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帝时期”上下限的考古学推定及其他

2017-01-12 02:37胡义成
关键词:黄帝考古

胡义成

(陕西省社科院,陕西 西安 710065)

文化与艺术

“黄帝时期”上下限的考古学推定及其他

胡义成

(陕西省社科院,陕西 西安 710065)

《西安杨官寨遗址是应确定黄陵祭祀为“国家公祭”的考古学主证——论黄陵墓主即西安“黄帝都邑”杨官寨遗址族群盛期的首领》*胡义成:《西安杨官寨遗址是应确定黄陵祭祀为“国家公祭”的考古学主证——论黄陵墓主即西安“黄帝都邑”杨官寨遗址族群盛期的首领》,转引自陕西公祭黄帝陵工作委员会办公室编:《黄帝陵是中华文明的精神标识》,陕西人民出版社2016年版,第156-173页。一文,细述了关于西安杨官寨遗址就是黄帝最早的都邑及其首领即黄陵墓主的观点,同时建议国家延续中华民族传统文化,立法把黄陵祭祀确定为“国家公祭”。文章以该文为前提,推想中国史前“黄帝时期”(含颛顼、帝喾,不含尧、舜)即“五帝前期”的年代上下限,并顺述其他。

黄帝时期;上下限;考古学推定;国家公祭

每当国家急求统一或面对外敌入侵或走向强盛时,中国人总会突现和呼唤“老祖宗”黄帝。春秋战国时期如此,汉唐如此,近世更如此。辛亥革命时期的革命党人就曾以“轩辕黄帝”后裔号召,孙中山任临时大总统时更亲为黄陵题词,且下令“阳历”用“黄帝纪元”。至抗战期间,面对强寇入侵,国共两党派员共祭黄陵,毛泽东还亲撰《祭黄帝陵祭文》。改革开放后,“夏商周断代工程”实施前夕,当时的国务院副总理宋健说:“辛亥革命时期倡议的‘黄帝纪元’是否能肯定?轩辕黄帝的年代是否能确定?炎黄子孙们寄希望于历史学家和考古学家能做出科学结论。”*转引自文史哲编辑部:《“疑古”与“走出疑古”》,商务印书馆2010年版,第15页。“断代工程”完成后又实施了“中华文明探源工程”,其主题之一包括查证“轩辕黄帝的年代”。探源研究取得许多成果,但当时西安杨址虽已出土,相关研究却没有搞清楚“轩辕黄帝”的大致年代,而且似乎对夏代之前截至黄帝时期所有“帝皇”的具体年代均含糊其词,有的是因为对无文字时代相关“帝皇”年代确实难作出考古—历史学结论,但完全没有搞清楚“黄帝时期”年代的大致上下限,是较明显的学术失误。本文意在探索弥补。

一、推想“黄帝时期”上下限的前提说明

从民族学角度看,原始部落首领的称号普遍具有沿袭性,一些强大的原始共同体更是如此,典型例证之一是北美印第安人的易洛魁部落,“每一位首领职位的名号,也就成了充任该职者在任期内的个人名字,凡继任者即袭用其前任者之名。”*杜勇:《炎帝部落东进扩张中的重要区域》,《光明日报》2016年2月2日,第2版。徐旭生也曾引述印第安族资料说,其酋长可分为“世袭酋长和普通酋长”,后者“是选举的”且可“罢免”,其职务在“个人死后亦即随之而终结”*③徐旭生:《中国古史的传说时代》,文物出版社1985年版,第23页;第12页。。这应是印第安族从原始社会转型到文明社会过程中新旧并存状况的表现,印第安族在原始社会中肯定不存在职务世袭。另鉴于张光直已发现史前地球上存在着“玛雅—中国文化连续体”*张光直:《中国考古学论文集》,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3年版,第356页。,复鉴于笔者根据宋耀良的岩画研究,已论析过关中黄帝族,最早是与北美玛雅文化同源的银川“萨满”进入关中③,故可以认为,北美印第安及其易洛魁部落对首领的称呼习俗,对黄帝族也大体适用。“黄帝”应是对史前庙底沟文化时期一批中原部落联盟领袖职务的通称,早期应是非世袭的(包括杨址中的黄帝),后来是否世袭尚待研究。

