要的生存方式。

汉代流行的《礼记·中庸》曰:“自诚明谓之性,自明诚谓之教。诚则明矣,明则诚矣。唯天下至诚为能尽其性。能尽其性,则能尽人之性。能尽人之性,则能尽物之性;能尽物之性,则可以赞天地之化育。可以赞天地之化育,则可以与天地参矣。”*[汉]郑玄注、[唐]孔颖达疏:《礼记正义》,《十三经注疏》下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年,第1632页。其中的教即人道。它和天地一起共同构成支撑世界存在的三个支点。《孝经》曰:“夫孝,天之经也,地之义也,民之行也。天地之经,而民是则之。则天之明,因地之利,以顺天下。是以其教不肃而成,其政不严而治。先王见教之可以化民也,是故先之以博爱,而民莫遗其亲,陈之于德义,而民兴行。先之以敬让,而民不争。导之以礼乐,而民和睦。示之以好恶,而民知禁。”*[唐]李隆基注、[宋]邢昺疏:《孝经注疏》,《十三经注疏》下册,第2549—2550页。天、地、人三者是万物存在的基础。其中的人主要指人文教化。教化的另一种形式便是学习:对于教化对象来说,教化的过程便是学习的过程。故,扬雄曰:“学者,所以修性也。视、听、言、貌、思,性所有也。学则正,否则邪。”*汪荣宝撰、陈仲夫点校:《法言义疏》,第16页。只有通过学习,才能够修性并走上正道。

王充也将性视作材质:“十五之子,其犹丝也。其有所渐化为善恶,犹蓝丹之染练丝,使之为青赤也。青赤一成,真色无异。是故杨子哭岐道,墨子哭练丝也。盖伤离本,不可复变也。人之性,善可变为恶,恶可变为善,犹此类也。蓬生麻间,不扶自直;白纱入缁,不练自黑。彼蓬之性不直,纱之质不黑;麻扶缁染,使之直黑。夫人之性犹蓬纱也,在所渐染而善恶变矣。”*⑧ 黄晖:《论衡校释(附刘盼遂集解)》第1册,第70—71,72—75页。人性因为改造而变成善或恶。“夫儒生之所以过文吏者,学问日多,简练其性,彫琢其材也。故夫学者所以反情治性,尽材成德也。材尽德成,其比于文吏,亦雕琢者,程量多矣。”*黄晖:《论衡校释(附刘盼遂集解)》第2册,第546页。雕琢本性便可以成才。王充甚至以为,对于人来说,天生之性并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乃是后天的学习和改造:“圣主之民如彼,恶主之民如此,竟在化,不在性也。闻伯夷之风者,贪夫廉而懦夫有立志;闻柳下惠之风者,薄夫敦而鄙夫宽。徒闻风名,犹或变节,况亲接形面相敦告乎……使人之性有善有恶,彼地有高有下,勉致其教令,之(不)善则将(与)善者同之矣。善以化渥,酿其教令,变更为善,善则且更宜反过于往善。犹下地增加钁锸,更崇于高地也。‘赐不受命,而货殖焉’,赐本不受天之富命,所加货财积聚,为世富人者,得货殖之术也。夫得其术,虽不受命,犹自益饶富。性恶之人,亦不禀天善性,得圣人之教,志行变化……夫铁石天然,尚为锻炼者变易故质,况人含五常之性,贤圣未之熟锻炼耳,奚患性之不善哉?”⑧后天的学习与改造不仅能够成人之美,而且能够化腐朽为神奇,将天生性恶之人改造成人。后天的、人文的学习与教化的功能、作用和地位甚至高出了天生材质。人文教化被提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

结论:性气论的产生

根据以上材料,我们可以得出如下三点结论:

首先,汉代哲学家从气的角度来解释人性,甚至将性理解为气。从某种意义上说,性便是气。或者说,性气不分。其实,这也是从先秦至魏晋时期中国哲学家的共同立场,即,性气不分。在汉代儒家看来,性是某种、某些气,或者为某些气的混合。我们可以将其称作性气论。当然,这并不是说,性气完全一致,而是说,性与气具有一定的一致性,比如仁气便是致善之性。这种一致性在汉代十分鲜明。

其次,两汉儒家基本上都坚持性混善恶的立场,比如董仲舒的性三品说、扬雄的善恶混说以及王充的性善恶论等。这种近乎一致的立场,既体现了汉代儒家对先秦孟子与荀子两类不同人性论的继承和发展,同时反映了汉代儒学人性论的共同见解。人性善恶混说表明,汉代的人性论属于“善恶二元论”*傅斯年:《性命古训辨证》,第210页。,其人性概念还不是一个真正的终极性概念,缺乏彻底的抽象性与超验性。从哲学的角度来说,真正的终极性概念比如本源,不仅仅是存在者的源头,而且还是其单一的源头,具有不可分割性。因此,抽象的本原是一个彻底的单一,无法再分别。善恶混的性,至少可以分为善材与恶质,或善气与恶气。这表明它还不是真正的终极性本原。它仍然停留在具体的本源阶段,依然可以进一步分割与认识。

最后,人性既然是材质,它便需要锻造、磨练和规范等。教化、训练、学习成为重要的方式或内容。因此,汉代儒学的一个重要特点是重视教化。人文学习与教化在汉代被提到前所未有的高度。学习与教化的内容便是人道。提倡学习与教化其实是提倡人道。在汉代,人道得到空前的重视,也获得前所未有的地位。它甚至可以比肩于天道,成为支撑万物存在的三个基本条件之一。这或许是董仲舒等汉代儒家的真正贡献。

【责任编辑:杨海文;责任校对:杨海文,赵洪艳】

2016—01—10

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项目“比较视野下的儒家哲学基本问题研究”(15BZX052)

沈顺福,山东大学儒学高等研究院(济南 250100)。

10.13471/j.cnki.jsysusse.2017.01.0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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