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 春 泓
谈谈《吕氏春秋》“十二纪”之“三秋”思想*
——兼论杂家与中国文学观念的确立
汪 春 泓
文献目录学上的杂家的形成过程、学派思想特点以及由此特点所发挥的社会效用等问题,值得探讨。以杂家之代表著作《吕氏春秋》、《淮南子》为讨论重点,通过分析其编撰者的特殊身份,梳理杂家在纵向层面整合九流十家的历史进程可知,杂家是平衡现实社会君臣、朝野、阶级等各种势力之余所形成的意识形态,而给予其名称及地位者,当属刘向、刘歆父子。杂家既尊重天道法则,又保护个体性情之遂长,由此开辟了中国文学的抒情传统,同时亦是中国现实主义文学传统之滥觞,其作用非儒、道诸家可以替代。
《吕氏春秋》; 《淮南子》; 刘向、刘歆父子; 性情 ; 抒情
《吕氏春秋》一书,《汉书·艺文志》列之于杂家,先秦学术呈现杂糅特点,这是大势所趋。《汉志》总结杂家:“杂家者流,盖出于议官。兼儒、墨,合名、法,知国体之有此,见王治之无不贯,此其所长也。”*班固:《汉书》,北京:中华书局,1962年,第1742页。通观九流十家,对杂家评价尤高,师古曰:“王者之治,于百家之道无不贯综。”*班固:《汉书》,北京:中华书局,1962年,第1742页。认为最高政治形态,当博综百家,体现杂家之特点,关于《汉志》推崇杂家,颜氏心领神会。
因此,在学术和政治两端,有必要审视春秋战国以来,诸子学发展:百家争鸣,以至归趋杂家之大势。
《汉志》统计杂家20家403篇,其中惟有《吕氏春秋》和《淮南》内外篇,影响深远。此二书之作者,吕不韦和刘安均身份特殊,在《史记》中,吕氏专章列传,他编撰《吕氏春秋》,足以不朽。关于此书缘起,盖秦国子楚“质子”于赵,其人“奇货可居”,吕不韦倾身结交,当子楚继位,成为庄襄王,吕氏任丞相。《史记·吕不韦列传》记载:“吕不韦乃使其客人人著所闻,集论以为八览、六论、十二纪,二十余万言。”*司马迁:《史记》,北京:中华书局,2013年,第3030页。号曰:《吕氏春秋》。在简帛时代,诸子某派,若以一人之力,难以博览群书,更无缘亲历朝政,则很难拥有成为杂家的条件。然则《吕氏春秋》之成书,一则寄托了吕氏政治哲学,可以成为政治教科书;另则《吕氏春秋》超越诸子各派之局囿,其内容熔铸了对君臣相辅相成的全面思考,意图遏制君权,思想更趋圆融。王国维《屈子文学之精神》将春秋以前道德政治上的思想分为帝王和非帝王两派*王国维:《王国维遗书》第5册之《静庵文集续编》,上海:上海书店,1983年,第312页。。由于吕氏出自商贾,又晋身秦国政坛,故《吕氏春秋》不可以两派来简单划分。吕氏既看到了集权的恶果,又意识到无法可依同样荼毒生灵,身为丞相,吕氏既要维护王权,避免混乱,又深谙民生之多艰,故而《吕氏春秋》统合帝王派和非帝王派,即使尚无民主概念,却也竭力平衡社会各种声音,此在战国末期,可谓非吕氏者莫能也!
至于《淮南子》,其主编为淮南王刘安——汉高祖刘邦之孙,相类于《吕氏春秋》之于秦国,《淮南子》之在汉朝,亦堪称巨著。正因为身为藩王,能“招致宾客方术之士数千人”*③⑤ 班固:《汉书》,第2145,277,1746页。,刘安抵制景、武帝收紧专制之桎梏,则与《吕氏春秋》精神相通。以致东汉王充《论衡·书解》云:“或曰……吕不韦作《春秋》,举家徙蜀;淮南王作道书,祸至灭族。”*黄晖:《论衡校释》卷第28,北京:中华书局,1990年,第1154—1155页。两书一样,其主旨均是抗衡王权,实属超越帝王派、非帝王派偏颇之作!
《汉志》来源于刘向、刘歆父子,可以认为,《吕氏春秋》、《淮南子》传世,曾经向、歆之手,作为杂家的《吕氏春秋》、《淮南子》得以流传,向、歆功不可没!
