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祯人 黄 盖
论《容成氏》的儒家思想倾向
欧阳祯人 黄 盖
本文以先秦时期学术脉络为背景,在参考当下学者的各种结论从而论证各种有关《容成氏》之学派讨论为非的基础上,从体恤天下苍生、“不赏不罚,不刑不杀”、庶富教、天地人民之道、禅让制、君权的合法性在于德性的修养、汤武革命等八个方面研究了上博简文献《容成氏》的儒家思想倾向。本文认为,《容成氏》受到了墨家、纵横家的影响,尤其受到了儒家思想的系列影响,但是该佚籍不可能是墨家、纵横家,也不是原汁原味、地地道道的儒家。
《容成氏》;禅让制;儒家思想;政治哲学
关于《容成氏》的流派与思想,数年来,有说杂家佚籍者,有说儒家佚籍者,有说墨家佚籍者,还有说纵横家佚籍者,诸如此类,不一而足,可谓众说纷纭。本文试图立足于文本,参考当下学者的各种论述,以先秦时期学术发展脉络为背景,在论证各种有关《容成氏》之学派讨论为非的基础上,探索《容成氏》一文的儒家思想倾向,为专家们进一步讨论《容成氏》的创作目的和思想内涵提供一个客观的视野。本文并不认为《容成氏》是一篇地地道道的儒家文献,但是,笔者认为它至少从原始儒家的思想体系中汲取了丰富的思想资源。
李学勤先生称《容成氏》为纵横家作品:“《容成氏》讲古代的禅让和古史传说,可能与战国时期纵横家们的宣传有关。”“《战国策·燕策一》载鹿毛寿等人劝燕王哙让位于其相子之,所发言论可以与此相对照。另外,郭店简《唐虞之道》似乎也是类似,可能都是一些纵横家们的宣传品。”*李学勤:《简帛书籍的发现及其意义》,《中国古代文明研究》,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5年,第307、313页。
笔者窃以为这个观点是值得商榷的。第一,纵横家的最大特点是崇尚计谋,尊奉机巧权变,因而把游说看作万能的法宝,极力宣扬游说的艺术。第二,纵横家之言始终以某种功利为目的,为了达到目的而不择手段;为了投其所好,危言耸听,挑拨离间,因而给人有丧德败性之感。第三,公开宣扬权势富贵的显赫、重要,因而纵横家基本上都是一些追名逐利之徒,在思想上不仅没有深度,而且在很多情况下见利忘义,巧言令色,丑恶之极。孟子称他们走的是“妾妇之道”,也不是没有道理。*景春曰:“公孙衍、张仪岂不诚大丈夫哉?一怒而诸侯惧,安居而天下熄。”孟子曰:“是焉得为大丈夫乎?子未学礼乎?丈夫之冠也,父命之;女子之嫁也,母命之,往送之门,戒之曰:‘往之女家,必敬必戒,无违夫子。’以顺为正者,妾妇之道也。居天下之广居,立天下之正位,行天下之大道;得志,与民由之;不得志,独行其道。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之谓大丈夫。”(《孟子·滕文公下》)
《容成氏》中有些句子确实有纵横家的风格。例如,第九简的内容写道:“是以视贤,履地戴天,笃义与信。会在天地之间,而包在四海之内,毕能其事,而立为天子……”*本文所引《容成氏》原文均出自马承源主编:《上海博物馆藏战国楚竹书(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以下引文不再一一注出。其铺张扬厉、酣畅流丽的文风若隐若现。我们知道,《上海博物馆藏战国楚竹书》厘定的下葬时间离现在已经有2257±65年*朱渊清、廖名春主编:《上海博物馆藏战国楚竹书研究》,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2002年,第3页。,也就是说,《容成氏》下葬的年代是公元前250年左右,正好是战国中晚期。而这个时候也正好是纵横家甚嚣尘上的时候,在文风上受到一定程度的影响是在所难免的。实际上,如果仅仅只是从文风上看,当时的孟子、荀子、墨子、韩非子等无不受到纵横家不同程度的影响。所以,仅仅凭借文句上的一些蛛丝马迹,很难说《容成氏》就是属于纵横家的。况且,笔者在上述三个方面的总结已经指出,《容成氏》与纵横家的本质属性相去甚远。
