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 均
杨子荣之“忠勇智”考*
张 均
从现实中的山东牟平县青年农民杨宗贵到家喻户晓的传奇英雄杨子荣,《林海雪原》几乎完整地援取了“中国叙事学”的“儒表奇里”叙事法则。后者逾过杨宗贵灰黯、不幸的人生而将“忠勇智”建构为他的英雄“本质”。在此重构过程中,阶级之“忠”创造了杨子荣的阶级“前史”,也抹去了其与“吃粮”有关的“主体的利益”;“勇智”所从属的“奇”的机制则更以对惊险、曲折系数的强烈迷恋而改写了杨子荣精细、务实的特质。“忠勇智”的凸显,亦是“大众之法”在革命文学内部重获竞争优势的结果。
杨子荣; 中国叙事学; 斗智斗力; “主体的利益”
“忠勇智”是1960年代评论家评价《林海雪原》中英雄杨子荣的观察视角,如谢逢松认为杨“身上集中了革命的忠、勇、智”*谢逢松:《忠·智·勇——谈电影〈林海雪原〉中杨子荣的光辉形象》,《前线》1961年第7期。,任大心亦认为“(杨)每个行动都是智中见勇、勇中见智的;每个行动都显示出他的勇敢和对党对人民的无限忠心”*任大心:《两种智慧——略谈杨子荣和少剑波》,《北京日报》1961年6月20日。。这类观点今天读来仍不失妥贴。不过,所谓“忠智勇”真的是已长眠于东北雪原之下的杨子荣的天然“本质”么?如果不是,那么“忠智勇”概念又是如何越过现实中山东牟平县青年农民杨宗贵(杨子荣原名)灰黯不幸的人生,而把他转变为万众喜爱的英雄人物的呢?海登·怀特以为,“历史”未必追求与“某一外在‘现实’相匹配”,而更多是制造“一个话语的‘物’”,“把我们的注意力固定在假定的指涉物之上”,从而“以掩盖世界为代价揭示世界”*[美]海登·怀特著,陈永国、张万娟译:《后现代历史叙事学》,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3年,第298—299页。。发生在《林海雪原》中的不也是同样的事实吗?一方面,这部小说与杨宗贵的下层人生实况严重不“匹配”;另一方面,它围绕“忠勇智”等概念所制造的“话语的‘物’”,却异常成功地构制了一个跨时代艺术形象。那么,这一过程在叙述中是怎样完成的,它是否与某种“中国叙事学”存在特殊关联?这一问题,涉及社会主义文学内部不同话语部分、文学历史之间竞争、重组和相互适配的关系,颇堪考究。
“杨宗贵”这一名字,在《林海雪原》出版许多年后都不为外界所知。这部风靡全国的、意在让作者“英雄的战友杨子荣、高波等同志”的事迹“永垂不朽”*曲波:《关于〈林海雪原〉——谨以此文敬献给亲爱的读者们》,《林海雪原》,北京:作家出版社,1962年。的小说出版于1957年,而小说中杨子荣的真实原型经反复调查被正式确认为牟平县城关公社嵎峡河村村民杨宗贵,已经迟至1973年。因此,包括作者曲波在内,与杨子荣共同作战、朝夕相处的牡丹江军区二团(即田松支队)的战友们对杨子荣作为“杨宗贵”的身世、经历和情感都所知极少。1968年5月,有关部门在调查杨子荣籍贯时就发现了这一尴尬:“部队副政委姜国政是杨子荣的老战友。听到海林县派人查询杨子荣的生平情况,非常激动。他说:‘杨子荣为了革命事业作出巨大贡献,又献出了生命,我们作为他的战友和同志,连他的身世都说不清楚,就太对不起先烈和后人了’”;“(他)召开了老战友追思杨子荣座谈会。老战友们百感交集,发言特别热烈。有的说杨子荣家在荣城,有的说在牟平,还有的说在文登,众说不一。但是谈起杨子荣的相貌和特征时,大家的口述形象却是相同的:长脸,颧骨稍高,浓眉大眼,有少许络腮胡子,身高一米七左右,爽朗、健谈。”*李继民:《剿匪英雄杨子荣背后的故事》,《党史博览》2015年第3期。就是曲波本人1969年给调查组提供杨子荣相关信息时也只能写道:“1.年龄。当年(1945年)二十九岁或三十岁。2.有妻子。小孩有否,不详。3.贫雇农成份。也可能是下中农,在外流浪过,可能在东北、烟台、青岛做过搬运工,如抬木头之类。”*曲波1969年6月29日致杨子荣调查组函,见《英雄杨子荣——杨子荣的生前死后》,北京:解放军文艺出版社,1992年,第341—342页。可见,在对杨子荣参军前复杂人生基本不了解的基础上,小说《林海雪原》有关英雄“前史”的叙述都可说是合理的艺术虚构。