同时,按照《汉书·楚元王传》,楚元王后人多担任宗正之职,子孙数代,见证朝廷之纷争,向、歆的身份和机缘确亦与吕氏、刘安相仿佛。按《汉志》叙述,向、歆父子校书,所分担书籍为经传、诸子及诗赋,尤其最后,刘歆“总群书而奏其《七略》”,由他统领编纂,总成一切。向、歆遍稽群籍,经眼六略,故而在文献领域,视野广阔,知行相须;并且,《汉书·元帝纪》记录宣帝所谓:“汉家自有制度,本以霸王道杂之……”③在现实层面,历事三主(宣、元、成三朝)的刘向,与贵幸于哀、平帝以及莽新之朝的刘歆,他们曾身陷纷争,对宣帝“以霸王道杂之”,自然心有戚戚焉。在政治与学术之间,政治恢恑憰怪,人性善恶多端,向、歆体悟至深,此启迪向、歆趋向于杂家一途,自然就是杂家人物,甚至杂家名称也是他们所发明。扬雄《法言·问神》、《法言·渊骞》*汪荣宝撰,陈仲夫点校:《法言义疏》,北京:中华书局,1987年,第163、431页。,对吕不韦和刘安颇有微词,此缘于向、歆推崇杂家,而扬雄则忧患此道之兴,会颠覆儒家,令思想、学术无所依归;而扬雄抨击此二者,也佐证了几乎与他同时代的向、歆,乃杂家思维的推毂者。
关于淮南王狱,向、歆父子殊为留意,《汉书·楚元王传》记述,淮南王败后,刘向父亲刘德获得淮南王枕中《鸿宝苑秘书》。在整理《淮南》内外篇时,向、歆倾注心力。按《汉书·淮南王传》,淮南王之著述计有若干云云,此既与《汉志》记载相吻合,而且对刘安名山事业,叙录更加全面,董理这些文献,向、歆堪称淮南之功臣,班彪、班固不过承袭而已。
《汉书·楚元王传》述及刘歆继承刘向未竟之业,曰:“歆乃集六艺群书,种别为《七略》。”在六艺与群书之间,不画地为牢,对于学术,向、歆均兼包并蓄,反对“专己守残”,向、歆总结《六经》与诸子之间的关系曰:“《易》曰:‘天下同归而殊途,一致而百虑。’……若能修六艺之术,而观此九家之言,舍短取长,则可以通万方之略矣。”⑤此揭示君臣风云际会,可遇而不可求,因此,昏主暴君,世之常态,士人不免曲学阿世,此导致越处高层,越远离常识。因此,制礼作乐,皓首穷经,有时也要反顾乡野纯朴,避免食古不化,甚或人性迷失,以达成朝野、阶级以及精英与世俗之间的平衡。按照《汉志》排列次序:儒、道、阴阳、法、名、墨、纵横、杂、农、小说共十家,历来儒、道颉颃,虽道不同,却属学术之大宗,二者伯仲之间;杂家列第八,效用微妙,地位特殊;而列第九之农家,其政治色彩较淡,与前边诸家有别;至于列于第十的小说家,《汉志》则忽略不计。因此,在向、歆意识里,杂家可以整合前边七家,是七家长期发展,相互博弈、融合,舍短取长,最终形成之意识形态,亦是整个春秋、战国学术发展之结晶!然则杂家可谓后出转精者也。李源澄《读吕氏春秋》辨析既有司马谈之论道家,何以《汉志》再立一杂家,“其畛安在”*林庆彰、蒋秋华主编,黄智明、袁明嵘编辑:《李源澄著作集》,台北:中研院文哲所,2008年,第453页。?实际上,《汉志》之道家,其中黄老偏于刑名,而庄老则主张无为,前者重君权,后者尊臣权,都不无偏颇,而杂家则弥缝其间,建构起折中的政治哲学。
因此,惟有杂家,灵动不居,因地制宜,协和八方,为治国确立方向。按汉初马王堆汉墓简帛内容,尤其藏于轪侯、长沙国丞相利仓之子墓中文献,所关乎政治者,就有杂合各家的特征*参阅裘锡圭主编:《长沙马王堆汉墓简帛集成》,北京:中华书局,2014年。。所以,从《吕氏春秋》到《淮南子》,中间有马王堆之类文献为之衔接,杂家存在着一条不间断的学术传承链,向、歆对此推崇备至。
诸子蜂起,百家争鸣,然相互之间,犹舍短取长,见贤思齐,杂家涌现,自有其内在动因,另则,由于杂家身份特殊,在立场上兼顾儒、道等,也就是平衡帝王派及非帝王派,所以,超越显学之杂家乃时代产物,而杂家应运而生,在历史进程里,亦有其内在之逻辑。高诱《吕氏春秋序》曰:“是以著在《录》、《略》……家有此书,寻绎案省,大出诸子之右。”*吕不韦著,陈奇猷校注:《吕氏春秋新校释》,上海:上海世纪出版股份有限公司、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第2页。所谓“大出诸子之右”,意指以《吕氏春秋》、《淮南子》为代表,杂家从诸子各家摄取精华,以滋养自身,最终它兼收各家之长,且祛除众家之短,所以具备超越诸子之特质。
刘知几《史通·自叙》云:“昔汉世刘安著书,号曰《淮南子》。其书牢笼天地,博极古今,上自太公,下至商鞅。其错综经纬,自谓兼于数家,无遗力矣。然自《淮南》已后,作者绝无。”*刘知几著,浦起龙通释,王煦华整理:《史通通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年,第270页。此“兼于数家”之说,也窥见《淮南子》整合各家之特点,继《吕氏春秋》之后,《淮南子》亦成绝响。
诸子竞争,学以致用,关于儒、法孰优孰劣?《论语·为政》云:“子曰:‘道之以政,齐之以刑,民免而无耻;道之以德,齐之以礼,有耻且格。’”*刘宝楠撰,高流水点校:《论语正义》,北京:中华书局,1990年,第41页。在《礼记·缁衣》篇亦有相近记载。其间比较儒、法两家,在孔子看来,以德礼施政,较诸以政刑弹压,儒家高明于法家,然而,孔子并不摒弃政刑*屈原《惜往日》曰:“奉先功以照下兮,明法度之嫌疑。国富强而法立兮,属贞臣而日娭。”屈原《九章》,见洪兴祖撰,白化文等点校:《楚辞补注》,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第149—150页。屈原虽然同情民生,却在治国方略上,倾向法治,置法度于不顾,此种超现实学派不合时宜。。
《左传·隐公五年》,臧僖伯谏曰:“……君,将纳民于轨、物者也……不轨不物,谓之乱政。乱政亟行,所以败也。”*⑦⑧⑨ 杨伯峻:《春秋左传注》,北京:中华书局,1981年,第41,42,76,76页。杨伯峻注曰:“物之本义为杂色牛……引申之,凡杂色亦可曰物,此物采之物字即是其义。”⑦世事纷繁,作为君主,揆正法度,辨明主次,建立是非标准,以令社会有序,就是其职责;《左传·隐公十一年》又云:“君子谓郑庄公:‘失政刑矣。政以治民,刑以正邪。既无德政,又无威刑,是以及邪。邪而诅之,将何益矣!’”⑧此言政刑是政治底线,若德政阙如,又威刑全无,定会陷国家于混乱;《左传·隐公十一年》记述:“君子谓郑庄公:‘于是乎有礼。礼,经国家,定社稷,序民人,利后嗣者也。’”⑨若以礼治国,则比纯然法治,其运作更加和谐,此言道出政刑和德礼,乃为政治之一体两面,儒表法里,呼之欲出,亦佐证孔子上述思考,乃属春秋社会之思潮。