也有人认为《容成氏》是墨家的作品,认为“其德輶清,而上爱下,而一其志,而寝其兵,而官其材”等文句体现了墨家兼爱、尚贤、非攻等思想;桀之伐岷山氏娶女、为倾宫、为琼室、为瑶台、为玉门,纣之作为九成之台,“为酒池,厚乐于酒,溥夜以为淫”,皆与墨家非攻、非乐、节用的主张相违背,是《墨子》经常援引的反面例子;至于其中的汤伐桀、武王伐纣,因为墨子说“彼非所谓攻,谓诛也”(《墨子·非攻下》),所以“诛”也是墨子所认同的,“因此由《容成氏》简文的叙事过程看来,确实反映了明确的墨家思想倾向”;“但是它和《墨子》各篇的风格还是有所不同。《墨子》各篇有比较集中的主题,论说色彩很浓,举例简明扼要。《容成氏》则以顺序叙述古代帝王的传说来阐述自己的理念。形式更为朴拙,素材更为详备”,因此《容成氏》“如果不是早期墨家的作品,就应该是墨家讲学时讲义一类的东西”。*赵平安:《楚竹书〈容成氏〉的篇名及性质》,饶宗颐主编:《华学》第6辑,北京:紫禁城出版社,2003年,第76—77页。还有的人从考证第33简的内容入手,认为其内容“□乱泉。所曰圣人,其生易养也,其死易葬,去苛慝,是以为名”讲的是“禹下葬时,墓圹下部不绝泉水的意思,这和《墨子·节葬下》的说法完全相同,而用词则和《说苑·反质》、《汉书·杨王孙传》一致”,并认为“裘锡圭先生指出33号、34号简文‘禹……见皋陶之贤也,而欲以为后’跟《墨子·尚贤下》的说法相同,亦是一证”。“从篇幅角度而言,《容成氏》对禹的作为记载得最为详细;33号简还对禹的节用、节葬行为也进行了详细记载,并予以‘圣人’的评价(《庄子·天下》云“墨子称道曰:‘……禹大圣也,而行劳天下也如此’,是墨家称禹为‘圣’的明证),我们觉得很难否认这些内容与墨家学说之间的联系。”*郭永秉:《从〈容成氏〉33号简看〈容成氏〉的学派归属》,简帛网2006年11月7日。http://www.bsm.org.cn/show_article.php?id=455
笔者认为,《容成氏》一文确实汲取了墨家的思想资源,例如关于“禹政”的那一段描写,就确实有墨家的影子。但是,如果将《容成氏》完全归属于墨家学派,笔者深以为不妥,理由有三。第一,墨子始终在实践与理论上都是小生产者的代表,他说他自己“量腹而食,度身而衣,自比于群臣,奚能以封为哉?”(《墨子·鲁问》)他拒绝了鲁国王的赏赐,并不想与统治者搅到一起。这本来并没有什么不好。但是,墨子把政治改革的理想完全寄托在贤君、明君身上,而自己却不参与。墨子提倡的是“以民选贤”,而不是“长官授贤”,这与《容成氏》的选贤理路是根本不同的。*《墨子·尚同上》:“夫明乎天下之所以乱者,生于无政长。是故选天下之贤可者,立以为天子。天子立,以其力为未足,又选择天下之贤可者,置立之以为三公。天子、三公既以立,以天下为博大,远国异士之民,是非利害之辩,不可一二而明知,故画分万国,立诸候国君,诸候国君既已立,以其力为未足,又选择其国之贤可者,置立之以为正长。”《容成氏》中的尧、舜、禹,皋陶、后稷等,虽然都出身贫寒,在禅让之际也都有“五让”的环节或者习惯,但是这些都是一种礼仪,不是真正的不接受。在儒家的笔下,读书人就是要“学而优则仕”,就是要学“大人”,学“君子儒”,孔子就自称是一个“待贾者也!”(《论语·子罕》)到了孟子那里,更有“当今之世,舍我其谁”的强烈期望,与《容成氏》的理路是一致的。《容成氏》离儒家近,离墨家远,这是事实。第二,《容成氏》从根本上反对战争,反对任何形式的武力夺取政权。