力 之
《与嵇茂齐书》非吕安作辨及辨之方法问题*
——《文选》所录骈文名篇作者考辨之二
力 之
破解《与嵇茂齐书》到底为谁所作这一难题,就今存文献言,关键在研究方法上。首先,影响这一研究的因素主要有四个方面:一是,“今上”十分了解嵇康何以被诛;二是,嵇康被诛之“可告人”者几天下读书人知之;三是,嵇绍无法改变其父被诛之性质;四是,干宝说产生于“时人误谓”后。此中,尤以前二者最为关键。其次,需将干宝说与嵇绍说作全面之观照。由此得出结论:嵇绍之“赵景真《与从兄茂齐书》,而时人误谓吕仲悌与先君书”说可信;而干宝说乃轻信“误谓”者所致,公孙罗、李周翰等以干宝说为是者,则是越说越似,却越偏离真相。
《文选》; 《与嵇茂齐书》; 作者辨; 赵至; 吕安
《文选》卷43选录骈文名篇《与嵇茂齐书》,署名赵景真,而文中冒头却是“安白”。李善注云:
《嵇绍集》曰:“赵景真《与从兄茂齐书》,而时人误谓吕仲悌与先君书,故具列本末。赵至,字景真,代郡人,州辟辽东从事。从兄太子舍人蕃,字茂齐,与至同年相亲。至始诣辽东时,作此书与茂齐。”干宝《晋纪》以为吕安《与嵇康书》。二说不同,故题云“景真”,而书曰“安白”。*韩国奎章阁藏本六臣注《文选》,韩国正文社1983年影印本,第1046页。
据此可知,西晋前期已存在“赵景真《与嵇茂齐书》”和“吕安《与嵇康书》”二说。就文献层面言,前者,出嵇康之子嵇绍(254—304)的《嵇绍集》(略后,东晋王隐《晋书》亦如是说*天津艺术博物馆藏敦煌本《文选注》有云:“‘太守为从事,适辽东海北头,至不愿至不愿去(按:一“至不愿”或抄重),其忧迫不得志,路为书以遗嵇蕃,论其苦难之事。’此皆王隐《晋书》。”(罗国威:《敦煌本〈文选注〉笺证》,成都:巴蜀书社,2000年,第1页));后者,最早见载于干宝(283—351)的《晋纪》。至南北朝,南齐时之臧荣绪(415—488)撰《晋书》从干宝《晋纪》,故附之《吕安传》;齐梁间刘勰的《文心雕龙》从嵇绍说,故其《书记》篇有“赵至《叙离》,乃少年之激切也”之论;北魏郦道元(470?—527)《水经注》卷4《河水四》则存两可,故云:“赵至《与嵇茂齐书》曰:‘李叟入秦,及关而叹。’亦言《与嵇叔夜书》。”*熊会贞疏:“‘亦言’下,当有‘吕安’二字方合,不然,则似言赵至《与嵇叔夜书》矣,考古籍无此说也。”(杨守敬、熊会贞:《水经注疏》,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1989年,第335页)入唐,房玄龄(579—648)、陆善经等或以嵇绍说为是,或断干宝说为非——故前者修《晋书》载之于《赵至传》*《艺文类聚》卷30录此书与嵇茂齐之答书,分别题“晋赵景真《与嵇茂齐书》”、“晋嵇茂齐《答赵景真书》”(欧阳询等:《艺文类聚》,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第534页)。,后者则有“干宝《晋纪》以为‘吕安与嵇康书’,详其书意,自‘吾子植根芳苑’已下,则非与康明矣”*《唐钞文选集注汇存》第2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年,第560页。说;而由前面所引“李善注”可知,其于二说类郦氏而未置可否;公孙罗*关于《文选钞》之撰者,笔者赞同其为初唐公孙罗说。不过,即使其非公孙罗,亦不影响我们的结论,故兹不细究之。与“五臣”之李周翰则均赞同干宝说,且加辨焉(详后)。而自唐已还之辩,则以现当代盛且深入系统。然是是非非,迄今尚无定论*就持以嵇绍说为是言,丁红旗《〈文选·与嵇茂齐书〉考》(《涪陵师范学院学报》2007年第3期)与苏晓威《关于〈文选·与嵇茂齐书〉的作者问题》(《中国古典文学与文献学研究》第5辑〔2010〕)均扎实而见功力;然从辨析是书之作者问题看,两文均有进一步研讨的空间,尤其是前者。。笔者认为,嵇绍之赵景真“作此书与茂齐”说确然可信,干宝《晋纪》之“吕安《与嵇康书》”说则难以成立。而“吕安作”说(即嵇绍之“时人误谓”云云)虽出现在干宝出生之前,然就现存文献言,其《晋纪》无疑是最早肯定是说,并说明吕安作书的背景与其结果如何的。其后,是说“推波”于注《文选》之唐人公孙罗、李周翰,而“助澜”于现代学养深厚之黄侃(1886—1935)、余嘉锡(1884—1955)与戴明扬(1902—1953)诸先生。另外,在笔者看来,这一问题成为问题已还之各家,无论是持嵇绍说者还是以干宝说为得者,似均未能“以古还古”来考察当日之“出发处”,以便先弄清楚最初之“路向”有无问题*朱晓海《赵至〈与嵇茂齐书〉疑云辨析》的“结语”说:“《文选钞》已降,几乎未曾耙梳既有史料中的线索,以求得如赵至出身等重要关节的梗概,但逞胸臆为说。”(《〈文选〉与中国文学传统国际学术研讨会论文集》〔下〕,2011·南京,第589—611页)朱先生是文用力甚勤而颇见功力,然就辨析《与嵇茂齐书》的作者言,似同样未能在关键处着力。。即在现有文献的情况下,破解这一难题之关键有赖于研究方法上之突破。下面,拟具体地别而辨证之。