那么,“第一届黄帝”是谁呢?这里用“届”,是因为杨址黄帝当时是非世袭的。黄陵墓主之所以应是第一届黄帝,因为所有黄帝(包括河南诸黄帝陵墓主)中,只有他死后“归葬”于“故里”,而迄今未从考古或文献上发现其他黄帝有“归葬”之事,这说明只有他是黄帝族群进入关中后在外地出生、领导并等待杨址最终建成后正式进驻的第一位族群首领;同时由于杨址“都邑”建成对该族群是一件大喜事,代表其部落联盟领导地位的确立和巩固,故族人可能特称其为“黄帝”,此后其继任者也均被以“黄帝”尊称之。

可以设想,杨址从距今6 000年即开始有人生活,他们最早应是沿泾河河谷大面积南下进入彬县—陕北一线的黄帝族群试探者,而不是西安本地半坡、姜寨等地的土著,因为远古先民聚居地一般是不转让给外来者的,尤其不会转让给图腾不同的外来者,除非战争所迫。这些南下涌进西安地面的萨满试探者,一方面保持着萨满原有传统,制定拜祭日神和“郊雍上帝”的整套新仪规,包括把北方萨满刻在峰岩上的祭祀用人面画,改成杨址已出土的陶制面具以及“倒扣花盆”式头戴祭器,以适应平原地区祭祀之需;另一方面,他们又大力吸取西安本地土著大量养猪和使用“尖底陶瓶”并在陶瓶外面彩画等文明成果,努力提高自己的文明水平。随着与本地土著融合的深入和自身文明程度的提升,彬县—陕北一线的黄帝族“指挥部”当然会进一步谋划在西安一带建设新的大型聚居地事宜,即杨址的孕育。首届黄帝显然不会是杨址最早的建设者,但很可能就是他领导最终建成杨址中作为最早“部落联盟”标志的环壕(疑有城墙),使黄帝族在西安一带终于有了一个聚居的大本营,使这个族群成为著名的“朝云之国”和“司彘之国”,还用陶器上的“‘花’图腾”取代了当地半坡陶器的“‘人面鱼纹’图腾”,昭示着关中一种新的“华(花)”文化的出现。现在看来,这其实就是为中国文明举行了最早的奠基礼。人们用“归葬”故里陕北黄陵的方式,表示对首届黄帝勋业的承认和景仰,也就是对其新制“黄帝”尊号的再确认。鉴于杨址环壕建成距今至少5 500年,而作为族群首领的首届黄帝只能住在环壕内,故他应生活在距今5 500年前,而不是传统所讲的近5 000年,但确切年数已经难知,至少因为那时未必有历法。

在中国史学研究中,确认首届黄帝及其生活年代,是非常严肃并具有重大文化象征意义的事。笔者在这里提出猜想,只是抛砖引玉,希望继续展开学术讨论。

二、推想“黄帝时期”上下限

应服从考古学新成果 对首届黄帝的确认,并不等于对“黄帝时期”具体年限的确认。因为“黄帝时期”起讫点应考虑其族群整体。目前对其年限讨论的观点颇多,其中最值得注目者是“始于6 000年前”说。