不过,在杨子荣籍贯得到确认以后,他作为“杨宗贵”的“前史”也被逐渐发掘。其间虽有些说法时相出入,但大致轮廓是清晰的。从已有史料看,杨宗贵1917年出生于嵎峡河一个艰难挣扎的下层家庭,“杨宗贵的父亲叫‘杨世恩’,母亲叫‘宋学芝’,他们都是贫苦的农民。1920 年春,三岁的杨宗贵随父母、哥哥、姐姐以及小弟弟搭上乡村的一艘‘刮蒌’船去闯关东。一路上风餐露宿,几经生死,全家 6 口才在安东(今丹东)郊外的大沙河村落脚。为了生计,杨世恩找了个瓦工的活儿,女儿跟人家学纺丝”;“后来,一家人在东北实在难以维持生计,杨世恩决定自己和女儿留下,妻子带着三个儿子返回老家牟平”;“十二岁那年,母亲托人把他带到安东,让他继续求学。可两年后,父亲染病身亡,杨宗贵只得辍学来到姐姐所在的工厂里学缫丝”。后来,“又跟人结伙到鸭绿江上放木排、当船工”,还“在鞍山千山采矿区当上了采矿工。1943 年,在矿上干活的杨宗贵见工头又无故毒打工友,实在忍无可忍,夺过鞭子把日本监工狠抽了一顿。因为担心日本人报复,在工友们的帮助下,他逃出了矿山,返回老家牟平”*孟昭庚:《寻找侦察英雄杨子荣》,《党史纵横》2013年第1期。。不难看出,在参军之前,杨宗贵在东北辗转漂泊14年,但终未能改变自己以及家庭的不幸处境,然而坎坷与艰辛也造就了杨宗贵坚韧和敢于冒险的性格。
作为杨宗贵生活的终点,1945年9月18日的参军成了从杨宗贵到杨子荣的重要节点。应该说,杨宗贵此时已29岁“高龄”,以此年龄投身行伍不免太晚(事实上他入伍所在二团的副政委曲波年仅22岁,他入伍后亦因年龄偏大而被安排在炊事班)。既然如此,杨宗贵为何仍然选择此路呢?从现存材料看,叙述者往往将之归结于英雄主义梦想。如谷办华这样描述:“已做过两年民兵的杨子荣站在人群里,看着跨马戴花的八路,不住地咂嘴。身边的好友韩克利问他怎么了,他羡慕地说:‘这才是真丈夫也!’”“他想到自己已经二十九岁了,走南闯北,一事无成,不免唏嘘感叹,怅然若失。”*⑥ 谷办华:《英雄杨子荣——杨子荣的生前死后》,第6,7页。这种描述当然有其基础。和小说中杨子荣绝顶聪明、能讲古道今一样,现实中的杨宗贵入伍以后,“肚子里有说不完的民间趣闻,道不完的《三国》《水浒》故事。指战员极度疲劳之际,听他说上一段便觉神清气爽”*长城长:《还原杨子荣》,《档案时空》2004年第9期。。因受关羽、赵子龙故事之影响而产生“男儿要当死于边野,以马革裹尸还葬耳”⑥的想法,亦算“顺理成章”。不过,此种英雄主义描述多少是文史工作者后设叙述的结果,它异常刺目地遗忘了漫长贫困之于一个乡村青年内心的“塑造”。对于杨家这种挣扎于底层、存活都难保障的家庭而言,当兵吃粮是否也是一种改变自己及家庭地位的可行性努力呢?实则据雷海宗研究,中国兵制代有沿变,“春秋时代是上等社会全体当兵,战国时代除了少数以三寸舌为生的文人外,是全体人民当兵”,汉代以后则演变为“上等社会不服兵役而将全部卫国的责任移到贫民甚至无赖流民的身上”*② 雷海宗:《中国文化和中国的兵》,北京:商务印书馆,2014年,第23,31页。。而贫民、流民之当兵,主要是为解决基本生存问题。与之相伴,当兵“吃粮”也成为社会之于行伍生涯的主要理解。《全唐五代词》卷7《敦煌词》即称当兵为“吃粮”:“十四十五上战场,手执长枪,低头泪落悔吃粮。”近世称当兵为“吃粮”或“粮子”更成常例,如姚雪垠《长夜》三六称:“如其他们去远处吃粮当兵,倒不如留在本地蹚。”碧野《没有花的春天》第七章云:“李阿虎沉思起来,很久很久他才说:‘我想吃粮去呢。’”而因“吃粮”所募得之兵“大半都是民间的流浪分子”,兼之军纪难善,所以在民间也形成了所谓“好铁不打钉,好汉不当兵”的“鄙视军人的心理”②。相对而言,视参军为光荣的社会心理,通过入伍实现英雄梦的理想主义情怀,恐怕还是解放战争后期,尤其是新中国成立后才逐步形成的。谷办华以英雄情怀“讲述”半世纪前杨宗贵当兵之动机,与他本人受新中国军队文化熏陶有关(谷系杨子荣生前所在部队的上校作家)。而事实上,为谋生苦苦挣扎十余年、衣食不周的杨宗贵很可能并无所谓英雄梦想。对此,杨宗贵及相对知情的妻子许万亮都已辞世逾半个世纪,已无从觅知真相,但从其胞兄杨宗福的回应来看,当年杨家对宗贵“吃粮”是寄予了希望的,并因此“收获”漫长的失望:
“你看他给家里带来些什么,我老妈……”他声音一哽 ,摘下眼镜,掏出一方发白的白布擦眼泪……(我)不知道说什么好。但是,一个年近八十的地道的农民,又能要求他有多宽的心胸呢……多少年来,他觉得弟弟给他,给他妈,给他家带来的只有眼泪,别的,什么都没有。*谷办华:《英雄杨子荣——杨子荣的生前死后》,第4页。
“别的”,是什么呢?笔者揣测,应是对杨家下层命运的改变,更具体地说,就是像牟平当地其他参军并成功“南下”上升为干部的青年一样,寄钱养家甚至帮助侄子侄女参军、安排工作等。那么,这种揣测是否只是庸俗想象?一份来自山东莒南的参军档案或可参考。据调查,解放战争期间当地农民参军主要有以下8种类型:甲、快胜利了;乙、快“实行”翻身了,不受压迫,打倒大肚子;丙、八路军生活好;丁、为了学习进步;戊、老六团武器好;己、战后找个好老婆,这是没老婆或夫妻不和的参军动机;庚、家庭压迫,如兄弟父母叔伯等等压迫;辛、升官,中农成份及少数英雄思想较浓厚的村干部,都有这种动机。壬、报仇、或怕斗争*《滨海区莒南县委关于拥军参军工作具体总结》,《无私奉献的人们——莒南县战时拥军参军档案资料选编》, 莒南县档案馆,1991年,第80—81页。。莒南县青年农民的参军档案确实可以见证黑格尔的断言:“现代人不像古人那样轻于信任他人和信赖权威,相反地,他们要从自己的理解、独立的确信和意见来献身一种事业”,“假如主角方面没有利害关系,什么事情都不能成功。”*[德]黑格尔著,王造时译:《历史哲学》,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2001年,第23页。显然,在这些参军动机中,与家国大义相关的“进步”一类的考量占比不大,而升官、找老婆、在革命胜利之际“搭便车”等事关“主体的利益”的追求居于主要位置。作为这类参军农民的一员,杨宗贵若以“给家里带来些什么”作为主要参军动机,无疑正常之至且合乎人情。事实上,如果杨宗贵未牺牲并在建国后成为党的干部的话,那么这类动机大可兑现。遗憾的是,1947年2月23日杨宗贵在剿匪战斗中的意外牺牲,使这一切皆成泡影(即便在英雄原型被正式确认以后,当地政府也只有热情建造英雄纪念广场,却并无兴趣改善杨家的窘贫)。躺在烈士陵园的杨宗贵倘若地下有知,一定会对母兄妻侄产生无穷的愧疚。
以上有关杨宗贵生前死后之事,曲波全不了解,但对其参军后的战斗生活则所知较多。从曲波等回忆看,参军后的杨子荣在行伍生涯中迅速显出优势。他敢于冒险,熟悉三教九流(如土匪、在家礼等),尤擅把握对方心理, 捕捉时机。这使他迅速从炊事兵变为侦察兵,并在一年零五个月的短暂战斗生涯中取得以下成绩:(1)被二支队评为“扩军模范”(1946年1月);(2)孤身劝降杏树底村400余土匪(1946年3月);(3)献计袭取东宁城(1946年5月);(4)被评为二团战斗模范(1946年10月);(5)活捉匪首座山雕以下25人(1947年2月)。可以说,短暂的行伍生涯和此前漫长、挣扎的乡村岁月,共同构成了这名嵎峡河青年的一生。不过从现实的杨宗贵到小说中的杨子荣,几乎不相衔接。何以如此?这多少与《林海雪原》在将本事改写为故事时所循守的“中国叙事学”方法有关。
“中国叙事学”系指从《三国》、《说岳》等“旧小说”传承下来的“儒表奇里”的叙事传统。所谓“儒表”,指的是“旧小说”习以儒家伦理主义的眼光理解并叙述人间万事,倾向于将复杂交错的“混乱”事实处理为善恶之争、好坏之辨。作为儒家伦理主义的重要组成部分,与君臣之义相关的“忠”则是“旧小说”讲述男性英雄人物的核心概念。如果说“历史学家的世界并不是真实世界的摄影记录,而是一个有指导意义的模型,这可以使历史学家或多或少有效地理解这个世界,把握这个世界”*[英]E·H·卡尔著,陈恒译:《历史是什么?》,北京:商务印书馆,2008年,第203—204页。,那么“忠”无疑是“旧小说”英雄叙述的“模型”。谢逢松等在杨子荣身上发现的“忠、勇、智”即源于此。不过,相对于“旧小说”中以朝廷或施恩者为对象的“忠”,《林海雪原》则将之置换为“对党对人民的无限忠心”。以此阶级之“忠”为“模型”,曲波不仅创造了这名嵎峡河青年作为“杨宗贵”的过去,而且也改造了他作为“杨子荣”的过去。应该说,经此改写,小说中的杨子荣与现实中的杨宗贵几乎失去关联。亦因此故,《林海雪原》小说和电影在嵎峡河流传十余年,杨家都未能发现英雄杨子荣是自家失踪多年的儿子。那么,阶级之“忠”是如何“创造”其“前史”和改造其“英雄史”的呢?