《史记·屈原列传》记载:“夫天者,人之始也。”当古人追终溯极,也就是道,往往援天以为据。《论语·卫灵公》有云:“子曰:‘道不同,不相为谋。’”*刘宝楠撰,高流水点校:《论语正义》,第641,146,303页。《论语·里仁》云:“子曰:‘朝闻道,夕死可矣。’”《论语·泰伯》云:“子曰:‘笃信好学,守死善道……’”各家所言之道,大抵与天相关联,或云天道。孔子很少谈论死亡,然而,一涉及“道”,却愿以命相抵,闻道可死,可见“道”之重要。《老子》二十五章云:“道大,天大,地大,王大。域中有四大,而王处一。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朱谦之:《老子校释》,北京:中华书局,1984年,第102—103页。此说似乎道在天之上,但实际上,天道和自然是同一个概念。《老子》强调“道”不可言说,可望而不可及。因为,它是世界本体,也是万物法则,绝非人力所能掌控。至于人之能事,则如《论语·泰伯》所谓“惟天为大,惟尧则之”*刘宝楠撰,高流水点校:《论语正义》,第308页。,天就是道,人必须以天为则。人立身处世,惟当敬天爱人,令人道合乎天道。而关于天人之际,诸子莫衷一是,以致歧见纷纭。
陈奇猷《〈吕氏春秋〉成书的年代与书名的确立》指出:“阴阳家的学说是全书的重点,这从书中阴阳说所据的地位与篇章的多寡可以证明。”*吕不韦著,陈奇猷校注:《吕氏春秋新校释》,第1886页。为了更具说服力,吕不韦亦将其理论建立在阴阳家基础上,而天、天道或阴阳,构成其立说之根据。
《管子·任法》曰:“故法者,天下之至道也,圣君之实用也。”*黎翔凤校注:《管子校注》,北京:中华书局,2004年,第906页。虽立于《汉志》道家类,然而,作为齐法家代表,《管子》重法,却也高擎天或道,申明其法,亦折射天道之辉光。按《汉志》道家类三十七家,其中书名与黄帝相关者就有五家(包括《力牧》,力牧,黄帝相)。张舜徽《周秦道论发微》评论道家黄帝、老子并称是极其荒唐的*张舜徽:《周秦道论发微》,北京:中华书局,1982年,第17页。。此说有误,众所周知,黄老道德之术托名于黄帝,颇著刑名家之色彩,长期以来由于缺失黄帝书这一环节,令学界不甚了解黄老之义。
唐兰撰《马王堆出土〈老子〉乙本卷前古佚书的研究》,他考证此佚书即列于《汉志》道家类之《黄帝四经》,其说已为学界大多数学者所认同,但是,此文亦有待商榷,譬如唐兰指此书:“从思想方法上说,大体上是继承老子而加以发挥的。老子属于道家,但这本书实际上是法家。”*唐兰:《马王堆出土〈老子〉乙本卷前古佚书的研究——兼论其与汉初儒法斗争的关系》,《考古学报》1975年第1期。他忽略了《汉志》之道家类,正以刑名家、道法家——即“黄老道德之术”——为主流,老子属于道家,而《黄帝四经》符合前汉主流道家之概念,因此,自然也属于道家。
《左传·僖公二十三年》云:“楚子曰:‘天将兴之,谁能废之!违天必有大咎。’”*杨伯峻:《春秋左传注》,第409页。违天必咎!《老子道德经河上公章句》注释“侯王若能守之,万物将自宾”曰:“侯王若能守道无为,万物将自宾服,从于德也。”*王卡点校:《老子道德经河上公章句》,北京:中华书局,1993年,第131页。在天、人之间,侯王守道以治国。《黄帝四经》第一篇《经法》一《道法》云:“道生法。”*⑩ 余明光:《黄帝四经今注今译》,长沙:岳麓书社,1993年,第2,98页。此表明法的理论,似乎出自侯王,实际上,乃建筑于道之本体,是从道生发出来。
故而,《黄帝四经》第二篇《十六经》之二《观》有曰:“春夏为德,秋冬为刑。先德后刑以养生。姓生已定,而适(敌)者生争,不谌不定。凡谌之极,在刑与德。刑德皇皇,日月相望,以明其当,而盈无匡。”⑩此将自然四季与人的活动相对应,“天地之大德曰生”*《周易系辞下》,《十三经注疏》本,北京:中华书局,1980年,第86页。,然而,又谓“一阴一阳之谓道”*《周易系辞上》,《十三经注疏》本,第78页。,所以“春夏为德,秋冬为刑”,这是治道两端,相反相成,犹如日月之相望。此观念根深蒂固,然而顺逆福殃,如何把握天人之际?亦决定学派之性质。
而尚法或者用兵,显然属于“秋冬为刑”之范畴,至战国中后期,法家风头甚健。郑良树《商鞅及其学派》之《自序》谈道:“在法家的系统里,商鞅是相当特别的一位大政治家……因此,商鞅与其说是法家人物,不如说是兼有法家、兵家及一部分农家的三重性格及特色的人物。”*郑良树:《商鞅及其学派》,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年,第4页。此说甚确,推行严刑峻法,以及注重农战,商鞅为秦崛起,厥功甚伟!然而,申韩或者申商,作为法家者流,一旦撇开天道,失去约束,以致扬雄《法言·问道》讽之曰:“申、韩之术,不仁之至矣,若何牛羊之用人也?”*汪荣宝撰,陈仲夫点校:《法言义疏》,第130页。指其学视人民若草芥。此令法家缺陷毕现,故而,马王堆帛书之《九主》篇就要防止纯法家思维,然整理者指此篇“充满法家色彩”,就值得商榷。《九主》云:“伊尹对曰:‘主法天,佐法地,辅臣法四时,民法万物,此谓法则。’”*裘锡圭主编:《长沙马王堆汉墓简帛集成》第四册,第97页。所以即使尚法,也不可失去天地四时万物之依托,否则,人们为所欲为,一定会造成灾祸。而此所谓“法家”,杂糅天道至上原则,从道生法而论,黄与老之衔接,正属于《汉志》之道家。钱穆《国史大纲》第三编《秦汉之部》第八章《统一政府文治之演进》谈及贾谊《陈政事疏》云:“尤要者在教育太子……尊礼大臣……阐扬文教……转移风俗……其议论渐渐从法律刑赏转到礼乐教化,此即由申、韩转入儒家。”*钱穆:《国史大纲》,北京:商务印书馆,1996年,第143页。
王叔岷《法家三派重势之慎到》指出:“慎到之学,法家而杂糅道、名、儒三家。岷颇疑其由道家转入法家……”*王叔岷:《先秦道法思想讲稿》十三,北京:中华书局,2007年,第191页。儒道名法之杂糅,是社会治理之需要,其中各家孰轻孰重?孰先孰后?似难以分辨。譬如儒家之《荀子》,产生时间稍早于《吕氏春秋》,在其儒家表面,已融进法家等元素。总之,杂糅、融合,此是战国后期诸子学之总态势。
