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尔泰与马克思:在生命之思中相遇*
——基于精神科学与历史科学的比较研究

2017-01-24 21:00陆玉瑶
中共南京市委党校学报 2017年2期
关键词:对象性马克思哲学

陆玉瑶

(吉首大学哲学研究所 湖南 吉首 416000)

狄尔泰与马克思:在生命之思中相遇*
——基于精神科学与历史科学的比较研究

陆玉瑶

(吉首大学哲学研究所 湖南 吉首 416000)

狄尔泰的生命之思集中体现在精神科学之中,马克思的生命之思集中体现在历史科学之中。精神科学的基础是“体验”,历史科学的基础是“对象性活动”,两者并非截然独立,而是共同表达了人的历史性与现实性存在。精神科学中的体验有其对象性的意蕴,相应地,历史科学中的对象性活动亦有其体验性的内涵。在精神科学中,理解生命的基本原则是“生命的世界化”,在历史科学中,解释世界的目的是“世界的生命化”。精神科学通过反对传统形而上学来表达一种生命之思,同样反对传统形而上学的历史科学也体现了深刻的人文关怀,而非误解者所谓的“经济决定论”、“阶级斗争工具论”或“历史发展规律论”等。

生命之思;狄尔泰;马克思;精神科学;历史科学

马克思的学说中究竟有没有“生命之思”,这一问题指向了马克思哲学的人文关怀维度。毫无疑问,出于对人类命运和存在的关怀,马克思最为关注的就是人的解放——政治解放、自然解放、感性解放等。狄尔泰的生命解释学就是他的生命之思,生命之思的前提在狄尔泰那里就是“体验的人”与“历史的人”,而马克思哲学的前提是“从事实际活动的人”与“感性对象性的人”,即实践的人。但是对于“实践”又有不同的看法,教条主义的马克思主义认为实践就是对自然科学规律——外部世界的因果律——的把握,[1]而生命哲学的马克思主义则主张实践是人的自由生命本质的对象性活动,是对自身历史的“构造”,是向“全面精神生活”的复归。生命哲学的马克思主义指向人的感性存在与感性解放,或者说人的身体存在与身体解放,这里的“感性”与“身体”皆被赋予了某种“本体论”或“存在论”的意义。

一、生命体验与对象性活动

(一) 生命体验的对象性意蕴

体验构成了狄尔泰生命之思的基本原则。在狄尔泰看来,生命先在于概念性思维和知识,思维的界限便是对生命的解释与分析,在我们试图从知识论上“认识”生命之前,我们已经深深地“沉浸”于生命之中,与此同时,这种内在于生命的先决条件也就成了我们“认识”生命的重要前提。即便生命是瞬息多变的,但依旧表现出相对稳定的连贯性和结构,并且这种连贯性和结构可以经由分析被阐明。“精神客体的全部知识建立在体验的基础之上。”[2]与其说生命之为生命是因为它“存在”(being),不如说生命之为生命是因为它“生成”(becoming)。[3]生命的本质在于“生成”,这就是人的本质。关于人的本质,马克思的表述是:“正是在改造对象世界的过程中,人才真正地证明自己是类存在物。”[4]所谓“改造世界的过程”,不就是狄尔泰所谓的“体验”吗?

狄尔泰区分了“体验”(lived experience)和“经验”(experience)。在他看来,“经验”是以往历史哲学和社会科学的范畴,然而它们都将“经验”视作理所当然地、不加反思地事实,认为关于人的知识可以完全地、确切地来自经验,殊不知我们在表达“经验”的时候已经先在地拥有了用来“表达”的抽象范畴,以往的历史哲学与社会科学只是试图让“经验”符合范畴,而始终没有切近使得这些东西成为可能的那个先于经验和范畴的东西本身,即体验或生命体验。总之,以往历史哲学与社会科学都没有把握到真正的对象——生命本身。狄尔泰的知识论与历史观在马克思那里的表述就是:“不是意识决定生活,而是生活决定意识”,[5]在狄尔泰那里,传统历史哲学和社会科学用来解释人的生命的抽象范畴不就是马克思所批判的决定生活的意识吗?同样的,马克思所谓的决定意识的生活,不就是狄尔泰那里决定历史知识的“体验”吗?狄尔泰认为:“历史世界的基本单元就是体验,在这种体验中,主体处于自身所在的环境中,并通过生产性的‘生命关联’来发现自身。”[6]