其中的“创造”主要体现在对参军前“前史”的虚构。曲波对杨子荣作为“杨宗贵”的过去几乎一无所知,但《林海雪原》必须为英雄制作成长“前史”,故小说仍忙里偷闲地交代了杨的“前史”,称他是雇工出身,“在他十八岁那年上,他家的一条心爱的老牛,跑到恶霸地主杨大头的祖坟上吃了两口青草。杨大头说牛踏破了他祖坟的地气,把子荣的老爹捉了去,灌了一瓢尿浇的稀屎,又叫炮手们恶打一顿,老人经不起折磨,就这样活活地被糟蹋死了。子荣的妈妈怨气成疾,加上长期过度的劳累,结果一病不起,不久就去世了”;“杨大头为了根除后患,决心害死杨子荣,当夜预备把杨子荣抬上西南山的岩石上摔死。幸亏好心的长工杨四铁——杨子荣的青年朋友,偷偷地放跑了他”;“他的小妹妹被杨大头抓去当丫头,后来又不知把她卖到哪里去了”(《林海雪原》,第208页,作家出版社1962年版;以下皆同)。这些叙述90%出于虚构,读起来几近于“男版”《白毛女》,也可说是社会主义现实主义讲述英雄“前史”的“标准版”。所谓“标准”,指其三点虚构皆合乎“成规”:(1)将杨子荣写成雇工出身,系革命英雄阶级之“忠”最适宜和最可靠的起点。这大致符合杨宗贵辗转做过缫丝工、船工、采矿工的真实经历,但同时也明显是在特定“参考框架”下有意识回避、删除的结果,如类似他做炮手、“给大户人家护过院”*孟昭庚:《寻找侦察英雄杨子荣》,《党史纵横》2013年第1期。的经历,就不可能出现。(2)将杨子荣的过去“锁定”在阶级压迫之内,可充分赋予杨子荣“对党对人民的无限忠心”的合法来源。然而从现实看,源于地主杨大头的诸种迫害皆非真实:其父杨世恩系在东北染病身亡,其母宋学芝死于1966年,妹妹则无其人。事实上,尽管杨家始终处于风雨飘零之境,但并无某个杨大头式的地主恶霸导致此种不幸。(3)将杨子荣的“忠”讲述为阶级压迫的自然结果:他“天天想报仇”,“这仇恨激励着他参加了八路军,使他对人民解放事业抱有无限的忠心”(第208页)。应该说,曲波对杨子荣“前史”的这三层虚构尽管与事实相去极远,但由于阶级“历史”已成1950年代末期的共享知识,故并无读者对这种“标准版”创造发生疑问。
阶级之“忠”不但成为《林海雪原》创造杨子荣“前史”的依据,更成为其改写杨子荣“英雄史”的标准。对侦察排长杨子荣,曲波无疑较为熟悉,甚至1947年2月23日杨子荣牺牲时,曲波还是现场指挥战斗的负责人。但在阶级之“忠”的讲述“模型”下,杨子荣的“英雄史”仍有部分没入“不可叙述”的隐匿区域。恰如论者所言:“讲述过去,即便是一个人自身的过去,为了形成这样一个对于过去的叙事性组织——这种叙事组织并非过去本身所固有的——就会无可避免地对那一过去造成损害。”*[波兰]埃娃·多曼斯卡编:《邂逅:后现代主义之后的历史哲学》,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7年,第94页。那么,在将杨子荣讲述成“对人民解放事业抱有无限的忠心”的英雄的过程中,所谓“损害”又是怎样发生的呢?
(一)对杨子荣的“主体的利益”的“损害”
黑格尔所言的“利害关系”或“主体的利益”,乍看与小说中英勇无畏的杨子荣几无关联。然而所以如此,与曲波“把人当成玩物与偶像”未能做到“以人为中心,赋予人物以主体形象”*刘再复:《论文学的主体性》,《文学评论》1985年第6期。而读者又疏于深思有关。实际上,作为生活在各种现实的社会关系中且“带着自己心理底整个复杂性的人”(高尔基语),杨子荣既是为战争胜利而屡犯险境的革命英雄,亦可能同时满怀着改变自己下层家庭命运的美好愿望,甚至在两者之间还存在某种“交换关系”。塔洛克(Gordon Tullock)认为,以往历史学家在研究革命的动因时,往往将之归结为公共利益,而疏漏了人们对个人利益的追求。实际上,个人参加革命是基于个人效用最大化之上的理性选择,它取决于4个层面的成本—收益分析:(1)参加革命以及革命取得成功后所获奖酬的大小;(2)参加革命以及革命失败后可能加诸于自身的惩罚的大小;(3)革命行动中受到伤害(包括牺牲)的概率大小;(4)革命行为本身的娱乐性价值*塔洛克:《革命的悖论》,见郝文杰:《“战后”西方革命理论研究述评》,《厦门大学学报》2004年第1期。。显然,作为贫困农家之子,杨子荣以29岁“高龄”参军,不可能没有类似的成本—收益考量。杨子荣家人口较多,幼时有父母、哥姐与弟弟共计6口人。参军时父亲、姐姐在东北杳无音讯,家中尚余母亲、哥嫂及妻子许万亮(育有一子,夭折)。在此情形下,杨子荣若以“吃粮”之政治经济学分析作为参军的重要前提,实属人性中温暖宽厚之所在。遗憾的是,由于杨子荣成为英雄在前,有关史料的发掘在后,故而诸多“史料”与小说一样,几乎自动“滤去”了杨子荣事关“吃粮”的个人逻辑。实际上,即便披上军衣、奔走在烽火连天的东北雪原之上,杨子荣也不大可能忘记自己作为儿子和丈夫的责任。早年当缫丝工、下煤矿的辛酸经历,亦可能使改变命运的想法时刻萦绕在心。但显然,这种“主体的利益”及其与阶级之“忠”的“交换关系”的存在,无疑会降低英雄的成色。或因此故,曲波明知杨子荣有妻子远在家乡,但仍将他写成父母双亡、无兄无妻无子的“无家之人”。当然,这或与杨子荣在部队中较少谈及家人有关。然而,即便如此,有关杨子荣家庭关系与社会关系的信息仍然不断出现在牡丹江二团。据谷办华调查所知,二团在海林剿匪时,杨子荣曾偶遇他姐姐在缫丝厂的工友青儿:
“你怎么在这儿?”杨子荣大步跨过去,迫不及待地问:“我姐呢?我爹呢?”“这里是我娘家。”青儿低着头说,“那年你走后,日本人说是安置难民,大伯跑去报名,被骗到孙吴县当了劳工,断了音信。”青儿用手臂抹了抹眼睛,“你姐想去找他,正赶上丝厂倒闭,我老姑也殁了,我俩就结伴往北。我回了娘家,你姐去了孙吴,后来……”青儿的眼泪掉下来,“也没了音信。”*谷办华:《英雄杨子荣——杨子荣的生前死后》,第82页。
这段记载,当然有谷办华“小说化”处理的成分,但杨子荣与青儿频繁的往来史实(包括杨子荣动员青儿到二团新成立的被服厂工作以解决生活问题、青儿安排自己5岁的儿子以孝子身份为牺牲的杨子荣“抓土”等),若无二团团长王敬久等首长、战友提供的回忆资料(信件、录音带等)为根据,谷办华也断难凭空想象。可见,即便在身为英雄的“神奇”岁月里,杨子荣作为下层青年的过去和现在仍然构成了他思考、操劳和战斗的一部分。对此,作为团副政委的曲波不会全无所知。遗憾的是,这类“家庭观念和个人主义”(《林海雪原》,第162页)的史实,在阶级之“忠”的讲述“模型”里,不得不承受被“损害”、被遗忘的命运。
(二)对杨子荣的“匪气”(江湖气)的改写
较之隐蔽地“抹除”杨子荣有关革命的成本—收益分析逻辑,小说对现实中杨子荣匪气(江湖气)的改写就明显得多。在现实的剿匪行动中,杨子荣多次伪装土匪进山侦察(智擒座山雕是其一)而未被识破。这意味着,对土匪生活的熟稔乃至江湖习气本身即是杨子荣的特点所在。对此,当地文史工作者多有坦承:“他曾闯关东在东北漂泊了十多年。关外风情、生活习惯,他了如指掌;在城镇里,他帮过工,学过徒,他对行会、帮派、三教九流的规矩,甚至土匪的黑话都略知一二。”*于陌春:《难忘英雄杨子荣》,《检察风云》2004年第13期。“他在林区当过林业工人”,“当时的林业工人叫木帮”,“熟悉土匪,土匪也熟悉他们,他就从这些个过程当中”“熟悉了一些土匪”,“也明白了一些土匪的生活规律”*凤凰卫视2010年6月9日之“凤凰大视野”——“林海雪原:东北剿匪记(八)”。。此外,嗜酒也可说是早年复杂社会生活在杨子荣身上的遗留。曲波回忆:“(杨)爱喝酒。拿着酒壶喝酒。”“我说你是侦察兵,怎么能喝酒呢?他说:‘哎呀,我是越喝酒劲头越大。”*姚丹:《重回林海雪原——曲波访谈录》,《新文学史料》2012年第1期。这些匪气因素在小说中都被“修正”:他不再嗜酒,更无任何江湖习气,而所以能在匪巢中与众匪混然无别,则被写成是临时“练习”的结果。那么,何以要如此大费周章地改写呢?赵勇认为这源于对共产党自我创伤的回避:“在国共两党交恶的年代里,双方都把对方视为‘匪患’,于是‘共匪’便成为国民党眼中的共军或共产党形象”,“因而,‘土匪’云云是断然不能与这支军队沾亲带故的,否则,它的合法性将受到质疑。”*赵勇:《正气,匪气,或意识形态的崇高客体——杨子荣形象塑造简史》,《文艺争鸣》2014年第7期。这种解释当然可以成立,但更重要的或还在于社会主义“新人叙事学”叙述“成规”的约束。亦即是说,在阶级层面呈现出“对党对人民的赤胆忠心”尚非“新人”讲述的全部,而必须兼取中国“旧小说”之于“箭垛式人物”“诸善皆归焉,或众恶皆归焉”*郑振铎:《郑振铎古典文学论文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年,第305页。的写法并辅以必要的道德修辞才算完备。故英雄杨子荣必须完成与“匪气”的人工“切割”。这不但是与“众恶”划出界线,也是在本质化层面避免其复杂的过去“污染”英雄的现在。
由此,在“忠勇智”三个相互关联的概念中,“忠”最先通过对杨子荣“前史”的虚构和“英雄史”的改写,而跃居《林海雪原》“新人”叙述的支配性位置。这一概念确保了杨子荣形象的高大光辉。作为代价的则是他的坎坷而复杂的过去的消失,尤其是不幸的下层命运留在其灵魂深处的刻痕的“抹除”。对于熟悉杨子荣身世的知情人而言,从现实中的杨宗贵到小说中的杨子荣,毋宁是不大衔接甚至颇显突兀的,所谓“文化在某种程度上成了事物真相的对立物”*[英]阿雷恩·鲍尔德温等著,陶东风等译:《文化研究导论》,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04年,第102页。的尴尬庶几近之。但对不知情的读者来说,则的确很难意识到阶级之“忠”与“主体的利益”之间的“裂缝”。甚至,更近于残酷的是,多数“好奇信诞”的读者在面对《林海雪原》这样的文本时,可能压根儿就不关注杨子荣有什么“忠”或“主体的利益”——他只要有“智勇兼备”的“异能”便已足够!
