择校季

2016-12-20 22:15王刊
延安文学 2016年6期
关键词:林老李莹刘阿姨

王刊,本名王戡,四川广元人。四川省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黄河文学》《青年作家》《延河》《四川文学》《山花》等。出版有随笔集《孩子是父母的影子》,短篇小说集《生死之河》。

惊 雷

1

梓涵已在诺亚方舟躲了三天了。游过泳,泡过温泉,看过电影,投过篮,甚至反复去过健身房。开初,梓涵感觉超爽。到第三天,梓涵就无聊起来。这有点像吃一根甘蔗,嚼到最顶端的时候,味道就淡得想吐。这可是梓涵第一次觉得,耍比起做奥数来,也可以这么无聊。

就在这时,几个警察把他从无聊中拔了出来。在派出所履行了复杂的手续后,梓涵由妈妈领着回了家。

2

妈妈原来在一家保险公司做高管,梓涵一上四年级,她就辞了职。辞职前,妈妈对爸爸说,职位升得再高,子女教育不成功,那有什么用?再大的事业也没人继承。你说是不是?

那时候,梓涵觉得妈妈是世界上最好的妈妈。

第二天,妈妈就辞了职。妈妈辞职不久,梓涵就希望她去上班了。现在,母子俩甚至不能好好地说上三句话。

妈妈说,涵涵,你穿这件衣服配这双鞋不好看。梓涵呢,和妈妈的三观显然不是一个区的,觉得这样配简直酷毙了。妈妈再说时,梓涵就顶一句说,要球你管。

妈妈说,涵涵,这个天你穿这几张薄片片,你穷骨头发烧呀?梓涵呢,身体里旺着一团火。妈妈硬要往自己身上加衣服时,梓涵就把衣服甩开,惹得妈妈在身后喊,你要咋子?造反呀?不知好歹的东西。

妈妈为梓涵的学习可没少操心。

妈妈要求高,一个错别字,要梓涵罚抄20遍。背诵课文时,要是疙疙瘩瘩的,就重来。有时得反反复复十几遍,梓涵就很是泄气,甚至有些怀恨了。梓涵平常的数学考试,不得满分,这张卷子就得重做两遍。

周末,梓涵更忙了。在班主任处补普数,到两个培训机构补两个奥数。语文呢,一个补阅读,另一个学写作。不知怎么的,梓涵的奥数学了等于白学。而他的笔头可不是一般的好,读过他作文的人,都啧啧称奇。

每一年,上海的一家文化机构都开设有少年作家班,授课的教师是当红作家,在课本上出现过的,又被媒体围追堵截的。一到寒暑假,梓涵就和妈妈约上几个同龄人飞离成都。费用呢,梓涵也隐隐约约从童阿姨的口中听说过,二十四天的封闭式训练,十二万。梓涵爸开了一家整形医院,生意好得很,一个号都要排几天。钱哪里是问题。

上周六早晨七点,梓涵被妈妈从被窝里抓起来。梓涵住在天回镇,那是成都北郊的一个小镇,要穿过大半个城市才能到达补习学校。本可以选择家门口的,妈妈的手机每天都会收到几个电话,就是附近的培训学校打来的。但妈妈要的,是这个城市最好的。

在前往补习学校的车上,梓涵响起了呼噜。昨晚,他作业做到十二点。上六年级以来,如果十二点前睡觉,梓涵会觉得十分奢侈。迷迷糊糊间,梓涵感到妈妈调低了收音机的音量。今天一天,六个小时的课。等五点以后回到家,吃完饭,天也就黑了。这时候,梓涵会守在电视机前看动画片。

语文是梓涵喜欢的,时间就过得快。上完语文,教室都不用换,奥数老师就夹着作图工具进来了。

奥数老师姓秦,在成都,大家都叫他秦奥数。秦奥数的含义是,在这个城里,奥数数他教得最好。但见过秦奥数的都知道,他其实不修边幅,衣服总是油亮亮的,能照得出人影。几颗牙,被烟熏得看不见本色。胡子呢,也刮得毛毛躁躁的,一边腮上干净着,一边却还留着很深的茬。但他六十岁的人了,头发却比年轻人还黑。