如果我们要真正地理解狄尔泰生命之思中的“体验”,则必须将其置于一种“存在论”或“本体论”的地位。在存在论的意义上,“体验”内涵最朴素的表达应该是:体验是对人的本真存在的最直接把握,存在即体验。人的存在首先是对自己生命的内在“体验”,以及对他人生命的体验式“重构”,然后才有理解生命和表达生命——即一切科学的形式——的可能性。无论我们是从“共时性”和“历时性”来理解狄尔泰的“体验”,[7]还是从“个体性与社会性”、“时间性”以及“直接的给定性”来剖解“体验”,[8]这些对“体验”的分析式理解都无可厚非,但是这些理解都将重心放在“体验”的具体内容或者特征上面,而“体验”的基本“形式”或基本原则应该是一种“对象性活动”,“无论这些体验所包含的是什么,每一种体验都表现出‘某物有内容’这一‘意识的确定模式’,这种意识模式就是我们所定义的‘对象性’(gegenständliche,objective)。”[9]狄尔泰在这里使用了“gegenständliche”(对象性)这一德文词语,同样的词语出现在马克思的著作《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的第一条中,并且在第二条中这一德文词又被翻译为“客观的”。[10]马克思所寻求的是“思维是否具有客观的真理性”,并最终将这种客观性诉诸人的感性实践和对象性活动;而狄尔泰所寻求的是“关于对象的意识模式”,即“客观性理解”或“对象性理解”(gegenständliches Auffassen,objective apprehension),[11]并最终将理解的客观性和现实性基础诉诸体验,“关于体验的概念奠基于理解,反过来,这种理解也基于体验。”[12]马克思和狄尔泰关于思维或意识的客观性的见解何其相似,这种相似性背后所表明的是二人拥有类似的哲学观。

体验所表达的是人的现实存在——对象性的存在。在精神科学中,“拥有知识的主体就是一个拥有对象的存在物,这适用于主体对象性活动的所有阶段。”但是狄尔泰并未就此止步,紧接着他提出:“通过这种方式,如果我们承认人类精神世界的对象性(客观性)是由主体创造的,那么这在多大程度上有助于解决一般知识论问题呢?”[13]也就是说,“我们必须确证在体验中所理解之对象的现实性。”[14]对象的现实性只有在理解的客观性这里才能得到最终的证实,理解的客观性不在于“主体间性”,在狄尔泰看来“主体间性”至多是“范畴间性”与“概念间性”,这跟自然科学没有什么区别,理解的客观性乃在于“身体间性”,“在身体的基础上,精神生命表达自身,这体现了世界上最高的进化阶段。自然科学发现身体(物质)现象的合法秩序,并为精神生命的显现提供基础。身体显现于其它身体之中——身体之间是一种‘现象’的关系,但是身体与体验之间有一种不能被进一步规定的特殊关系。通过体验,我们从身体的现象世界进入精神的现实领域,也就是精神科学的对象领域。这一领域的知识论价值完全取决于对身体这一条件的研究。精神世界的知识来源于体验之间的协作、对他人的理解、对共同体(历史的对象)之历史的理解,最终来源于对象性精神。体验是这些的根本前提,从而我们(才能)要求它所实现的功能。”[15]

(二) 对象性活动的体验性内涵

关于人的现实存在,在马克思那里的表述是“对象性活动”,“对象性的存在物进行对象性活动,如果它的本质中不包含对象性的东西,它就不进行对象性活动。它所以创造或设定对象,只是因为它是被对象设定的,因为它本来就是自然界。”[16]而“非对象性的存在物是一种非现实的、非感性的、只是思想上的即只是想象出来的存在物,是抽象的东西。”[17]

