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敏黄文妍
(浙江树人大学人文学院,浙江杭州310015)
论普鲁斯特《追忆逝水年华》的时间呈现
吴敏黄文妍
(浙江树人大学人文学院,浙江杭州310015)
普鲁斯特的小说《追忆逝水年华》突破了传统线性时间模式的限制,通过主人公无意识记忆来寻找时间和偶发感受的联系,在意识的绵延中将万物置于同一个平面上,不断重复并集中加以表现,最终在过去、现在及未来的融通中使记忆成为超越时间的永恒存在,展现出小说时间的自由性,并由此呈现出一个与生命本体同源、时间上失而复得的传奇。
普鲁斯特;《追忆逝水年华》;时间呈现
19世纪末20世纪初,现实主义的时间观已然造成诸多弊端,人们对传统时间观的怀疑也日益增长。柏格森、海德格尔、博尔赫斯等人都以自己的方式对单维度线性时间观提出质疑,普鲁斯特的《追忆逝水年华》就是在这样的历史背景下诞生的。诚如小说题目所言,全文以“追忆”作为描写以及刻画的主要方式,以“似水年华”作为事物发展运行的轨迹,以“我”在追忆过去的过程中所经历的一切及当时的感想作为素材构建故事,时间是贯穿小说始终的核心主题。普鲁斯特深受柏格森“心理时间”的绵延说以及海德格尔“敞开者”时间观的影响,大胆地打破线性时间观的窠臼,在传统的物理时间基础上,拓宽了时间的广度,延展了时间的深度,将传统的一维叙事时间发展成为三维可回溯叙事时间。小说中,主人公回忆的逆转将早已远逝的时空和现实的境况紧密地联系起来,以过去、现在及未来共在的奇特形式,展现了一种独特的现代意味的时间观。
与一般传统的自传、回忆不同,《追忆逝水年华》所展现的时间观是特殊的,作为一部意识流巨著,最明显的特征就是其所呈现的独特的心理时间。说到“心理时间”,不得不提到法国哲学家柏格森。在传统观念中,时间一直以数字来计算,在流动上绝对遵循先后顺序单向前进。柏格森则认为,真正意义上的时间绝非是物理时间,而是自由无拘束的、不依靠物理容器而存在的心理时间,时间的自由与永不止息才是时间的本质,他称之为“绵延”。“绵延”在法语中为“la duree”,意为延续,是创造生命、不断流动的过程和方式,作为一个不可破坏的整体,它在人类的记忆、过去的时刻里不断地累积、变化,在意识的绵延中,记忆成为永恒的存在。“绵延”说对普鲁斯特的影响是巨大的,《追忆逝水年华》就是叙述者“我”对于自己生活经历的追忆。通过对往日的追忆,“我”摆脱了时间的羁绊,保存了过去,其中“我”的心理总是以某种意识绵延的方式存在着。小说中,“我”常常由类似茶杯这样微不足道的小事物回到过去、不断畅想……塞缪尔·贝克特曾说:“普鲁斯特的整个世界来自于一只茶杯。”①塞缪尔·贝克特:《普鲁斯特论》,沈睿译,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1999年版,第22页。事实上,普鲁斯特的整个经历与茶杯等物件本身并无多大联系,物件里所蕴含的记忆才是重点。可以说,《追忆逝水年华》整部小说所描绘的哲学、追求、亲情、友情和爱情都蕴藏在一个个细节里,这个细节或许是茶杯,或许是茶点,甚至是一本书,物质就像是蕴藏记忆的容器,无论从哪一个细节出发,都能走进书中人的世界。值得注意的是,“我”对过去的回忆、现实的存在以及对未来的展望并不像表面所看到的交替着出现,而是始终融合在一起,其中的奥秘就在于小说中所呈现的独特的绵延着的心理时间。这种心理时间的呈现与柏格森将生命的本质看作是意识(即心理时间)的绵延密切相关,在《追忆逝水年华》结语中,普鲁斯特这样写道:
如果这份力气还让我有足够多的时间完成我的作品,那么,至少我误不了在作品中首先要描绘那些人(哪怕把他们写得像怪物),写出他们占有那么巨大的地盘,相比之下在空间中为他们保留的位置是那么狭隘,相反,他们却占有一个无限度延续的位置,因为他们像潜入似水年华的巨人,同时触及间隔甚远的几个年代,而在时代与时代之间被安置上了那么多的日子——那就是在时间之中。①马尔塞·普鲁斯特:《追忆似水年华Ⅰ在斯万家那边》,周国强译,译林出版社1989年版,第350页。
