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镇化进程中传统民俗的调适与发展*—以广东佛山“行通济”为例

2017-01-28 01:04陈恩维
民间文化论坛 2017年5期
关键词:生菜佛山民俗

陈恩维

城镇化进程中传统民俗的调适与发展*—以广东佛山“行通济”为例

陈恩维

近代以来,佛山社会经历了从工商古镇到现代化都市的变化,其“行通济”民俗在此进程中由一种古老的社区民俗蜕变为现代都市民俗。其发生时间,因佛山城市化进程带来的参与主体的变化而发生了微调;其仪式细节,因环境和文化观念的变化而出现了诸如部分消亡、补偿、适应、强化等诸多变化;其巡游路线,与佛山城市空间的扩展同步扩张,通过城市边界确认构建新的城市记忆与地方认同。“行通济”民俗的调适,是一种发展中的实践,具有典型的样本意义,当代民俗研究和保护应当予以正视和重视。

城镇化;行通济;调适

城镇化(Urbanization,又译成“城市化”)的过程,是世界各国在实现工业化、现代化过程中所经历的社会变迁的一种反映。城镇化是一个历史范畴,也是一个发展中的实践。在此背景下,许多富有责任感的学者对城镇化进程中包括传统民俗在内的非遗的蜕变表达了充满人文和人道情怀的“乡愁”①岳永逸:《城镇化的乡愁》,《民间文化论坛》,2015年第2期,第11—14页。,但是,仅有“情怀”和“乡愁”,还是难以有效地解决现实的问题。有鉴于此,本文以广东省佛山市的“行通济”民俗为例,试图通过对它较长历史时段的一些富有意义的变化的描述,揭示城镇化进程中传统民俗的自我调适和发展,并在更广泛的意义上对民俗生活与当代社会生活之间的互动关系进行分析,从而为当代民俗传承发展提供镜鉴。

“行通济”,是广东省佛山市一项传统深厚、影响巨大的民俗。1936年2月9日《越华报》星期日特刊所载《犹言旧习“行通济”,郑掷肥鹅取兆头》一文详细介绍了其仪式:“每年正月十六日,佛山男女例有游‘行通济’之举。八日届期,自晨至暮,迷信男女携儿带女过桥者甚众,俱绕道于尾窦方面转入庙前,再折返菜市返回桥头。跋涉长途,不以为苦。盖传言不如此则是年命运必多阻滞也。附近乡人为点缀圣地计,在桥尾一带至行运社,及通济桥亭菜市方面,摆卖生菜、筷子等物者,触目皆是。且有掷鹅骰、鸡蛋骰、三军等玩意赌局,有蟠龙痴者如蚁附膻,侯六侯六之声不绝于耳。又有手持香烛往桥头南泉观音庙膜拜者,或则领取圣水、或则争扯灯带,怪状百百。而桥尾行运社葵棚所奉之金花、送生司马等木偶,香火亦盛。其热闹情形,不亚于临海庙云。”②《犹言旧习“行通济”,郑掷肥鹅取兆头》,《越华报》,1936年2月9日星期日特刊。“行通济”民俗原本是存在于佛山古镇城乡接合的一种社区性民俗,它来源于中原地区的“走百病”(过桥),在清代中叶完成了地方化定型,但是近代以来又出现了明显的变化。那么,这些变化是如何发生的呢?在当代的民俗研究和保护实践中,我们应如何对待这一发展中的实践?

一、社会生活转型与 “行通济”的时间变化

通济桥为佛山古镇的西南门户。传统“行通济”的时间,是农历正月十六日自晨至暮。这样的时间安排,与佛山镇和周边四乡群众的日常生活相关。“这里四乡民众一般都是过了正月十五才出外工作,种田的正月十六开始耕作,出外找生活的也是过了正月十五以后才出去的。正月十六呢,大家就聚会在这里庆祝一下,庆祝完以后,就可以出去了。”①被访谈人:吴虾。访谈人:陈恩维,黄晓敏。访谈时间:2012年2月26日。访谈地点:佛山市禅城区通济桥畔。吴虾(1937——)长期生活于佛山古镇垂虹村,少年时曾在通济桥头的南济观音庙当过庙祝,也亲自见证过通济桥自1945年以来的数次重修。此外,佛山工、商业者有造祃祭慰劳员工习俗②区瑞芝:《佛山新语》,1992年内部印刷本,第292页。,每月初二、十六两天还会祭祀土地公,称作“做迓”“迓福”(迎接福运之意)③[美]龚天民:《中国民间宗教信仰与基佛问题》,台北:校园书房出版社,1992年,第17页。。20世纪70年代末,佛山城区的上班族为了方便上班把“行通济”时间从正月十六日白天提前到了正月十五晚上十一时。2002年以来,政府全面主导的“行通济”巡游定在正月十五日,而大量涌入的城市移民将“行通济”习俗当成了元宵习俗,于是形成了外来人正月十五日“行通济”,本地人正月十六“行通济”的现象。