马克思哲学的基本原则是实践,同样的意思还可以被表述为:“感性活动”、“从事实际活动的人”或“对象性活动”等。马克思批判旧唯物主义的缺陷在于:“对对象、现实、感性,只是从客体的或者直观的形式去理解,而不是把它们当做感性的人的活动,当做实践去理解,不是从主体方面去理解。……费尔巴哈想要研究跟思想客体确实不同的感性客体,但是他没有把人的活动本身理解为对象性活动。”[18]在马克思这里,真正的“客观性”最终要诉诸“人的活动本身”,而不是抽象的理论,“人的思维是否具有客观的(对象性的)真理性,这不是一个理论的问题,而是一个实践的(对象性的)问题。人应该在实践中证明自己思维的真理性,即自己思维的现实性和力量,自己思维的此岸性。”[19]知识和思维的重大问题不是它的思辨性,而是它的现实性和此岸性,马克思无疑道出了“传统知识论”想要实现而未能实现的真实目的。

如果我们认可将“从古希腊哲学家泰勒斯到德国哲学家黑格尔的学说”称为“传统知识论”的话,[20]那么站在生存实践论的立场来看,作为一种哲学的“传统知识论”无法完成自己的根本任务——面向事物本身,或者借用海德格尔的话说,即“阐明存在的意义”。海德格尔的方式是追问“存在者的存在”,即先于存在者的“此在”,同样的方式体现在狄尔泰那里,他追问先于概念和范畴的生命体验本身。无独有偶,我们在《反杜林论》中也发现了类似的表述,恩格斯说:“原则不是研究的出发点,而是它的最终结果……不是自然界和人类去适应原则,而是原则只有在符合自然界和历史的情况下才是正确的。这是对事物唯一唯物主义的观点。”[21]“唯一唯物主义的观点”就是历史科学的观点。对比狄尔泰、马克思与海德格尔的哲学观,如果我们暂时悬置他们所追问的具体内容,我们将发现他们的“追问方式”是何其相似,似乎可以说生命之思、历史科学与存在主义之间有着“家族相似”的渊源。

海德格尔在晚期三天讨论班中引用了马克思《黑格尔法哲学批判导言》中的一句话:“所谓彻底,就是抓住事情的根本。而人的根本就是人本身。”海德格尔并不将马克思的这一命题理解为政治命题,而是理解为“形而上学命题”,这个命题只有“放到费尔巴哈所做的对黑格尔形而上学颠倒这个境遇中”才能被真正地理解。海德格尔对马克思做出的形而上学解释,按照海德格尔自己的话说就是“向着存在而思,向着存在送出自己的方式而思。从这个观点和角度来看,我可以说,马克思达到了虚无主义的极致。”[22]马克思在虚无主义的极致中把握到了人的整体存在的基本结构,对这种“整体存在的基本结构”的社会学和经济学表达是“生产力”与“生产关系”,政治学表达是“无产阶级”,历史科学的表达则是“实践”、“改造世界”或“对象性活动”,进一步,如果以生命之思的立场来表达,则是“体验”。因为实践与对象性活动无不关乎“有血有肉的人”,[23]无不是人的感性身体,而感性身体的对象性活动所要开显的则是一个体验的生活世界与体验的时代,无怪乎有论者早已宣称自二十世纪中后期的哲学运动以来,我们的哲学已经进入了“体验的时代”。[24]