在普鲁斯特看来,意识的绵延决定了时间的长短。所谓“追忆逝水年华”,其实就是在追忆中把握时间的绵延,记忆终止,整本小说也就结束了。因此,当时间成为一种持存着的意识的绵延,那么记忆就是伴随着这些绵延的碎片。不难看出,在这段持续而漫长的绵延里,过去、现在和未来始终渗透在一起,小说的开头就有着一种朦胧的感受:
在很长一段时期里,我都是早早就躺下了。有时候,蜡烛才灭,我的眼皮儿随即合上,都来不及咕哝一句:“我要睡着了”。半小时之后,我才想到应该睡觉。
睡着的那会儿,我一直在思考刚才读的那本书,只是思路有点特别;我总觉得书里说的事儿,什么教堂呀,四重奏呀,弗朗索瓦一世和查理五世争强斗胜呀,全都同我直接有关。这种念头直到我醒来之后还延续了好几秒钟;它倒与我的理性不很相悖,只是像眼罩似的蒙住我的眼睛,使我一时觉察不到烛火早已熄灭。②马尔塞·普鲁斯特:《追忆似水年华Ⅰ在斯万家那边》,李恒基译,译林出版社1989年版,第3页。
伴随着小说开始的是“我”的一片朦胧的梦境,梦境中的奇思异想如一个个斑斓的气泡漂浮在“我”的脑海里。
还有的时候,我在梦中毫不费力地又回到了我生命之初的往昔,重新体验到我幼时的恐惧,例如我最怕我的姨公拽我的鬈曲的头发。有一天,我的头发全都给剃掉了,那一天简直成了我的新纪元。可是梦里的我居然忘记了这样一件大事。直到为了躲开姨公的手,我一偏脑袋,醒了过来,才又想起这件往事。不过,为谨慎起见,我用枕头严严实实地捂住了自己的脑袋,然后才安心地返回梦乡。③马尔塞·普鲁斯特:《追忆似水年华Ⅰ在斯万家那边》,李恒基译,译林出版社1989年版,第4页。
普鲁斯特认为,过去的时间支撑着现时的自我,过去是现在的基础,因此“我”看似正在体会梦境,实际是“我”的回忆在梦里被不断地发掘、不断地推进,与其说这是一段梦境,不如说这是一段记忆,追忆着“我”漫长人生经历中一段段记忆的碎片。记忆对于普鲁斯特而言就是意识的绵延,对记忆的追寻就像是生活中找一样尘封已久的东西,只有彻底清扫,才能看到它的模样。普鲁斯特像一个历经沧桑的考古学家,耐心地挖掘着记忆:希尔贝特和阿尔贝蒂娜、母亲和外婆,一段段尘封的记忆被发掘出来,呈现于小说之中。
在《追忆逝水年华》中,时间主线呈现出一种有趣的悖论,这个悖论和海德格尔的时间有异曲同工之妙。海德格尔将未来、过去和现在三者看成是一个三维的整体,在他看来,时间不是独立存在的,而是相互交融、无法拆分的,都是“到时”而非分离形态。他说:“作为伸达将来和曾在状态交互供呈而二者的交互牵涉则呈公开场的疏明。”④杨春花、胡红霞:《梳理传统时间观以探讨海德格尔的时间观》,《甘肃联合大学学报》2009年第5期,第7页。普鲁斯特尝试着以独特的方式深入探索心灵的奥秘,把未来、过去和现在进行颠倒错置,线性的时间被大胆地打破,三者之间的关系界限进一步模糊,显得错综凌乱,他们不可分割,是“到时”而非相继的线性流逝。普鲁斯特大胆运用了海德格尔对于此在、实在、过去的理论,打破了时间的相继线性穿插的传统模式,时间的强大由此被破坏。三维时间的呈现,使小说遮蔽状态下的模糊面纱进一步被揭开,并以一种开阔的形式呈现在读者眼前。
我看到希尔贝特朝前走来。我惊讶地发现她身边走着一位妙龄少女,因为,我仿佛觉得圣卢的婚姻就是昨天的事情,当年盘在我心头的思绪今天早晨依然在我心头没有什么变化,姑娘高挑的身材标出了这段我一直视而不见的间隔。
我觉得她很美,因为她还充满希望、来日方长、喜气洋洋,即由我失去的那些年头造就的她仿佛就是我的青春。①马尔塞·普鲁斯特:《追忆似水年华Ⅶ重现的时光》,周国强译,译林出版社1989年版,第334页。