其作者认为,从尧、舜、禹到春秋、战国的历史,就是一个不断从禅让到武力革命的堕落历史,他推崇的是禅让制,而不是武装革命。《容成氏》认为,任何革命战争夺取政权的作法都会导致奸邪并起,社会政治的正义性将不复存在。我们知道,孔子是反战的,语见《论语》的《宪问》和《卫灵公》*《论语·宪问》载:“南宫适问于孔子曰:‘羿善射,奡荡舟,俱不得其死然;禹稷躬稼,而有天下。’夫子不答,南宫适出。子曰:‘君子哉若人!尚德哉若人!’”《卫灵公》又载:“卫灵公问陈于孔子。孔子对曰:‘俎豆之事,则尝闻之矣;军旅之事,未之学也。’明日遂行。”,尤其是在《泰伯》中,孔子称赞泰伯“三以天下让”,“其可谓至德”,明确地显示了孔子是反对以革命手段攫取国家权力的。孟子在这方面的论述就更多:“争地以战,杀人盈野;争城以战,杀人盈城,此所谓率土地而食人肉,罪不容于死。故善战者服上刑,连诸侯者次之,辟草莱、任土地者次之。”(《孟子·离娄上》)孟子甚至强调:“行一不义,杀一不辜,而得天下,皆不为也。”(《孟子·公孙丑上》)但是,墨子对战争有深入的研究:“子墨子解带为城,以牒为械。公输盘九设攻城之机变,子墨子九距之。公输盘之攻械尽,子墨子之守圉有余,公输盘诎。”(《墨子·公输盘》)这段在中国家喻户晓的话,说明了《墨子·备城门》等讨论战争的文章很有可能是属于墨子本人的思想。所以,司马迁称墨子善于“善守御”(《史记·孟荀列传》),这当然与《容成氏》完全排除任何战争的终极理想相去甚远。当我们仔细阅读《备城门》等十一篇著作之后,就会很清楚地看到,墨家其实是一个半军事化组织,它是离不开战争的*值得注意的是,《容成氏》有一种“德”者高于“贤”者的思想倾向,从文章的结构上有一种舜高于禹的寓意,文章似乎是在暗示,汤武革命的真正祸根来自于“禹政”。因为有了“贤者”,就必然有“不贤者”,有了“不贤者”,矛盾就会滋生,并且最终引发武装夺取政权。笔者的意思是,如果我们完全排除《容成氏》一文受到道家思想影响的可能,也是不行的。。第三,《容成氏》的根本理路是德礼相依,是提倡礼乐、德化教育的,愈古愈新,是一种以先王之道为至道、圣道、“天地人民之道”的文化保守主义。《容成氏》尊崇了孔子的理路,把“礼乐”治国的方略看得十分重要,不仅把“乐”视为考察接班人的重要内容,而且也是一个国家是否繁荣的重要象征:
尧于是乎为车十又五乘,以三从舜于畎亩之中。舜于是乎始免执幵耨锸,谒而坐之子。尧南面,舜北面,舜【14】于是乎始语尧天地人民之道。与之言政,悦简以行;与之言乐,悦和以长;与之言礼,悦敀(尃)而不逆。尧乃悦。尧【8】……民有余食,无求不得,民乃赛,骄态始作,乃立皋陶以为李。皋陶既已受命,乃辨阴阳之气,而听其讼狱,三【29】年而天下之人无讼狱者,天下大和均。舜乃欲会天地之气而听用之,乃立貭以为乐正。貭既受命,作为六律六【30】郘(吕), 辨为五音,以定男女之声。当是时也,疠疫不至,妖祥不行,祸灾去亡,禽兽肥大,草木晋长。【16】*本文所引《容成氏》的释文,全部出自陈剑先生《上博简〈容成氏〉的竹简拼合与编连问题小议》一文,参见朱渊清、廖名春主编:《上博馆藏战国楚竹书研究续编》,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2004年,第327—334页。
在这里,“与之言乐,悦和以长;与之言礼,悦敀(尃)而不逆。尧乃悦”,“舜乃欲会天地之气而听用之,乃立貭以为乐正。貭既受命,作为六律六郘(吕), 辨为五音,以定男女之声”这种句子和表述方式,与先秦儒家哲学的几乎毫无二致。很显然,“乐”在这里依然是儒家教化的重要内容,这是不容辩驳的事实。正是从儒家的整个政治哲学的角度上来讲,《容成氏》的作者认为,人类的发展历史就是天道与人道在权力的争斗之下不断崩裂的历史,他向往的是一种太古的文明,是天人合一的至高境界。但是,我们知道,墨子所提倡的“非乐”理论,尤其反对儒家哲学“述而不作”、崇尚古代文化、“君子必古言古服”(《墨子·非儒》)的思维方式,与《容成氏》以“乐”“会天地之气”的政治学说大相径庭。
