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崔 幸
《庄子·至乐》篇思想浅析
□ 崔 幸
《庄子·至乐》篇属于述庄派的作品,述庄派是庄子后学中的嫡派。从文章的思想内容和语言形式来看,述庄派的作品是外杂篇中年代较早的一类。这一类作品的主要特点是继承和阐发内篇的思想,对庄子的思想也有所改造和发展,然而没有重要突破,基本上是述而不作的。述庄派作品是研究庄子思想的主要参考资料(刘笑敢:《庄子哲学及其演变》,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7年,第263页)。
前人对该篇的研究或从美学思想的角度阐发庄子至乐的人生境界(张静《由“虚室生白”到“至美至乐”——庄子美学思想略论》,武汉大学2005年硕士学位论文;祁志祥《“自适其适”“至乐无乐”庄子美学新探》,《广东社会科学》2011年第3期),或探讨庄子“逍遥”、“自由”的精神追求与至乐的人生体悟之间的相互联系(黄克剑《〈庄子·至乐〉髑髅寓言抉微》,《哲学动态》2015年第8期;刘笑敢《庄子之苦乐观及其现代启示》,《社会科学》2008年第7期;赵桂萍、陈引弟《论庄子的快乐观》,《武汉理工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0年第4期),或比较庄子与孟子关于“乐”的思想,从思想来源和方法上探讨庄子至乐思想(张瑞《浅论庄子的“至乐”思想》,海南大学2015年硕士学位论文)等。在庄子的研究专著中,如崔大华的《庄学研究》,刘笑敢的《庄子哲学及其演变》以及陈鼓应《老庄新论》(修订版)等,亦有对《至乐》篇思想的相关探讨。本文主要着眼于庄子思想与其生活及所处时代背景的关系,揭示该篇中所体现的“至乐”、“无为”、“无君”思想以及庄子的生死观。
《至乐》篇以该篇首句二字“至乐”为篇名,篇中主要讨论如何对待人生快乐和生死态度的问题。至乐,意为至极的快乐。《至乐》篇分为七章。第一章从开头“天下有至乐无有哉”到“人也孰能得无为哉”,谈人生有没有至极的快乐。其中连续五句提问,列举并批判了世人(富者、贵者、寿者、烈士)对苦与乐的看法,并且指出从来就没有什么真正的快乐。“至乐无乐,至誉无誉”,所谓至乐也就是无乐。第二章从“庄子妻死”到“自以为不通乎命,故止也”,写庄子妻子死了,鼓盆而歌,忘却死亡之忧的故事。篇中借庄子之口,说明人的死生犹如气的聚合与流散、四时的更替。第三章从“支离叔与滑介叔观于冥伯之丘”到“我又何恶焉”,讲支离叔与滑介叔“观化”,天地间无时不在变化中。死生如昼夜,如万物的变化,人只能顺应这一自然变化。第四章从“庄子之楚,见空髑髅”到“吾安能弃南面王乐而复为人间之劳乎”,介绍庄子与空髑髅对话的寓言,借助髑髅之口写出人生在世的积累与劳苦。第五章从“颜渊东之齐”到“名止于实,义设于适,是之谓条达而福持”,借孔子之口,讲述了鲁侯养鸟的寓言故事,认为人为的强求只能造出灾祸,一切都应当任其自然,“不一其能,不同其事”。第六章从“列子行食于道从”到“予果欢乎”,写列子见髑髅而有所感言。指出人的死生都不值得忧愁和欢乐。第七章从“种有几”到“万物皆出于机,皆入于机”,描述物种的演变。万物从“机”产生,又回到“机”,人也不例外。照应第一章人生在世无所谓至乐,人的死与生也是一种变化而已。
《至乐》篇中议论了庄子生死气化的理论,有三个要点:一、生命不是本来就有的(“察其始而本无生”),而是逐渐演化形成的。二、气是生命的物质基础(“气变而有形,形变而有生”),人之形体生命都是气凝聚的结果。三、有生则有死,生死变化是自然而然的,人死即回归大自然(“偃然寝于巨室”),因此是不应该悲伤的(第二章)。《至乐》篇中庄子认为死生本身是属于自然性质的大限,是一种非人力所能干预的必然性,他称之为“命”。“庄子之楚,见空髑髅”段(第四章)及“‘褚小者不可以怀大,绠短者不可以汲深。’夫若是者,以为命有所成而行有所适也,夫不可损益”(第五章)。在庄子看来,命运的安排,如同“容小不能怀大,绳短不可汲深”,都是无法改变的。“人之生也,与忧俱生,寿者愍愍,久忧不死,何苦也!其为形也,亦远矣。”哀乐之情是人与生俱来而不可避免的。“生者,假借也;假之而生生者,尘垢也。死生为昼夜。”当人把死生的观察视角从人本身移到超越人的个体之上的更高的、更普遍的存在时,死生的界限就消失了或者说被超越了,从而对死生的不同情感(界限)也就不再存在。庄子对死亡有一种乐观放达的态度,这种态度的理论基础就是认为人是物质世界的一部分,死亡即回归于大自然。