二、理解生命与解释世界

(一) 理解生命:生命的世界化

理解生命的最终目的在于认识整个历史世界和精神世界。个体的生命可以通过“自传”被他人理解,自传体现了个体的生命历程和“生命史”,自传是对个体生命最彻底的解释。“而限制自传的因素,同时也是其特殊意义的来源,就是在体验的基础上,使得自己以及与世界的关联成为可理解的。”[25]可见,对生命的理解并不局限于个体的范围内,只有将个体与群体通达起来,对生命的理解才能是有效的,在狄尔泰看来,自传恰恰就是这种通达个体与群体的媒介,因为自传既可以是对个体生命历程的表达,也可以在解释的过程中逐步扩展为历史性叙事。个体所处于其中的世界总是与他人共在的世界,对个体生命的理解不可能脱离个体与群体的交互作用,“基于体验和自我理解,以及两者之间恒定的交互关系,就产生了对他人及其生命表达的理解。”[26]对他人的理解有助于形成历史的知识,历史的知识而非自然科学的知识,意味着生命的世界化与普遍化,这也是精神科学所追求的目标。

“世界”在狄尔泰这里具有特殊的意义,它不是自然科学所描述和阐释的经验世界——在其中生命经由自然科学被抽象化,而是精神生命所处于其中的“历史的世界”,“世界化”在这里所要表达的就是理解生命的基本原则,我们要把生命置于它的“世界”中,也就是说紧紧围绕着体验来理解生命,理解的目的就是让体验成为普遍化的历史性存在。理解和体验是密不可分的,离开了理解的体验是不可知的,脱离了体验的理解是抽象和空洞的;不仅如此,理解生命还意味着体验与理解之间应该有一种“协同”的关系,“体验和理解构成了一个逻辑过程中相互加强的两个方面”,[27]“体验与理解的基本关系是相互依存的。进一步而言,在两种事实(体验与理解)恒定的交互关系中,这种(相互依存的)基本关系是逐渐清晰起来的。”[28]如果说体验是理解的基本前提,那么理解就是阐明体验的意义,如果说体验是人的精神存在的基本事实,那么阐明了体验的意义就同时也阐明了人类精神生命的意义,“通过体验和理解,我们所把握到的是包括整个人类的生命。”[29]体验经由理解具有了历史知识的普遍性,对生命的理解也就具有了世界历史的意义,这就是生命的世界化过程。

理解的方式是表达,表达所依据的是范畴,即狄尔泰所谓的“生命范畴”,在所有的生命范畴之中,狄尔泰尤其关注的是“结构”与“发展”。[30]“如果说‘一致性’是归于变化的规律,相较而言,‘结构’就是通过内在关联同他人联系起来的精神事态。”[31]何谓内在关联?只能被体验和显现,而不能被定义。狄尔泰甚至认为属于描述心理学的结构理论为精神科学提供了基础。[32]在狄尔泰看来,“所有生命和历史的范畴都可以普遍适用于精神科学领域”。[33]他人之所以能够被理解,只有通过这种精神结构中的内在关联,通过这种普遍适用是生命范畴才能最终实现。理解生命的实质和目的是生命的世界化,而只有将生命“世界化”处理后,即通过“生命范畴”的普遍表达后,才能去真正理解它。

(二) 解释世界:世界的生命化

基于对生命的世界化与生命范畴的初步分析,我们可以发现马克思用来解释世界的生命范畴,那就是实践、生产或对象性活动。在《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中最后一条,马克思写道:“哲学家们只是用不同的方式解释世界,而问题在于改变世界。”[34]但是否可以理解为马克思不注重甚至完全抛弃掉对世界的解释呢,海德格尔认为并非如此,在海德格尔看来,“马克思有一个关于人的理论想法,一个相当确切的想法,这个想法作为基础包含在黑格尔的哲学之中。”[35]如果说马克思颠倒了黑格尔的哲学,用感性的人替代了抽象的人,这是马克思与黑格尔决裂的地方,他们关于人有不同的“想法”,那么马克思与黑格尔相同的地方就在于他们关于人都“有”一个“理论想法”,即使他们所承诺的“本体”极为不同,但他们对于人都有一个“本体论承诺”。可能这就是海德格尔所要表达的意思,因此他强调说:“如果没有黑格尔,马克思是不可能改变世界的。”[36]

