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跃
内容摘要:《左传》作为解读《春秋》,并记录东周早期中国历史文化的重要典籍。研究其中保存的当时的政治语言,既可以看出同时代语言文化的艺术、思想特点,也不难发现其对后世语言表达的影响,乃至后世对《左传》所记录语言表述方式的发展、颠覆。现在,通过对比《左传》与《史记》、《战国策》中所记述的纵横家言论,或能更清晰地体现出二者之间复杂的关系脉络。
关键词:《左传》 纵横家 东周政治变化 辞令语言
自周厉王国人暴动已降,至幽王失国、平王东迁,西周礼乐封建制度大厦倾覆,列国始自行其是,史入春秋。及郑祝聃射周桓王中肩,天子之威丧尽,诸侯自相朝聘,政治大不同于以往,故辞令之术日精,《左传》记之极广;至于战国,七雄并峙,绝无天子,纵横之学横行中国,公卿衰弱,说客辩士游食豪强,《史记》、《战国策》罗列甚详,与春秋时言语风格虽更新易代,而内实相为承继。
一.《左传》辞令语言的特点
1.艺术上典雅庄重
由于春秋时期贵族政治依然是列国的主要政治力量,故主政典军、遣使朝聘,大多以公卿贵胄为主,这些人具有良好的教育基础,受传统礼乐制度影响颇深,故而在政治辞令上必然体现出唐代刘知几所谓“其文典而美,其语博而奥”的特色,一如延陵季子论乐与国风,纵然当时吴越偏远地方,礼乐文明在贵族卿士身上的影响力依然强大。而语言精练,意旨精微,词句庄雅,使以记事为主的《左传》中行人、大臣虽然记言往往三言两语,却始终给人感觉以一针见血之准、微言大义之深。齐侯屈完盟于召陵。
孔子曰:“诵诗三百,授之以政,不达;使于四方,不能专对。虽多,亦奚以为?”[1]结合《左传》具体记述来看,赋诗言志诚然是春秋时期常用的言政、外交手段,据清代劳孝舆《春秋诗话》统计《左传》中仅列国外交,计“引诗七十五则”[2],至于谏诤、议论,则不下百五十数,如此一来,鉴于诗歌本身的浓烈艺术本质,以此为讽喻利器的辞令之术也极难摆脱这种雅致化的影响,更由于这种与众不同、意在言外的言语方式,切合了公卿贵族特有的地位、心里,于是乎更进一步推动了辞令语言的典雅化。如《襄公二十九年》:
葬灵王,郑上卿有事,子展使印段往。伯有曰:“弱,不可。”子展曰:“与其莫往,弱不犹愈乎?诗云:‘王事靡盬,不遑启处,东西南北,谁敢宁处?坚事晋处以蕃王室也。王事无旷,何常之有?”遂使印段如周。[3]
子展断《采薇》之章,引以为勤王之辞,既反驳了伯有对使者人选的非议,又抬高了自己任命的政治礼法意义,言辞有理有据,正大光明,势不可当,充分表现了对诗的灵活运用。
2.风格上内蕴外达
依西晋杜预《春秋左氏传序》 ,行文有“三体五例”,五例即“微而显”、“志而晦”、“婉而成章”、“尽而不污”、“惩恶而劝善”[4]。观辞令亦不出此五例,所谓内蕴外达,也即是言:在保证辞令能完全传达自己意愿的前提下,尽量使用符合对方接受方式和政治环境要求的表达方式。一如《宣公三年》,王孙满对楚子问鼎,其辞如下:
对曰:“在德不在鼎。昔夏之方有德也,远方图物,贡金九牧,铸鼎象物,百物而为之备,使民知神奸。故民入川泽山林,不逢不若。魑魅罔两,莫能逢之。用能协于上下,以承天休。桀有昏德,鼎迁于商,载祀六百。商纣暴虐,鼎迁于周。德之休明,虽小,重也。其奸囘昏乱,虽大,轻也。天祚明德,有所底止。成王定鼎于郏鄏,卜世三十,卜年七百,天所命也。周德虽衰,天命未改。鼎之轻重,未可问也。”[5]
以此为例,王孙满临楚强周弱、庄王陈兵问鼎之形势,辞强则有激怒楚人之危,氣弱则必不能免周室之难,故不言责楚而言周德,其意微而显;不言鼎重而言不可问,其指志而晦;追殷夏,溯成王,广列成败,婉而成章;唯德是崇,言多不失,尽而不污;终以惩恶而劝善为本,志在退楚兵,骇庄王。其始终不言责楚,不谈国力,礼法在明,大势居暗,特见春秋风格。
3.思想上崇尚礼乐
与春秋时礼崩乐坏的社会环境不同,《左传》所记述的当时的政治辞令仍然反映出礼乐制度的强大影响力,它依旧支配着霸主的政治活动方式,“尊王攘夷”一方面是《春秋》、《左传》中儒家思想在行文上的体现,一方面也说明了西周政治体制的生命力尚未完全消散,这也就使春秋辞令犹有本于礼法的特点。如《僖公九年》葵丘之会记宰孔为天子赐齐桓公胙,无使拜受,桓公对:“天威不违颜咫尺,小白,余敢贪天子之命?无下拜,恐陨越于下。以遗天子羞,敢不下拜?”[6]即可见礼制、王室诚然为霸主伯业之大旗帜。
二.与纵横家言的对比
1.表达者及其思想的不同