梓涵的奥数学不好,不知道是不喜欢这个人,还是奥数本来就不是人学的。梓涵觉得,或许都有一点。梓涵最搞不懂的是旋转体的计算问题,要把那个图看懂,非得把自己的脑袋旋转几圈不可。梓涵常常觉得,自己的脑袋一边是面粉,一边是水,一转就成了糨糊。

梓涵不是没打过退堂鼓,只是被妈妈的话反问得没了退路。妈妈说,儿子,奥数很重要,现在名校都要奥华赛双一等奖。上不了好初中,怎么上好高中?上不了好高中,怎么能上好大学?接着,妈妈背出了一串数据,成都每年初中参考人数四万多五万,考上三所名校的只占6%,考上重点的16%,每年有60%多的学生去了职业技术学校。于是,妈妈反问,你愿意成为这60%的人,活在生活的最底层?妈妈这么一反问,就呛得梓涵说不出话来,乖乖走进秦奥数的教室。

秦奥数一走进教室就用尺子敲着桌子说,一个月后就奥数考试了,而今天讲的旋转体的计算在考试中举足轻重,每位同学都要认真听。说完,目光向梓涵射来。不知道怎么了,秦奥数看梓涵的目光没了往日的凌厉,像蜻蜓点水地潦草。甚至,梓涵觉得还有那么一点点的慌乱。梓涵还是端了端身子,认真听起来。不知道闹什么鬼,秦奥数第一道题就讲得磕磕巴巴,这可真不是他的风格。梓涵听了一会,就开始犯困。梓涵回过头,妈妈坐在教室最后排。两年多年来,妈妈陪着自己渡过了每节课。这时,梓涵看见妈妈低下头,在本子认真地记着笔记。回到家,梓涵有些地方不清楚,妈妈还得给他讲一遍。只是,很多时候,妈妈也似是而非的。梓涵看见妈妈记完笔记抬起头,看了自己一眼。梓涵还看见,妈妈的目光赶紧躲开了。往天,妈妈可不这样,她会用眼睛说话,转过去,认真听,别开小差。梓涵觉得,今天的妈妈有些怪。但怪在哪里,梓涵又说不清楚。梓涵转过身,又认真听了一会,睡意来得像雪崩,竟然睡着了。脑袋点得像洪水里的一截木头,恍惚间,自己还似乎听见了自己细微的鼾声。不知过了多久,教室里突然骚动起来,有哗哗啦啦流水一样的笑声。

梓涵抬起头,才看见大家都在看着自己,秦奥数停下来,手掌里颠着一截粉笔头,盯着自己,像在询问,你在干什么?

十秒,还是二十秒?梓涵已经记不得了。只觉得那个时刻格外长。

下課后,妈妈拽着梓涵到了教室的转角处。妈妈吼起来,你在干啥子,你给我说说,你在干啥子?

梓涵抬起头,直直地看着妈妈。

本来就学不懂,你还不认真学。你以为给你当个妈容易呀?你看看别人的妈都去做啥了,逛商场,晒太阳,喝茶,打牌,你以为这些我都不会呀……你不仅让人耍不安生,还让人心也累。哪里只是累,分明还有屈辱。屈辱,你知道吗?

梓涵看见,妈妈的眼里飙出了泪花,妈妈的嘴唇也颤抖起来。

不就上课打了一会瞌睡,至于么?梓涵在心里说。梓涵看不惯的,是妈妈的上纲上线。梓涵听见自己一字一顿地说,哪个要你给我当妈?