“吕安作”说,“奠基”于干宝《晋纪》,而播于公孙罗与“五臣”之李周翰注《文选》。其后,迄清季之赞同是说者所言,则似无一出此三家所说之“域”。因之,这里仅就干宝、公孙罗与李周翰之说展开研讨。下面,先分别陈此三家说,然后再辨证之。
(一)干宝及公孙罗、李周翰之“吕安作”说
干宝《晋纪》云:
吕安与(嵇)康相善,安兄巽。康有潜遁之志,不能披褐怀玉宝,矜才而上人。安妻美,巽使妇人醉而幸之。丑恶发露,巽病之,反告安谤己。巽善钟会,有宠于太祖,遂徙安边郡。安还书与康,其中云:“顾影中原,愤气云踊。哀物悼世,激情风厉。龙啸大野,虎睇六合。猛志纷纭,雄心四据。思蹑云梯,横奋八极。披艰扫难,荡海夷岳。蹴昆仑使西倒,蹋太山令东覆。平涤九区,恢维宇宙。斯吾之鄙愿也,岂能与吾同大丈夫之忧乐哉!”太祖恶之,追收下狱。康理之,俱死。*公孙罗《文选钞》引,见《唐钞文选集注汇存》第2册,第556—557页。
不过,关于“徙安边郡”事,正如余嘉锡所说:“叔夜之死,《晋书》本传及《〈魏志·王粲传〉注》引《魏氏春秋》,《〈文选·恨赋〉注》引臧荣绪《晋书》,并孝标此《注》所引《晋阳秋》《文士传》,均言吕安被兄诬告,引康为证见诛,不言安尝徙边及与康书事。”*余嘉锡:《世说新语笺疏》,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第348,344页。又,《世说新语·雅量》孝标注引《晋阳秋》云:“初,康与东平吕安亲善。安嫡兄逊(巽)淫安妻徐氏,安欲告逊遣妻,以咨于康,康喻而抑之,逊内不自安,阴告安挝母,表求徙边。安当徙,诉自理,辞引康。”*余嘉锡:《世说新语笺疏》,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第348,344页。此所谓“当徙”,尚未“徙”也。戴明扬之“此则安当徙,而实尚未徙,明言徙边遗书者,则干宝《晋纪》也”说*戴明扬:《嵇康集校注》,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62年,第438页。,近是。
唐无名氏《文选集注》卷85赵景真《与嵇茂齐书》注录有初唐公孙罗《文选钞》,公孙氏在此书中引上文所引干宝《晋纪》与《嵇绍集》之“此书赵景真与从兄嵇茂齐书,时人误以为仲悌与先君书,故具列其本末”说后,有云:
寻其至实,则干宝说吕安书为是。何者?嵇康之死,实为吕安事相连。吕安不为此书言太壮,何为至死?当死之时,人即称为此书而死。嵇绍晚始成人,恶其父与吕安为党,故作此说以拒之。若说是景真为书,景真孝子,必不肯为不忠之言也。又景真为辽东从事,于理何苦而云:“愤气云踊,哀物悼世”乎?实是吕安见枉,非理徙边之言也。但为此言,与康相知,所以得使钟会构成其罪。若真为杀安遣妻,引康为证,未足以加刑也。干宝见绍说之非,故于修史,陈其正义。今《文选》所撰,以为亲不过子,故从绍言以书之,其实非也。*《唐钞文选集注汇存》第2册,第558—559页。
唐玄宗开元(713—741)年间,“五臣”之李周翰亦辨《晋纪》说是,其云:
干宝《晋纪》云:“吕安字仲悌,东平人也。时太祖逐安远郡,即路作此书与嵇康。”案康子《绍集序》云:“景真与茂齐书。”且《晋纪》国史,实有所凭;绍之家集,未足可据。何者?时绍以太祖恶安之书,又父与安同诛,惧时所疾,故移此书于景真。考其始末,是安所作,故以安为定也。*《唐钞文选集注汇存》第2册,第559页。又,“绍集序”即“绍集·序”,乃《嵇绍集·赵至序》之省略。
于此,公孙罗及李周翰不仅态度鲜明地以干宝《晋纪》说为是,且各自提出了所以“是”之理由,尤其是公孙罗说得更为细致。不言而喻,二氏之说大大地加强了后人对干宝《晋纪》说之认同。然实际上,公孙罗、李周翰所提供的理由,就证干宝说之是非言,与将干宝的话渲染一遍并无本质的不同。不仅如此,二氏对干宝《晋纪》说肯定之“何者”云云,纯是从情理层面上推演,而这恰好反证是说之难以成立。这是我们辨析这一问题时所应注意的,然纵观古今相关文献,似无注意到这一点者。
(二)干宝及公孙罗、李周翰的“吕安作”说辨证
