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川外国语大学 刘 嘉
《语篇内外的机构权力
——以澳门非典公告及其翻译为例》述评
四川外国语大学 刘 嘉
本文是对张美芳和潘韩婷发表于Target杂志2015年第3期特刊中的一篇英文文章Institutional power in and behind discourse: A case study of SARS notices and their translations used in Macao所做的述评。评论重点介绍了该文所搭建的以批评性话语分析为立足点,以系统功能语言学中的言语角色和功能、情态类型和情态取向为概念工具的分析框架;同时对该框架引导下的案例分析成果——三家政府机构发布的澳门非典公告及其英译版中反映出的话语秩序和权力关系进行了梳理总结;由此推及翻译研究的语篇分析新路径,指出该文在研究视角、对象、方法等方面的创新之处。
语篇分析;翻译研究;语言;权力
《语篇内外的机构权力——以澳门非典公告及其翻译为例》(Institutional power in and behind discourse: A case study of SARS notices and their translations used in Macao)是澳门大学张美芳教授的新作,发表于Target杂志2015年第3期特刊《翻译研究中的话语分析》(DiscourseAnalysisinTranslationStudies)。文章以系统功能语言学和批评性话语分析(Critical Discourse Analysis, CDA)为理论依据,以言语角色和言语功能(speech roles and speech functions)、情态类型和情态取向(modality types and modality orientation)为核心概念工具,同时借助Nvivo10分析软件,对2003年上半年非典期间由澳门特别行政区政府卫生局(MHS)、民政总署(IACM)和澳门博物馆(MOM)三家机构发布的四份非典公告及英译版进行了定性与定量相结合的话语对比分析。下文将着重介绍其研究方法和案例分析成果,并由此推及翻译研究的语篇分析新路径。
作为一个致力于指导实践的“适用语言学”理论(黄国文 2009: 5),韩礼德所创立的系统功能语言学为批评性话语分析提供了多角度的分析模型,其中最重要的概念之一是语言在交际行为中同时具有三大纯理功能——概念功能、人际功能和语篇功能。韩礼德认为,“语言除具有表达讲话者的亲身经历和内心活动的功能外,还具有表达讲话者的身份、地位、态度、动机和他对事物的推断等功能”(胡壮麟等 1989: 105),此为“人际功能”。
具体而言,人们在语言交际中通常扮演两种基本的言语角色:给予(giving)和索取(demanding);与此对应的是两种基本的交换物:物品和服务(goods & services),以及信息(information)。这两类变量的相互作用生成了四种不同的言语功能:提供(offer)、命令(command)、陈述(statement)、提问(question)。交换的是物品和服务,在言语功能上通常表现为说话者执行某项“命令”或“提供”某类服务(Give me a cup of tea!/Would you like a cup of tea?);交换的是信息,在言语功能上则表现为说话者“陈述”某种意见或“提问”以征求听话者的意见(He made a cup of tea./What is he doing?)。
每种言语功能都有肯定和否定两个归向级(polarity),介于这两极之间的意义领域便是人际功能中的重要语义载体:情态,也就是说话者在肯定与否定之间将话语表达成不同程度的可能性。韩礼德认为,情态系统可细分为情态(modalization)和意态(modulation)两类。情态是说话者对命题可能性的判断,交换物为信息,言语功能为“陈述”或“提问”,是介于可能性阶(probability)和通常性阶(usuality)两极之间的意义领域,以possible/probable/certain等体现可能性概率,sometimes/often/usually/always等表明通常性频率。意态则是说话者对提议(proposal)可能性的判断,交换物为物品和服务,言语功能为“命令”或“提供”,是介于责任阶(obligation)和倾向阶(inclination)两极之间的意义领域,以permissible/advisable/obligatory等体现强制性程度,ability/willingness/determination等表明意愿程度(胡壮麟等 2009: 145-147)。
韩礼德指出,情态意义的表达方式不一而足,既有主观(subjective)与客观(objective)之分,又有显性(explicit)与隐性(implicit)之别。例如,It is certain (that) that is true与I’m certain (that) that is true两句尽管表达的语义相同,但情态取向各异:前者为客观取向,后者为主观取向,可能暗含着说话者迥异的立场和态度。又如,I think/I believe为显性取向,明确来源,You are supposed to则为隐性取向,隐藏来源;不同的情态取向可能反映出会话双方的权力关系或情感卷入程度。