其实,“行通济”民俗与元宵节俗在时间上的混淆,也是事出有因。佛山地区传统春节有“开灯”的习俗,时间从正月十一持续到正月十六日。所谓“开灯”,是指乡民到祠堂或者寺庙挂灯,以酬谢祖先或者神灵。如头年生儿子的家庭要开灯,称为“开新丁灯”。建造或购买房子要“开新居灯”。娶新妇要开“乘龙灯”。还有一种叫“发财灯”,就是去年发了财或希望来年发财,都要从初二到初五这几天中选定一天开灯。正月十五要请灯,因为“灯”和“丁”谐音,向庙里请灯,寓意添丁。因此,春节期间,佛山各庙挂了许多灯,各自编有吉祥名目,又分为几种价钱。人们根据自己的愿望向司祝说明需要哪一盏,并用红笺写上“某宅敬请”字样,称为“请灯”。完灯的日子多在正月十六晚上,当晚用冥镪等焚拜神明,以后不再点灯了,称为完灯。元宵节后三天,司祝还邀请许多人拿着花灯,敲锣打鼓挨户分送,称为“送灯”。到次年开灯时,受灯之家要买一盏同样的花灯,连其定价、香油和鼓乐金等一起送到庙里,称为“还灯”。④史仲文主编:《中国全史》百卷本第096卷《民国习俗史》,北京:人民出版社,1994年版。清人孙锡慧《佛山四时杂记》云:“烛花火萼缀琼枝,一派笙歌彻夜迟。通济桥边灯市好,年年欢赏起头时。”此诗反映的正是佛山“完灯”和“行通济”民俗由于时间、地点的重叠而出现交叉混合的情景。“烛花火萼缀琼枝”说的是元宵之夜人们用各色灯笼挂在树上、装点街道的情景。佛山人把正月十五元宵看作是一年的结束,而正月十六为一年的开始。所以,“年年欢赏起头时”,是指正月十六“完灯”时人们在通济桥头赏灯,时间、地点都与正月十六“行通济”混合。民国《佛山忠义乡志》卷十详细记载了佛山元宵灯市的盛况以及人们在通济桥、城门头赏灯的情景:

上元开灯宴,普君墟为灯市。灯之名状不一,其最多者曰茶灯,以极白纸为之,剔镂玲珑,光洩于外。生子者以酬各庙及社,兼献茶果,因名茶灯。曰树灯,伐树之枝稠而杪平者为灯干,缀莲花于枝头,多至百余朵,燃之如绎树琼葩。曰八角灯,中作大莲花,下缀花篮,八面环以璎珞。曰鱼灯,曰虾灯,曰蟾蜍灯,曰香瓜灯,则象形为之。曰折灯,可折而藏者。曰伞灯,可持而行者。自元旦为始,他乡皆来买灯,挈灯者鱼贯于道。通济桥边,胜门溪畔,弥望率灯客矣。⑤(民国)《佛山忠义乡志》卷十五《艺文志》,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1992年,第681、683页。

《越华报》提到行通济时桥尾行运社有葵棚,奉金花、送生司马等神像,这里的“葵棚”,其实就是“捐灯棚”。由于上元灯节“张灯五夜”,造成正月十六日“行通济”与正月十六的“完灯”“送灯”习俗相叠合。

至迟在民国期间,佛山正月十六日“行通济”与正月十五元宵节(上元诞)的节俗也已经大致趋同了。1936年2月9日《越华报》星期日特刊所载《三官庙上元诞之热闹》一文记载:

佛山涌边三官庙,七日为上元诞。禅市及附近各乡往拜者络绎不绝,庙内尤拥挤。取圣水、领灯笼、添香油、索宝烛费及签筒之声不绝于耳。而香烟弥漫,中人欲泪。司祝事先在庙前搭葵棚,张灯结彩唱八音,投机小贩在此摆卖生菜、快子、红鸡蛋等物,妇女购者甚众。赌徒亦在庙前及桥旁摆设掷鹅骰、三军等赌博。是午烧丁财花炮,夜放烟花,并延僧道尼在桥畔葵棚内放三宝、水陆超幽,往观者甚众。①《越华报》,1936年2月9日星期日特刊。