日本工藤元男著《睡虎地秦简所见秦代国家与社会》第四章《睡虎地秦简〈日书〉的基础性研究》有指:“传世文献中的二十八宿系统有《吕氏春秋·有始览》、《淮南子·天文》等系统和《史记·律书》等系统,一般认为后者沿用前者,曾侯乙墓出土的漆木衣箱也属于前一系统,但名称和用字有若干不同。”*[日]工藤元男著,[日]广獭熏雄、曹峰译:《睡虎地秦简所见秦代国家与社会》,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第122页。按《周月》、《时训》两篇,在黄怀信等撰《逸周书汇校集注》之卷六(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人世对应二十八星宿,属于空间概念;而《吕氏春秋》之“十二纪”则属于时间概念,宋代王谠《唐语林》卷2云:“《月令》,今人依陆德明说,云是《吕氏春秋》‘十二纪’之首,后人删合为之,非也。盖出于《周书》第七卷《周月》、《时训》两篇。蔡邕、《玉篇》云:‘周公作。’是《吕纪》自采于《周书》,非《戴礼》取于《吕纪》,明矣。”*王谠撰,周勋初校证:《唐语林校证》,北京:中华书局,1987年,第164页。按《文心雕龙·诸子》篇:“《礼记·月令》,取乎《吕氏》之纪。”*杨明照校注拾遗:《文心雕龙校注》,北京:中华书局,2012年,第228页。本文所引《文心雕龙》概出此书,不再一一出注。其说在陆德明之前,王谠此见甚确,说明《吕氏春秋》之“十二纪”,实源出于《逸周书》。故而,吕不韦非但如陈奇猷上述所指,全书依托阴阳家学说,而且,更将学说安顿在一个渊源有自的时空系统中,以增强可信度,此正是尊天道之体现。
《史记·商君列传》指《商君书》为“开塞耕战书”,原因在于商鞅“相秦不以百姓为事”*司马迁:《史记》,第2701页。!此种以百姓为达成君王目的之工具的思想,实与战国以来的民本思潮存在着尖锐对立!
《尚书·梓材》云:“王惟德用,和怿先后迷民。”*孔安国传,孔颖达正义,黄怀信整理:《尚书正义》,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第567页。
《中庸》云:“执其两端,用其中于民,其斯以为舜乎。”*朱熹:《四书章句集注》,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第20页。
《郭店楚简》之《教》(原题“成之闻之”)有曰:“上不以其道,民之从之也难。是以民可敬导也,而不可掩也……”*李零:《郭店楚简校读记》(增订本),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7年,第158页。
《国语·周语》上第四《厉王说荣夷公》中芮良夫曰:“夫王人者,将导利而布之上下者也……”*徐元诰撰,王树民、沈长云点校:《国语集解》,北京:中华书局,2002年,第13页。
社会稳定,人伦和谐是基础,而治国者与民同乐,是为政之核心。逆民而动,商鞅虽能令秦国其兴也勃焉,却会导致其亡也忽焉。所以,吕不韦著《吕氏春秋》,正以《商君书》等为论敌,虽然《吕氏春秋》之《仲秋纪》云:“申严百刑,斩杀必当。”*吕不韦著,陈奇猷校注:《吕氏春秋新校释》,第426页。但与商鞅截然不同,吕氏法治要为秦国拨乱反正,令之重回民本轨道*《吕氏春秋》之“六论”之《无义》直接斥责公孙鞅之不义。吕不韦著,陈奇猷校注:《吕氏春秋新校释》,第1501页。。《左传·桓公六年》记载随国季梁所言:“所谓道,忠于民而信于神也。”又云:“夫民,神之主也,是以圣王先成民而后致力于神。”*杨伯峻:《春秋左传注》,第111页。显然反对竭泽而渔,滥用民力。
四季之秋,关乎戎兵、征讨、法制、决狱和刑戮,此反映于《吕氏春秋》“十二纪”之“三秋”部分,充分体现了吕氏之思想、立场,亦最能说明吕氏之本质。
《吕氏春秋》“孟春纪”之《贵公》云:“天下非一人之天下也,天下之天下也。”*吕不韦著,陈奇猷校注:《吕氏春秋新校释》,第45,484,513,124,380,388—389,435,398—399,407,406页。吕氏重视民心向背,《吕氏春秋》“季秋纪”之《顺民》曰:“先王先顺民心,故功名成。”*吕不韦著,陈奇猷校注:《吕氏春秋新校释》,第45,484,513,124,380,388—389,435,398—399,407,406页。《吕氏春秋》“季秋纪”之《精通》云:“圣人南面而立,以爱利民为心,号令未出而天下皆延颈举踵矣……”*吕不韦著,陈奇猷校注:《吕氏春秋新校释》,第45,484,513,124,380,388—389,435,398—399,407,406页。《吕氏春秋》“十二纪”《季春纪》曰:“是月也……无或作为淫巧,以荡上心。”*吕不韦著,陈奇猷校注:《吕氏春秋新校释》,第45,484,513,124,380,388—389,435,398—399,407,406页。时令对应人的行为,意在节制君上淫欲,足见吕氏防遏君权的用心。
关于《吕氏春秋》“十二纪”《孟秋纪》曰:“孟秋之月,日在翼,昏斗中,旦毕中……始用刑戮……是月也,以立秋。先立秋三日……天子乃命将帅,选士厉兵,简练桀俊;专任有功,以征不义;诘诛暴慢,以明好恶;巡彼远方。是月也,命有司……”*吕不韦著,陈奇猷校注:《吕氏春秋新校释》,第45,484,513,124,380,388—389,435,398—399,407,406页。据此可知天地肃杀,人事亦然,法禁生于天道之谓也,然则吕氏之刑法乃为民生消除害群之马。
“十二纪”之“三秋”谈兵论法,贯穿民本思想之主线,《吕氏春秋》“孟秋纪”之《荡兵》曰:“民之有威力,性也……兵诚义,以诛暴君而振苦民,民之说也,若孝子之见慈亲也……中主犹若不能有其民,而况于暴君乎?”*吕不韦著,陈奇猷校注:《吕氏春秋新校释》,第45,484,513,124,380,388—389,435,398—399,407,406页。在吕氏看来,兵,须冠以“义”字,其作用“乃以诛暴君而振苦民”,制止暴君挟权势以压迫人民,此是何等清醒的认识!《吕氏春秋》“仲秋纪”之《论威》曰:“敌慑民生,此义兵之所以隆也。”*吕不韦著,陈奇猷校注:《吕氏春秋新校释》,第45,484,513,124,380,388—389,435,398—399,407,406页。义兵之兴起,惟用于保护人民!