就现存文献以考察干宝及公孙罗、李周翰之“吕安作”说是否能成立言,如何辨证——研究方法尤为重要。而从这一角度切入,首先得确定影响本研究的因素有哪些,然后再辨证之。在笔者看来,影响本研究的因素及干宝《晋纪》所以如是说者有四,今分别辨证如下。
其一,从探究干宝《晋纪》说之是否属实看,关键在于其“安还书与康,其中云:‘顾影中原,愤气云踊……斯吾之鄙愿也,岂能与吾同大丈夫之忧乐哉!’太祖恶之,追收下狱。康理之,俱死”云云,是否可信?答案若是肯定的,即吕安因此书被“追收下狱”,而“康理之,俱死”。然这样一来,嵇绍如何敢辩说这是“赵景真《与从兄茂齐书》,而时人误谓吕仲悌与先君书,故具列本末”。别忘了,太祖之子——出生于236年的晋武帝司马炎(265—290在位)在嵇康被杀的景元四年(263)已27岁,即嵇康被其父(太祖司马昭)所杀之缘由,他自然是清清楚楚的。具体而言,吕安与嵇康之死,如果与此书无关,晋武帝未必了解是谁所作;然真的如干宝《晋纪》所说的那样,便另当别论了——其毫无疑问是十分清楚的。换言之,干宝《晋纪》所说若属实,嵇绍“成人”后便不敢“瞒天过海”*张峰屹《也谈嵇康为何而死》说:“如果嵇康因此信而被定罪,则嵇绍否认此信与嵇康有关,便无异于为其父翻案。”(《中华读书报》1998年9月16日第11版)这是有道理的。,即使敢“瞒”亦无法“瞒”;反之,干宝《晋纪》之说若缘以“时人误谓”为实所致,则据此前之嵇绍说可证,其自然不能成立。而这样一来,其后一切以干宝此说为是者之种种理由均类海市蜃楼而失去了“立”的基础。
其二,除须考察“今上”的情况外,我们再看嵇康下狱至临刑间,时人对此事之关注度如何。据王隐《晋书》载:“康之下狱,太学生数千人请之,于时豪俊皆随康入狱,悉解喻,一时散遣。康竟与安同诛。”*《世说新语·雅量》刘孝标注引,余嘉锡:《世说新语笺疏》,第344页。又,检房玄龄等《晋书》,其卷49《嵇康传》云:“康将刑东市,太学生三千人请以为师,弗许”;其见诛后,“海内之士,莫不痛之”*房玄龄等:《晋书》第5册,北京:中华书局,1974年,第1374页。。据此,不难想象中散之死一事震动是何等之巨。明此,我们便知其被杀果真缘干宝《晋纪》所谓“吕安……即路作此书与嵇康”(据李周翰引)之“此书”,则当时“天下”的读书人固几皆已知之矣。问题是在这样的背景下,时间才过去不外二十或二十余年*嵇绍《赵至叙》载,“年十六……便逐先君归山阳经年”,“母亡……服未竟而亡”(《世说新语笺疏》,第74—75页)。又,房玄龄等《晋书》卷92赵至本传载,“年十六……随(嵇)康还山阳……及康卒”,“母亡……欧血而卒,时年三十七”(《晋书》第册,第页)。据此二者可知,嵇康被杀时,赵至年十七,而嵇绍“作此说以拒之”在赵至卒后。,嵇绍怎么会就莫名其妙地“作此说以拒之”?既然是众所周知之事,何来“时人误”而“谓吕仲悌与先君书”?况且,此“时”无论具体所指是何时,所谓“误”均意味着要翻“今上”之父——“太祖”所定之“案”。问题是,谁敢这么做?故此“误”,只能是客观事实之说明,而断非其“杜撰”。至于此“时”,则只能是时过境迁之若干年后而不可能是嵇康被杀之当时。另一方面,盖因“误”者越“描”越走样,故需“具列本末”之辩。因之,从研究方法的层面上说,我们若能先琢磨什么才是问题的关键而后再就此稍加思考,便不难明白嵇绍这么做,其本身就是嵇康之死与此书毫无关系最好之证明。换言之,嵇康被杀果缘此书——所谓“吕安《与嵇康书》”而来,则公孙氏之“故作此说以拒之”与李周翰之“故移此书于景真”云云,均因仅在枝叶处着力而非得其根本之所在,故未着边际。这就是笔者前面何以说二氏各自的“何者”云云对证明干宝说为是,均适得其反之因所在。20世纪初已还,学养深厚如季刚、季豫与荔生诸先生者,其于此所以虑未得其周而存在同样的问题,缘此(详后)。
其三,就嵇绍自身说,如上所述,其“十岁而孤”,父康于临终前曾作《家诫》,这正如江建俊《太康之英:嵇含的生平家世及学术考》所说:“殷殷教导其子立身处世,特重一‘慎’字,以远嫌避祸,免重蹈乃父之覆辙。”*章培恒主编:《中国中世文学研究论集》下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年,第881页。《山公启事》曰:“诏选秘书丞,涛荐曰:‘绍平简温敏,有文思,又晓音,当成济也。犹宜先作秘书郎。’诏曰:‘绍如此,便可为丞,不足复为郎也。’”*《世说新语·政事》刘孝标注引,余嘉锡:《世说新语笺疏》,第171页。据此“荐”可知,嵇绍出仕前既“平简温敏”又能严守其先君之“诫”——“不惹事”,故“当成济”。因之,干宝《晋纪》所说若是,我们便难以想象会如公孙罗所说的“嵇绍晚始成人,恶其父与吕安为党,故作此说以拒之”与李周翰所说的“时绍以太祖恶安之书,又父与安同诛,惧时所疾,故移此书于景真”。另一方面,按二氏之说,此书对嵇绍不利,故其有此辨说。然果真如此,站在嵇绍之立场上说,时间越久对自己造成的伤害就越大,其出仕前已“始成人”何以不即“作此说以拒之”?不仅如此,其出仕后何以还不尽快“移此书于景真”,而必待景真去世后才“行动”?总之,不管怎样说,二氏之论都是经不起推敲的。