“我”绵延,“我”创作,“我”变化,“我”自由,同样,“我”在对时间的附庸下与时间共存,追寻着时间,追寻着记忆。普鲁斯特用时间来进行思考,也用时间来进行写作。时间的流逝使普鲁斯特深感忧虑和不安,他以“追忆”的方式来超越时间无情地流逝,一生都致力于摆脱时间的羁绊。在他的笔下,一切变得有迹可循。
追忆,是《追忆逝水年华》最主要的线索。在“我”的追忆过程中,记忆呈现出一种与潜在的感受有关的独特的联想方式——无意识记忆。该小说的译名众多,其中有一个叫作“寻找逝去的时间”,相比较而言,前一个名字更有诗意、也更为盛行,但“寻找逝去的时间”更能体现普鲁斯特真实的创作意图。他一生都在追寻着真正的时间,企图将时间牢牢掌握在手中,追忆就是他挽留时间的方式。身边所有的事物都会随着时间的不断流逝而慢慢褪色、黯然失色直至消亡,普鲁斯特意识到哪怕是记忆这种持续性较长的事物也会在时间的长河里不断磨损,不可避免地在时间的掌控下慢慢地消失殆尽,那么,当人的生命无可避免地流逝以至于消失之后,该如何来证明其存在,可否寻找到一种独特的方式来阻止时间的流逝?为了挽留这些在时间里的珍贵想法,普鲁斯特将希望寄托于时间和记忆的重现。在小说中,他以对时间和无意识记忆的反反复复书写和对文章时间顺序的颠倒来追索逝去的时间,寻求生命中最原始的意义,并由此获得一种存在上的永恒:
检票员说了句,楼下包厢,并用手指了指走廊,他便走了进去。走廊潮湿异常,墙壁裂缝累累,仿佛通往海底岩洞,通往神奇的海洋仙女的王国。我前面只有一个渐渐远去的穿晚礼服的先生,可是,我不停地在想,他是萨克森亲王,他要去看望盖尔芒特公爵夫人。这个念头就像一个不灵便的反射镜,围绕着他转动,却不能把光线正确无误地投射到他身上。虽然他孤身一人,但是这个和他毫无关系的、摸不到的、无边无际的、像投影那样不连贯地跳动着的念头,仿佛走在他的前头,在给他引路,它像雅典娜女神,寸步不离她的希腊士兵,而别人却看不见她。②马尔塞·普鲁斯特:《追忆似水年华Ⅲ盖尔芒特家那边》,潘丽珍、许渊仲译,译林出版社1989年版,第56-57页。
文中,“我”在火车上执着地把一位先生看作萨克森亲王,而回到座位后,“我”又开始竭力回忆起《费德尔》剧中的一句诗,此前“我”总认为这首诗过于冗长,可当“我”终于回想起这诗句时,才醒悟它才多出一个音步。不难发现,那位先生其实与诗句并无联系,在文章中,两者并无过渡,就像有了一点新想法就把旧想法抛之脑后。作为文章的叙述主体,“我”的所见所闻所感成了小说的主要线索,其中穿插了各种议论、他人的感想等,乍一看就像是枯燥乏味的流水账,其实不然,细看便能发现其中的深意,无意识记忆这一独特的联想和记忆方式始终占据着主导地位,细致入微的描写在一定程度上重现了自身的经历及一段段特定时间中所出现的人和事。同时,为了在创作中表现出“我”的鲜明的特点,普鲁斯特并不像一般作家那样,只是单纯地记录着主人公一时、一刻、一地的简单感受,而是以某种类似于“顿悟”的方式,把各种并不相干亦不相同的时刻中产生的不同的心理活动结合起来,以此构成小说中人物自身所体认的一生,这也就是一般所说的不同时刻的感受的聚集。如:
在回家的路上我突然看出,突然想起,那间带金属网纱的小亭子的凉爽、略带烟炱味的气息使我接近了一个在此以前隐藏的形象,而并未使我看到它或识辨它。这个形象便是阿道夫叔公在贡布雷的那间小房,它也散发同样的潮气。然而对这样一个无足轻重的形象的回忆何以使我如此快乐,我不明白,暂时也不想弄明白。此时,我感到德·诺布瓦先生对我的蔑视的确有理,一来我所认为的作家中的佼佼者在他看来仅仅是“吹笛手”,二来我所感受的真正的激情不是出自某个重要思想,而是出自一种霉味。①马尔塞·普鲁斯特:《追忆似水年华Ⅱ在少女们身旁》,桂裕芳译,译林出版社1989年版,第56-57页。