《吕氏春秋》“孟秋纪”之《振乱》曰:“当今之世,浊甚矣!黔首之苦,不可以加矣!天子既绝,贤者废伏,世主恣行,与民相离,黔首无所告愬。世有贤主秀士,宜察此论也,则其兵为义矣……夫攻伐之事,未有不攻无道而罚不义也。攻无道而伐不义,则福莫大焉,黔首利莫厚焉。”*吕不韦著,陈奇猷校注:《吕氏春秋新校释》,第45,484,513,124,380,388—389,435,398—399,407,406页。黔首之苦,罄竹难书!《吕氏春秋》“孟秋纪”之《禁塞》云:“此七君者,大为无道不义……以至于今之世,为之愈甚,故暴骸骨无量数,为京丘若山陵。”*吕不韦著,陈奇猷校注:《吕氏春秋新校释》,第45,484,513,124,380,388—389,435,398—399,407,406页。对于百姓痛苦,吕氏感同身受,统治者若能体恤,尚可转危为安,否则,义兵所指,作威作福者必遭灭顶之殃!
《吕氏春秋》“孟秋纪”之《禁塞》曰:“兵苟义,攻伐亦可,救守亦可。”*吕不韦著,陈奇猷校注:《吕氏春秋新校释》,第45,484,513,124,380,388—389,435,398—399,407,406页。正义之师,战无不胜!
《吕氏春秋》“孟秋纪”之《怀宠》曰:“先发声出号曰:‘兵之来也,以救民之死。子之在上无道,据傲荒怠,贪戾虐众,恣睢自用也,辟远圣制,謷丑先王,排訾旧典,上不顺天,下不惠民,征敛无期,求索无厌,罪杀不辜,庆赏不当。若此者,天之所诛也,人之所仇也,不当为君……’故克其国不及其民,独诛所诛而已矣。”*吕不韦著,陈奇猷校注:《吕氏春秋新校释》,第417—418页。此正是一篇讨伐暴君之檄文,民贵君轻,义正辞严!
《文心雕龙·诸子》篇曰:“吕氏鉴远而体周,淮南采泛而文丽。”刘勰深谙两者之间一脉相承的关系,按《淮南子》,虽然在编撰立场上,祖述《吕氏春秋》,却是依照道家主旨来结撰全书。其《淮南子·时则训》一篇,近乎《吕氏春秋》“十二纪”;然则《吕氏春秋》“十二纪”之“三秋”部分,穿插关于兵、法的思想,而《淮南子·时则训》意在约束天子行为,至于用兵、尚法等理念,则在《兵略训》、《主术训》等篇中作了深广的阐述。
《淮南子·主术训》曰:“法者,天下之度量而人主之准绳也。”*刘安著,张双棣校释:《淮南子校释》,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7年,第965,1561,1551—1552,1569,1541—1544,1708,1545页。主张在法面前,人人平等,此与法家之“法治”迥然不同。
《淮南子·兵略训》曰:“兵之胜败,本在于政。”*刘安著,张双棣校释:《淮南子校释》,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7年,第965,1561,1551—1552,1569,1541—1544,1708,1545页。兵,不过是政治之延续;《淮南子·兵略训》曰:“刑,兵之极也,至于无刑,可谓极之矣……因民之欲,乘民之力,而为之去残除贼也。故同利相死,同情相成,同欲相助。顺道而动,天下为向;因民而虑,天下为斗……故明王之用兵也,为天下除害,而与万民共享其利,民之为用,犹子之为父,弟之为兄,威之所加,若崩山决塘,敌孰敢当!”*刘安著,张双棣校释:《淮南子校释》,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7年,第965,1561,1551—1552,1569,1541—1544,1708,1545页。其中法天道、法四时、因民欲、除残贼,这正是兵存在的意义和作用。兵顺应民心,则“天下为向”,势不可挡*《史记·吴王濞列传》记述,吴王派遣其中大夫应高前往胶西王处策反,应高形容藩国之形势和命运:“同恶相助,同好相留,同情相成,同欲相趋,同利相死。”!《淮南子·兵略训》指武王伐纣,势如破竹,其原因乃:“乘时势,因民欲而取天下。”*刘安著,张双棣校释:《淮南子校释》,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7年,第965,1561,1551—1552,1569,1541—1544,1708,1545页。周武王取胜,更印证了民心决定大势之所趋!