其四,嵇绍之辨虽“具列本末”,然此文——《赵至叙》的传播却未能奏“全覆盖”之效,而与此相应,其便难以彻底矫正“时人”之“误”。如《南史·庾肩吾传》云:“初,(肩吾)为晋安王国常侍……在雍州被命与刘孝威……鲍至等十人抄撰众籍……号‘高斋学士’。王为皇太子……”*李延寿:《南史》,北京:中华书局,1975年,第1246页。而南宋王象之《舆地纪胜》卷82《京西南路·襄阳府·古迹》引旧《经》所释“《文选》楼”,或因误将彼“皇太子”为萧统,故致“梁昭明太子……聚才人贤士刘孝感(“感”当为“威”)……鲍至等十余人,号曰‘高斋学士’”之张冠李戴。不过上世纪40年代以前,高步瀛、骆鸿凯等先生已先后一再指出这是错误的*分别见高步瀛《文选李注义疏》卷首《文选序》之疏(北平:文化学社,1929年)与骆鸿凯《文选学》第10—11页(上海:中华书局,1937年)等。。然尽管如此,上世纪50年代以至于今,袭其误者仍不知凡几*如《辞源》1979年版修订本之“昭明太子”条(第1424页。按:此失,刘晟《〈辞源〉“昭明太子”条注释指误》已指出),叶农、叶幼明《中国骈文发展史论》(澳门:澳门文化艺术学会,2010年,第175页),李明杰《中国古代图书著作权研究》(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3年,第47页)等等。。再说,现当代尚如此,遑论传播不畅之彼时。因之,据前面所说的理由可推测:一者,干宝撰《晋纪》时很有可能并不知有嵇绍辨“时人误谓”之文在;二者,往日“误谓”之声未断而令升为其所惑。否则,由嵇绍如是说本身,便知“安还书与康,其中云:‘顾影中原,愤气云踊……斯吾之鄙愿也,岂能与吾同大丈夫之忧乐哉!’太祖恶之,追收下狱。康理之,俱死”有违事实,不然嵇绍怎么敢如此说。当然,这与干宝于此疏于辨亦不无关系。可见,前面所引公孙罗之“干宝见绍说之非,故于修史,陈其正义”云云,正说明其思之未密。同理,今人之“尽管早有干宝等学者指出嵇绍的说法完全不对”*顾农:《作家亲属对文学研究的干扰》,《文艺报》2015年1月23日第7版。云云,恐更非圆照。而清人俞正燮《文选批校》之“干宝误从时人语也”*俞正燮:《俞正燮全集》三,合肥:黄山书社,2005年,第193页。与今人江建俊之“干宝之言乃从传言,认为多愤讥之言,故得使钟会构成其罪”*江建俊:《太康之英:嵇含的生平家世及学术考》,《中国中世文学研究论集》下册,第884页。二说,则均可谓得其大者矣。
综言之,以上所说,尤其是前二者,乃考察本问题的关键中之关键,然目力所及,自这一问题成为问题已还,不管是赞同嵇绍说还是支持干宝说,似均没有注意到这一点*就研究方法层面言,苏晓威《关于〈文选·与嵇茂齐书〉的作者问题》一文,乃本研究中之尤为出色者。。故此中有的学者所说虽辨,然仍难以说明什么本质问题。而据前文的考察所得可证,公孙罗之“寻其至实,则干宝说吕安书为是”说,显未得其实;李周翰“《晋纪》国史,实有所凭;绍之家集,未足可据”说,亦知表而未究其里。不仅如此,二氏之说的问题还因未能弄清楚辨析这一问题的另一关键在于:此书如果是吕安写给嵇康的,是否会影响到嵇绍的前程?答案若是肯定的,其何以在晋朝官运不错?——裴松之所谓“遂历显位”*卢弼:《三国志集解》,北京:中华书局,1982年,第521页。;而若是否定的,他为何等到太康中赵至死后才在撰《赵至叙》一文中“辨”之*天津艺术博物馆藏敦煌本《文选注》引“人言作书与先君,非也”一语,而题“嵇绍《自序》”(《敦煌本〈文选注〉笺证》,第1页)。按:此与“嵇绍《赵至叙》”当为同一文。又,唐长孺《〈晋书·赵至传〉中所见的曹魏士家制度》说:“《太平御览》卷366引作《赵至自叙》,那大概是错的。”(氏著《魏晋南北朝史论丛》,北京:商务印书馆,2010年,第27页)唐说近是,《赵至自叙》盖为《赵至叙》之失。?且这样之“辨”对消除“负面影响”并无多大作用。可见,公孙罗与李周翰各自之“何者”云云,均未免想当然。何况,吕安所以“至死”果真“为此书言太壮”,而“相连”致“嵇康之死”,则如上所述,不仅晋武帝司马炎毫无疑问是当时最清楚此事的人之一,而且几“天下”读书人皆知之矣。因之,“成人”后的嵇绍,可“恶其父与吕安为党”,却无法“作此说以拒之”或“移此书于景真”。至于“若说是景真为书……未足以加刑也”云云,更是基于近乎想当然这一前提上的推论,结果只能是越“走”越背离事实真相之所在。因之,据上所述理由,公孙罗之“今《文选》所撰,以为亲不过子,故从绍言以书之,其实非也”与李周翰之“考其始末,是安所作,故以安为定也”二说,均似是而非之论。