鉴于杨址北部环壕距今约5 500~6 000年,其南部陶窑等距今约5 000年以上;同时鉴于庙底沟文化考古和许多文献显示,黄帝族群也曾活动于河南灵宝铸鼎原和新郑具茨山等地,据许嘉璐称,作为后者证据的具茨山史前岩画,距今约4 500年(许文述距今4 850~3 980年,本文取其中间值)*许嘉璐:《国家祭拜的力量》,《光明日报》2015年11月9日,第16版。。而可能作为“尧都”的山西陶寺遗址出土的最早“王墓”距今约4 300年*胡义成、赵东、曾文芳:《周文化和黄帝文化管窥(下册)》,陕西人民出版社2015年版,第398-399页。,这意味着在考古证据中,截至尧帝的“黄帝时期”年代上下限,应距今6 000~4 300年,约1 700年。这一理解基于把早于首届黄帝进入杨址的最早开拓者们包括在内。由此看来,“约自前4 000年起”中国文明“迈开了文明起源的步伐”*全国干部培训教材编审指导委员会:《从文明起源到现代化——中国历史25讲》,人民出版社2002年版,第21、28页。是比较精确的。巍永康则从“过程论”出发提出,中国文明的起源和发展过程可概括为“万年奠基,八千年起步,六千年加速,五千年进入,四千年过渡,两千年转型”*魏永康:《“中国早期文明与国家建构”学术研讨会简述》,《光明日报》2015年12月26日,第11版。。照此,杨址和新郑具茨山等遗址对作为中国文明起点的“黄帝时期”年限的显示,正好应和着其中“六千年加速、五千年进入、四千年过渡”的阶段,比顾颉刚认为中国文明仅有两千多年历史*转引自胡义成、赵东、曾文芳:《周文化和黄帝文化管窥(下册)》,陕西人民出版社2015年版,第398-399页。“长了”两三倍。

推想“黄帝时期”上下限的最大困难在于缺乏考古证据,文献记载众说纷纭、莫衷一是。汉代“纬书”说黄帝“传十世,千五百二十岁”,而按南宋《轩辕黄帝传》推算,黄帝距今应为4 994年*“纬书”说,参见陕西省地方志编纂委员会编:《黄帝陵志》,陕西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第359页;《轩辕黄帝传》所说,转引自朱恪孝、谢阳举:《黄帝与中华文化学术研讨会论文集》,西北大学出版社2008年版,第31页。。后者影响颇大。作为中华民国临时大总统,孙中山先生当年以国家法令形式确认1912年为黄帝纪元4609年*胡义成、赵东、曾文芳:《周文化和黄帝文化管窥(下册)》,陕西人民出版社2015年版,第283页。,后来于右礽著《黄帝功德纪》,均是在《轩辕黄帝传》框架内参以邵雍算法增减年份而形成的,并无确凿的考古学支撑。在考古学的庙底沟文化年代上下限已有轮廓以及杨址出土的条件下,近年仍有学者仅凭文献确定“黄帝时期”上下限,显然落伍。毫无疑义,“黄帝时期”年代上下限的界定,须服从考古新成果,以杨址考古结论为基本参照系。笔者此前对“黄帝时期”年代上下限还有其他说法,现在看应以本文所述为皈。

最近,在“中华文明探源工程”结束后,作为工程的主要角色之一、当时明确仅依河南新郑具茨山遗址而主张黄帝距今“4 500年前后或者4 300年前后”*李伯谦:《祭拜黄帝要达成共识》,《光明日报》2015年9月7日,第16版。的李伯谦,在关于杨址首领即黄陵墓主文章发表后也突然改变看法,在仍无视杨官寨遗址且也不认可灵宝铸鼎原遗址为“黄帝都邑”的情况下,以纯粹文献推理方式,确定黄帝时期距今“5 500年至4 300年”*李伯谦:《黄帝时代的开始》,《光明日报》2017年8月26日,第11版。,虽比仅依河南具茨山遗址立论显出某种进步,但仍坚持“黄帝专属河南”的旧思路(河南诸黄帝遗址均晚于杨址,而杨址最晚距今5 500年)。不管“中华文明探源工程”诸考古学家目前见解有多少分歧,最后终究得承认杨官寨遗址为首个“黄帝都邑”,黄陵墓主即其中首位黄帝。面对考古(含聚落考古)、民俗和文献三重确凿证据而拒不承认,中国“文明探源”考古学就会面临尴尬,因为它不仅由此离开应有的科学精神,且难以面对必将实施的对黄陵的“国家公祭”。