《淮南子·兵略训》曰:“古之用兵者,非利土壤之广而贪金玉之略,将以存亡继绝,平天下之乱,而除万民之害也……故圣人之用兵也,若栉发耨苗,所去者少,而所利者多。杀无罪之民而养无义之君,害莫大焉。殚天下之财而赡一人之欲,祸莫深焉……今乘万民之力而反为残贼,是为虎傅翼,曷为弗除!”*刘安著,张双棣校释:《淮南子校释》,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7年,第965,1561,1551—1552,1569,1541—1544,1708,1545页。此秉承《吕氏春秋》挞伐《商君书》,上述刘知几《史通·自叙》指《淮南子》博极古今:“上自太公,下至商鞅。”刘安最憎恶申商,《淮南子·说山训》曰:“公孙鞅以刑罪。”*刘安著,张双棣校释:《淮南子校释》,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7年,第965,1561,1551—1552,1569,1541—1544,1708,1545页。在刘安看来,立君、用兵,其目的是利民,而无义之君祸害人民,故而,消除暴君,理所应当!
《淮南子·兵略训》曰:“故霸王之兵,以论虑之,以策图之,以义扶之,非以亡存也,将以存亡也。故闻敌国之君有加虐于民者,则举兵而临其境,责之以不义,刺之以过行。”*刘安著,张双棣校释:《淮南子校释》,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7年,第965,1561,1551—1552,1569,1541—1544,1708,1545页。霸王之兵,天下为己任,担负跨境伸张正义的职责。而因民之欲,乘民之力,是其举兵准则。这与上述《吕氏春秋》扫荡“上不顺天,下不惠民”者,可谓同声共气,表明了不把一己强加于万民之上。相形之下,儒家礼乐教化之使命感,拔擢众生之超越感以及所滋生权力的傲慢,至杂家,顿化作谦卑和包容。在这点上,杂家对儒法等学派构成挑战,甚至形如水火。
《汉书·艺文志》之《诗赋略》是杂家思想的产物,杂家呈示人性各个层面和侧面,是人性复杂之展现,也是人性蕴含无限可能之参照,此恰与“精骛八极,心游万仞”之文心相通。陈澧《东塾读书记》卷12《诸子书》曰:“商鞅、韩非,皆欲人畏惧而自祸其身……《吕氏春秋》可取者,曰:‘凡生之长也,顺之也。使生不顺者,欲也,故圣人必先适欲。’高诱云:‘适,犹节也。’(《重己》)”*陈澧:《东塾读书记》,第227—251页。对此,陈奇猷指:“适犹今语‘合适’,不过分。”实际上与高诱解释并无分别。《吕氏春秋》肯定人性、人情及人欲,此属于人之生命本质,不可剥夺。按《吕氏春秋》“仲春纪”之《贵生》*吕不韦著,陈奇猷校注:《吕氏春秋新校释》,第76,34—35,138,446,86页。,认同老庄,视一己之身体、生命高于治国、平天下。因此,贵生就是重视自我,人反观自身,比放眼天下更重要。《吕氏春秋》“孟春纪”之《重己》云:“有慎之而反害之者,不达乎性命之情也。不达乎性命之情,慎之何益……故圣人必先适欲。”*吕不韦著,陈奇猷校注:《吕氏春秋新校释》,第76,34—35,138,446,86页。而所谓“达乎性命之情”,意指顺从人性之遂长,相反,扭曲、戕害人性,则令人生失去意义。《吕氏春秋》“孟秋纪”之《荡兵》云:“性者所受于天也,非人之所能为也,武者不能革,而工者不能移。”此与《郭店楚简》第四组简文(儒家文献)所谓:“性自命出,命自天降。”*李零:《郭店楚简校读记》(增订本),第136页。完全一致。然则人性天赋,在尊天道原则下,人性凛然不可侵犯,并且必须尊重其差异性、独特性,每一个体均其在人性主导下,达成其生命历程,实现生命价值。《吕氏春秋》“季春纪”之《尽数》云:“天生阴阳寒暑燥湿,四时之化,万物之变,莫不为利,莫不为害。圣人察阴阳之宜,辨万物之利以便生,故精神安乎形,而年寿得长焉。”*吕不韦著,陈奇猷校注:《吕氏春秋新校释》,第76,34—35,138,446,86页。圣人善于全生尽年,此亦保障人民共享之权利。
承先启后,《吕氏春秋》亦关注人性问题,《论语·阳货》云:“子曰:‘性相近也,习相远也。’”*朱熹:《四书章句集注》,第176页。其说最为高妙。而战国中期《孟子·告子》篇谈人性善,至于战国后期《荀子·性恶》篇则以为人性本恶。前者是要人优入圣域,后者则化性起伪,要以礼法置换人的天性,令人符合其所标举的道德规范。总之,在儒法等所设置的政治架构中,臣依附君权而存在,具有从属性,却无独立性。因此,其人性亦被转移为社会性,更多地与政治场域相关联,自然就扼杀了人的个性,阻碍个人化抒情之生产。《淮南子·俶真训》曰:“若夫墨、杨、申、商之于治道,犹盖之无一橑,而轮之无一幅;有之可以备数,无之未有害于用也。”*刘安著,张双棣校释:《淮南子校释》,第172,1666页。遣荡一切违背人性之学说,而以《吕氏春秋》、《淮南子》为主的杂家,则在一定程度上解构了峻切的君臣关系。臣民并非天然地为君王所主宰,杂家令人成为具备独立意识之个体,拥有性情和自由,即使不能彻底摆脱君尊臣卑,臣民也应作为主体,被凸显于政治版图之中。《吕氏春秋》“仲秋纪”之《简选》云:“顺民所喜。”*吕不韦著,陈奇猷校注:《吕氏春秋新校释》,第76,34—35,138,446,86页。民之要求,不应归于寂灭,而是最强音。《淮南子·说山训》曰:“仁义之不能大于道德也,仁义在道德之包。”