如上所述,唐以后迄清季之赞同“吕安作”说者,其见解似无一能出干宝、公孙罗与李周翰三家说外,且均影响未宏。因之,这里仅就现当代以“吕安作”说为是者之理由进行辨证。
据前面之辨析所得,干宝及公孙罗与李周翰之说显然是难以成立的。然其说却在现当代占了优势,著名学者如黄侃、余嘉锡、戴明扬等在此基础上分别再辨干宝说为得。用研究中古文学之名家曹道衡、沈玉成两先生的话说,即“《文选》卷43赵景真《与嵇茂齐书》,学者多以为当是吕安与嵇康之书”*曹道衡、沈玉成:《中国文学家大辞典》(先秦汉魏晋南北朝卷),北京:中华书局,1996年,第97页。。下面,我们再看此数家之说如何。
(一)黄侃之说
黄先生云:
窃疑此延祖讳言也。如非嵇、吕往还,何得有“平涤九区,恢维宇宙”之议?干生之言,得其实矣。《思旧赋》注(按:指善注)引干宝《晋纪》:“太祖徙吕安远郡,遗书与康,太祖恶之,追收下狱,康理之,俱死。”《魏氏春秋》言“安至烈,有济世志力”。“况乎不得已”句,如景真归就州辟,未即为不得已。“风波潜骇,危机密发”,非安不得为此言……“北土之性”二句,景真乃代郡人,宁得云“北土之性,难以托根”耶?……“时不我与”六句,假使景真所作,何乃酷似其师?……“吾子植根芳苑”一节,唯此节不似叔夜生平,无以详知也。然叔夜本高门,姬侍盖亦所有,未足为病。且其笃信导养,以安期彭祖为可求,然则弄姿帷房,信有之乎,更观“酒色令人枯”之篇,是又与荒酒者异趣矣。*黄侃:《文选平点》,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第246—247页。又,骆鸿凯《文选学·撰人第五》之“五,赵景真《与嵇茂齐书》”与季刚先生说同,盖本乃师来。
近人傅斯年在其《中国古代文学史讲义·史料论略》中说:“后人想在前人工作上增高:第一,要能得到并且能利用的人不曾见或不曾用的材料;第二,要比前人有更细密、更确切的分辨力。”*傅斯年:《诗经讲义稿》(含《中国古代文学史讲义》),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4年,第139页。的然。不过,就对探究《与嵇茂齐书》之作者是谁这一问题言,比之此前的干宝及公孙罗与李周翰之说,季刚于此无论是从文献的角度上说,还是就研究方法的层面上看,均未见“增高”。而据上所述之理由,其“窃疑此延祖讳言也”云云,可谓百密一疏。然而研究者或震于其名副其实之高名,故当代学人多有认同其说者。如陈复兴之《与嵇茂齐书》【题解】云:“黄氏就文章本身考其内容与吕安经历心志相合,而与赵至相隔,则较有说服力。”*陈宏天、赵福海、陈复兴主编:《昭明文选译注》第五卷,长春:吉林文史出版社,2007年,第84页。问题是,这“就文章本身考其内容”,由于相关背景的模糊与容易先入为主等的诸多原因,是难以说明太多实质性的问题的(详后)。况且据前面所考的结果可以推知,其“窃疑此延祖讳言也”这一前提是大有问题的。至于“假使”、“何乃”云云,一样说明不了问题,因为类此之“酷似其师”者,时而有之。何况,季刚认同的是此书为吕安作而非嵇康所为。又如曹道衡在《论〈文选〉的李善注和五臣注》一文中以注《与嵇茂齐书》为例,在引“常见的‘六臣注’本”之“‘赵景真’三字下”的“李善注”后云:
李善对这两种说法是采取模棱两可的态度,并无明确的态度。但五臣李周翰注的态度是明确的:“……《晋纪》国史,实有所凭。绍之家集,未足可据……故以安为定也。”这个判断无疑是正确的。在这个问题上,即使很轻视“五臣注”的黄侃,其见解也和“五臣”相一致。他说:“窃疑延祖讳言也……干生之言得其实矣。”又说:“《思旧赋》注引干宝《晋纪》:太祖徙吕安远郡,遗书与康,太祖恶之,追收下狱,康理之,俱死。《魏氏春秋》言安亦至烈,有济世志力。”这些都是很有见地的话,按:所谓“赵景真《与嵇茂齐书》”中有这样的话:“又北土之性,难以托根;投人夜光,鲜不按剑。今将植橘柚于玄朔,蒂华藕于修陵;表龙章于裸壤,奏韶舞于聋俗,固难以取贵矣。”这些话,对“北土”作了很严重的贬抑,当不会出于代郡的赵至之手,而更像东平人吕安的口吻。从这个例子来看,“五臣注”似较李善为胜。*曹道衡:《汉魏六朝文学论文集》,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1999年,第106—107页。