你……梓涵看见,妈妈的脸一阵红一阵紫。接着,梓涵听到了一声响,脆生生地一声响。自己的脸就火辣辣地疼起来。

后来的事,梓涵还记得,自己疯狂地跑出学校大门,然后疯狂地跑过几条街。后来,就到了诺亚方舟。

3

童阿姨上次来,是一月以前的事了。童阿姨是妈妈叫来的,起因却是梓涵爸爸。

在童阿姨来的前一天,爸爸回来了。爸爸吃住都在医院,很少回一趟家。从进家门的那一刻起,梓涵就觉得爸爸脸色很难看。果然,不知怎么的,就吵了起来。

我怎么知道读哪所学校,你问我,我问谁?爸爸将遥控器朝沙发上一扔,瞪了妈妈一眼。

孩子又不是我一个人的……妈妈弱弱地回了一句。

你专职管孩子,问题来了,还能找谁?我每天还不够忙?

妈妈愣了一会儿,突然吼起来,难道我想弄出问题来,啊?这么多年,你哪一天管过娃儿?你确实忙得很,都忙着去照顾别的家了,哪天我非得把那个小妖……

妈妈吼着吼着,就带上了哭腔,声音颤得像要拉断的弦。

像往常一样,妈妈仓皇地跑进卧室,捂在被子里,嘤嘤地哭泣,才停止了这场争吵。

第二天,童阿姨就打着哈哈来了。一见面,童阿姨就说,我晓得,某些人又吵架了,好酒好肉的时候哪里想得起我哟。

那天,是星期天。妈妈和童阿姨坐在花园里,阳光很好。迎春花伸着蛋黄的花瓣,把整个花园都映得黄灿灿的。银杏树的新叶还未遮住枯瘦的树枝,树叶筛下的影子就像撒下的铜钱。

梓涵坐在书房里做几道该死的奥数。从窗口看出去,可以看到妈妈的侧脸。梓涵觉得,这个角度看过去,妈妈很漂亮。

花园里,妈妈和童阿姨有一句没一句地骂起男人来,不知怎么的,就说到了梓涵。

梓涵读书的事咋个整?妈妈突然皱起了眉头,捋了一下头发。

梓涵知道,一进六年级,妈妈的头发就白了。妈妈在各个群里窜来窜去,把各种信息、数据、表格、电话都粘贴在一个文件夹里。妈妈说,总有需要的时候。哪里有讲座,哪里有参观名校的活动,妈妈总要去参加。妈妈比较来比较去,还是最钟意私立学校九思。只是九思只认一个理——成绩。送钱、领导批条子这些好使的手段,在这里门也没有。

怎么整也不能摇号呀。童阿姨轻轻喝了一口咖啡,说。

童阿姨担心的,也是所有人担心的。这两年,成都公立学校实行划片摇号政策。能到哪所学校去读,全凭机器说了算。万一摇到最差的学校,怎么办呢?妈妈当着梓涵念叨过多次了,妈妈决定说,一定要读私立九思。只是九思面试的条件很苛刻,梓涵一口气能背出来:区三好、区优干、连年的校三好、学科竞赛二等奖以上。倘若有奥数华赛一等奖,就可以免试入学。

可惜,梓涵什么也没有。说起来,梓涵就丧气。

我们梓涵,要是能考個奥赛一等奖……呵呵,我在做梦我在做梦,呵呵……一个月之后就考了呀……妈妈说着拍了几下椅子的扶手,椅子发出“啪啪”的脆响。

童阿姨突然压低了声音,凑到妈妈耳根说,我……一套器材,奥数考试时,孩子在……接收,这个器材叫接收器……发射器就传送答案,五千多,网上买得到……说着,童阿姨嘴巴撇了撇,伸出了五根手指,在空中摇了摇。

用眼角的余光,梓涵看见妈妈不安地看了一眼书房。梓涵假装在一张纸上写写算算,那样子,绝对能以假乱真。

梓涵听见,妈妈突然提高声音说,你怎么能这么搞?万一查出来……

你小声点,就你有那么大的声音呀?童阿姨偷偷瞄了梓涵一眼,我不这样,我儿子怎么考得起?你以为我愿意呀?