可以肯定的是,马克思并不是要彻底抛弃掉对世界的解释,马克思的意思可能是:以往的哲学家“只是”停留在解释世界的活动中,这种“解释”至多是用来自意识的抽象概念来描述世界,令世界符合意识,以致将意识中的世界当做存在的本真状态,而对于哲学更为重要的是将存在的初始状态诉诸人的实践活动,将“改变世界”作为意识的基础和前提。马克思与以往哲学家之间并不是全盘否定和尖锐对立的关系,他同样作出了关于人的“本体论承诺”,只不过他所承诺的是感性的生活世界,而非超感性的神话世界,马克思与以往哲学家的真实关系应该是“批判继承”的关系。[37]在马克思这里,“解释世界”与“改变世界”是一种双向互动的关系,“改变世界”直接地就是人的生存本身,只有从“改变世界”亦即人的生存本身出发,意识的活动即解释世界才成为可能,而对世界的解释又进一步影响着人们的实践行为。“改变世界”对于“解释世界”有着逻辑在先的基础性地位,任何对世界的解释都不能是意识的自我运动,而只有从“改变世界”这一现实出发,“解释世界”才能自证其有效性与正当性。在这个意义上,马克思的“实践解释学思想”才是可能的。

在狄尔泰的生命解释学与生命之思那里,解释的前提不是解释者已有的范畴,而是作者自身的历史性存在,以及解释者对这种历史性存在天才般的“重构”,这种态度在马克思那里有着相似的表达。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中,马克思认为“对现实的描述会使独立的哲学失去生存环境,能够取而代之的充其量不过是从对人类历史发展考察中抽象出来的最一般的概括”。[38]这种“一般化的概括”在马克思看来,“只能对整理历史资料提供某些方便,指出历史资料的各个层次的顺序。”[39]但如果将这些抽象的概括当做哲学思考的出发点和前提,那就误解了,理解历史与解释世界的真正前提“只能从对每个时代的个人的现实生活过程和活动的研究中产生。”[40]只有人的现实生命与实践活动才是理解和解释活动的基础,“不是从观念出发来解释实践,而是从物质实践出发来解释各种观念的形态”,[41]不仅如此,所有解释和理解活动最终也指向并服务于现实的实践活动,解释世界的前提是实践,即现实的生命活动,而解释世界的目的是为了使世界充满人性,而非冷冰冰的“自然本真性”。

三、精神科学与历史科学

(一) 精神科学的反传统形而上学倾向

狄尔泰毕生致力于精神科学的建构工作,他通过对自然科学与精神科学的严格区分来凸显精神科学的人文关怀。同所有哲学家的基本观点一样,狄尔泰认为真正的科学首先应该关注人的问题,关于人的首要问题是对人的真实存在的把握,而人的真实存在总是历史性的存在,“就我可以探索自己的奥秘而言,我是一个历史性存在”。[42]“人类只有在历史中才能认识自身,而非反省”,[43]这里的反省即以抽象范畴直接把握生命,也就是自然科学和经验主义的方式。在自然科学和经验主义那里,先验的范畴体系是不容置疑的,一切感性的杂多只有经过先验范畴的整理才能成为客观的、有效的知识,知识的客观性标准取决于逻辑和意识的“反省”,而感性的生命就在这个过程中被简化为逻辑和意识,这恰恰是狄尔泰所要批判的,“经验主义和思辨性思想一样,都完全是抽象的”。[44]精神科学与此不同,它始终以人的精神性存在为出发点,在精神科学被明确建构之前,人的精神性存在尚未被系统地构建起来,精神性的生命存在甚至拒绝逻辑的干扰,它先于一切逻辑的东西,它构成了逻辑的极限。

由于“精神科学”这一术语的特殊性,我们需要对其作出进一步的解释,“精神”在这里并不是“自我意识”的意思,恰恰相反,狄尔泰通过精神科学所要批判的正是基于“自我意识”的传统哲学与自然科学,因而不能照其字面意思将“精神科学”简单理解为唯心主义和朴素唯物主义。精神科学是一种新的唯物主义,它以人的现实生命以及生存现实为前提,“精神科学基于体验、表达与理解三者之间的关系”,[45]精神科学的前提已经透露出一种反形而上学的倾向。如果说传统形而上学构造世界的基本单位是还原论所谓的“原子”或者“单子”,那么在精神科学中,构造世界的基本单位则是体验,体验不是物理状态下的孤立的事物,体验不是点状的和线状的,而是历史状态下块状的“事情”或“事态”,这种块状的基本单位在狄尔泰那里就是“精神结构”。