佛山三官庙,距离通济桥不过几里路程;七日,指1936年2月7日,农历即正月十五元宵节,又称上元诞。这里记载的上元诞摆卖生菜、快(筷)子、取圣水、庙前及桥旁搭葵棚、摆设掷鹅骰、三军等赌博等细节,与《越华报》同日所载“行通济”旧俗的细节也基本一致。这说明上元诞与“行通济”虽然在时间上相差一天,但节俗上已经区别不大。这种时间和节俗的混合在佛山古镇周边乡村地区也很明显。佛山顺德龙山乡“元夕张灯,烧起火,放花筒,笙歌欢饮。自初八、九以后,庙社开灯,人家亦然,恒以蔗酒享神,曰‘庆灯’,或设宴延客,曰‘灯酌’。凡前一岁生儿或娶妇之家,以姜酒、鸡蛋往祭庙社,谓之‘灯头’,亦有鸣锣击鼓,送灯与人,以为生男之兆者,至十五而止。十六日散灯,并迎灶神。是夕,妇女偷摘人家蔬菜,谓可宜男,名曰‘采青’。”②丁世良:《中国地方志民俗资料汇编•中南卷》,北京:书目文献出版社,1991年,第801—802页。这里所说的“采青”,其实就是“行通济”中的一种变形。显然,在城乡一体化进程的影响下,佛山地区元宵节俗和“行通济”节俗逐渐融合。

20世纪30年代以来,佛山由传统工商古镇逐渐向现代城市转变,“行通济”逐渐由白天行走转向白天夜间并行。20世纪30年代以前,佛山人“行通济”一般不在夜晚走,因为通济桥一带原是河涌和山冈,没有路灯,夜晚行走不够安全,故而“行通济”白天一早开始,到傍晚就结束了。但是,20世纪30年代以来,佛山开始填埋河道,开辟马路,逐渐由乡镇向城市发展。佛山第一条马路——升平路在1930年通行,以后相继建成中山路、福贤路、福宁路、庆宁路、市东路、普君路等。由于“大光灯”的应用,傍晚开始有人“行通济”。吴虾老人回忆幼时“行通济”时的情景时说:“到了晚间,商贩们点起大光灯(汽油灯)、大蜡烛把黑夜照得如同白昼,吸引“行通济”的人们购物娱乐。”③据采访吴虾老人所得。1956年以来,佛山的城市化进程加快,通济桥一带开辟了马路,装上了路灯,于是开始出现正月十六日夜间“行通济”。大概从20世纪70年代末开始,部分人把“行通济”时间提前到正月十五晚上十一时(按传统历法,是十六的“子时”),但仍以正月十六白天“行通济”为主。

20世纪80年代末,佛山发达的制造业吸引了大量的来自全国各地的外来务工人员。外来人口不断涌入,带来了各地走百病的时间习惯,再加之一部分人把“行通济”误作“闹元宵”,所以正月十五“行通济”的人数越来越多。2007年以来,地方政府开始出面组织在元宵之夜“行通济”大巡游。于是,从正月十五日下午六七点钟开始,通济桥上就已经开始形成人流,但在12时以前来的一般都是外来人员或者是从顺德南海等较远的地方来的。过去“行通济”最热闹的时间是正月十六的上午10时到下午3时;现在最拥挤的时间是正月十五日晚7时至9时和晚12时前后。本地人、特别是中老年人仍然坚持正月十六日子时后才开始“行通济”。于是,“行通济”便出现了官方十五行、民间十六行,外地人十五夜行、本地人十六白天行的现象。

2002年以来,随着参与主体的显著变化,人们更强调国家与社会在人们生活中的影响与地位,对自然时间日渐淡漠,岁时节日逐渐成了社会性与政治性的时间表达。时任禅城区文广新局局长张远征认为:“我们把时间定在元宵节,是为了顺应民意,吸引更多的年轻人参加。正月十五,花前月下,许多年轻人都喜欢吃完晚饭出来散步,他们一直走到正月十六凌晨。正月十五晚12点左右达到人流的最高峰,算起来,也进入正月十六了,所以既顺应民意,也能聚集更多的市民参与。”①杨怡、章利平、李红:《佛山人挑灯漏夜“行通济”》,《羊城晚报》,2006年2月13日。其实,这种变迁多带来的纠结与冲突是毋庸讳言的。传统“行通济”选择正月十六日进行,主要表现为人对自然和社会的时间顺应,以及对神灵的祭祀。多数佛山本地人(特别是中老年人)认为正月十五“行通济”“唔正宗”。有本地网友表示:“刚看了佛山年俗节,感觉很悲哀,这是佛山人的年俗节么?佛山人是正月十六“行通济”的!”还有人表示:“我都系十六先‘行通济’,有机会我都同人讲以前是十六‘行通济’,尽自己所能去留下一些传统记忆。”不过,也有网友认为,“行通济”时间已经不再重要,更重视的是参与。“难道十五去‘行通济’的就没有本地的?那些卖风车、卖生菜的大部分是本地人吧,‘行通济’办得越来越有影响力,不就是因为大家积极参与么?”②廖银洁、龙乐乐:《正月十五“行通济”唔正宗?》,《广州日报》,2010年1月26日。“行通济”的时间的变化以及带来的冲突,看似发生的只是一个物理时间的置换,但实质是佛山城市化进程中参与主体的变化所带来的社会生活转型的反映。