哎……妈妈叹了一口气,低下头,用手擦了一下脸,像一只泄了气的皮球。

童阿姨从包里摸出一只烟,点上烟,眉头皱成一枚核桃。等烟圈升到空中,童阿姨说,秦奥数是可以搞到一等奖的本本的。只是这个老家伙,不缺钱呀。

那他缺啥?妈妈眼睛一亮。

一个老男人你说他缺啥?童阿姨笑起来。

妈妈眼里的光随即就灭了,也跟着笑起来。

4

妈妈从花园里踱到客厅,又从客厅踱到花园。妈妈神色有些凝重,时而低头盯着路面,时而又把目光投向远处的某一点。那一点,是哪一点,恐怕连妈妈也说不清。

妈妈踱了几圈,走到书房,鞋子敲得地板“哐当哐当”地响,像筷子在敲打玻璃瓶。妈妈刮了梓涵一眼,那一眼,如一把失声的刀锋,寒光闪闪。梓涵看见妈妈脸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这让妈妈看上去很狰狞。梓涵笔下的奥数题本来就难,这下更难了。

然后,妈妈迅速转过身,像敲着玻璃瓶一样走到了客厅,又走到花园。妈妈按了一串数字,把电话从头发里伸进去,按在耳边。电话还没响,又拿下来掐掉。妈妈想了想什么,又打,又掐掉了。妈妈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很累,爬了一天山的样子。妈妈烦躁地抓了一把头发,突然站起来,把手机往桌子上一拍,手机从这头滑向那头,“哐当”一声掉在地上。妈妈一点也不可惜。

妈妈又走到书房,扶着门框,仿佛只要不扶着,她就要散架似的。

奥数一等奖真的有那么难?妈妈突然问,但她并没有给梓涵时间,接着吼起来,他妈的啥时代?为什么要逼每个孩子学奥数?为什么读个书就这么难?这不是逼良为娼吗?

妈妈说完,转身走了。妈妈在花园里重新坐下,胸脯一起一伏。这时候,夕阳洒满了整个小镇,也洒满了整个花园。梓涵觉得,夕阳在妈妈的胸脯上一起一伏。

不知过了多久,夕阳移出了小院。妈妈歪着头,手指飞快地在手机键盘上按着什么,嘴角是一丝不易察觉的笑,像聊得很嗨的样子。

梓涵潦草地划完半张试卷,一抬头,妈妈却不见了。卧室里传来开关柜门的声音,梓涵探出头,看见妈妈正一件一件地试着衣服。

妈妈出现在书房门边时,梓涵注意到,妈妈今天穿了新买的连衣裙。深蓝色,袖口刚刚盖过手肘,裙边还没到膝盖,露出修长的腿。袖口和裙边处接了一圈红白相间的方格子。梓涵觉得妈妈真美。

你抓紧时间把作业做完,我出去一趟,可能回来得有点晚,你按时睡。饭已经做好了,你自己吃。碗放在洗碗池,我回来洗。妈妈挎着包,一手轻松地搁在挎包带子上,说。

梓涵只是“嗯”了一声,肆意的欢喜要等到大门关上的那一刻。随后,梓涵听见大门“哐当”一声关上了。

心情大好。在继续让人蛋疼的作业之前,还来得及瞄几眼电视。梓涵将笔一扔,就把自己横在沙发上。梓涵伸出手,往沙发转角处的茶几上摸遥控器。遥控器没摸着,却摸到了另一个东西。什么鬼?手机。妈妈的手机。屏幕都碎完了,来不及心疼,梓涵抱上手机,趴在入户花园的栏杆上,朝着楼下喊,妈妈,手机手机。