抛弃一切形而上学是不可能的。狄尔泰虽然批判了基于传统形而上学的自然科学、经验主义和历史哲学等,但并非要主张一种“无形而上学”的精神科学。我们应对“形而上学”(metaphysics)这一哲学史上争议颇多的词语作出一种普遍化的理解,这种普遍化的理解在尼采那里被表述为“虚无主义”,尼采摒弃了“以往的最高价值”,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奠基于“世界本身”的“新的价值”,“新的价值”意味着“对以往一切价值的重估”,这种“重估”并非简单地取代,而是一种彻底的批判与颠倒。无论哪一种价值,在海德格尔看来最终都归于虚无主义,“尼采也还把新的价值设定成为虚无主义”,[46]只不过由强力意志所设定的虚无主义是一种“完全的、完成了的、因而是经典的虚无主义”。[47]从尼采那里,海德格尔意识到虚无主义这个名称是“歧义”的,[48]这种“歧义”就来自于虚无主义多种多样的具体现象中,在本质上而言,“虚无主义”这一名称本身所要表达的就是普遍意义上的“形而上学”。除此之外,普遍意义上的“形而上学”还可以被表述为“基础主义”、“关于存在的问题”(海德格尔)、“可说与不可说之分”(维特根斯坦)、“本体论承诺”(蒯因)等。

因此,当狄尔泰强调精神科学的独立性时,浓墨重彩地论述历史知识的坚实基础时,严格区分精神科学与自然科学、区分内在体验与外部经验时,为精神科学寻找确定性的前提时,不遗余力地论述“体验”、“表达”与“理解”之间的关系时,他所要表达的无非是精神科学有一种完全不同的形而上学,精神科学有一种完全不同的存在论基础。“形而上学”这一名称的“歧义”就这样出现了,一方面,狄尔泰批判传统形而上学,另一方面又试图发现新的形而上学领域。如果我们不加区分地使用“形而上学”这一名称,那么只能得出精神科学“处于形而上学与反形而上学之间”的悖论性结论。其实,在现代哲学中,人们所一直批判和反思的“形而上学”其完整的表述应该是“传统形而上学”,相应地,人们所一直热衷和试探的“反形而上学”其完整的表述应该是“反传统形而上学”,在这种区分下,人们对现代哲学中各种“转向”的讨论才是有意义的。我们大可不必抛弃掉“一切形而上学”,因为我们在抛弃形而上学的时候所用的方法,只不过是一种新的形而上学。我们始终对世界和人的存在持有某种“本体论承诺”,无怪乎海德格尔说:“只消我们生存,我们就总是已经处于形而上学之中的。”[49]

(二) 历史科学的人文关怀维度

狄尔泰之所以要批判自然科学和经验主义,乃是要发现“真正的人”,要发现生命本身的范畴,他的精神科学、生命解释学、生命之思与历史哲学最终都指向了生命本身,在精神科学中,“生命(自身主动地)把握生命”。[50]这一生命之思的基本“公式”在马克思那里的表述就是:“人改造自然”和“人改造人”,[51]并且,前者也应该归属于后者,因为“自然”在本质上是“人化”的自然。历史科学的前提就是“从现实的、有生命的个人本身出发。”[52]在马克思看来,只有现实的人才是历史的前提,“人们为了能够‘创造历史’,必须能够生活”,[53]现实的人“不是处在某种虚幻的离群索居和固定不变状态中的人,而是处在现实的、可以通过经验观察的、在一定条件下进行的发展过程中的人”。[54]马克思认为只要描绘出现实的人的生存过程,关于人的历史就可以摆脱“抽象的经验主义者”和“僵死的唯心主义者”所认为的那种“想象的主体的想象活动”。[55]狄尔泰在阐述生命之思时所批判的对象是抽象的经验主义和自然科学,以及借用自然科学方法和范畴的社会科学;无独有偶,马克思在阐述他的“生命之思”时也是从批判抽象的经验主义和唯心主义开始的,二者的哲学都蕴含了浓厚的人文关怀。