三、作为精神“标识”的黄帝之“陵”

“黄帝陵”的考古、文献和民俗根据的确立,并不等于“黄帝陵”即为“全真”。从历史真实的角度看,黄帝之“陵”仅为“精神—艺术”标识。

(一)黄帝时无“陵”

史前中国先民葬俗是“不封不树,丧期无数”,“死不(得)用椁”*《周易·系辞》:古之葬者,厚衣之以薪,葬之中野,不封不树,丧期无数,后世圣人易之以棺椁,盖取诸于《大过》。《商君书·画策》:黄帝时“死不得用椁”。《汉书·楚元王传》延展《周易·系辞》谓“棺椁之作,自黄帝始。黄帝葬于桥山”,“丘垄皆小,葬具甚微”,恐不可靠。。从杨址环壕东北出土的黄帝族2 000余座墓葬情况看,这种记录应当属真。当然,黄帝族墓葬已显示出若干社会分化,如随葬品有的有、有的无,有的腕戴石镯、有的一无所有等。杨址至今未现贵族墓葬。猜想史前黄帝部落联盟首领也应无建陵供奉之事。黄帝有陵,可供帝王祭拜,最早记录出自《史记》写汉武帝祭黄帝,而汉武祭黄帝的故事已在秦始皇建秦陵之后,当时有陵已成帝皇标志,不排除黄陵系汉武时期人们为投汉武所好而建。查中国建筑史,直到商代,中国进入文明社会已经很久,出土的贵妇“妇好墓”显示,商代王族似乎也仍不“起陵”而仅于葬处建“享堂”*③潘谷西:《中国建筑史》,中国建筑工业出版社2001年版,第131页。而已。《周礼》说,周代仍实施“族葬”,王族成员逝后也仅列于“族葬”墓地,只不过有较大“丘封”和种树较多而已*陈戊国点校:《周礼·春官·冢人》,岳麓书社2006年版,第50页。。此种较大“丘封”越来越大,可能是后世帝皇“起陵”的源头。但从周原出土疑似“周公墓”的大墓情况看,周代贵族墓葬虽已很特殊,但有一点可以肯定,迟至两周时期,仍无帝王独自“起陵”的现象。直到战国时期,“中山国”国王夫妇和河南辉县贵族数墓并列出土显示,国王贵族墓上也仅建“享堂”而仍无“起陵”现象③。《左传》记载,此时对国王之墓已有人呼之为“陵”*毛心一:《中国建筑史》,东方出版社2008年版,第194页。,暗示当时国王之墓“起陵”现象已经产生。其中最早者当属秦国。秦国都城从雍(今凤翔)迁到栎阳(今西安阎良一带)后,秦献公和秦孝公墓就开始“由享堂墓变成冢墓了。《云梦睡虎地秦简》记载:‘何为甸人?守孝公、献公冢者也’,‘冢’即墓,这是秦公帝王陵形制上的一次重大变化,从此后冢墓越修越大,秦咸阳陵区都实行冢墓形制,到秦始皇陵时,冢墓已发展到登峰造极。”*徐卫民:《秦公帝王陵》,中国青年出版社2002年版,第3-4页。“骊山下的秦始皇陵,高大阴森,以其封土体积达1 120万立方米,表现着秦始皇‘千古一帝’的威势,以及它是中国‘第一帝陵’的事实。”*⑦胡义成:《“乡愁”原型——中国人居理论研究》,科学出版社2017年版,第317页;第321-322页。对秦陵,当然“应视之为一种‘象征性大地艺术’,其蕴义之一是展现新兴势力代表的大地人居—景观审美理想”,“作为‘象征性大地艺术’,它实际上以山水作为‘创作主体’,展示创作者纯中国式的生死观。”⑦秦陵为后世中国帝王“起陵”给出了标杆。

