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志钢
(辽宁轨道交通职业学院,辽宁 沈阳 110023)
【文学评论】
江户时代日本诗话中的苏轼研究
王志钢
(辽宁轨道交通职业学院,辽宁 沈阳 110023)
日本江户时期的《诸体诗则》《鉏雨亭随笔》《五山堂诗话》等诗话著作中对苏轼的文艺思想进行了介绍与阐释。本文从创作论、作家论、作品论、鉴赏论四个方面对此进行了简要解读与简明关照。
《诸体诗则》;《鉏雨亭随笔》;《五山堂诗话》;苏轼研究;日本汉学
据王水照先生考证,最晚于平安朝后期至镰仓时代(1192-1333)前期,苏轼已为日本人士所知晓。室町时代(1336-1573)之前,日本学人对苏轼的研读多为诗词的鉴赏。室町时代,五山文学繁荣发展,也出现了“苏黄诗尊重”的风气。在这样的时代背景下,从对中国诗词的模仿作品数量来看,苏轼可以说是对五山禅僧影响最大的中国诗人之一。[1]五山时期,在虎关师炼的《济北诗话》等著作以及诗人们的信札中对苏轼诗歌的创作技巧等进行了广泛的探讨,而日本曹洞宗创始人道元在《正眼法藏》中以苏诗禅学因缘为着眼点的读苏方式也影响了后世解读苏诗的方法方式。
江户时期,日本掀起了诗话创作的热潮。这些诗话中,如山本北山的《作诗志彀》、林义卿的《诸体诗则》、东聚的《鉏雨亭随笔》、菊池桐孙的《五山堂诗话》等都涉及到对苏轼诗学思想的探讨,体现了当时文学批评家对苏轼的认识。江户诗话中有抄录苏轼原诗的,有的摘抄胡应麟《诗薮》、朱彝尊《静志居诗话》等我国著名诗话作品,有的在引文后加以评论,表现出日本诗话作家广博的阅读视野和一定的研究水平。
从这些抄录的文字以及具体阐释中,我们也能了解到中日两国对一些文艺现象在理解上存在的差异。同时,也对江户时期的日本文艺思想有所了解。
(一)对“即景口占,率意而作”创作方法的推崇
《静志居诗话》:“杜子美集有《漫与五绝》九首,又七言云:‘老去诗篇浑漫与,春来花鸟莫深愁’。‘浑漫与’者,言即景口占率意而作也。其后苏子瞻、黄鲁直、杨廷秀诸公皆袭用之。押入语韵。”(《鉏雨亭随笔》)[2]
安史乱中,杜甫流落成都,寄居草堂,一日观锦江水波涛汹涌,作《江上值水如海势聊短述》。诗的前两联“为人性僻耽佳句,语不惊人死不休。老去诗篇浑漫与,春来花鸟莫深愁”也是他对自身创作经验的总结。杜甫早年作诗好炼字炼句,务求极工。晚来多即景生情,率意而作(“老去诗篇浑漫与”)。仇兆鳌在《杜诗详注》中指出杜甫“少年刻意求工,老则诗境渐熟。但随意付与,不须对花鸟而苦吟愁思矣。”苏、黄等诗人都从中受到启发。东聚引用了朱彝尊的观点,无疑他是赞同这一诗歌创作思想的。
(二)重视想象力,同时主张虚实相生,追求浑然天成的意境
汪应轸《登浮峰寺》云:“摄衣入空山,白云留我住。我欲卧白云,白云又飞去。”奇想自天外落。东坡诗云:“人似秋鸿来有信,事如春梦了无痕。江城白酒三杯酽,野老苍颜一笑温。”初读二联如不用意,然其精炼之工,熟读而后可知焉。以实对虚,四句浑成。又云:“门前人闹马嘶急,一家喜气如春酿。”若作“春酒”,意味索然。(《鉏雨亭随笔》)[3]
东聚先选取嘉靖时期汪应轸的《登浮峰寺》,称赞其文学想象力丰富,所谓“奇想自天外落”。继而引用了苏轼《正月二十日与潘郭二生出郊寻春忽记去年是日同至女王城作诗乃和前韵》诗的颔联和颈联。诗作于元丰五年(1082)黄州任上。想象(虚写)部分有味外之味,韵外之致,后人对此多有褒论。
东聚就此诗中间两联进行评论,认为,诗歌创作要合乎格律、诗法,但其高明者又要出乎技,入乎道,如《庄子·徐无鬼》中郢人斤斫,了无痕迹。此外,还须意象组合虚实相生,追求浑然而成的意境。
文末他又引用苏轼《赵郎中往莒县逾月而归复以一壶遗之仍用元韵》诗中三四句,通过春“酿”好还是春“酒”好,实际是强调了不可忽视炼字的重要性,也可以理解为进一步照应了文中的主要观点。