*刘安著,张双棣校释:《淮南子校释》,第172,1666页。其所谓道德,当以老庄为指归,统治者“太上,不知有之”*高明:《帛书老子校注》,北京:中华书局,1996年,第305页。,人民则自适其适,仁义等儒家教化则归于无谓,人纯然以其天性感受世界,七情六欲,自然而然,坦荡而正大。因此,《汉书·艺文志》之《诗赋略》云:“春秋之后,周道寖坏。聘问歌咏不行于列国,学《诗》之士逸在布衣,而贤人失志之赋作矣。”*班固:《汉书》,第1756,1752页。身为杂家之向、歆,对于个体化的情感流露,抱持理解之同情。因此,作为魏阙之下的聘问歌咏,以至江海之上布衣之士作赋,上述叙述道出了这两者之间巨大的变迁,而正由于君臣关系松弛甚至解纽,布衣回归真正的布衣,令士人返归内心和私我,这才促使抒情文学之出现。故此,《文心雕龙·明诗》篇:“人禀七情,应物斯感;感物吟志,莫非自然。”至刘勰,对于情在文章写作中的主导地位,已经有清晰认识。杂家虽然借鉴《庄子》、《老子》,而《庄子》适性,却“至人无己”*郭庆藩: 《庄子集释·逍遥游》,北京:中华书局,1954年,第12页。,无己则忘情,若推流溯源,先秦诸子中,宽以待情者,则断断乎以杂家为首,因此,杂家可谓抒情文学之滥觞者。《诗赋略》之杂赋就有:“《杂中贤失意赋》十二篇,《杂思慕悲哀死赋》十六篇。”*班固:《汉书》,第1756,1752页。惜乎其文不传,但是其作品当以宣泄作者内心苦闷为主,极具抒情特质。
《吕氏春秋》“仲春纪”之《情欲》云:“天生人而使有贪有欲。欲有情,情有节。圣人修节以止欲,故不过行其情也。故耳之欲五声,目之欲五色,口之欲五味,情也。”*吕不韦著,陈奇猷校注:《吕氏春秋新校释》,第76,34—35,138,446,86页。认为只要不放纵情欲,人的欲望不应被禁止,否则,人属非人也;《吕氏春秋》“孟春纪”之《本生》云:“始生之者,天也;养成之者,人也。能养天之所生而勿撄之谓天子……靡曼皓齿,郑、卫之音,务以自乐,命之曰伐性之斧。”*吕不韦著,陈奇猷校注:《吕氏春秋新校释》,第21—22,208,275—276,338,380,514页。人天相养,若不陷于声色过度,则可称为天子;《吕氏春秋》“孟夏纪”之《尊师》云:“故凡学,非能益也,达天性也。能全天之所生而勿败之,是谓善学。”*吕不韦著,陈奇猷校注:《吕氏春秋新校释》,第21—22,208,275—276,338,380,514页。进一步肯定天性不可败坏,明确人所谓善学,乃指尽量维护其天性不失而已;《吕氏春秋》“仲夏纪”之《适音》云:“心必和平然后乐……夫乐有适,心亦有适。人之情,欲寿而恶夭,欲安而恶危,欲荣而恶辱,欲逸而恶劳。四欲得,四恶除,则心适矣。四欲之得也,在于胜理,胜理以治身则生全矣,生全则寿长矣。胜理以治国则法立,法立则天下服矣。故适心之务在于胜理。”*吕不韦著,陈奇猷校注:《吕氏春秋新校释》,第21—22,208,275—276,338,380,514页。天道偏乎虚,天理则近于实,人欲寿安荣逸,此属人之常情,无可厚非。此将人的世俗欲望揭示出来,并加以肯定,故而,天理不灭人欲,反映了作者对于普遍人性之尊重。《吕氏春秋》“季夏纪”之《音初》云:“凡音者,产乎人心者也。感于心则荡乎音,音成于外而化乎内,是故闻其声而知其风,察其风而知其志,观其志而知其德……故曰乐之为观也深矣。”*吕不韦著,陈奇猷校注:《吕氏春秋新校释》,第21—22,208,275—276,338,380,514页。认为音产生于人心,进而闻声、察风、观志,其一并而谓之乐,此乃当地风俗盛衰之表征,也是世俗社会之实录,其价值无可估量。《诗赋略》所云:“自孝武立乐府而采歌谣,于是有代赵之讴,秦楚之风,皆感于哀乐,缘事而发,亦可以观风俗,知厚薄云。”*班固:《汉书》,第1756页。在《诗赋略》中,向、歆载录这些作品,岂止出乎史家责任感,更带有文学欣赏之热忱!《文心雕龙·乐府》篇:“暨武帝崇礼,始立乐府,总赵、代之音,撮齐、楚之气,延年以曼声协律,朱、马以骚体制歌。”通览一代文章,是在广袤沃土里诞生的。
而最动人心弦者,四季之中当数秋季,《吕氏春秋》“孟秋纪”曰:“孟秋之月,日在翼,昏斗中,旦毕中……凉风至。白露霜。寒蝉鸣。鹰乃祭鸟。”*吕不韦著,陈奇猷校注:《吕氏春秋新校释》,第21—22,208,275—276,338,380,514页。此白描式记录,带有人对于秋天真切的感受以及此种视觉、听觉感受所引发的心理反应。至西晋潘岳《秋兴赋》曰:“蝉嘒嘒以寒吟兮,鹰飘飘而南飞。”*萧统编,李善等注:《六臣注文选》,北京:中华书局,1987年,第249页。《文心雕龙·物色》篇:“春秋代序,阴阳惨舒,物色之动,心亦摇焉……情以物迁,辞以情发。”人既属社会成员,又是自然之子,大自然四季代序,天人感应,外界变化作用于人心,人的情感随着景物变迁而感动,而此种感动又导致抒情文学之萌生。《淮南子·说山训》曰:“见一叶落而知岁之将暮……故桑叶落而长年悲也。”*刘安著,张双棣校释:《淮南子校释》,第1714,111页。在秋景中,人们从桑叶沃若以至落矣,联想到衰败、死亡,深感美好之短促。在自然面前,人如此脆弱,感伤的情感也一发而不可收。因此,宋玉《九辩》云:“悲哉!秋之为气也!萧瑟兮,草木摇落而变衰。”*洪兴祖撰,白化文等点校:《楚辞补注》,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第182页。