到目前为止,很多人认为《容成氏》属于儒家的文献。姜广辉先生认为“尧舜禅让和汤武革命是早期儒家的两个基本思想。《容成氏》简文把它表达得淋漓尽致。尧舜禅让,传贤不传子,是上上之策。否则传子不传贤,最后会招致暴力革命,政权被推翻。汤武革命实为下下之策,是不得已而为之的最后手段”,“从思想倾向来看,《容成氏》应属于儒家作品”。*姜广辉:《上博藏简〈容成氏〉的思想史意义》,《中国社会科学报》2003年1月23日。还有一些学者根本就不予讨论,把《容成氏》属于儒家作品视为当然,例如台湾的林素清先生和中国大陆的丁四新先生。*林文:《读〈容成氏〉札记》,《简帛》第2辑,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第243—248页;丁文:《楚简〈容成氏〉“禅让”观念论析》,刘大钧主编:《简帛考论》,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第196—216页。
我们知道,《容成氏》的基本思路是“述其先王之道”(第35、42简),尧、舜、禹之所以能够实行禅让制,就在于“履天戴地”,遵奉了“天地人民之道”,也就是遵奉了“先王之道”,所以人民才能够安居乐业,国家才能够“禽兽朝,鱼鳖献,有无通”(第5简)。而桀、纣之所以神人共愤,也就在于不能够“述其先王之道”。《容成氏》认为整个三代以来的历史,都是一代不如一代的、不断堕落的历史,道德的最高表率在“尧”,是尧发现了舜,在反复考察之后,舜继承了大位,舜之所以能够在在位期间把国家的事情做好,是因为执行了尧的既定方针。舜的接班人“禹”,劳苦功高的同时,也打破了尧舜以来“不赏不罚,不刑不杀”、“无为而治”、天人冥合的格局,在政治的理想上已经脱离了尧、舜的天人理想,在《容成氏》的整个文章结构中,弦外之音,在对“禹政”的描写中隐含着批评的意味。我们知道,儒家虽然崇敬禹,但是墨家更加崇敬禹,禹是墨家的“神”。《庄子》批评墨家学派“以自苦为极”,“以此教人,恐不爱人;以此自行,故不爱己……使人忧,使人悲,其行难为也,恐不可以为圣人之道!反天下之心,天下不堪,墨子随独能任,奈天下何?离于天下,其去王也远矣”(《庄子·天下》)。透过庄子对墨子的批评,我们也可以掂量出《容成氏》在尧舜与禹之间的褒贬分寸。更为重要的是,《容成氏》既然是一篇提倡禅让制的文章,当然也就是一篇否定任何父传子的政治权力移交形式的文献,它的伦理学基础是否定“亲亲”的。所以,《容成氏》不仅对“攻益自取”的“启”,其后的桀、纣都是持批评意见的,而且对“文王崩,武王即位”(第49简)也是持批评态度的。这是我们必须正视的一个十分重要的视角。对先秦时期原始儒家所标榜的圣人禹、文王、武王,持有批评态度,尤其是这种态度从文章的整个结构上来讲,触犯了儒家的大忌,与孔子的“郁郁乎文哉,吾从周”(《论语·八佾》)的祖训相去遥远。因此,笔者认为,完全认定《容成氏》出自儒家学派的观点是有欠思考的。
战国时期本来就是一个思想大融合时代,各种文献在很大程度上,很难完全百分之百地定性为诸子百家中的一家,而且即便有明显的思想倾向,也不可能不受到其他学派的影响。例如,《容成氏》肯定受到了纵横家、墨家、道家*《容成氏》的“其德輶清”,陈剑先生读为“輶”,李零先生读为“莤”,并且指出“莤清”一词“疑是清静无为的意思”。(参见马承源主编:《上海博物馆藏战国楚竹书》第2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第251页)更为重要的是,《容成氏》的“无为而治”虽然与道家有根本的不同,但是在尊重人的主体性、尊重人的自由性,在打造理想的社会管理的人文模态上,却与道家思想是完全一致的。等各个方面的影响。但是,笔者认为,讨论出土文献的学派属性,尤其是讨论文献本身的思想倾向性,对我们加深文献本身的思想理解,把握中国政治哲学的思想发展脉络,都是十分有益的。