这意味着,在“忠勇智”关系结构中,“勇智”其实更居主要位置。这里隐藏着《林海雪原》与其他社会主义文本的绝大差异。其实,1950年代战争小说颇不少见,如《火光在前》、《保卫延安》。这类作品都突出了非同凡响的指挥智慧和临阵勇力,却不曾推出杨子荣式的“智勇双全”、家喻户晓之英雄。杨子荣实更接近于《三国演义》、《水浒》、《说岳全传》中的人物。何以如此同源而异归呢?实源于“忠勇智”关系结构的差异。在经典社会主义文本中,对智慧、勇敢的描写是局部的、证明性的,被英雄寻求阶级信仰的“苦难的历程”所支配。由于重在“心灵的搏斗”过程,其“人在历史中成长”的叙述机制就将智、勇压制在正常智力、体力范围,而不会将之夸张到“魔法”程度进而喧宾夺主。《林海雪原》初看起来亦颇强调阶级信仰,但实是“点缀之物”(或因此故,曲波在后记中大力追述杨子荣的“坚定的阶级立场”和“远大的奋斗理想”*曲波:《关于〈林海雪原〉——谨以此文敬献给亲爱的读者们》,《林海雪原》,北京:作家出版社,1962年。),以灵魂的自我“搏斗”为特征的信仰在其中下降为缺乏反思的“效忠”,“忠”又进而降为“勇智”的从属概念。这表现在杨子荣自出场以后性格就不曾变过,更未经灵魂的探索与挣扎。这种浅表信仰,与“旧小说”的忠君之义、因果报应相近,不过是为热闹生动的故事提供一件合法“外衣”,使之符合一个时代业已公众化的大众道德而已。然而故事的真正精彩之处又何曾在此?
以“忠”为遮饰,“勇智”更有力地支配了《林海雪原》的本事改写,此即所谓“儒表奇里”之“奇”。如果说儒家式的“对人民解放事业抱有无限的忠心”只是曲波讲述杨子荣故事的表层规则,那么,与“勇智”相关的“奇”才是深层规则。这是怎样的“奇”呢?此即曲波所称“突破险中险,历经难上难,发挥智上智,战胜魔中魔”,即“斗智斗力”*④ 曲波:《关于〈林海雪原〉——谨以此文敬献给亲爱的读者们》,《林海雪原》,北京:作家出版社,1962年。之传奇叙述。这种“斗”的游戏法则实是中国“旧小说”真正魅力之所在。林庚早就发现《西游记》的取经不过是个幌子:“其实,孙悟空一路西行,所经历的一切都莫非兴致盎然的游戏。”*林庚:《西游记漫话》,北京:北京出版社,2004年,第44页。游戏之诀在于“斗”的繁复与出乎意料。神怪小说《西游记》、《封神演义》以“斗法”见长:“斗法能大大增加小说情节的精彩程度”,“魔法能使小说故事情节无比奇特,即使是十分普通的事情在神魔斗法中都让人觉得极富趣味。”*刘雨过、黄艳:《论〈西游记〉中的神魔斗法》,《河池学院学报》2010年第6期。《林海雪原》则和“家将小说”一样,另以“斗智斗力”取胜。“斗”必以曲折、惊险为求,这种“奇”法从三个层次更深地决定了杨子荣在小说内外的演变。
(一)“勇智”本质化之于“主体的利益”的再排斥
这包括两层含义:(1)由于“斗”在“中国叙事学”中的核心位置,“勇智”等技术因素实已取代“忠”成为叙事的支配性机制;(2)作为垄断性的“认识装置”,“勇智”在杨子荣本事材料进入叙述时发挥了更为重要的遴选、排斥作用,使这名嵎峡河青年在“智勇”以外更见广阔、复杂的人生经验和“主体的利益”皆没入“不可叙述”的范围。但这种排斥性往往被读者所忽略。细检《林海雪原》涉及杨子荣的主要情节,实则无不是为了呈现他“大勇基础上的大智,大智指导下的大勇”④。譬如,他可从一只白色破胶皮鞋“摸”出潜伏在无名小屯的自称“小炉匠”的伪警尉栾平,至于“智取威虎山”更令人叹绝。但敏锐的读者或可发现,“智勇兼备”之外杨子荣的“内面世界”几近空白。如他曾在东北辗转漂泊多年,如今重返故地,是否会在静夜无人之际牵挂失散多年的父亲、姐姐之生死?甚至,作为已婚青年男子,他是否亦曾偶而“雪夜萌情心”?诸如此类,皆被摒除在叙事之外。当然,这可归因于阶级之“忠”的“模型”的限制,但情形实亦不尽如此。事实上,思父奉母是为“孝举”,阶级之“忠”正可通过容纳“忠孝两难”的痛苦而扩大“成长”的思想容量,那么《林海雪原》为什么不藉杨子荣有关家庭的忧思来展现其革命之路中“灵魂的搏斗”呢?这显然高度不适宜。试想,如果《三国演义》总是揪心于厮杀者生死一念间的恐惧,读者又如何能怡然欣赏“三英战吕布”的华彩大戏?“智取威虎山”这幕大戏以“斗”为核心,所需于杨子荣的就端在这“勇智”二字。读者在沉浸于杨与土匪一波三折、峰回路转的喜剧化的“斗智斗力”时,不仅不必知道杨子荣那灰黯无助的下层家庭,甚至会拒绝知道。“勇智”在此压制了“主体的利益”及其内面世界,并构造了适合读者所需的杨子荣形象。