依照刘向父子言,诸子百家皆出王官之学,则周代学术实日趋下移,春秋时公卿贵胄仍是知识持有者和政治要员的主力。孔子开私学之便,至于战国,广大士人阶层的知识水平明显超过了贵族势力,纵横家更是个中代表。《七略·诸子略》归纳九流十家,方才使战国时期为数众多的游说之士归成纵横一派,其中的代表人物苏秦、张仪、鲁仲连等都是低门游食之士,《战国策》中的人物亦不复《左传》中频繁出现的公子、卿士、大夫之属。故而思想亦由尊王制霸转移为出奇计以强国兼并。
2.表达方式的差异
由于表达者与实际政治形势的变化,表达方式自然而然随之变化。春秋霸主以领袖诸侯为志,则灭国为大事,每书“灭、迁、入”多贬,行人往来,责人以礼义;战国群雄以兼并为主,则灭绝常事,大战无怪,说客动人以威势,析之以利害。故《左传》辞令大多外柔内刚,谦恭有文,简短深意,而《史记》、《战国策》所记载纵横家言,多铺陈浩大,细析利害,辅之谋略,与《春秋》决然不同。《苏秦列传》中苏氏说六国合纵之语,堪称典范。如其说赵:
当今之时,山东之建国莫彊于赵。赵地方二千余里,带甲数十万,车千乘,骑万匹,粟支数年。西有常山,南有河漳,东有清河,北有燕国。燕固弱国,不足畏也。秦之所害于天下者莫如赵,然而秦不敢举兵伐赵者,何也?畏韩、魏之议其后也。然则韩、魏,赵之南蔽也。秦之攻韩、魏也,无有名山大川之限,稍蚕食之,傅国都而止。韩、魏不能支秦,必入臣于秦。秦无韩、魏之规,则祸必中于赵矣。[7]
三.对二者关系的分析与探因
1.目的与思想的统一及对立
就言语本身而言,《左传》辞令与纵横家皆以说服对方、维护自己为根本目的,但其思想倾向则大不相同。《左传》中政治人物本身并不想改变当时的格局,霸权的争夺更多的是要在现有环境中博取最大利益,而又由于贵族政治的特点,辞令语言遵从礼乐制度的要求,保持对名爵地位的尊重,天子与王室、礼法与道德、身份与名望依旧是语言中不可缺少的成分,优雅的语言才能更好地被接受,精雕细琢成为了辞令语言的典型特征。而战国时期,争霸战争转向兼并战争,相比于名望、号召力上的好处,诸侯更注重实际意义上的国家利益,人口、土地、兵备、钱粮开始大量出现在纵横家说客的语言中,以往贵族化的赋诗、谦辞、委婉逐渐失去了市场。
2.内容与方法的继承及颠覆
对比《成公十三年》吕相绝秦[8]和《赵策》鲁仲连驳新垣衍[9],可以明显看出,战国纵横家是从春秋辞令中汲取过经验的,其气势雄浑、词句宏大几乎如出一辙,而深意潜藏、语含内蕴亦有所相似,其继承关系诚然不可视若不见。但同时也不能忽视二者之间的莫大区别,吕相责秦,先称秦穆公与晋旧好,后指责其临阵背盟保郑、文公逝世不吊、欺襄公年幼而兴崤之战,字字诛心,道德公义为刀斧,晋国战胜为后盾,于是绝秦。鲁仲连虽称秦为“弃礼义,上首功之国”,似乎礼义重大,实则不然,仅仅是中原旧国对于新兴强国的文化蔑视,见其后语“将使秦王烹醢梁王”,则春秋卿士,绝无出此等言语之可能,至于服新垣衍者,亦并非礼乐旧法与国家之利,而是新垣衍个人的固宠自重,可见颠覆之一斑。
至此我们可以看出,《左传》所记春秋辞令与战国纵横家言,由于文化继承的缘故,实有血脉关系,但由于时局更迭变化,春秋辞令总体上的优雅精微最终转向了纵横家的实用主义,这是社会历史多重力量的作用,是中国语言艺术发展必经的阶段之一。
参考文献
1.杜预等注,《春秋三传》,1987年版,上海古籍出版社
2.司马迁,《史记》,2010年版,湖北辞书出版社
3.杨伯峻,《论语译注》,2006年版,中华书局
4.刘向,《战国策笺证》,2006年版,上海古籍出版社
5.劳孝舆,《春秋诗话笺注》,2013年版,中国社会科学院出版社
参考文献
[1]杨伯峻,《论语译注》,(北京:中华书局,2006年版)
[2]劳孝舆,《春秋诗话笺注》,(北京:中国社会科学院出版社,2013年版)
[3]杜预等注,《春秋三传》,(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399页
[4]杜预等注,《春秋三传》,(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页1—3
[5]同上注,257页
[6]同上注,164页
[7]司马迁,《史记》,(湖北:湖北辞书出版社,2010年),407页
[8]杜预等注,《春秋三传》,(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頁314—315
[9]刘向,《战国策笺证》,(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年版)
(作者单位:河北大学文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