该文所采用的分析框架如下图所示(Zhang & Pan 2015: 392):
在搭建了系统而科学的分析框架之后,文章着力对2003年非典期间澳门特别行政区政府卫生局(MHS)、民政总署(IACM)和澳门博物馆(MOM)等三家机构发布的四份非典公告及英文版从言语角色和功能、情态类型和取向等方面进行了详细的逐项对比分析。下文将以整体对比的方式简明扼要地呈现案例分析成果。
通过对源语文本进行比较,文章发现卫生局公告中高频使用表“命令”的言语功能(所占比例为64.48%),以及从属于“责任阶”的意态模式(63.86%),同时大量采用隐性情态取向(85.83%),模糊情态来源,以体现所述内容的客观化和专业性。种种参数无不显示出澳门特别行政区政府卫生局作为上级单位,在医疗卫生领域牢牢掌握的话语权和权威地位。与此相反的是博物馆的公告,文中弱化表“命令”的言语功能和表“责任”的意态模式(所占比例分别为15.52%和21.77%),高频使用以提供信息为主的“陈述”功能(48.49%)和从属于“倾向阶”的意态模式,在情态取向方面则以明确来源和说话者身份的显性、主观取向为主,如“按澳门特别行政区政府卫生局的指引”,“本馆建议”等表达,体现出博物馆在预防非典方面积极配合上级主管单位的态度和定位。介于二者之间的是民政总署的公告,文本中既高频使用表“陈述”的言语功能(43.38%),亦不乏“命令”功能的运用(39.58%);与此同时,从属于“责任阶”的意态模式所占比例也较高(49.65%),表明民政总署在为公众提供信息的同时,对自己作为上级指导单位这一身份地位的凸显和强化。
与源语公告相比,三家机构的英文版公告均通过忠实的翻译,再现了源语文本中显著的语法特征。比如,卫生局公告中对“责任”的强化,以及博物馆公告中对“意愿”的凸显,在各自的译文中大都得以忠实的复现,再次体现出卫生局在防治非典方面的指导性地位以及博物馆所采取的全力支持与配合的态度。此外,表“命令”的言语功能,以及从属于“责任阶”的意态模式,在三家机构的英文版公告中都得到不同程度的强化,反映出翻译中对权威话语的竭力彰显。统计数据显示,卫生局公告中的“命令”功能所占比例从中文版的64.48%上升至英文版的83.99%,民政总署从39.58%上升至56.46%,博物馆从15.52%上升至33.24%。至于表“责任”的意态模式所占比例,卫生局从中文版的63.86%上升至英文版的86.18%,民政总署从49.65%上升至57.51%,博物馆则从21.77%上升至33.96%。增减词、转换等翻译技巧促成了这一语法特征的出现。
(1) 经常洗手。(卫生局公告原文)
Wash hands properly and frequently.(卫生局公告译文)
(2)为确保博物馆内有空气流通,已加大馆内抽气机强度。(博物馆公告原文)
Maintain good indoor ventilation.(博物馆公告译文)
(3)随地吐痰可引致传染散播,同时可被重罚。(民政总署公告原文)
Spitting can cause diseases transmission. Violator(s) will be severely fined.(民政总署公告译文)
例(1)中,properly这一副词的增加暗含说话者对正误的判断,强化了原文已有的“命令”功能,体现出卫生局作为权威机构对民众的引导。例(2)中,由于原文信息“已加大馆内抽气机强度”被省译,使得原句的“陈述”功能在译文中变为“命令”功能,进而加重了博物馆公告中的指令性语气。例(3)中,原文中表可能性的情态动词“可”在译文中被转换成体现强制性的另一情态动词will,强化了民政总署的话语力度。
考察还发现,以上语篇分析所呈现出的“话语之中”的权力关系与现实中的“话语之上”的权力关系相契合。以文中涉及的三家机构来讲,尽管都属于政府相关部门,但职权等级却各不相同:卫生局和民政总署分别归社会文化司和行政法务司监管,而博物馆只是文化局下设的一个分支机构,是前者的下级单位,因此在发布涉及与自身领域相去甚远的非典公告时,自然对卫生局的指示采取积极支持与配合的态度,在语篇中纳入卫生局公告中的相关语义要素,形成“语篇交织性”,又称“互文性”(intertextuality)。至于卫生局和民政总署两家政府机构,虽等级地位不相上下,职权范围却各不相同。卫生局专管医疗卫生领域,是防治非典方面的权威机构,民政总署则主要负责各类公共事务,并非应对此类公共卫生突发事件的权威。尽管如此,后者在公告中却不像博物馆一样,直接引用卫生局的相关指示,而是明确地将本机构作为指示来源,采用the Civil and Municipal Affairs Bureau warns everyone that等表达,以彰显机构权力。除此之外,还有一点不容忽视,那就是英语并非澳门的官方语言,多数政府公告通常以中文和葡萄牙语发布,此次政府机构面向公众发布的英文版非典公告无疑在一定层面上昭示着澳门的社会变革与发展。
文章进而得出结论:“生成公告过程中的语言选择反映并诠释了各家机构的社会角色,彼此间的关系以及与公众的关系;公告中的话语同时反映出澳门的社会文化环境,因而进一步揭示了语篇之外的权力关系”(Zhang & Pan 2015: 403)。