妈妈正走向车库入口,一个转身,头发就飘起来,裙子也飘起来,很好看。

啊?妈妈惊慌地叫了一声,赶紧往回走。梓涵也就噔噔地下楼。妈妈的脚步声从楼下传来,梓涵刚到三楼的楼道里,手机就像炸雷一样响起来,把梓涵吓一跳。

妈妈,秦老师电话。梓涵说。

妈妈几步就跨上来,从梓涵手里夺了电话,掐了。妈妈掐电话的手有些抖,像掐掉的是一根炸弹引线。妈妈头也不回地走了,楼道里传来空洞的回音。

那天,梓涵睡了一觉,隐隐约约听见抽泣声。梓涵开了灯,看见妈妈站在窗前。妈妈的背影有些憔悴,她用手擦了一下眼睛,然后转过头。梓涵还听见低低的一声鼻吸。

梓涵吓坏了,喊了一声,妈妈,你怎么了?梓涵觉得这一声喊,像蝴蝶逃避网兜,带着惊惶的急迫。梓涵扶着门框,身子有如坠着千斤重担,一动也挪不动。

妈妈头发有些蓬乱,脸成了在水里泡过的黄豆。

儿子,你觉得妈妈笨吗?妈妈突然问。

妈妈……梓涵弱弱地喊了一声。

不要喊我妈妈……我不配做你妈妈……男人,不是什么好东西……当然,女人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妈妈张开手,向后捋了一把头发,喃喃自语地说。

爸爸他……梓涵说出这三个字,身子不由得一颤。

你爸爸怎么啦?妈妈一愣,死死地盯着梓涵看,那神色像徒手的猎人面对一匹呲牙的狼。

爸爸他……不要我啦?

妈妈一听,嘴里“去”的一声,身子向后靠在沙发上,半天才一字一顿地说,不——关——他——的——事,停了一下,又说,你再去眯一会吧……

这时候,梓涵才注意到,窗外传来一声鸟儿的啼叫,接着叫声密集得像雨点。天,快亮了。

5

从派出所回来,梓涵就把自己反锁在卧室三天了。每天,妈妈把饭做好,放在门口,等妈妈走远了,梓涵就悄悄打开门。吃完饭,又把碗放在门边。妈妈对着门道过歉,也踢过门。妈妈踢完门,歇斯底里地哭。那时候,梓涵差一点就把门开了。他想冲出去,抱着妈妈,陪她哭。只是,梓涵不知道怎么對付接下来的场面,自己怎么回到学校去,周末又怎么走进秦奥数的教室……这些,梓涵想想就觉得可怕。要在以前,梓涵会来一句,妈妈,你吓死宝宝啦。这些天,梓涵实在没这个心情。

童阿姨来过,梓涵知道,童阿姨是妈妈叫来的。童阿姨是律师,能讲出许多妈妈都不能讲出的道理来。

这次,童阿姨一来,就和妈妈在客厅里小声说着什么。用脚趾头都能想得到,她们一定在说自己。这让梓涵有些烦。

接下来,厨房里传来锅铲的声音,童阿姨和妈妈的说笑声。一会儿,厨房里就飘出一阵香气,梓涵努力吸了一下,是腊肉炖萝卜。梓涵好久都没吃过了,梓涵觉得,自己这次是没有能力抵御了。

童阿姨敲了敲门,涵涵,开门,出来陪阿姨吃饭了,今天晚上有你最喜欢的腊肉炖萝卜。

梓涵只是在椅子上动了动。

涵涵,快开门。你不出来,你妈妈会伤心的。童阿姨在喊,你妈妈也是为你好……

她就是那样对我好的吗?这样想着时,梓涵仿佛听到了巴掌撞击脸蛋的钝响,好好的心情就被童阿姨这句话弄糟了。接下来的敲门声和说话声,梓涵都装作没听见。甚至,他干脆往床上一躺,用被子捂住头。