据前文之证,“这个判断无疑是正确的”云云未为得也;而“在这个问题上”,黄侃的“见解也和‘五臣’相一致”,只不过说明季刚亦偶有失照罢了。“当不会出于代郡的赵至之手,而更像东平人吕安的口吻”云云,更是说明不了什么——如“代郡”人而贬抑“北土”者,不为仅见;且类司马迁《报任少卿书》之“仆之先人……文史星历,近乎卜祝之间,固主上所戏弄,倡优畜之,流俗之所轻也”*班固:《汉书》卷62《司马迁传》,第9册,北京:中华书局,1962年,第2732页。说,祖先尚“贬抑”,何况远不如祖先之重者。当然,赵至之贬抑“北土”,与其“身份”和当时的心情不无关系*可参唐长孺《〈晋书·赵至传〉中所见的曹魏士家制度》。;而太史公所以如是说,更是因乎受“斯耻”(被“宫刑”)之激愤。因之,“从这个例子来看”,恐得不出“‘五臣注’似较李善为胜”这一结论的*王书才等撰《论唐代〈文选〉五臣注与〈文选〉评点》一文云:“嵇康一生所作文章不多,作为其子的嵇绍对其篇目应该是很熟悉的,家藏有无吕安的信件,也不待归家复核便能够答出。可见嵇绍在有意回避吕安寄信给自己父亲的史实。五臣说远胜李善的依违于二说之间的做法。”(《前沿》2010年第12期) 比观本文前面所述便可知,是说有所未照。。
(二)余嘉锡、戴明扬之说
余先生笺疏《世说新语·雅量第六》第2条之注所引的《晋阳秋》,在引多种文献说明其“均言吕安被兄诬告,引康为证见诛,不言安尝徙边及与康书事”后,有云:
惟《〈文选·思旧赋〉注》亦引干宝《晋书》,与公孙罗所引略同。然李善于此无所考辨,罗独明干宝之是,证嵇绍之非,其言甚核。五臣李周翰注,亦谓绍之家集未足可据。然则叔夜之死,实因吕安一书,牵连受祸,非仅因证安被诬事也。是亦读史者所当知矣……惟使吕安下狱即死,无徙边之事,则景真书中明云“经迥路,涉沙漠”,所言皆边塞之景。安既未至其地,时人恶得误以为安作也?且嵇绍欲辨明此书非吕仲悌与其父者,只须曰“仲悌未尝至边郡,书中情景皆不合”,数语足矣。何用屑屑叙赵景真之本末哉?惟其吕安实尝徙边,虽绍亦不敢言无此事,始详叙赵景真之本末,明其尝至辽东,以证此书之为景真作也。夫吕安既已徙边,又追回下狱,与叔夜俱死,则二人之死,不独因吕巽之诬亦明矣。嵇绍欲为晋忠臣,不欲其父不忠于晋,使人谓彼为罪人之子,故有此辩。其实不忠于晋者,未必非忠于魏也。*余嘉锡:《世说新语笺疏》,第348—349页。
戴先生《与嵇茂齐书之作者》云:
夫吕安既无徙边之事,时人何至有此误传,以当时书翰归之死者?诚令如此,绍但云吕仲悌未尝徙边,即足辩白矣。况嵇、吕重祸,并非细故,二人为何而死,昭昭在人耳目间,安能无端引出作书之说耶?如吕安果未徙边,则当日之情,安被告后,即以不孝之罪而死,嵇康为证,即以不孝之党而死,虽曰奸人玩法,恐亦不至如此奇横。吕安纵可诛,嵇康正不必判死,此则《文选钞》固已论之矣。意者,司马奸党,初唯诬以不孝,投诸四裔,后得见吕安此书,觉二人终为可虑,乃追收下狱。此番讯词,直是谋为不轨,而非不孝之罪矣……《与山涛绝交书》为嵇康得祸之远因,吕安此书,始速其死者也……《幽愤诗》有“实耻讼免”之言,亦正可疑吕安既非不孝非谤兄,嵇康更属旁证之人,于情于理,自当讼免,何乃反云耻之,岂竟默承不孝谤兄等罪乎?盖嵇、吕原有声讨司马之心,唯尚未见于实行,今狱吏以此书词相讯,彼本可置辩,而又义不出此,故云“实耻讼免,时不我与”,否则此言难于索解矣。要之,嵇绍身为晋臣,于吕安此书,自当讳之,彼所谓时人,实指当道而言也。他人之言,可以为据,绍之言非但不可为据,且因彼之一辩,乃愈觉其可疑矣。《艺文类聚》卷二十六(今按:应为“卷三十”)载有嵇蕃答书……然《类聚》所收篇章,颇有伪者,且嵇绍能出而声辩,以此书归之赵至,何难更造一答书耶?考嵇、吕之身世,合之书词,证以《幽愤诗》,此书出于吕安,诚无可疑。*戴明扬:《嵇康集校注》,第438—443页。