从中国帝王陵墓建筑史可知,史前黄帝时期确实并无部落首领死后“起陵”的可能;中国帝王“起陵”规制始于秦皇。故黄陵只能作为黄帝文化的标识,而非黄帝本人的真实葬况。《史记·孝武本纪》说汉武到“黄帝陵”祭黄帝时,该处已有“黄帝冢”的记载,即显示着当时虚构已出现。这种虚构一方面是“造假”而“起陵”,另一方面则在黄帝葬地上表现出大体准确。如本文开头所说,黄陵本来就是黄帝族从宁夏一带到关中时曾经的故乡之一,根据中国史前“文化记忆机制”和三代文献,定此地为黄帝葬身处应无错误。至于其具体操作则有两种可能:一是随着“起陵”成为帝王生前尊严的象征,秦皇汉武时期,当地有人追逐时尚而酷显乡邦,在黄帝葬处营建“黄帝冢”,汉武便前往致祭;二是“黄帝冢”可能是当时鼓动汉武前往致祭的“方士”公孙卿等派人急忙修建。依笔者研究杨址情况看,他们确是中国史前“文化记忆机制”和三代文献记载的保存者之一,故所选地点应无大错。无论上述哪种情况,黄帝“起陵”是虚构,但其地点望无大错。今天对黄陵实施“国祭”,是在总体上承认黄帝历史真实性的前提下,顺应中国人几千年习俗,把“黄帝陵”视为中华“人文初祖”标识的一种“约定俗成”。

(二)关于“黄帝陵是中华文明的精神标识”的定性

细推汉武以来“黄陵‘国祭’”史,首创者汉武时代正值中国统一大帝国初立之际,正式确立“黄陵‘国祭’”体制的唐代即中国古代文明巅峰期,至于唐以降各代实施不同形式“黄陵‘国祭’”,包括元清少数民族政权在内,均着眼于以“人文始祖”黄帝作为中华民族凝聚和国家统一强盛的精神象征,其精神凝聚作用无可取代。至于黄帝之“陵”,虽是倚托“历史素底”而形成的某种虚构,但应不妨碍把黄陵确定为“国家公祭”地点,因为不能只从“陵”的历史真实性上思考,还应从中国文化传承高度看待。2015年,习近平总书记在陕西视察时明确指出,黄帝陵是“中华文明的精神标识”,“‘国祭’黄陵是中国超越时代、民族、阶级和意识形态差异的‘国家政治礼仪’”;今日“‘国祭’黄陵”,也是中国特色社会主义题中应有之义。确立“黄陵‘国祭’”,是中国走向强盛和文化自信的一个标志,有利于进一步增强中华民族的认同感和文化凝聚力,强化全民爱国主义教育,也有利于祖国统一,反击西方在中国文明起源上的“文化入侵”。

习总书记所用“标识”一词颇考究。“标识”原义即“记号”,如魏晋嵇康所说“夫言非自然一定之物,五方殊俗,同事异号,举一名以为标识耳。”*《辞海》,上海辞书出版社1980年版,第1280页。此话中的“标识”即“记号”。近世西方艺术设计学也有专业术语“标志”(logo,又译“标识”*陈正俊:《设计概论》,中国出版集团东方出版中心2011年版,第57页。),原意指“狭义的符号”,谓“以精炼的形象代表或指称某一事物”,可分为象征性符号和指示性符号等*尹定邦:《设计学概论》,湖南科技出版社2005年版,第164页。。由此可知,习总书记首先视黄帝之“陵”为表达中华文明精神的象征性符号或“象征性记号”,这种“象征符号”功能的形成,并非无真实历史的凭证,而是确有来自“考古—历史学”的证据对黄帝作为中国史前文明发祥地部落联盟首领的确凿印证,但人们也不能要求作为“象征记号”的“陵”直接就是历史本身。在这里,存“大真实”而略“小真实”,是历史卓识。