二、环境变迁与“行通济”民俗的细节变化

除了时间发生变化之外,“行通济”民俗的仪式细节也随着城市空间的变化和经济社会转型而变迁。其变化表现为仪式细节的消失、补偿、适应和强化。

首先,一些仪式细节因环境的改变而消失。20世纪30年代,城市人口日益增多,导致佛山外河内涌日渐淤塞,河涌被大量掩埋,桥梁被拆毁。新中国成立后,佛山市政府对通济桥进行了多次拆建。1958年改建为水泥混凝土单孔拱桥,拆去了牌楼和对联,原有的红砂石被用来修建位于中山公园秀丽湖的岸边石。1964年又改建成公路桥。20世纪70年代通济桥下河涌被填埋,桥干被彻底拆毁。1982年通济桥被重建为钢筋混凝土桥梁。③佛山市交通局编:《佛山市交通志》第二章《公路运输•桥梁•通济桥》,广州:广东人民出版社,1991年,第58页。1958-1982年期间,通济桥的三次重建,通济桥一直没有被当作文物看待,通济桥及其附属设施构成的文化空间遭到彻底破坏,其形制、材质和规模均发生了彻底的改变。由于通济桥及周边环境提供的线索发生了改变,人们“行通济”的民俗行为也发生了相应的变化。1958年,南济观音庙和通运社的拆毁,以往行通济中所出现的膜拜南济观音庙,领取圣水、争扯灯带以及桥尾行运社葵棚供奉金花、送生司马等木偶的民俗现象,因失去了存在的空间和文化上的合法性而逐渐消失。“行通济”中曾经热闹非凡的赌博现象也因遭受严厉打击而销声匿迹。

其次,“行通济”民俗的一些传统仪式, 出现了替代性补偿。比如,旧时“行通济”的人们,喜欢站在桥上用铜钱掷向镇桥的赑屃(螭龟),以求好运,这是一种常见“投物度厄”的民俗的仪式化表达,即通过砸“闭翳”来表达远离不幸(闭翳)仪式。20世纪末以来,“行通济”中一度出现过有人往桥下扔硬币的现象,这其实是“行通济”中民俗仪式以某种变通的方式被保留下来。 但是,由于丢硬币引发了一些人到桥下水中捞取硬币,且丢掷钱币的行为被认为是浪费,所以在公安干警的劝阻和专家和媒体的批评引导下,此俗逐渐减少。但是,丢生菜作为一种替代性的民俗细节出现了。过去“行通济”的生菜,是作为祭品敬奉观音或社公的民俗物品,拜过观音、社公后,生菜拿回家后一般用于敬神敬祖先,然后将其与其他配料煮成斋菜吃,是并不丢弃的。由于南济观音庙和通运社已被拆毁,再加之20世纪90年代以来佛山人家里供奉神位的人越来越少,很多年轻人或外地人不明白生菜的寓意和用途,过桥之时随手将生菜抛在河中,大家相互效仿,扔生菜遂相沿成俗。市民朱先生回忆80年代的情景:“过桥的时候就往当时通济桥下的河涌扔,不一会儿河面就飘满了生菜,像条生菜河。”①麦凤庄、刘海波:《那些年,我们一起行过的“通济”》,《佛山日报》,2012年2月6日A04版。2001年通济桥重建时,政府在通济广场修建了生菜池,池的中央竖起生菜雕塑,无意中成了“行通济”的人们抛生菜的最佳场所。市民相信,把手中的生菜准确地扔到生菜池中的生菜雕塑上可以带来一年的好运。近年来尽管政府和民俗专家一再呼吁“引财归家”,提倡把生菜带回家,但是这一现象仍然愈演愈烈,禁而不止,每年节后清理的生菜垃圾多达数十吨。丢生菜已经成了“行通济”民俗的一大新景观。个中原因,我认为主要有三点:一是因为“行通济”本来就有以硬币投掷镇桥石龟的习俗,丢生菜其实是传统仪式消失之后的替代性补偿;二是“行通济”与元宵出现时间混合后,“行通济”其实承接了元宵节的狂欢功能。