显而易见,比之公孙罗与李周翰,余、戴二先生之辨说更具体细致(尤其是戴先生的),均甚见功力。从研究方法的层面上看,戴先生注意从整体上考察问题,即将《与吕长悌绝交书》和《家诫》与《与嵇茂齐书》所说作比较研究。可惜的是,这一方法对解决《与嵇茂齐书》的作者问题起不了什么重要作用。其一,如前文所述,无论是余先生还是戴先生于此均似同样未找对“路向”,故分别有“叔夜之死,实因吕安一书,牵连受祸”与“后得见吕安此书,觉二人终为可虑,乃追收下狱”之说。因之,余先生之“是亦读史者所当知矣”与戴先生之“彼之一辩,乃愈觉其可疑矣”二说,均实未达一间。就余先生之说言,比观我们前面所说的理由,“甚核”之断非根于本,而入似是而非之“域”;而就戴先生言,其于此所见亦只是“外观”而非其堂奥,故没有注意在我们前面所说的背景下,“彼之一辩”,其实最能说明问题之真相。而余先生之“数语足矣”与戴先生“即足辩白矣”云云,恐只是二先生各自之设想罢了。何况,例以余、戴二先生之说,吕安遭罪既为乃兄吕巽所害且牵及嵇康,康尚且有《与吕长悌绝交书》而云:“阿都(吕安)去年向吾有言:诚忿足下,意欲发举……足下阴自阻疑,密表系都,先首服诬都,此为都故,信吾又无言。何意足下苞藏祸心邪?都之含忍足下,实由吾言。今都获罪,吾为负之。吾之负都,由足下之负吾也。怅然失图,复何言哉!”*戴明扬:《嵇康集校注》,第132—133页。以彼况此,若“太祖逐安于远郡,在路作此书与嵇康”,其能无片言只语斥巽?*丁红旗上揭文云:“对吕安来说,‘诚忿足下,意欲发举’,不惜家丑外扬;那么其在当徙之际,自会对其‘兄巽奸其妻’一事也当有所反映,哪怕是含混、曲折的表述;此事究竟对吕安、嵇康都影响甚大,吕安不能不痛心疾首。而这种隐括在《与嵇茂齐书》中却是直接找不到的,这不能不让人起疑。”此乃“疑”其所当疑者也。这一点,向来之赞同干宝说者不知何故竟似均以忽略。
其二,余先生之“景真书中明云‘经迥路,涉沙漠’,所言皆边塞之景。安既未至其地,时人恶得误以为安作也”与戴先生之“夫吕安既无徙边之事,时人何至有此误传,以当时书翰归之死者”云云,似是而实大不然。第一,吕安是否“至其地”是一回事,“至其地”是否有此书又是另一回事。第二,比观或将曹冏《六代论》误为曹植作,思过半矣。《六代论》有云:“大魏之兴,于今二十有四年矣。”此即正始四年(243),而是时曹植(192—232)去世已十年有余*清人何焯力主《六代论》为曹植作,实不能成立。参力之:《〈文选〉所录骈文名篇〈六代论〉之作者辨疑——兼论曹冏假托〈六代论〉于曹植说不足信》,《河南师范大学学报》2016年第2期。。第三,如上所述,此书果真吕安作与嵇康而导致二人被杀,则几“天下读书人”知之矣,而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谁会“误”此?谁又信之?反过来说,赵景真《与嵇茂齐书》被误作吕安《与嵇康书》则有多种可能。总之,据余、戴二先生认可的干宝所说之理由,无论如何,均只有赵景真《与嵇茂齐书》被误作吕安《与嵇康书》,绝不可能倒过来。至于余先生之“故有此辩”与戴先生之“自当讳之”云云,不仅思同样欠周,而且均无以超越我们前文已否定的公孙罗与李周翰类似之说。
其三,至于戴先生以《艺文类聚》载有“晋嵇茂齐《答赵景真书》”,而说嵇绍“何难更造一答书耶”,则更是未免武断了——由“颇有伪者”,无法证明此书亦“伪”;而至此,戴先生并未能证明嵇绍“以此书归之赵至”,“更造”从何说起?即使此嵇茂齐《答赵景真书》如唐长孺所说的是“从《赵至叙》中录出”*唐长孺:《〈晋书·赵至传〉中所见的曹魏士家制度》,氏著《魏晋南北朝史论丛》,第27页。,亦然*古人别集中往往录有他人与此集中某诗文有关者,如西晋末荀绰《冀州记》曰:“(张)邈,字叔辽,辽东太守。著名《自然好学论》,在《嵇康集》。”(《三国志集解》,第338页)《赵至叙》虽是文而非集,然因“具列本末”,故录有这相关之两书,亦本自然。。其后,陈复兴《与嵇茂齐书》【题解】云:“至于茂齐之答书,简单而空洞,多作应酬语,乏至友眷眷之情,与来书之情怀激越大相径庭,很可能是后世伪作。”*陈宏天、赵福海、陈复兴主编:《昭明文选译注》第五卷,第86页。然此说乃缘主观猜测来,近乎任情“方”“圆”,实在难以说明什么问题。如明梅鼎祚在所编《西晋文纪》卷18《与嵇蕃书》题下之“按”,即认为:“(嵇)蕃自有《答赵至书》,与前书意义颇大相应。”*梅鼎祚:《西晋文纪》,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398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又,今人龚斌《嵇康究竟为何被杀》亦如是观,并云:“戴明扬认定此书是嵇绍伪造,那不过是推断之词。”(《华东师范大学学报》1983年第3期)龚说,可谓实事求是。退一步说,《艺文类聚》所载“晋嵇茂齐《答赵景真书》”真的是“简单而空洞,多作应酬语,乏至友眷眷之情”,亦难由此推断其为他人所“伪”,因为答书无与书之情真者,时而有之。何况,这恐怕只是陈先生先入为主之说而已*关于《答赵景真书》与《与嵇茂齐书》的关系,可参江建俊上揭文(《中国中世文学研究论集》下册,第885—886页)、丁红旗上揭文之“三”与樊荣《〈与嵇茂齐书〉一文究竟为谁所写?》(吴晓峰主编:《〈文选〉学与楚文化:纪念李善逝世1317周年国际学术研讨会》,武汉:武汉出版社,2008年,第380—381页)。。