从民族心理学看,中华民族团结心理由认知、情感和意志三部分组成*罗鸣春:《民族团结心理的结构与功能》,《中国社会科学报》2016年2月22日,第6版。;黄帝及其“陵”在其中首先起着在认知上使各民族感知和理解“血浓于水”的爱国主义民族共源,从而在情感上达致团结互助和爱国主义,在意志上形成万众一心、对抗分裂和共圆“中国梦”的爱国主义效果。

(三)对黄帝“嫡裔”颛顼、帝喾的考古解读

按《史记·五帝本纪》说,杨址首届黄帝后及“尧帝”前的“五帝”,还有颛顼、帝喾两位。在长达1 700年左右时间里,何止两三个人呢?显然,在颛顼、帝喾身上,应藏着历史“故事”。《黄帝史实与崇拜研究》的作者李桂民说:“就黄帝的世系而言,存在着代系太少、时间跨度太大的问题。但是如果把这种世系完全否定,说成是后人的作伪,同样是不科学的,这种世系反映的族源关系大致是可信的。”*李桂民:《黄帝史实与崇拜研究》,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4年版,第79页。

颛顼。《五帝本纪》载,“黄帝崩,葬桥山”后,“其孙昌意之子高阳立,是为帝颛顼也”。笔者认为,对这个记载,应结合现代考古成果、参以其他文献进行“穿透性阅读和理解”,剥去其黄帝“嫡传”外衣,还原其历史原貌。

1.豫地近年相关考古成果。作为“中原”一部,河南省特别是豫西至郑州一带,近年来相关考古成果极为丰富。据2010年归纳,目前在河南省共发现仰韶文化聚落1 000处左右,遍布全省各地。其中,以郑州、洛阳和三门峡一带的黄河沿岸及主要支流伊河和洛河流域最为密集。据统计,40万平方米以上的“大型聚落”有24处,多分布在豫西至郑州一带,20~40万平方米的“中型聚落”有35处,“小型”者约870处*⑦⑧⑨中国社科院考古所:《中国聚落考古的理论与实践(第一辑)》,科学出版社2010年版,第415页;第416页;第433页;第420页。。其中最具代表性者,一是作为河南考古“大河村文化”主要代表者的郑州西山古城遗址,它“虽说面积仅20万平方米,不算大,但在聚落群中位置适中,地势险要,北有黄河,南临枯河,坐落在邙山岺上,居高临下,又有城址,是当之无愧的中心聚落。”⑦从距今5 300年到距今4 800年,它延续约500年之久⑧,呈现着父系社会特征⑨。二是灵宝铸鼎塬(含北阳平、西坡等)遗址,它位于河南最西端,在黄河南岸,是一个相对独立的黄土高原地理单元,也是当时大型聚落群团所在地。其中,北阳平遗址面积约95万平方米,西坡约40万平方米,后者属于庙底沟文化最晚期类型,或“相当于仰韶文化中期庙底沟类型向仰韶文化晚期西王村类型的过渡阶段”*中国社科院考古所:《灵宝西坡墓地》,文物出版社2010年版,第281-282页;第298页。,系当年“中华文明探源工程”初步选定的注目重点之一*李伯谦:《文明探源与三代考古论集》,文物出版社2011年版,第12-15页。,也被其《考古报告》明确视为“最初的中国”的体现者之一。据《考古报告》说,西坡墓地距今5 300年*中国社科院考古所:《灵宝西坡墓地》,文物出版社2010年版,第278页;第276-281页。,与郑州西山同时,其“随葬陶器显示出”对关中“庙底沟类型陶器的密切继承和演变关系”,故从陶器及其花纹、遗址测定年代可以初步肯定,灵宝铸鼎塬遗址是以杨址为核心的关中庙底沟文化东扩豫地并与当地土著融合的结果。当时,东部沿海龙山文化影响尚未有力及于此地,故西坡文化仍然呈现出受豫地西边关中文化影响的特征。《考古报告》当时未料到杨址也会出土玉钺、石琮等,认为西坡玉钺只会来自东部文化西进,并且又把它与史前中国“玉文化圈”中上层社会交流相关联*中国社科院考古所:《灵宝西坡墓地》,文物出版社2010年版,第298页。,看来并不太准确。