(二)“斗智斗力”惊险系数的人为升级
基于军事效率的要求,现实中剿匪并不追求惊险。即便“浑身是胆”、屡犯险境的杨子荣,其军事行为也相当周密细致,力避危险。1946年5月绥阳剿匪时,杨孤身一人途经某扳道岔小房,听见里面有土匪说话声。为获取珍贵情报,他不惜冒险抓捕。在以寡敌众之时,他不但急智(诈称一个排兵力),而且谨慎万分,如勒令土匪缴枪之时,他要求土匪先扔出枪和匕首,然后再依次低头爬出(以免被发现仅有一人):
最后一个土匪爬出来。杨子荣命令这个土匪解下绑腿,“把他们俩给捆起来!”土匪不知道身边到底有多少共军,只是恍恍惚惚地觉得有一支枪正对着他,吓得他乖乖解下绑腿,把他的两个弟兄捆得结结实实。杨子荣又命令这个土匪趴在地上,自己亲手把他捆上。又将三个土匪连成一串,把三支枪上的枪栓都卸下来。装到兜里,空枪分别挂在土匪的脖子上,匕首自己插上……三个土匪串在一起,一个跟着一个,垂头丧气地往前走*③ 谷办华:《英雄杨子荣——杨子荣的生前死后》,第140,129页。。
杨子荣如此谨慎小心,当然意在规避危险。而在带领5位战士伪装土匪深入敌巢抓捕座山雕的真实行动中,他更是忧虑久之,难下决断。他不但在与刘副官接头时小心防范,反复“讲交情”,就是端枪指向座山雕时也不贸然行动,而是借口要改投国军“请三爷送我们一程”,最后在途中伙同兄弟部队生擒座山雕以下25人。即便在杏树底村劝降400余土匪时,他也事先预估到村民不愿打仗、土匪内部存在矛盾等有利因素。如此精细地预估风险,使杨子荣多数冒险的军事行动都取得了成功。不过,对于《林海雪原》来说,倘若真要如实再现此类精细与谨慎,又怎能“动人之听”?故而进入小说后,杨子荣就变成恃智轻进,甚至为险而险,如孤身闯入匪众百余、地堡交错的威虎山(现实中并不存在)。更惊险的是杨子荣与战友的情报联络是如此地在茫茫林海中完成的:孙达得在无边无际、缺乏辨识度的林海中,准确发现一棵树和一块树皮的“异样”(内藏情报)。这毋宁是低概率、高惊险的事件,现实中从未被采用,但这恰是“旧小说”之追求:愈惊险愈能“动人之听”,至于是否合乎情理倒在其次。以上多为“斗智”之险。或为圆满计,曲波还特别给杨子荣添加了一段现代版的“景阳冈打虎”,以为“斗力”之险。这明显不符合杨的实际情况。从烈士遗照看,杨身材中等,体格偏瘦,并非武松一类剽悍青年,这从杨入伍之初被安排在炊事班亦可推断出来。且路遇东北虎的惊悚事件也从未见之于任何记载。但曲波仿佛特别喜欢把杨子荣扔掷到无数惊险之中。也因此故,他让在现实中已被枪毙的栾平“复活”,并让他在威虎山大厅里与英雄杨子荣正面遭遇,几乎制造了1950年代革命文学中的最大险情。
(三)“斗智斗力”的曲折系数设置
对勘杨子荣本事与故事,会令人讶异地发现:真实的杨子荣剿匪事迹多半未被写入小说(袭取东宁、孤身劝降杏树底村400余土匪等),而小说所叙诸事又大体未曾发生。如生擒“座山雕”是实有其事,但“智取威虎山”则纯属虚构。据史料看,上威虎山、献先遣图、摆百鸡宴、舌战小炉匠等情节都完全不存在,杨子荣是在侦察中偶遇座山雕股匪,伪装投靠并在一窝棚内骗捕座山雕的。那么,为何如此增删改造?这其实涉及“斗”的叙述机制之于曲折的讲求。九曲回环方能见奇,此正是金圣叹“以文奇著事奇”的思想:“若文人之事,固当不止叙事而已,必且心以为经,手以为纬,踌躇变化,务撰而成绝世奇文焉”,“如必欲但传其事,又令纤悉不失,是吾之文先已拳曲不通,已不得为绝世奇文,将吾之文既已不传,而事又乌乎传耶?”