(三)文学语言:用事用典
用事之工起于太冲《咏史》,唐初王、杨、沈、宋,渐入精严。至老杜苞孕汪洋,错综变化,而美善备矣。用事之僻,始见商隐诸篇,宋初杨李、钱、刘愈流绮刻。至苏、黄堆叠诙谐,粗疏诡谲,而陵夷极矣。(《诸体诗则》)[4]
钱锺书先生在《宋诗选注》中对苏轼的文艺思想进行了概括。他认为,“苏轼的主要毛病是在诗里铺排古典成语,所以批评家嫌他‘用事博’‘见学矣然似绝无才’‘事障’‘如积薪’‘窒、积’‘獭祭’”。[5]
日本室町时代(1336-1573)后期,五山禅僧对苏轼诗法的学习借鉴之一就表现在典故的借用上。如绝海中津《东营秋月二首其一》“何人横槊赋,愁杀老书生”句对苏轼《前赤壁赋》“酾酒临江,横槊赋诗”中的典故借鉴。五山文学对苏诗用典的重视与借鉴模仿这一传统对后世影响很深。
《诸体诗则》是一部专门论述各种诗体作诗法则的诗话。林义卿引用了胡应麟《诗薮》原文,溯本求源,梳理了我国古诗用典的历史,并就苏诗用典的特色进行了介绍。其中,“堆叠”是强调数目之多,“诙谐”是言语言风格的通俗化倾向,“粗疏”言不精密,“诡谲”云变化多端,不可测度。“陵夷极”指走下坡路。林氏的转录,反映出他对诗歌用典的思考,他对苏、黄诗中用典的特点是略持贬义的。
(四)作诗捷径
《竹坡诗话》:“有明上人者,作诗甚难,求捷径于东坡。坡作两诗与之,其一云:‘字字觅奇险,节节累枝叶。咬嚼三十年,转更无交涉。’其一云:‘冲口出常言,法度法前轨。人言非妙处,妙处在于是。’便是作诗捷径。”(《鉏雨亭随笔》)[6]
《竹坡诗话》为周紫芝所作。周紫芝论诗主格律,重炼字和师法,同时,又崇尚“隐曲”“雅清”,提倡清新、平淡之美。他本人的诗歌创作清新自然,与江西诗派典故连篇的情况截然相反。就引文而论,他指出,苏轼认为作诗的捷径包括两个方面或两个阶段。第一阶段,注重炼字炼句,需多年下此功夫。第二阶段,遣词常言,用平常之语表现意境,仍要遵循格律法度,但此时技巧方面已经做到熟练、运斤成风,可以冲口而出。实际上也对书奇绝险怪之言,争一字之胜的诗坛现象提出了批评。
引文后面原有“乃知作诗到平淡处,要似非力所能。东坡尝有书与其侄云,大凡为文,当使气象峥嵘,五色绚烂,渐老渐熟,乃造平淡。余以不但为文,作诗者尤当取法于此”,合为一段,也是论宋诗以平淡为美的又一重要表述。东聚舍此,或只为强调前面之辞。
(一)对苏轼诗文成就的高度评价
杜、韩、苏,诗之如来也。范、杨、陆,诗之菩萨也。李近天仙,白近地仙,黄则稍落魔道矣。(《五山堂诗话》)[7]
菊池给予苏轼极高的评价,与杜甫并驾,高于李白,认为黄庭坚“稍落魔道”。他的尊奉苏轼为一流诗人的主张继承了五山文学的传统看法。但宏观来看,江户中期(享保时代),荻生徂徕、服部南郭等主张学习明诗、唐诗,排斥宋诗, “学者逐李(攀龙) 王(世贞) 之臭, 不知李杜之后有坡公者几乎七、八十年矣” 。这七八十年间, 苏轼的作品大受冷落。[8]菊池生活的时代已经是江户后期,他是一位有崇高地位的评论家,从他的评论中也可看出文学风气的变化。
(二)作家轶事
1.“知是何人旧诗句,已应知我此时情”
《东坡少年时,尝过一村院,见壁上有诗云“夜凉疑有雨,院静似无人”,不知何人诗也。宿黄州禅智寺,寺僧皆不在,夜半雨作,偶记此事,故作一绝》:“佛灯渐暗饥鼠出,山雨忽来修竹鸣。知是何人旧诗句,已应知我此时情。”(《鉏雨亭随笔》)[9]
东聚抄录了苏轼的一首诗。诗为贬谪黄州途中作,运用了佛教语汇和意象,展现了苏轼的才情,同时也体现了苏轼诗歌创作的一个重要特点——缘情而发,有感而作。文中虽云“已应”,应非“三生石”类之意,而应解为东坡自嘲。
2.赏心十六事