总而言之,黄侃、余嘉锡、戴明扬三先生之于公孙罗、李周翰二氏,不过是在同一个方向上往前走得更远一些罢了。换言之,三先生之说均难以成立。而与其并世而同样持“吕安作”说的学人之论,均似未到黄、余、戴三先生之“地”*刘盼遂《〈文选〉篇题考误》(《国学论丛》第一卷第四号〔1928年10月〕)称“今谓翰说是也。文中‘安白’者,故绍之微意留与后人考索者也”,虽有新意,然“新”在牵强,故其于此没有意义。;至于其后以迄于当下之以此说为是者,罕有不以公孙罗、李周翰与黄、余、戴三先生之说为己说之支撑的,发明之论则目力所及未曾见焉*如卫绍生《嵇康研究中的几个问题》之“余嘉锡先生……提出了‘叔夜之死,实因吕安一书’的说法”,而这“本自公孙罗《文选钞》引干宝《晋纪》……最接近真相的是干宝《晋纪》所说,吕安因其兄诬告而被发配边郡。而吕安难以咽下这口恶气,就在发配边郡的路上给嵇康写了一封充满怨气和义愤的信,结果导致二人同被杀害”(见《中国古典文学与文献学研究》第1辑〔2002〕);邓小军《向秀〈思旧赋〉考论》之“由干宝《晋纪》及臧荣绪《晋书》之记载,《文选钞》及戴明扬之考证可知,旧题赵至《与嵇茂齐书》,实为吕安徙边途中所作《与嵇叔夜书》……吕安此书被司马昭集团发现,司马昭恶之,遂杀害吕安、嵇康”(《文学前沿》第5辑〔2002〕);等等。然与本文前述稍加比观,便不难知此类说法不确。又,周振甫《〈文心雕龙〉与〈文选〉的同一错误》(《古籍研究》1996年第4期)云:“李周翰注,已经考定这封信是吕安写给嵇康的……这封信上有‘安白’,说明是吕安写给嵇康的。”其实,“安白”于此,说明不了任何实质性问题(另文详之,兹不赘)。。
综上所述,可得以下四点结论:
其一,《嵇绍集》之“赵景真《与从兄茂齐书》,而时人误谓吕仲悌与先君书”说,的然可信,嵇康被杀与此书毫无关系;而干宝之“太祖遂徙安边郡。安还书与康,其中云:‘顾影中原,愤气云踊……岂能与吾同大丈夫之忧乐哉!’太祖恶之,追收下狱。康理之,俱死”说,显然不能成立。
其二,嵇绍所以这么晚才辨“时人误谓”一事,乃因此事“晚近”才发生;而从其“具列本末”的表述中,可推知“误谓”者非一,正之不易;至于其澄清此事之目的,更多的当是事实真相本身,而非如公孙罗说之“恶其父与吕安为党,故作此说以拒之”、李周翰说之“惧时所疾,故移此书于景真”等等。二氏所以有此似是而非之说,只能说明其思之未密。
其三,干宝《晋纪》之说乃为“时人误谓”所惑而来,即其在“出发处”弄错了路向。故而认同此说的公孙罗、李周翰所加之理由,实质上无异于是在引导读者进一步远离真相。而是说本不可信,其所以信之者众,且包括学养渊深如黄侃、余嘉锡及戴明扬诸先生者,乃因向来之究此问题者似均无一注意到其关键之所在。基于此,认同嵇绍说者不知从根本处入手,故其辩驳自然难有过硬之说服力;而持干宝说者则因缺乏外部强力“促使”之反思,结果导致其中之“高”者在这一似是而非之“路”上竟越走越远。
其四,在无相关新材料的前提下,破解这一难题,关键在研究之方法上。首先,是弄清楚影响这一研究的因素有哪些?本文认为这一因素主要有四:第一,晋武帝(今上)十分了解嵇康何以被诛,无论是“阳的”还是“阴的”;第二,嵇康之死在读书人中影响殊巨,而其被诛之“可告人”者几天下读书人皆知;第三,嵇康被诛之性质是嵇绍根本无法改变的,故“移”与不“移”,结果并无任何差别;第四,干宝《晋纪》是说产生于“时人误谓”之数十年后。此中,尤以前二者最为关键。其次,需将干宝说与嵇绍说作全面之观照与互阐,若此而例以干宝说,就前面的第一、二点言,嵇绍之“时人误谓”云云无异于做白日梦式之欺君与异想天开般地欲瞒天下读书人。然据相关史料完全可以推知,嵇绍不会如此做,亦绝不敢如此做。那么,唯一的指向就只能是干宝上了“时人误谓”之当。至于此书所写之内容如何,则只能作佐证,且考察时,须结合相关背景与注意整体性的把握。
【责任编辑:张慕华;责任校对:张慕华,周吉梅】
2016—09—22
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重大项目“历代骈文研究文献集成”(15ZDB068)
力 之,广西师范大学文学院(桂林 541004)。
10.13471/j.cnki.jsysusse.2017.06.0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