笔者认为,此文呈现了语篇翻译研究的新路径,极具启发意义和参考价值。首先,文中的语篇对比研究以批评性话语分析为立足点,是近年来语篇翻译研究中具有代表性的新视角。“批评性话语分析”又称“批评语言学”(Critical Linguistics),兴起于20世纪70年代末80年代初,代表人物有Fairclough、Fowler等人。批评语言学家们认为:语言并非客观中立的传播媒介,而是一种由社会秩序永恒介入的社会实践。“语篇”,又称“话语”,产生于这一社会实践,与权力关系相互影响。一方面,“语篇”是权力的产物、意识形态的工具,通过特定的方式描写和建构社会,再现不平等的权力关系;另一方面,“语篇”又是权力的组成部分,改变或创新话语实践可能导致权力关系的变更(纪玉华 2001:149、151)。文中的案例分析有力地论证了这一核心观点。例如,卫生局公告中为凸显客观性和权威性而高频使用的表“命令”的言语功能和从属于“责任阶”的意态模式,博物馆公告中为表现对上级单位的支持与配合而采取的直接引用卫生局指示的显性情态取向,以及民政总署公告中为强化自身权力,以本机构作为指令发布者的主观情态取向,都是社会结构中的权力关系通过“话语秩序”(orders of discourse)或话语实践规则,在语篇层面的体现。由此,语篇与权力的关系及其作用方式通过详实的案例分析得到了进一步论证。
其次,文章以公示语这类应用文体为研究对象,符合近年来语篇翻译研究中兴起的翻译类型多元化的发展趋势。随着研究领域的拓展,语篇分析方法已经应用到不同的翻译类型和模式中,除传统的文学翻译外,还有新闻翻译、科普翻译、网站翻译、讣文翻译、法庭口译等(张美芳等 2015: 31)。对政府机构所发公告进行批评性话语分析,不仅在一定程度上丰富了语篇翻译的研究领域,与此同时,话语分析所揭示的该特定领域的话语规则和权力关系还对相关行业从业者的翻译实践具有指导意义和参考价值。也正因如此,批评性话语分析被视为一种剖析和揭露权力关系,促进人类社会与文化进步的“社会行动”(纪玉华 2001: 152)。
再者,文章以韩礼德的系统功能语法为批评性话语分析的主要工具,通过考察言语角色和功能、情态类型和取向等语法要素,探究话语中的人际意义,揭示话语与权力的关系。这一立足于宏观又着眼于微观的方法论为翻译研究中的文本细读提供了新的思考方向。自翻译研究实现文化转向以来,译语中的权势或权能便广受关注。解构主义、女性主义、后殖民主义等研究思潮均从不同角度对翻译的权能给予了前所未有的肯定和关注,使人们充分认识到,翻译这一常常被误以为能够发挥客观、中立作用的语际转换活动,完全可能以隐蔽的方式建构和强化民族与民族之间、人与人之间的不平等关系,在形塑文化身份的过程中发挥重大作用(刘嘉 2015: 66)。然而不少着眼于翻译权能的研究进入了“过度解读”的误区,常以译著产生的社会文化背景、作者生平等文本外因素为主要支撑材料,对译者做出的偶然性选择进行特定意图下的大肆渲染,反而忽略了最为直接和本质的话语材料。由此看来,系统功能语法与批评性话语分析的有机结合使语篇分析“内外兼顾”,不失为文本细读的一种好方法。
正如张美芳教授谈到的,此文在语篇分析中不可避免地存在局限性,比如数据分析范围较小,定性和定量结合的对比分析方法也尚处于试验阶段(Zhang & Pan 2015: 403)。此外,定量分析所显示的译文中与原文不同的某些变化趋势也不一定是话语权势的体现。例如,统计数据显示,主观情态取向在三家机构的英文版译文中均得到不同程度的强化:卫生局公告中的主观取向所占比例从中文版的32.85%上升至英文版的37.43%,民政总署从11.81%上升至28.88%,博物馆则从43.75%上升至56.02%。究其原因,这一语法特征的出现与英汉两种语言的结构差异不无关系。例如,民政总署公告中有一句:“不便之处,敬希见谅”,译文为:We are sorry for any inconveniences caused(Zhang & Pan 2015: 398-399)。原句是汉语中典型的无主句,转换成英语时多采用补充主语的方式以使句型结构完整。如此,便使得原句中的客观取向转变成译文中以第一人称为主语的主观取向,从而强化了民政总署在承担相关责任方面的意愿性。由此可见,话语分析是解释性的,对语法参数的统计分析还需要根据语境上下文予以斟酌鉴别。公允地说,任何研究方法都无法避免局限性。
此文以批评性话语分析为立足点,结合系统功能语法这一科学性的分析工具,对政府公告中的话语权势进行定性与定量相结合的对比研究,既聚焦语篇之内的机构权力,也关注到语篇以外的权力关系,无疑为语篇翻译研究提供了新视野和新路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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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 侯 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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