《望海录》引《燕居笔记》曰:“东坡赏心十六事:清溪浅水行舟;微雨竹窗夜话;暑至临溪濯足;雨后登楼看山;柳阴堤畔闲行;花坞樽前微笑;隔江山寺闻钟;月下东邻吹萧;晨兴半炷茗香;午倦一方藤枕;开瓮勿逢陶谢;接客不着衣冠;乞得名花盛开;飞来家禽自语;客至汲泉烹茶;抚琴听者知音。”(《鉏雨亭随笔》)[10]
《望海录》是江户时期医者野间三竹编撰的一部文集,里面引用了《燕居笔记》中的一段话,即十六事。众所周知,东坡虽然才华横溢,但一生仕途坎壈,屡遭贬谪,却于落难之间总结了赏心十六事,由此看出苏轼的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旷达胸襟。除了这种人生态度,十六事也展现出一种优雅的艺术生活方式,同时也表现出苏轼亲近自然,崇尚朴素淡泊之美的人生理念。无论从德还是艺、人生哲理还是美学哪个方面,抑或庄禅思想,十六事都对诗人寻找灵感,表达真情,追求清越之美等产生积极影响。本文为东聚抄录。
诗文二途,固相背驰,偏胜独得,罕有兼者。刘子厚论之详矣。韩诗排奡,柳诗隽逸,亦俱在古诗上论之已。欧公孱弱,荆公险幽,迥不及其文。唯能两得而足相衡者,在宋独苏东坡,在明独王弇州耳。他则两者不无轩轾。此方诸贤,亦复如此。著述比兴,兼行之难,自古而然。诗虽嫌陈腐,亦无妄自捏造字面之理。(《五山堂诗话》)[11]
引文从作品文体方面,指出苏轼诸体兼擅。
柳宗元《杨评事文集后序》有“秉笔之士,恒偏胜独得,而罕有兼者焉”之评价。“柳子厚论之详矣”即言此。菊池五山把柳宗元的文拓展为诗、文。他指出,韩愈、柳宗元的诗风各不相同,均偏胜。欧阳修与王安石的诗远不及文章。因为诗体众多,文体亦然。又指出,日本的诗文大家也是同理,并评论自古就很难做到诗文兼善。他强调只有宋之苏轼与明代的王世贞才能做到诗文诸体皆妙。
除此之外,还需引起注意的是王世贞,《弇州山人四部稿》《弇州山人续移》《艺苑卮言》等,展现了他驾驭各种诗文体裁的出色能力,但同时,王世贞也是明代的“后七子”领袖,《艺苑卮言》集中体现了他的学唐复古主张,多处表示出对宋代重才学、用典多等诗歌创作倾向的不满。江户时期有唐宋诗之争,学唐一派受明后七子影响很深(尤其是和王世贞交好的李攀龙),倡拟古;法宋一派与之意见针锋相对。菊池五山生活的时代,提倡兼包并容,倡两者之所长。将二人并列,都予以较高评价,表现了五山的这一文学思想。
(一)关于李白与徐凝庐山诗孰优孰劣:“不与徐凝洗恶诗”
东坡云:“仆初入庐山,是日有以陈令举《庐山记》见寄者。且行且读,见其中云徐凝、李白之诗,不觉失笑,旋入开先寺,主僧求诗,因作一绝云:‘帝遣银河一派垂,古来惟有谪仙辞。飞流溅沫知多少,不与徐凝洗恶诗’。”按,李白《望庐山瀑布水》诗:“挂流三百丈”,又云“流沫拂穹石”。第三句用此,古人虽副急之作,不容易下笔也。(《鉏雨亭随笔》)[12]
元丰七年(1084)苏轼初游庐山,作了《世传徐凝瀑布诗云一条界破青山色至为尘陋又伪作乐天诗称美此句有赛不得之语乐天虽涉浅易然岂是哉乃戏作一绝》,褒李白,贬徐凝。对于苏轼的“恶诗”之评,后世聚讼纷纭,褒贬不一。也有很多人为徐凝辩护。东聚引用《东坡志林·记游庐山》中的这一段典故,指出文艺创作活动中,有时仓促之间难免有句子非为佳句。
(二)如何理解“春江水暖鸭先知”与“银海玉楼”,兼谈用典
《随园诗话》曰:“毛西河诋东坡‘春江水暖鸭先知’云:‘春江水暖,定该鸭知鹅不知耶’此言则太鹘突矣。”然《诗话》又曰:“东坡‘冻合玉楼寒起栗,光摇银海眩生花’,银海玉楼不过言雪色之白。注苏者,必以为道家肩目之称,则当下雪时,专飞道士家,不到别人家耶。”鹘突更出西河之上矣。按《侯鲭录》载坡诗云:“王荆公曰:‘道家以两肩为玉楼,眼为银海。’坡曰:‘惟荆公知之。’则坡公实用此典。子方亦何不深考。”(《五山堂诗话》)[13]