普鲁斯特通过抓住“我”在不同时刻所产生的不同感觉、情感和回忆等真实的物质来实现小说内容的内在联系。这些存在于回忆中的感受有时会突然激发“我”的联想,即把这种感受与现实生活中的某一刻曾产生过的感想联系起来,犹如把往事的点点滴滴像放电影一般在脑海里重现并加以回味和观赏,这就是在《追忆逝水年华》中经常出现的无意识记忆手法。有论者这样评价普鲁斯特:“在这个深深的源头,普鲁斯特升起了他的世界。他的作品不是出于偶然,但作品所拯救之物却是意外所得。那意外的条件将在这预想的顶峰得以展示。一个次一等的高潮总比没有强,但如果不指出潜入者的名字就什么目的也达不到。”②塞缪尔·贝克特:《普鲁斯特论》,沈睿译,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1999年版,第21页。对于普鲁斯特来说,这个如不速之客般的潜入者,就是无意识记忆。与千篇一律的理性记忆不同,无意识记忆是一种即时的联想,类似于不定时炸弹,它恢复的并不仅仅只是过去的往事,更多的是一些适逢其时的回忆。比如书中一个著名的例子——“小玛德莱娜的点心”:
然而,回忆却突然出现了:那点心的滋味就是我在贡布雷时某一个星期天早晨吃到过的“小玛德莱娜”的滋味(因为那天我在做弥撒前没有出门),我到莱奥妮姨妈的房内去请安,她把一块“小玛德莱娜”放到不知是茶叶泡的还是椴花泡的茶水中去浸过之后送给我吃。③马尔塞·普鲁斯特:《追忆似水年华Ⅰ在斯万家那边》,李恒基译,译林出版社1989年版,第49页。
一杯简单的茶和一块平常的点心微不足道,但正是它们不可思议地打开了“我”对贡布雷不可抑制的回忆和对自身的追问。一开始,“我”对这件事的发生就存在着巨大的困惑,近乎自虐地拷问着自己,最后在一瞬间突然想起:这点心的滋味与在家乡时某一天偶然吃到过的、由莱奥妮姨妈泡到茶水里给我吃的“小玛德莱娜”甜饼的滋味是一样的。就在此时,贡布雷在“我”的印象里再也不仅仅是一个呆板的地名,而成了“我”心目中那些灰楼、茶点、人和事等集聚而成的五彩斑斓的影像。一道茶点使贡布雷的回忆如电影一般在眼前清晰地回放着,“我”无法抗拒地回味着当时的一些感受、一些滋味,并深深地沉浸其中。这道玛德莱娜的点心就像在漆黑的海上航行时遇到的灯塔,在人意想不到并濒临绝望时照亮了前行的方向,那些早已被埋藏在时间尘埃中的生活内容在回忆中被挖开,给人以熟悉的观感。可以说,“我”正是凭无意识记忆的找寻,最终在现实中打败了时间,这种通过当前的感觉与记忆之间的偶然相遇所产生的无意识记忆,超越了时光的流逝,并由此呈现出一个时间上失而复得的神话。
在小说中,普鲁斯特用较大的篇幅讲述了第二次访问巴尔贝克的经历。从外祖母生病直到去世的整个过程中,“我”似乎并没有什么特殊的想法和感触,照常生活,照常参加宴会,甚至可以算得上是冷漠,更遑论“我”是否对外祖母有所纪念。但当“我”到达巴尔贝克旅馆——这曾经与外祖母一起度假的地方时,“我”在恍惚间突然感受到外祖母是如此鲜活地陪伴在“我”的身边,她熟悉而慈祥的面庞带着不安,但仍然对我非常疼爱。我第一次切切实实地意识到“外祖母”已然离我而去,强烈的悲伤瞬间攻陷了“我”,夺眶而出的眼泪强迫着“我”去直面现实和人生。无意识记忆是难以掌控的魔术师,它在普鲁斯特的生命中自由地选择着任意时间、任意场合来体现它的奇迹,任何人都无法强求、苛责。小说中所有过去的甚至鸡毛蒜皮的小事,都染上了回忆的味道:
说实话,倘若有人盘问我,我或许会说贡布雷还有别的东西,别的时辰。但,那将是我有意追忆,动脑筋才想到的一鳞半爪;而有意追忆所得到的印象并不能保存历历在目的往事,反正我决不会自愿地去回想贡布雷的其他往事。它们在我的心目中其实早已死了。永远消亡了?可能吧。
这方面偶然的因素很多,而次要的偶然,例如我们偶然死去,往往不允许我们久久期待首要的偶然带来的好处。①马尔塞·普鲁斯特:《追忆似水年华Ⅰ在斯万家那边》,李恒基译,译林出版社1989年版,第46页。
“我”在生活中不断地追求这种极其偶然的感受,并逐渐明白了写作的意义:无意识的记忆可以说超越了整个时间,开启了“我”的全部回忆,凝结成促使“我”去创作的内在动力。
在《追忆似水年华》中,作者写道:
往事也一样,我们想方设法追忆,总是枉费心机,绞尽脑汁都无济于事。它藏在脑海之外,非智力所能及;它隐藏在某件我们意想不到的物体之中(藏匿在那件物体所给予我们的感觉中),而那件物体我们在死亡之前能否遇到,则全凭偶然,说不定我们到死都碰不到。②马尔塞·普鲁斯特:《追忆似水年华Ⅰ在斯万家那边》,李恒基译,译林出版社1989年版,第46页。
往昔往往隐藏在不可见的细节中,普鲁斯特通过无意识记忆寻找时间和偶发感受的联系,在意识的绵延中,突破了传统线性时间模式的限制,将文中万物在一个平面上不断重复并集中加以表现,最终使无意识追忆成为超越时间的永恒存在,真正呈现出了心理时间的自由性。在小说中,重复手法体现在多处,例如作为叙述者的“我”和斯万的相似之处,便是小说对人物刻画的重复表现:
我方才苦恼地想:斯万如果看到我给母亲的信,并且猜出我的用心,一定会瞧不起我;然而我后来才知道,他一生之中对类似的苦恼有过长期的体会,谁也比不上他更了解我。③马尔塞·普鲁斯特:《追忆似水年华Ⅰ在斯万家那边》,李恒基译,译林出版社1989年版,第32页。
普鲁斯特惯于在不同的人物身上抽象出共同的性格特点,并对这种性格特点进行重复刻画,使这种群体性格在生活中得到精彩的呈现。文中,“我”和斯万同样面临着爱情求而不得的境遇,而母亲也在外祖母过世后愈发像外祖母,每个人都像是另一个人的复制,不同的人物成了其所属群体共同性格的折射体。小说中,事情发展的时间顺序看似被打乱,一个接着一个凝聚的物象,每一个都扩大、延展了原来的假想,但其中所寓含的因果联系却不见散乱,反而愈加牢固,最后忽然来一个大转弯,唤起读者新的惊奇、想象和新的认知。
一个人只有真正热爱过、投入过,在时间深深的印记中,那些复杂纷纭的感受性的力量才会在某个特定的时空中纷至沓来,过去、现实和未来并无丝毫间隔,在这一刻,自我融合成一个生命的整体。这个敞开的新的生命超越了现实时间中的各种存在,呈现出时间上的一个失而复得的传奇。从诗学上说,普鲁斯特正是通过这样一种反复的书写——“经验的集中”,构建了一个超越性的“心灵的内在空间”,对此,可以结合从艾略特的“诗是经验”的著名论点来加以论证。在《传统与个人才能》中,艾略特这样写道:诗人是“一个特殊的工具”,他要“使种种印象和经验在这个工具里用意想不到的方式来相互结合……诗是许多经验的集中,集中后所发生的新的东西……这种集中的发生,既非出于自觉,亦非由于思考”。这些经验不是“回忆出来的”,他们最终不过是结合在某种境界中④艾略特:《艾略特诗学文集》,王恩衷编译,国际文化出版公司1989年版,第8页。。当然,艾略特对“回忆出来的”经验的否定与普鲁斯特所要摧毁的传统的记忆方式可谓同气相求。从时间角度上来看,普鲁斯特对时间的反复书写,比如叙述者、作者及人物的视角在文中不断交替出现,毫无规律可循,这与艾略特所说的“既非出于自觉,亦非由于思考”,可谓英雄所见略同。正是这种不由自主的无意识回忆,淡化了物理时间的界限,当叙事时间的确定性就此被进一步破坏,时间的间断性、随意性和模糊性凸显出来的时候,一个魔幻般的情氛打开了一个类似于海德格尔所说的“敞开者”的独特的空间,这也就是艾略特所说的“境界”。对于普鲁斯特来说,这是一种超越生死、与生命本体同绵延的独特的时间艺术空间。小说中这样写道:
此时,我突然想到自己是不是还有精力完成这部作品,这次下午聚会——如同过去在贡布雷曾对我产生过影响的某些日子——即在今天,同时赋予我作品的构思和完成不了作品的忧虑的这次下午聚会肯定将在这部作品中首先标出我当初在贡布雷教堂里有所预感的形式,通常不为我们所见的时间的形式。①马尔塞·普鲁斯特:《追忆似水年华Ⅶ重现的时光》,周国强译,译林出版社1989年版,第347页。