笔者认为上述各位学者关于《容成氏》是纵横家、墨家、儒家文献的讨论并不是没有道理的。但是,笔者认为这种论证是不够的,一是先秦时期整个的学术背景是我们不能须臾离开的参照系统,二是我们对《容成氏》本身不能断章取义,必须对它进行全面通透性的理解。在此基础之上,还必须从理论的内部和整体出发,系统地加以论证。
笔者并没有确定《容成氏》在学派的归属上一定会属于哪一“家”,但是,笔者在认真阅读《容成氏》的时候,强烈地感到《容成氏》的作者从原始儒家的思想体系中汲取了系统而又丰富的资源。认真鉴别这种资源的来历,只是在探讨《容成氏》的思想倾向,并不是在确定《容成氏》的学派归属。这是笔者要首先声明的一个基本态度。
下面,笔者就根据《容成氏》的具体内容,从以下八个方面讨论《容成氏》与先秦儒家思想的关系,以就教于方家:
第一,《容成氏》在表达的各种政治理想中,一再表现了鳏寡孤独皆有所养,各种人才都各尽所能的强烈希望,不仅“喑聋执烛,冒(从木)工鼓瑟,跛躃守门,侏儒为矢,长者□宅,偻者□数,瘿者煮盐,厇者渔泽,□弃不□”(第2-3简),而且“上下贵贱,各得其所”(第5简)。这种思想传统早在《尚书》中就有彻底的表述:“若保赤子,惟民其康。”(《周书·康诰》)“欲至于万年,惟王子子孙孙永保民。”(《梓材》)“呜呼!厥亦惟我周太王、王季,克自抑畏。文王卑服,即康功田功。徽柔懿恭,怀保小民,惠鲜鳏寡。自朝至于日中昃,不遑暇食,用咸和万民。”(《无逸》)在《孟子》中更是明确提出了“五亩之宅,树之以桑,五十者可以衣帛矣。鸡豚狗彘之畜,无失其时,七十者可以食肉矣。百亩之田,勿夺其时,数口之家可以无饥矣。谨庠序之教,申之以孝悌之义,颁白者不负戴于道路矣。七十者衣帛食肉,黎民不饥不寒”(《孟子·梁惠王上》)。在孟子看来,这是实现仁政理想的第一步。《容成氏》在关于鳏寡孤独皆有所养、各种人才都各尽所能的理想上,与《尚书》以来的儒家思想并无二致。值得注意的是,《容成氏》一再表明,鳏寡孤独皆有所养与墨子同情下层民众的生活的观点也无二致,但是《容成氏》承认上下贵贱以及由此而导致的礼乐制度,这是与墨子绝对平等之兼爱、尚同、非乐思想的根本不同之处。
第二,《容成氏》在刑与德之间追求的最高理想是“不赏不罚,不刑不杀”(第4简)的无为而治的社会境界,这种境界毫无疑问与道家的“无为而治”有根本的不同,因为它是“禅让制”自上而下的德行、德性教化的结果。正是因为有自上而下,执政者身教重于言教的感化力量,才有可能使全国上下“不劝而民力,不刑杀而无盗,甚缓而民服”(第6简)。用郭店简《唐虞之道》的话来讲,就是“禅让制”的实施导致的“化民”结果。这种思想毫无疑问也是属于先秦儒家的。孟子说:“广土众民,君子欲之,所乐不存焉;中天下而立,定四海之民,君子乐之,所性不存焉。君子所性,虽大行不加焉,虽穷居不损焉,分定故也。君子所性,仁义礼智根于心。其生色也睟然,见于面、盎于背。施于四体,四体不言而喻。”(《孟子·尽心上》)孟子的意思是,广土众民,中天下而立,定四海之民,都是“君子”所追求的,但从社会的道德呵护来讲,这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仁义礼智根于心”,身心互正,金声玉振,践形生色,施于四体,就会释放出无穷的德性教化的感召力,并且逐步扩大,影响整个社会。这也就是孔子说的“孝乎惟孝,友于兄弟”(《论语·为政》)所达到的政治效果。所以,孔子“必也使无讼乎”(《论语·颜渊》)的理想境界,是必须要从国家的执政者格物、致知、诚意、正心、修身养性开始做起的。这也正是《容成氏》的理路。墨子的理论显然没有这种深度和广度。