*施耐庵著,金圣叹评:《评第五才子书施耐庵水浒传》,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1985年,第439页。在“旧小说”中,“但传其事,又令纤悉不失”的作法被视为欠缺叙事智慧。明显地,杏树底村劝降,袭取东宁城等剿匪实例,智则智矣,险则险矣,却有失简单,未经什么意外即告成功,仿佛两个拳手交战一个回合即见胜负。如袭取东宁城时, “敌人毫无准备。在赌桌旁,在被窝里,都乖乖地起来当了俘虏”③。若照此实叙,《林海雪原》必落入“文先已拳曲不通”而事终不传的尴尬。而在“旧小说”中,两将阵前相斗有时要斗至一两百回合之上,中间还要间以拖刀计、施冷箭等。并非现实中如此,而是“斗”得越是繁复多变才越可动读者(听众)之听。由此观之,杨子荣所历战斗多不宜于直接进入小说。若要纳入叙事,则须在曲折性上大下工夫。如“智取威虎山”情节在曲折性上最为讲求,其本事史实至多包含两个回合的“智斗”:一是路遇座山雕部下时伪装另一股匪并表投靠之意;二是面对座山雕时以“义气”相激,请座山雕保护自己下山。但在小说中则添加为极尽周折的7个回合:智识小炉匠、活捉“一撮毛”、杨子荣携先遣图上山、小火车遭袭小炉匠乘乱脱逃、座山雕“假演习”诈唬杨子荣、盛布酒肉兵、舌战小炉匠。尤其与小炉匠的“斗智”场景,真是千钧一发,情急智生。无疑,这种有意追求曲折系数的“叙述之法”是违反军事常识的。战斗总以快捷、有效、安全为原则,周折太多则出错机率和牺牲率亦高,然而在“以文奇著事奇”时,这些就实在顾不上了。在“旧”作者看来,“或说神仙鬼怪,或谈武勇,或谈男女”,“唯讲热闹新奇的事”,才有可能“在取容悦于知识不充之听众”*俞平伯:《谈中国小说》,《小说月报》1928年第19卷第2号。。
曲折系数、惊险系数的双重提升和“勇智”概念的本质化,共同促成了杨子荣从本事走向故事的“斗”的叙述机制。而这种“斗智斗力”的机制,兼同阶级之“忠”的讲述“模型”,合力将实录和虚构的杨子荣经历整合成了一个具有内在一致性(“热闹新奇”)的个人史,使之以“大勇基础上的大智,大智指导下的大勇”而赢得万众喜爱,流传久之。这多少显示了“大众之法”在革命文学内部的竞争优势。不过显然,“任何特定历史事实‘系列’的‘整体一致性’都是故事的一致性”,而“这只能通过修改‘事实’使之适应故事形式的要求来实现”*[美]海登·怀特著,陈永国、张万娟译:《后现代历史叙事学》,第173页。。因此,嵎峡河青年杨宗贵在经由《林海雪原》而成为英雄杨子荣的过程中,不但失掉了他的与艰难的家庭自救紧相纠缠的“主体的利益”,也失掉了他作为优秀的基层军官的精细、务实的特质。在这种 “旧小说”式的本事改写中,曲波“取容悦于知识不充之听众”的努力远大于对已故战友的内心情感、人生体验的发掘。褚人获论《封神演义》曰:“(此书)但觉新奇可喜,怪变不穷,以之消长夏,祛睡魔而已,又何必究其事之有无哉?又何必论其文之优劣哉?”*褚人获:《四雪草堂本〈封神演义〉序》,丁锡根编:《中国历代小说序跋集》,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6年,第1404页。对于杨子荣之“忠勇智”或亦当如是观。在以娱读者(听众)之心为主要追求的“旧小说”中,杨子荣式的英雄注定了只能是传说,而不是他自己。而且,恰因于这个或那个嵎峡河青年终究未能改变的下层家庭命运的被遗忘,“智勇双全”的传奇英雄们才层出不穷地出现在古往今来的文学舞台上。
【责任编辑:李青果;责任校对:李青果,张慕华】
2017—06—11
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项目“中国当代文学本事文献整理与研究”(14BZW128)
张 均,中山大学中文系(广州 510275)。
10.13471/j.cnki.jsysusse.2017.06.0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