《随园诗话》中引清初经学家、文学家毛奇龄对苏东坡评价的一段公案,认为毛的评价不当。今天,我们知道,毛奇龄之论是从科学求真的角度出发,要求作家对自然的绝对忠实,近乎欧洲文艺“镜子说”的观点。其实,如果从格式塔心理学以及艺术真实的角度来看,它与“飞流直下三千尺”一样,是不必过于计较的。
苏轼《雪后书北台壁二首》“银海玉楼”所用典故比较隐蔽,在当时一般人就看不出。王安石所云正合作者原意。袁枚认为不过是言雪之白色。五山表示不赞同,认为袁枚考虑未深。引文看出江户时期诗话作家对苏轼诗歌特色的认识不断深入,也看出当时袁枚对日本的影响。
(三)推崇陶诗风格
胡东越云:子美不甚喜陶诗,而恨其枯槁也。苏子瞻喜陶诗,而以曹、刘、李、杜俱莫及也。二人者之所言皆过也。善哉锺氏之品元良也,千古隐逸之宗也。而以源出应璩则非也。(《诸体诗则》)[14]
我国最早对陶渊明诗歌进行评价的是锺嵘。锺嵘认为陶渊明语言风格质直。虽然鲍照、江淹都作过拟陶诗,但锺氏的评价一直到唐代还能看到它的影响。杜甫也说“观其著诗集,颇亦恨枯槁”(《谴兴》其三),不过是就人生际遇而论,而非语言风格。[15]
苏轼极力推崇陶诗,他在《与苏辙书》中说“渊明作诗不多,然其诗质而实绮,癯而实腴,自曹、刘、鲍、谢、李、杜诸人皆莫及也”。《东坡题跋》中说“所贵乎枯淡者,谓其外枯而中膏,似淡而实美,渊明、子厚之流是也。”其中的“质而实绮,癯而实腴”“贵乎枯淡”之论流传甚广,几乎成为千百年来评论陶诗的不刊之论。晚年有《和陶诗》109首。苏辙在《追和陶渊明诗引》一文中明确表示,苏轼的诗风和人生态度均受到陶潜很深的影响。
在日本,对陶渊明的评价并不高。日本第一部诗话《济北诗话》中虎关师炼的评价也只是“诗格万端,陶氏只长冲淡而已。岂尽美哉?……其诗清淡质朴,只为长一格也,不可言全才矣”[16],而这对日本诗坛影响很深。林义卿在《诸体诗则》中另一处也说“陶潜枯句,西汉质句,建安雅句”[17]。
江户时期,日本诗坛出现了崇唐拟古主义思潮和独抒性灵宗宋诗学话语的对话、对立。以荻生徂徕为首的萱园派批评宋人以文字为诗、以义理为诗,也批评宋人的“以俗为美”、宋诗俚俗化倾向。之后,山本北山、大窪诗佛组成江湖诗社,大力提倡“清新性灵说”,主张学习宋诗,反对模拟,倡导创新。两派意见截然相反,也都涉及到对苏轼诗学思想的理解。深入研究这一时期日本诗话中的苏轼现象,对进一步理解苏轼文学思想在海外(日本)的传播与影响等具有积极意义。
[1][8]王水照.苏轼作品初传日本考略[J].湘潭师范学院学报,1998,(2):3-5.
[2][3][4][6][7][9][10][11][12][13][14][16][17]孙立.日本诗话中的中国古代诗学研究[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2.265-277.66-67.
[5]钱锺书.宋诗选注[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9.62.
[15]李华.陶诗“枯槁”说辨疑[J].首都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1984,(1):77-78.
【责任编辑:董丽娟】
汉 千秋万岁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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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73-7725(2016)04-0075-05
2016-01-06
王志钢(1978-),辽宁沈阳人,讲师,主要从事文艺理论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