第三,传统民俗用品出现了适应性变化。早期“行通济”时,人们因拜神需要,必备生菜、元宝以及蜡烛三件东西,被称为行通济“三宝”。其中生菜用于求子,元宝用于求财,蜡烛用于拜神。“祭祀物品作为一种消费中介,连接现实和过去,使人们在仪式过程中,深刻地体会到祖先和神灵的‘存在’,并极大地缩短了时间和空间,激活人的想象力。物品使祭祀场面更为隆重,物品的符号化意义使祭祀活动更具社会张力。”②蒋建国著,《广州消费文化与社会变迁(1800-1911)》,广州:广东人民出版社,2006年,第257页。旧的“通济三宝”作为民俗祭祀物品,通过祭神活动而具有一定的文化意义。但是,由于破除四旧及20世纪90年代以来市区禁燃鞭炮③20世纪80年代末, 全国各大城市因燃放烟花爆竹而造成财产损失和人身伤害的事件逐年上升。1988年春节后,反思之声渐为高涨。当年,第六届全国人民代表大会第五次会议即提出,要加强烟花爆竹的生产和燃放安全。北京市分别在1987年和1993年, 开始实施了烟花爆竹安全的有关管理方针和禁令。此后,一场“禁放”潮波及全国,包括上海、广州、武汉、西安在内的282个城市颁布了类似法令,禁放烟花爆竹。,元宝、蜡烛因失去用途而逐渐退出了民俗舞台,旧“三宝”中仅有生菜得以保留。与此同时,“风车、风铃、生菜”作为替代物应运而生。本来,在广东的节日习俗中,风车是以“转运”为意头的节庆用品,象征着“时来运转”或者是“一帆风顺”。20世纪70年代末至80年代初,“行通济”民俗中开始零星出现举着风车出游的现象。大概从1993、1994年开始,有嗅觉灵敏的小贩闻到了商机,开始贩卖风车,方便人们“行通济”时购买。市民在“行通济”时手持风车,走在桥上,轮叶呼呼转动,顿觉神清气爽,心旷神怡,也填补了由于禁放鞭炮带来的遗憾和郁闷。更重要的是,风车蕴涵转运的寓意,也正好印证了传统“行通济”行大运的民俗信仰,于是“行通济”买风车逐渐风靡起来,相沿成俗。后来,风车又相继出现了小灯、风铃等饰物,于是形成了“风车、风铃、生菜”为新的“通济三宝”的说法:风车象征时来运转、风铃象征迎来福音、生菜象征祈求生财。新的“通济三宝”,既部分保留了传统的民俗物品,又根据民俗的传统内涵与时代发展衍生出了新的民俗物品,适应了时代的变化。

第四,一些符合当代需要的仪式细节得到了恢复和强化。2001年,佛山市政府斥资1700万元重建通济桥,同时整治美化周边环境,扩充建成通济广场。①郑力鹏、郭祥:《佛山通济桥民俗景区再造设计》,《中国园林》,2002年第5期,第54—55页。通济桥的这一次修复,在已被掩埋的原有河涌上,营造水体,走向仿照原有河涌,与主轴线垂直,两岸作水澳、水院、水榭、埠头等,使通济桥的传统风貌得到了部分恢复。此次修复,不仅恢复了“通济桥”的属性,而且也唤起了民众对水乡和“桥”的记忆,避免了“过桥”习俗特性消失的可能,对于“行通济”民俗桥俗性质的恢复和保护十分重要。尤其值得赞扬的是,在桥的形制方面,保留了通济古桥原有特点:北坡 9 道防滑线,南坡13道防滑线。这就是所谓的“九出十三归”。“九出十三归”,原本是清代佛山当铺的利率,即当票写的足十元,先扣利息10%,实付给物主九元,利息则照十元计算。即实借九元,半年期满,取赎时要还本息十一元八角。②佛山市地方志编纂委员会办公室:《佛山史话》,广州:中山大学出版社,1990年,第33页。这种利率是佛山工商社会的一种金融保障,因此也是佛山经济繁荣的一个象征符号,因而被佛山市民所广泛接受。事实上,此前关于“行通济”民俗介绍的文字资料中都没有提及“九出十三归”的细节,这次重修时“九出十三归”的台阶设计,是根据通济桥附近居民的口头记忆而恢复的。显然,这个传统仪式细节的恢复或者强化,对于保护“行通济”民俗的地方特色具有重要意义,有利于对其进行整体性保护。