《至乐》篇第五章孔子与子贡的对话,讲鲁侯养海鸟的寓言,鲁侯“以己养养鸟,非以鸟养养鸟”,结果把鸟养死了。这则寓言是庄子对当时统治者采取批判态度的一种反映。暗指统治者将自己的意愿强加于人民,从而造成众人的灾难。因而主张为政之道,要使人民“不一其能,不同其事”。与此同时,庄子表达了这样的愿望——无君无臣的自由生活最为快乐。第四章,庄子与空骷髅对话的寓言中:“死,无君于上,无臣于下;亦无四时之事,从然以天地为春秋,虽南面王乐,不能过也”。庄子的无君思想,虽缺少理论阐述,但作为情感,表现得非常鲜明强烈。庄子社会批判思想是立足于自然主义的,矛头直指当时的社会制度和社会意识的主要体现者——君主制和儒家,无君之国最乐。这则闲适超脱中透出凄然重负情调的寓言故事,揭示构成人生困境“生人之累”的政治、经济、道德和人的自然生理本身等多方面因素。它把死亡当作对人生困境的超脱,对“生人之累”的解除,认为在一个自由的、无任何负累的“至乐”生存环境中,“无君于上”是第一个条件。这则寓言故事实际上包含着、表现着对现实社会的真实洞察和尖锐批判。
庄子认为天地万物在本性上都是无为的。“天下是非果未可定也。虽然,无为可以定是非。至乐活身,唯无为几存。”“万物职职,皆从无为殖。故曰天地无为也而无不为也,人也孰能得无为哉。” 作为万物之一的人,其存在方式、行为方式也应是无为,即顺任万物之理而不为不作,人的无为来自人的自然本性的根源。因而就人性而言,无为才是符合和保持人的本性。“吾以无为诚乐矣”,清静无为才是真正的快乐。从较高的、哲学本体论的角度来看,庄子顺世态度也是得“道”精神境界的一种自由表现。“万物皆化”,“化”是“道”的存在特征,是顺世态度的本质的内涵(崔大华:《庄学研究》,人民出版社,1992年版,第191页)。
《至乐》篇第七章,“万物皆出于机,皆入于机”,透过广博的经验知识和真切的观察描述,揭示生物的演变过程,说明了万物虽然有形态上的差异,但在最后的本质上是相通的、相同的。“万物皆化生”,肯定万物是密切联系的,万物间的界限是相对的、暂时的。在对具体事物相对性的认知方面,则认为万物存在都是相对的,即“万物殊性”与“万物皆一”之间的相对。“察其始而本无生,非徒无生也而本无形,非徒无形也而本无气。杂乎芒芴之间,变而有气,气变而有形,形变而有生,今又变而之死,是相与为春秋冬夏四时行也。”“机”是对人生理本质的解释。“气”是充盈、弥漫于宇宙间的唯一的、本身无形体却能构成具体物质形态的一种存在。因而,人的生命、肌体在本质上是“气”的聚合、变现,是顺应自然演化的普遍过程。
庄子的一生是在困苦艰难的逆境中度过的。他对现实的政治和社会生活都是极度不满和失望的,认为自己是生活在一个“士有道德不能行”(《庄子·山木》)的社会里。他比较清醒地认识到个人在自然和社会中的地位,这种认识具有哲学的理性态度,承认世界的客观性与非目的性(刘笑敢《庄子之苦乐观及其现代启示》,《社会科学》2008年第7期),但是他只能认识到人被自然和社会历史所决定的一方面,而不能理解人同时也能创造自然和历史的另一方面。他摆脱逆境的唯一方法,就是将其痛苦的实际感受,消解在人是处在无限浩渺的宇宙中和永恒时间长河霎时的哲学体验中。他对于精神上的超脱,来自他对个人的人格独立和精神的绝对自由的追求。这种追求就是要人的精神从人与自然的界限中、从社会的世俗观念中、从自我的情欲中跨越出来,进入一种无任何负累的、无任何对立面的无拘无束、自由自在的精神境界。他站在一种超脱世俗感情的、冷峻的理智立场,用彻底的自然主义观念来思考,用对人的自然本质的理智推究来抑制人的社会性的行为和情感。庄子对人生哲学的思考发端、立足于个人在社会生存中的“困境”,探讨如何从困境中超脱出来,构成其人生哲学的基本方向和内容。
(作者:北京市北京师范大学历史学院博士生,邮编10087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