其实,西坡墓葬规模远不及杨址规模,平民葬俗大体同于杨址;西坡出土的那三个蓄水池*吴汝祚:《中原地区中华古代文明发展史》,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2年版,第95页。,更与杨址近日出土的蓄水池极近似,均应为祭祀用者,且全国仅此两处遗址出土这种蓄水池,充分证明杨址与铸鼎塬遗址作为庙底沟文化类型的高度一体性。原国家文物局局长张文彬就凭考古成果认为,黄帝族当年“沿渭河南北、黄河两岸向东迁徙,经过碰撞、交融,实行联合后,在今冀、豫、鲁地区继续得到发展。”*张文彬:《〈炎帝志〉序二》,见《陕西省志·炎帝志》,三秦出版社2009年版,第5页。此说看来可信。有学者说,庙底沟文化对外扩张大约进行了六七百年*韩建业:《早期中国》,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年版,第106页。,石兴邦甚至说作为仰韶文化符号的彩陶迟至距今4 500年左右才衰微*⑥石兴邦:《石兴邦考古论文集》,陕西师范大学出版总社2015年版,第148、154页;第417页。,他还画出了黄帝族群向北而东迁徙的路线图⑥,故可以设想,豫西至郑州一带近年出土的庙底沟文化及其后的仰韶文化考古遗址,应该都是黄帝族群势力逐渐向东扩张的一种表现。还可以设想,在豫西至郑州一带庙底沟文化大扩张大发展中,杨址衰落之后的关中,确实逐渐落后于河南了。苏秉琦如此认为*苏秉琦:《中国文明起源新探》,辽宁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79页。,原在陕考古的澳藉华裔学者刘莉则用考古数据复申此见*刘俐:《中国新石器时代》,文物出版社2007年版,第190-191页。,也都是有道理的。

2.对豫地相关考古遗址的解读。针对豫地相关遗址,河南学者认为“河洛地区仰韶文化就是史书所说的黄帝氏族的文化”,河南考古文化学者徐顺湛不仅多次申言,认定庙底沟时期对应着黄帝文化,是中国文明的起源期,而且结合文献(包括纬书)记载明确提出,河南郑州就是“黄帝城”*中国社科院考古所:《中国聚落考古的理论与实践(第一辑)》,科学出版社2010年版,第434-436页。,黄帝之“都”在郑州新郑;铸鼎塬遗址也是黄帝都邑;黄帝共历十世而经过1 520年等观点,虽被厉声批评*沈长云:《中国古代国家起源与形成研究》,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169页。,但可以自圆其说。当然其中也存某些不通,如黄帝十世何以长达1 520年。显然,当年关中和豫西至郑州一带,在长达1 700年左右时间内,都是黄帝族部落联盟活动并建立一系列都邑的主要地域。史载“黄帝五城”*国家文物局等:《早期中国——中华文明起源》,文物出版社2009年版,第21页。,与关中和豫西至郑州一带有多个黄帝都邑的状况是可以彼此呼应的(杨官寨,灵宝铸鼎塬,郑州西山,新郑,已有四城。今缺者,似仅一城也)。《竹书纪年》谓“黄帝至禹,为世三十”*转引自《黄帝陵志》,陕西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第334页。,看来还是把“为世”说少了,但总比“把黄帝数人化”好许多。至于说因为徐顺湛所依文献含“纬书”,就断然否定其结论,似乎片面。笔者判定杨址为“黄帝都邑”,所据也并非《史记》正文,而是其所引一方士转述另一方士言,比纬书“正经”程度高不了多少,但被考古证明属真。显然,判别文献真伪之据,只能是其言与考古事实是否扣合,不必以其是否“正经”而判其正误。