第三,《容成氏》完全依托于孔子“庶、富、教”的治国策略,从正反两个方面汲取了孔子的思想:“禹乃从汉以南为名谷五百,从汉以北为名谷五百。天下之民居奠(定),乃□食,乃立后稷以为□(畻?)。后稷既已受命,乃食于野,宿于野,复谷豢土,五年乃穰。民有余食,无求不得,民乃赛,骄态始作,乃立皋陶以为李。皋陶既已受命,乃辨阴阳之气,而听其讼狱,三年而天下之人无讼狱者,天下大和均。”(第27-30简)后稷的责任是让老百姓富裕起来的人物,但是仅仅“富之”是很危险的,因为老百姓“无求不得”之后就会“娇态始作”,于是,皋陶氏乃治理讼狱。但是,治理讼狱的目的是为了取消讼狱,理想的状态是“天下之人无讼狱者,天下大和均”,这当然是孔子“必也使无讼乎”憧憬的体现。孟子的表述似乎更加彻底:“是故明君制民之产,必使仰足以事父母,俯足以畜妻子,乐岁终身饱,凶年免于死亡;然后驱而之善,故民之从之也轻。今也制民之产,仰不足以事父母,俯不足以畜妻子;乐岁终身苦,凶年不免于死亡。此惟救死而恐不赡,奚暇治礼义哉?”(《孟子·梁惠王上》)由此看来,《容成氏》在治国方略上借鉴了孔子的思维方式。
第四,《容成氏》在政治哲学上提倡的是“天地人民之道”,其政治理想是“大乐与天地同和,大礼与天地同节。和,故百物不失;节,故祀天祭地”(《礼记·乐记》),它把礼乐的建设视为治理国家的最高境界。《容成氏》在叙述了后稷、皋陶的功绩之后写道:“舜乃欲会天地之气而听用之,乃立貭以为乐正。貭既受命,作为六律六【30】郘(吕), 辨为五音,以定男女之声。当是时也,疠疫不至,妖祥不行,祸灾去亡,禽兽肥大,草木晋长。【16】”也就是说,在《容成氏》的作者看来,“会天地之气而听用之”的途径只能是“乐”,这是国家繁荣最显著的标示,这就是“疠疫不至,妖祥不行,祸灾去亡,禽兽肥大,草木晋长”、天人合一的境界。之所以能够达到这样的状态,关键在于实行了“禅让制”之后,也就是通过以“诚”为中心的“人道”与“天道”达成了统一,领导以身作则,教化大盛,“天道”与“人道”的融合,必然会导致国家繁荣。这就是《礼记·中庸》里面说的:“唯天下至诚,为能尽其性;能尽其性,则能尽人之性;能尽人之性,则能尽物之性;能尽物之性,则可以赞天地之化育;可以赞天地之化育,则可以与天地参矣。”
第五,“禅让制”的根本立足点在于,它的作者始终认为,国家的领导人或者说国家的最高权力,自上而下,必须彻底贯彻德治的主张。他始终认为,如果不是通过“禅让制”所移交的权力,这个权力本身的正义性就是不可能的。郭店简的《唐虞之道》说得非常直截:“禅也者,上德授贤之谓也。上德则天下有君而世明,授贤则民兴效而化乎道。不禅而能化民者,自生民未之有也。”(第20-21简)这里透露了禅让制的两层意思:其一,不是禅让制产生的权力,绝对不是正义的权力,在这个权力统治下的政府也不可能具有真正的正义性,“世明”讲的是公开公正公平的原则,也就是权力的正义性;其二,国家的一个基本职能就是要使“民兴效而化乎道”,就是要使整个社会进入诚信、和谐的状态。但是,如果“上德授贤”的权力移交过程没有真正贯彻到底,这种理想的社会状态就不可能出现。尤其重要的是,由于在禅让制的感召下,“民兴效而化乎道”,人人在内心的精神世界里俱足圆满,因此,社会数据化、制度化的强化管理已经成多余,这样一来《容成氏》由此而产生了一种强烈的淡化社会具体管理制度的倾向:“于是乎不赏不罚,不刑不杀,邦无饥人,道路无殇死者。上下贵贱,各得其所。四海之外宾,四海之内廷。禽兽朝,鱼鳖献,有无通。”(第4-5简)“不劝而民力,不刑杀而无盗,甚缓而民服。”(第6简)这种“无为而治”的最终结果是,通过禅让制的努力而形成的一种高度人文主义化、人道主义化的社会形态。这正是孔子政治思想的极致。《论语》著名的“子奚不为政”(《为政》)章、“吾与点也”(《先进》)章等都是明证。