我似乎觉得自己已经没有力气把拉得那么远的过去继续久久地连结在自己身上。②马尔塞·普鲁斯特:《追忆似水年华Ⅶ重现的时光》,周国强译,译林出版社1989年版,第350页。在德·盖尔芒特公爵家,“我”看着日渐衰老的他,意识到不断流逝的时间正在吞噬着“我”的精力,磨损着“我”的意志,成为“我”不能抵挡的极限。只有跨越时空的记忆,才可以消除现在和过去的隔阂,自由地召唤着生命的永恒,才可能在回忆中永远保存着过去,就像文题《追忆逝水年华》一样,追忆昔日,重现过去。普鲁斯特虽以“追忆逝水年华”这一诗意的话语为题,却在开篇就直接打破了读者对于这个题目所有美好的、诗意的幻想,摧毁了先前作家们所建立的雄伟的时间大厦。因为他所表现的不仅只是对过去缠绵的、无谓的依恋和追思,更多的是一个人在追求真理的道路上不断学习、不断前进和直面真理的过程,以此来抵达世界的本质。在文学的世界里,时间是永恒的存在,生命是永恒的存在,正是时间的自由召唤,让读者进入了普鲁斯特所筑造的文学世界,从而更加了解他的精神世界,也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普鲁斯特建构起了真正现代意味的时间观。
作为20世纪法国最伟大的小说家之一,普鲁斯特以其独特的时间呈现,为世界文学开创了一种崭新的小说叙述方式。在他看来,记忆并不是一下子便能记起来、一下子就能集合在一起的,而是要经过反反复复地不断交叉、变换,在实践中不断地颠倒、错乱,最后才得以形成。同时,写作也不仅是叙事者“我”在起作用,而是以“我”的经历完成创作。“追忆”的方式使得那些随着时间的流逝已不可重现、不可逆转的碎片逃脱了时间的制约,逾越了时间的序列。在意识的绵延中,万物自由地凝聚起来,过去、现在和未来相互制约、相互影响并紧密相连,最终使记忆成为超越时间的永恒存在,展现出小说时间的自由性,并由此呈现出一个时间上失而复得的传奇。
Analysis of Time Presentation in Remembrance of Things Past by Marcel Proust
WU Min&HUANG Wenyan
(Humanities School of Zhejiang Shuren University,Hangzhou,Zhejiang,310015,China)
The novel Remembrance of Things Past by Marcel Proust breaks the limitation of traditional linear time mode.Through unconscious memory,the narrator looks for the links between time and occasional feelings and puts all subcomponents in the duration of consciousness at the same plane.These unconscious recollections of memory are represented in a repetitive and concentrated way,which makes memory eternal existence beyond the reach of time.It embodies the freedom of time and thus through the fusion of past,present and future,it presents a legend of bringing back the past memory on the basis of the isogenous life ontology.
Marcel Proust;Remembrance of Things Past;time presentation
10.3969/j.issn.1671-2714.2017.01.010
(责任编辑:金菊爱)
2016-06-12
吴敏,女,浙江杭州人,教授,研究方向为西方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