“环境是通过向人们提供线索作用于人们的行为,并使人们理解一定的社会情境和社会脉络。这种提供线索的方式可作为一种记忆方法,提醒人们采取其预期的行为。”③[美]阿摩斯•拉普卜特:《建成环境的意义——非言语表达方法》,黄兰谷等译,北京:中国建筑工业出版社,1992年,第32页。“行通济”仪式细节的消失、补偿、适应和强化,是因应城市化进程中空间的变化所致,是一种提醒人们采取预期行为的记忆方法,归根到底则是由于社会转型中人们文化观念变迁的产物。传统“行通济”的文化内涵主要是求子、求财;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特别是改革开放以来,随着佛山的城市化进程以及生育观念的变化,“行通济”的求子功能不断淡化,而求财功能日益突出,因而其相关仪式也发生了适应性变化。

三、城市记忆认同与“行通济”的路线调整

据《越华报》所载,行通济的传统路线是“绕道于尾窦方面转入庙前,再折返菜市返回桥头。”④《犹言旧习“行通济”,郑掷肥鹅取兆头》,《越华报》,1936年2月9日星期日特刊。随着佛山城市建设的加快和人口不断增多,“行通济”的路线发生了明显的变化。余婉韶老人曾回忆50年代“行通济”的路线:“以前‘行通济’从普君圩、存院围那边上桥,过通济桥牌坊,之后下桥,向左转,兜一个圈,再上桥过桥,之后才算行完通济的。兜一个圈,寓意行大运的意思。”①被访谈人:余婉韶。访谈人:陈恩维,黄晓敏。访谈时间:2012年2月16日。余婉韶(1936——),初中文化,长期在佛山文化战线工作,曾任佛山市文化局社文科科长,佛山著名民俗专家。这一个人性的回忆,仅提及了存院围、通济桥两个关键节点。20世纪50年代以来,由于桥亭铺之南济观音庙、通运社等文化景观相继被拆毁,蜘蛛山沦为平地,存院围尾窦等因为河涌的掩埋而失去了存在的必要,继而又因开辟道路而被移除,“行通济”作为城市记忆的一种仪式性、象征性表达,因城市景观的变化也出现了变化。

20世纪80年代,“行通济”路线增加了两个新的节点——同济路和同济新村,这与同济路的开辟以及佛山市第一批商品房——同济新村的建设有关。据市民孙韦林说:“1982年同济路开通,人们除了从金鱼街汇集,还从同济路汇集,一同走向通济桥,一过桥后马上就拐右,沿着河涌走,向同济新村的方向疏散。”同济路的开辟以及同济新村的建设,使通济桥右侧的郊区村落开始形成现代化城市面貌。相比之下,通济桥的左侧一带,“还很荒芜,成片的菜地,鱼塘和树林,村居都很稀疏。”②麦风庄、刘海波:《那些年,我们一起行过的“通济”》,《佛山日报》,2012年2月6日A04版。一个住宅区或商业区的建立,把来自四面八方的人们聚集在一起,逐渐结成新型的人际关系。这种新型关系,完全是由空间生产所带来的人与人之间社会关系的变化,突破了原有的血缘和地缘结构。另外,在空间进行大范围生产以前,城市居民的身份通常比较单一,一般只有职业身份( 由单位决定) 和户籍身份( 由行政属性决定) 。但是,随着空间生产范围的增大,越来越多的居民成为房产所有者,从而变成了业主以及小区( 社区) 的物业公司的雇主。由此,在户籍身份、工作身份、阶级身份之外,他们的身份属性中又添加了民间社会特征、个体产业特征以及市场经济特征等。城市居民身份的复杂化和多元化,使人们迫切需要集体记忆来建构地方认同。同济东路的开辟以及同济新村的开辟,是佛山新型社区建立的开始,是佛山城市建设和城市化进程中的一个历史事件,是佛山人自主拥有商品房的集体记忆的一部分。“行通济”路线加入同济路和同济新村,实质上是以民俗仪式的形式对新的城市景观和集体记忆加以确认,从而不断强化地方认同,并具有见证城市发展历史的意义。