陆机《文赋》云:“悲落叶于劲秋。”*陆机著,张少康集释:《文赋集释》,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第20,20页。此远比“喜柔条于芳春”*陆机著,张少康集释:《文赋集释》,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第20,20页。更具感发之兴味,悲秋于是成为文学的酵素!潘岳《秋兴赋》云:“嗟秋日之可哀兮,谅无愁而不尽。”*萧统编,李善注:《文选》卷13,北京:中华书局,1977年,第192页。刘禹锡《秋声赋》云:“异宋玉之悲伤,觉潘郎之么么。” 卞孝萱校订:《刘禹锡集》卷第一,北京:中华书局,1990年,第18页。则将人在秋日里的愁思描写得更加细致入微。
《淮南子·原道训》曰:“吾所谓得者,性命之情处其所安也。”*刘安著,张双棣校释:《淮南子校释》,第1714,111页。所谓“性命之情”就是人之性情,“处其所安”是指不遭扭曲,而顺其自然。既然性与命天注定,然则其所生之好恶,就是情感趋向,亦不容强行转变。此同样肯定人之庸常情感,亦有抒发的需求。此乃所谓人之常情,属于天赋权利,此亦为文学生长大开方便之门。《吕氏春秋》“季秋纪”之《精通》曰:“钟子期叹嗟曰:‘悲夫,悲夫!心非臂也,臂非椎非石也,悲存乎心而木石应之,故君子诚乎此而谕乎彼,感乎己而发乎人,岂必强说乎哉?’”*吕不韦著,陈奇猷校注:《吕氏春秋新校释》,第21—22,208,275—276,338,380,514页。心心相印,则以情感人,此乃文学产生之前提;《淮南子·缪称训》曰:“文者,所以接物也,情系于中而欲发外者也。以文灭情则失情,以情灭文则失文。文情理通,则凤麟极矣,言至德之怀远也……春女思,秋士悲,而知物化矣。”*刘安著,张双棣校释:《淮南子校释》,第1063,1151页。许慎《说文解字》曰:“文,错画也,象交文,凡文之属皆从文。”*许慎撰,徐铉校订:《说文解字》,北京:中华书局,1963年,第185页。人与外物相接触,如《庄子》所谓“与物相刃相靡”*郭庆藩:《庄子集释·齐物论》,第28页。,总而言之,人有别于动物,所产生的各种情感,或文字或声音,“情往似赠,兴来如答”,这就是文*《文心雕龙·情采》篇概况为:“故立文之道,其理有三:一曰形文,五色是也;二曰声文,五音是也;三曰情文,五性是也。”。惟有真情方能令人具有对事物的对证点,且发生共鸣,因而,文与情必须达成平衡,而此间,真情表达是关键。《文心雕龙·情采》篇由此引申为:“昔诗人什篇,为情而造文;辞人赋颂,为文而造情。”表彰诗人写景抒情,其练字、章句等,均达到经典高度,为后世所不可企及者也同时也阐明真情在文章写作中的决定性地位,若无病呻吟,不如无文。然则“春女思,秋士悲”,属于普遍人性之抒发,换言之,乃物化作用人心的共同反应,几乎出自生命本能,因而,方成为文学的永恒主题。《淮南子·齐俗训》又曰:“礼者,体情制文者也。”*刘安著,张双棣校释:《淮南子校释》,第1063,1151页。究其本质,礼亦出自人情,所谓过犹不及,所以礼亦须遵守体情制文原则。情则贯通礼和文,非但不应遏制情,并且要体情,也就是尊重人情,暗含不存在有悖人情之理的意思,情与礼,或情与理,均必须达成平衡。
缘此,杂家正是抒情文学的助推者,向、歆父子作为杂家拥有特殊的文学观。关于《七略》之《六艺略》之《诗》,向、歆总结道:“故哀乐之心感,而歌咏之声发。”*班固:《汉书》,第1708,1756,1755页。肯定其抒情性,已经为与后边《诗赋略》相衔接埋下伏笔,《诗赋略》最后总结道:“自孝武立乐府而采歌谣,于是有代赵之讴,秦楚之风,皆感于哀乐,缘事而发,亦可以观风俗,知厚薄云。”*班固:《汉书》,第1708,1756,1755页。呼应了《诗》之“故哀乐之心感”,前后勾连,无懈可击。
所以,文学产生、发展的前提条件是:把人当人看待,不拔高,也不贬低,更非视人为被管束的黔首和奴役的工具。《诗赋略》概念,大致根基于杂家人性论,而尊天道,又令中国文学产生伊始就与天地自然结下不解之缘。如《文心雕龙》重《比兴》,讲《物色》,就承继了抒情与四季、万物相关连之传统;向、歆受杂家影响,尊重民间生态,于是民间之“感于哀乐,缘事而发”者,向、歆绝非但不排斥,反而视作是人民心声,展现众生百态,具有存世和传世的价值。
《文心雕龙》文体论首列《明诗》、《乐府》及《诠赋》三篇,乃神会《汉书·艺文志》之《诗赋略》思想之安排,通乎文章之性情者。向、歆以杂家角度开创了《诗赋略》之先河,此属最通文章性情之三体,居于文章各体极其重要的地位。《文心雕龙·诠赋》篇:“原夫登高之旨,盖睹物兴情。”《诗赋略》云:“传曰:‘不歌而诵谓之赋,登高能赋可以为大夫。’”*班固:《汉书》,第1708,1756,1755页。刘勰显然将上述文字作了改造,凸显其抒情性质。
故而,可以认为从杂家之《吕氏春秋》、《淮南子》,以至向、歆父子,直至刘勰《文心雕龙》,真正确立了中国抒情文学之路径,为文章学之最关乎性情者,也即近乎后世所谓文学,开辟了道路!
【责任编辑:张慕华;责任校对:张慕华,周吉梅】
2016—10—26
汪春泓,香港岭南大学文学院。
10.13471/j.cnki.jsysusse.2017.06.0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