如果说生命之思的的基本视域在狄尔泰那里是“精神科学”,那么在马克思这里就是“历史科学”。历史科学不仅是一种历史观,而且是一种哲学观,是一种不同于传统哲学的“新的哲学观”,“它不是在每个时代中寻找某种范畴,而是始终站在现实历史的基础上,不是从观念出发来解释实践,而是从物质实践出发来解释各种观念形态。”[56]历史科学的“实践”不是一种认识论上的活动——对必然性的自然规律的把握,而是人的存在本身,“实践”是一种存在论意义上的表达,它具体表现为“生产力、资金和社会交往形式的总和”,[57]它不仅是历史由以形成的基础,而且是“每个个人和每一代所遭到的现成的东西”,[58]也就是说,是每个个人和每一代所“存在于其中的现成的世界”。历史科学揭开了“人的本质”的神秘面纱,传统形而上学无不试图把握或描述人的存在,并试图据此展开对整个世界的领会,然而传统形而上学却陷入“逻各斯”的抽象之中无法自拔,因而人的现实存在就被神化为“实体”和“人的本质属性——理性”,在历史科学看来,这些抽象根本无法“接近事情本身”,而只能产生一种“接近事情本身”的幻觉,最终导致“整个世界都淹没在抽象世界之中,即淹没在逻辑范畴的世界之中”。[59]历史科学重新界定人的“偶性”——身体,而在传统形而上学中,人的偶性是被排除在人的存在与本质之外的,历史科学将人的偶性——身体——还给人本身,区分开“人的本质属性”与“人的全面本质”,前者只是一个传统知识论意义上的描述,只有后者才能切近关于人的存在论问题——“人的根本就是人本身”,[60]所谓“人本身”就包括人的“本质属性”与人的“偶性”——身体,但是不同于传统形而上学中的“身心二元论”,在历史科学中,“人本身”就是生命本身,只有将这个命题置于存在论视域中加以理解,才能克服传统知识论遗留下的“二元论”宿命,历史科学就是这个理解“人本身”亦即生命本身的存在论视域,在存在论的意义上理解历史科学的生命之思,恰恰阐明了它的人文关怀维度,揭示了它的当代性意义。

四、结语

其实,国内学术界很早便开始关注马克思哲学的人文关怀维度,一开始人们从认识论的角度来探讨马克思的实践观,后来扩展到人学、生存论等,直到世纪之交,学术界明确提出马克思哲学的人文关怀这一问题。[61]近年来学术界纷纷展开对“回到马克思”、“重新理解马克思”、“重新解释历史科学”、“感性存在论”等论题的探讨,这些论题无不指向马克思哲学的人文关怀。马克思早在《1844年哲学经济学手稿》中便论述过人的“感性存在”、“私有财产”以及“劳动异化”等重大问题,这些问题无不关乎人的存在与解放,无不是揭露了人的根本与生命的根本,难怪有论者早已将《手稿》解释为“生命哲学的启示录”。[62]历史科学蕴含了丰富的生命之思,这是一个有待继续深入的重大课题,狄尔泰的生命之思为我们提供了深刻的启示,在某种意义上,甚至可以说历史科学中的“实践”就是精神科学中的“体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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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木 杉)

2016年吉首大学研究生创新基金项目(项目号JGY201633);2015年湖南省差异与和谐社会研究基地项目(项目号15jdzb047);2016年湖南省研究生科研创新项目(项目号CX2016B621)。

2017-02-26

陆玉瑶(1990- ),女,甘肃武威人,硕士研究生,主要研究方向:马克思主义哲学。

B083

A

1672-1071(2017)02-0005-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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