20世纪90年代开始,交通部门开始介入“行通济”的路线规划,实行人流单向行进,路线逐渐走向规范。90年代初,基本形成了以佛山乐园为起点,经过普澜路,再入大福路(现岭南大道),最后过“通济桥”的新路线。这一路线使“行通济”的范围较原来的路线扩大了数倍。其中,佛山乐园的纳入,是一个值得注意的事件。佛山乐园创建于1984年,是佛山市金马旅游集团与香港商人合作兴办,乐园集玩、食、娱于一体,成为80、90年代人们玩乐、锻炼、憩息、休闲首选之地。网友“虎仔的主人”回忆说:“最中意过黎呢边,睇睇海盗船、旋转木马同摩天轮,虽然五玩(不玩),但系睇住,就觉得好似玩紧甘。”网友Majicaby说:“佛山乐园系我细细个就有了,我外公年轻时工作的地方,是好多人的童年。”2000年以来,随着时代改变和经营不善,佛山乐园逐渐失去了旧日的风采。网友Rigna Tam说:“变化好大好大的一个小公园。小时候这里有一个可以钓蝌蚪的大鱼塘,后来被填平了。以前有小火车,2011年的时候被拆除了。园内的设施普遍幼稚,但是是佛山长大的80后的童年回忆。”①见佛山大众点评网:http://www.dianping.com/shop/1581538。“个体重复回忆的一切过程与社会习俗化过程具有精确的相似性。”②[英]弗雷德里克•C•巴特莱特,李炜译:《记忆:一个实验的和社会的心理学研究》,杭州:浙江教育出版社,1998年,第401页。表面上,每个个体对于佛山乐园的记忆是带有强烈的个人自我色彩,但是个体的记忆受到其所属的社会群体的习俗、信仰、制度、思维模式等社会因素和文化因素的影响,这些社会因素会不断被同化为个体内在的行为标准,并以一个完全习俗化的形式在日常生活中固定下来,从而成为社会文化的一部分。因此,佛山人关于佛山乐园的记忆,其实也是一种具有群体特征的集体文化记忆。佛山人“行通济”以佛山乐园为起点,似乎是一个集体的无意识行为,在日常生活中人们对此惯性行为熟视无睹,但实际上人们在“行通济”时,就会反过身来仔细审视其共同的历史经验和文化传统,这时人们就会发现,那些原来看似是集体无意识的东西恰恰是生长在骨子里的一种“集体有意识”。这样看来,佛山乐园承载着佛山人的家庭情感和童年记忆,将其纳入“行通济”的路线范围,也是对佛山人童年记忆和城市记忆的一种文化确认。

2002年,随着通济桥景区的重建,“行通济”路线的调整完全由政府主导,对“行通济”的文化记忆功能的确认由民间走向了官方。为满足“行通济”大量人流集散的需要,政府结合通济桥的重修在通济桥两头设置广场,组织形成“行通济”的主轴线上的如下空间序列:北面城市道路(金鱼街)——北入口广场——闸门楼(通济门)——北引桥——通济桥——南引桥——南广场——生菜台——城市道路(普澜二路)。这一主轴线的设计,规范了“行通济”的核心路线,大大增加了“行通济”的方便,“行通济”民俗越来越受到广大市民的欢迎,参与人数剧增。为适应参与“行通济”人数不断增长的现实,2005年以来,“行通济”的外围路线进入了一个频繁调整期。2005年,禅城区人民政府首次在媒体公布了“行通济”的规定路线,采取了封闭路口的措施。③邓德勋:《元宵节“行通济”路线确定》,《珠江时报》,2005年1月11日。2006年路线的最大特点是,增加了“季华路”作为重要节点。季华路“诞生”于1993年,在20世纪90年代中期就开始发展,从2003年至2013年间,它利用10年的高速发展期,成长为禅城唯一一条东西贯穿城市核心的“主动脉”,迅速带动禅西的产业升级和城市升级,引领禅城走向“强中心”。④杨汉坤、郭美欢:《季华路:见证佛山21年变迁》,《珠江时报》,2014年4月17日C02版。季华路进入“行通济”的范围,是对佛山城市空间不断南拓的一种确认。2007年,南北走向的岭南大道,被纳入了“行通济”的路线范围。岭南大道原名大福路,在改革开放前只是很短的一条小路。随着城市的发展,原处于郊区的大福路逐渐成为禅城区的南北主干道,2006年扩建更名为“岭南大道”,作为中心城区南北向交通动脉和重要景观路,被佛山市政府和人民赋予中轴线功能,希望借此凝聚佛山精气神。⑤李文波、安小庆等:《岭南大道成为中轴线能否撑起佛山精气神》,《南方都市报》,2012年2月15日。岭南大道被纳入“行通济”路线节点,反映了人们对于“大佛山”的记忆与梦想。2010年11月开通的广佛地铁线,是中国第一条城际地铁,承载着佛山人“广佛同城”的梦想。广佛地铁的开通,大大方便了广州和港澳地区以及珠三角等地群众前来“行通济”。2011年“行通济”时,地铁站也被纳入“行通济”指引范围,广佛线发车间隔时间已缩短至7分钟一班车,以方便广佛地区乘客“行通济”时搭乘。⑥赵西东、钟红梅:《今年“行通济”乘地铁最方便》,《信息时报》,2011年2月16日。这无疑也增强了“行通济”民俗的文化辐射力,“行通济”参与人群来源不断扩大,开始由佛山城市民俗一变而为广府地区的标志性民俗。 2012年,“岭南大道以东的另一条南北向的交通干道——文华路被纳入了“行通济”的范围。文华路是联系佛山市南海区和禅城区的南北向的交通干道,同时这条路上也串联了李广海医馆、佛山民间艺术社新址、忠义路、平政桥等人文景观。文华路纳入“行通济”范围,说明“行通济”的参与人群已不局限于禅城区,业已成为佛山中心城区的最为重要的民俗活动,从而由社区民俗一跃成为佛山全市性的都市民俗。