需要进一步指出的是,道家也有“无为而治”的思想,但是,道家的无为而治具有与儒家完全不同的理路。道家的“无为而治”完全因循自然,反对一切知性和智慧的行为,反对一切知识的学习和社会的进取、发展,要广大的人民无知无欲,回到小国寡民的自然社会状态之中去。这显然不符合人类社会发展的基本趋势,更不符合人性的基本事实。美则美矣,但是那只是属于太古的虚幻梦想。与此相反,儒家的无为而治,建立在孔子“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共之”(《论语·为政》)的理念基础之上。这种理念的基点是把人当人,充分尊重人之所以为人的主体尊严。换言之,人完全可以在良好的社会环境下(比方,在彻底实行禅让制理想的社会里)自足圆满,自我成长,走向善、信、美、大、圣、神的精神境界。人之所以为人,就在于它不是统治者统治、欺压、盘剥的对象。因此,禅让制的根本出发点就在尊重人之所以为人的神性、天性!尤其需要指出的是,儒家的“无为而治”是经过以“圣王”不断修身养性之后,全国人民一起修身,造成了一个每个人自足圆满,每个人都积极进取,自强不息,最后“万物皆备于我”而导致的整个社会上上下下诚信与和谐,它是社会知识积累、历史文化传承更替、发展提高的结果。
第六,《容成氏》始终具有一种强烈的反战精神。在《容成氏》的作者看来,“官其材”是“寝其兵”(第2简)的直接结果。因为只有“寝其兵”,杜绝一切巧取豪夺的途径,完全进行德性的教化,才有可能上下各得其所,人尽其才,物尽其用;否则,在没有正义性的状态下,人们的才能根本不可能得到适当的发挥,颠倒错乱,人鬼混杂,鱼目混珠,是武装夺取政权的必然结果。所以,《容成氏》写道:“禹听政三年,不制革,不刃金,不略矢,田无蔡,宅不空,关市无赋。禹乃因山陵平隰之可封邑者而繁实之,乃因迩以知远,去苛而行简,因民之欲,会天地之利,夫是以近者悦怡,而远者自至。四海之内及,四海之外皆请贡。”(第18-19简)《容成氏》的作者已经看到,战争的本质就是杀人,而任何杀人的行动都是对“天”的亵渎,都是对“人”的蔑视,因此,“去苛而行简,因民之欲,会天地之利”,减租减息,保证民生,发展经济,是任何一个人道的政府应该履行的基本职责。尤其是孟子有言曰:“以力服人者,非心服也,力不赡也;以德服人者,中心悦而诚服也。”(《孟子·公孙丑上》)正因为如此,才可能产生“近者悦怡,而远者自至。四海之内及,四海之外皆请贡”,国际国内的政治影响。
第七,《容成氏》的禅让制理想最终的政治行政结果是“不赏不罚,不刑不杀,邦无饥人,道路无殇死者。上下贵贱,各得其所。四海之外宾,四海之内廷。禽兽朝,鱼鳖献,有无通”(第4-5简)。值得深思的是,禅让制的根本原则在于修身,尤其是在于国家的首要领导者以身作则,修身养性,以此化民则天下咸服,以此治国则国家强大。与孟子“广土众民,君子欲之,所乐不存焉;中天下而立,定四海之民,君子乐之,所性不存焉。君子所性,虽大行不加焉,虽穷居不损焉,分定故也。君子所性,仁义礼智根于心。其生色也睟然,见于面、盎于背。施于四体,四体不言而喻”(《孟子·尽心上》)的深层理路完全相同。我们知道,孔子、孟子是要通过内心世界的博厚、高明、悠久,达到在政治上的广泛影响,于是乎“天下仕者皆欲立于王之朝,耕者皆欲耕于王之野,商贾皆欲藏于王之巿,行旅皆欲出于王之涂,天下之欲疾其君者,皆欲赴愬于王”(《孟子·梁惠王上》),全面实行仁政的景象就赫然实现了。《容成氏》的相关表述是:“是以视贤,履地戴天,笃义与信。会在天地之间,而包在四海之内,毕能其事,而立为天子。”(第9简)这与《尚书·尧典》开头的文句在精神实质上是没有多大区别的:“曰若稽古,帝尧曰放勋,钦明文思安安,允恭克让,光被四表,格于上下。克明俊德,以亲九族;九族既睦,平章百姓;百姓昭明,协和万邦。黎民于变时雍。”