3.颛顼是后起的自东而来的龙山文化向河南发展并与仰韶文化因素融合的民族象征。仰韶文化衰落后,东部龙山文化强势崛起并向西部河南推进。徐顺湛由此认为,后于豫西至郑州一带遗址的河南龙山文化某些遗址,是中国东部龙山文化强势向河南推进形成者,也是作为民族首领指代的颛顼的考古对应物,包括颛顼历九世共350年*转引自沈长云:《中国古代国家起源与形成研究》,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169页。。2005年11月,河南发现了可能为颛顼考古对应物的濮阳“高阳城”遗址出土。据说,其城“被叠压在春秋卫国都城之下”,“已发现龙山城的夯土结构,根据夯土中含有龙山早、中期的陶片,推测它建造的时间在龙山中晚期。”沈长云注意到其名“高阳城”即颛顼之号,认同其即颛顼“帝丘”*沈长云:《中国古代国家起源与形成研究》,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163页。,这与文献记载颛顼的活动区及墓塚在濮阳一致*李桂民:《黄帝史实与崇拜研究》,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4年版,第56-57页。。在分析文献记载后,徐旭生曾认为,中国当时存在三大文化集团,即华夏族、东夷族和苗蛮集团;黄帝族衰微后,其族群“与东夷族渐次同化”,作为“综合华夏、东夷两集团文化”的“高阳氏”即颛顼应运而生,继续推进黄帝的宗教改革等*④徐旭生:《中国古史的传说时代》,文物出版社1985年版,第5-6页;第89页。。在坚持黄帝宗教改革的意义上,把它看成黄帝后裔,完全可以理解。肖兵的专文《颛顼考》*③肖兵:《颛顼考》,出自淮阴师专编:《活页文史丛刊·中国史专题(内部资料,1983年)》,第173期。引用大量文献,证明颛顼是“东北夷高级祖先神”,在南下中变成“高阳氏”,其“帝丘”在濮阳等,与考古事实扣合,颇见功力。看来,颛顼确是后起的龙山文化向河南发展并与仰韶文化因素融合的民族首领象征。

(四)帝喾

《史记·五帝本纪》说“颛顼崩,而玄嚣之孙高辛立,是为帝喾”;“玄嚣父曰黄帝”,“高辛于颛顼为族子”。这套黄帝“嫡传”关系只能说明帝喾也是东夷族另一位首领。果不其然,《国语·周语》云:“星与日、辰之位皆在北维,颛顼之所建也,帝喾受之。”由此,肖兵断定帝喾也是东夷族③,是对的。至于皇甫谧《帝王世纪》说,帝喾之都在“亳”即今河南偃师④,与颛顼濮阳不太远,也可聊备一说。

(责任编辑金菊爱)

Archaeological Presumption about the Upper and Lower Time Limitsof the Yellow Emperor Period

HU Yicheng

(ShaanxiProvincialAcademyofSocialSciences,Xi’an,Shaanxi, 710065,China)

The paper ofThemainarcheologyevidenceofidentifyingXi’anYangGuanzhairuinsasthemainceremonyoftheHuanglingritualforthe“NationalMemorial”—ontheowneroftheHuangMausoleumbeingXi’an“YellowEmperor’sMetropolis”YangGuanzhaiRuinsethnicgroupleaderdescribes that Xi’an Yang Guanzhai site was the earliest metropolis of the Yellow Emperor and its leader is the owner of the Huang Mausoleum. At the same time, it was suggested that the state should continue the traditional culture of the Chinese nation and the legislation should make Huangling ritual a “national memorial”. This paper presupposes China’s prehistoric “The Yellow Emperor historical period” (including Zhuan Xu, emperor Kur, excluding Yao, Shun), that is, the upper and lower limits of the “Early Five Emperors” and other statements.

the Yellow Emperor period; upper and lower time limits; archaeological presumption; national memorial

10.3969/j.issn.1671-2714.2017.06.014

2017-05-20;

2017-09-14

胡义成,男,陕西凤翔人,研究员,陕西省有突出贡献专家,首批国务院特殊津贴获得者,近年研究方向为中国传统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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