2013、2014年“行通济”路线基本按照2012年的范围稳定下来。至此,佛山“行通济”的路线经历了向东西南北四个方向的两轮扩张,其涉及的范围不断扩大,这与“行通济”的人数不断增多与疏散稀释人流的安全考量有关,更与“行通济”的文化认同功能不断提升有关。“行通济”民俗以路线调整的方式,把历史事物、历史事件、历史传统和习俗延续下来,仪式化地建构着佛山的城市记忆,并对佛山的现在和未来施加影响。2005年,少数专家出于做大“行通济”的考虑,曾提出通济桥迁址,彻底改变“行通济”的路线。①《佛山学者大胆提出“行通济”迁址东平河大桥办岭南文化“狂欢节”》,《佛山日报》,2005年4月21日。2010年,佛山市禅城区有关部门规划在汾江河上修一条新通济桥,将“行通济”整体平移到汾江河畔。上述建议与规划,遭到了绝大部分市民和民俗专家的反对。本地“天天新论坛”,对通济桥迁址一事展开了讨论,网友们对迁址事件强烈反对,甚至对提出建议的有关方面进行了情绪性的谩骂。②环保人生:行通济前扯扯通济桥迁址一事,http://bbs.ttx.cn/read-htm-tid-547257.html,2011-02-11。为什么佛山人可以接受“行通济”外围路线的频繁调整,却无法接受易地举行呢?因为,通济桥的迁址将彻底破坏佛山人对“行通济”原有的文化认同。文化认同是人们对某种文化在观念上和心理上持认可和接受的态度,它可以使人们形成共同的信念、理想、价值观,从而在价值取向、思维模式、行为模式等方面达成一致,从而形成一股强大的凝聚力和向心力。从文化层面上来看,自我认同实际上就是“我们是谁”“我们从哪里来”“我们到哪里去”的问题。有了这个自我确认和自我定位的标准,人们在世界中的活动就具有了相对确定的方向和目标,因此文化认同必然包含着一种深刻的自我主体意识。佛山人接受“行通济”路线的部分调整,但却拒绝“行通济”桥整体搬迁和“行通济”易地举行,原因就在这里。其次,“行通济”行走路线的调整,其实是传统民俗适应城市空间的变化来实现地方认同的重构。城市记忆实际上就是城市的历史与文化在城市空间中的存在与延续,而记忆是一种保持身份认同感的有力工具。“行通济”民俗巡游路线既保持核心线路不变,又不断扩展巡游的范围,把佛山市民的日常生活、市民风尚、城市风情和城市精神,借助巡游路线的不断扩展连缀成章,从而不仅使地方记忆保持了发展的活力,而且使城市记忆和文化认同在这一过程中得以生成或拓展,地方文化认同因此而得以建构。

综上所述,在近代百余年的城镇化进程中,“行通济”民俗面对自然和社会环境变迁所带来的冲击,不断适应、调整、发展,最终由一种古老的社区民俗蜕变为现代的都市民俗。我们当代的民俗研究和保护,必须正视和重视这一日益发展的实践,而不能一味抱残守缺,固守传统。

K890

A

1008-7214(2017)05-0084-09

陈恩维,广东外语外贸大学中文学院教授。

* 本文系广东外语外贸大学人才引进项目“行通济民俗与佛山社会变迁(299-X5217109)”阶段性成果。

[责任编辑:王素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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