第八,“汤武革命”的思想虽然在《容成氏》的文章结构中是处于被批判的地位,但是,“汤武革命”本身又是《容成氏》在历史的逻辑推进中不得不承认,也不得不采纳的一种行之有效的革命手段。《尚书·五子之歌》站在统治者的角度,把人民的力量写得惊心怵目:“皇祖有训,民可近,不可下,民惟邦本,本固邦宁。予视天下愚夫愚妇一能胜予,一人三失,怨岂在明,不见是图。予临兆民,懔乎若朽索之驭六马,为人上者,奈何不敬?”这正是人民的反抗力量在《尚书》中的反映。孟子在这个方面的论述也是很多的,“贼仁者,谓之贼;贼义者,谓之‘残’。残贼之人,谓之‘一夫’。闻诛一夫纣矣,未闻弒君也”(《孟子·梁惠王下》)的豪语就是对武王“一怒而安天下之民”(《孟子·梁惠王下》)的革命形式毫无保留的赞扬。在《容成氏》中,桀纣的劣行得到了淋漓尽致的描写,作者的目的很明确,就是要唤起人神共愤的情感。对周文王,《容成氏》并没有把他简单化。纣王的恶行导致“九邦叛之”的时候,简文是这样写的:
文王闻之,曰:“虽君无道,臣敢勿事乎?虽父无道,子敢勿事乎?孰天子而可反?”纣闻之,乃出文王于夏台之下而问焉,曰:“九邦者其可来乎?”文王曰:“可。”文王于是乎素端□裳以行九邦,七邦来服,丰、镐不服。文王乃起师以向丰、镐,三鼓而进之,三鼓而退之,曰:“吾所知多廌,一人为无道,百姓其何罪?”丰、镐之民闻之,乃降文王。文王持故时而教民时,高下肥毳之利尽知之,知天之道,知地之利,思民不疾。昔者文王之佐纣也,如是状也。(第46-49简)
在这里作者把文王描写成了一个具有儒家忠君、事父的忠厚长者,当纣王要他带兵去镇压九邦叛民的时候,他素服而行(“文王于是乎素端□裳以行九邦”),认为用国家的军队去镇压叛民,就是滥杀无辜,“一人为无道,百姓其何罪?”对天下苍生充满了慈悲的情怀,字里行间对周文王是十分推重的。最后,周武王带甲万人,替天行道,结束了商纣王的残暴统治。这实际上也是儒家的理想。
从上述八个方面,我们可以知道,《容成氏》在思想体系上与儒家的政治哲学具有深刻的联系,从文本具有纵横家的风格来看,可知本文成文于战国时期,因此,受到了《尚书》、孔子以及此前的儒家思想影响是显而易见的。但是,笔者坚定地认为,即便如此,我们依然不能说《容成氏》是一篇地地地道道的儒家文献,因为它是以推崇禅让制,并且反对周文王、周武王以父传子的方式移交国家的政治权力的。虽然在正面的叙述中,《容成氏》对周文王和周武王恭敬有加,但是在文章的结构上,从一代不如一代的历史观念上,《容成氏》充满了一种历史性的无奈和哀叹,与孔子盛推周文王的态度是有根本不同的,因为它从精神实质上昭示了与儒家的亲亲“孝道”的根本冲突,进而也就把一切家天下的政权视为反人性、反人民、反人道的政权,把一切通过武装夺取的政权视为非法的、非正义的政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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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0-7660(2017)05-0120-07
欧阳祯人,湖北建始人,哲学博士,(武汉 430072)武汉大学中国传统文化研究中心教授;
黄 盖,重庆合川人,(武汉 430072)武汉大学国学院博士生。
(责任编辑杨海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