童阿姨碰了一鼻子灰,就再也没来过。

6

这些天,梓涵把自己关得要疯了。

梓涵拉开冰箱,冰箱里有几根生黄瓜。黄瓜上毛刺脆脆的,梓涵在手里颠了颠,又放下了。梓涵拉开冰箱最下面一格,酸奶整整齐齐地躺着。梓涵抱出一抱,直到不能再拿了。梓涵就在心里对自己说,你咋不想上天呢?梓涵将酸奶放在自己的房间里,又对自己说,留着慢慢喝,坏了怎么办?恐怕还不等它坏我就把它们都喝光了。

梓涵拿了一盒,揭开,清爽就蔓延开来。梓涵在沙发上一靠,砸吧着嘴巴,嘴巴上有酸酸爽爽的甜。

梓涵看见,妈妈的手包放在茶几上,手机也安静地躺着。梓涵顺手拿过来,登QQ。QQ上的头像都是灰色,想一想,这时候的同学正在上课呢。

梓涵正要关掉QQ,妈妈的手机就收到一条短信:想要挟我?你以为照了照片我就怕了?这么告诉你嘛,不管你有什么证据,我都搞不到你想要的本本。我承认,是骗了你。但那晚你离开的时候,就给你说清楚了呀……

急切地点开照片,梓涵一下子就呆住了。第一张照片上,秦奥数裸着仰躺在床上,微微笑着。秦奥数的旁边,是一个女人。女人拉着毛巾盖着肚腹,隐隐能看出两腿间毛绒绒的部分。再往上,是丰满的乳房,梓涵的脸一下就红了。再往上看,梓涵就看到了妈妈的脸。

梓涵一声冷笑,将酸奶盒砸在地板上,转身就回了自己房间。

就在门关上的那一刻,梓涵听见窗外传来一声雷声。梓涵探出头,窗外明明是蓝天,阳光正明晃晃地照着,哪来的雷声?正疑惑着,客厅里的手机炸雷一样响了起来。

惊掠而起的海鸥

1

那一刻,雨夹着风惊掠而来,带着冬的哨音。

这应该是这个春天李莹听到的第一声春雷,春雷碾过,雨就来了。风,也来了。前几天升高的气温,瞬间就掉回到冬天。

李莹疯狂地跑过一条又一条街。天回镇的街像鹅肠,窄而弯曲。李莹就弯弯扭扭地跑,一会得让过一辆自行车,一会得拐过一条石凳……

李莹推开门,门沉重地摔在墙上。妈妈叶华正在各个群里“爬楼”,忙得顾不上抬起头。李莹知道,自从自己上了六年级,妈妈就加了很多群。妈妈每次打开QQ,QQ上的消息都显示为99+。就在昨天,妈妈还对李莹说,成都九思外国语学校又委托培训机构考试了。这些学校都好贵,一年学费要四万五,还要加补课费,没六七万下不来,啧啧……妈妈还说,等你评了区三好,我们也有资格去考一考……砸锅卖铁也得让你读个好学校……

妈妈平常说起这些,李莹都只嗯嗯地点头。妈妈就刮一下李莹的鼻子,说,好像小升初是我的小升初,跟你没关一样……

妈妈说得没错。看着看着,妈妈就老了一截,白发不管不顾的,染了,几天后又白了。

但当李莹在风雨里奔跑,冷风割着皮肤,她意识到自己的小升初真的来了——原来它是一根刺,扎进指甲缝里,钻心地疼。

哭哭啼啼地冲进屋,李莹像一块融化的冰糕,身上的雨水把脚下的地板都弄湿了。

妈妈扭过头,手却还在键盘上“哔哔啵啵”地敲。

莹,怎么啦?妈妈慌忙站起来,凳子都踢倒了。妈妈去揩李莹的泪,却怎么也揩不净。

李莹其实不想说这件糟糕的事。闺蜜加同学的薛子怡手机丢了,班主任林老却从李莹的抽屉里搜了出来。从手机被搜出来的那一刻起,李莹就傻掉了。后来发生的事,李莹都记不得了。

费了很大力气,李莹终于讲完了。这中间,李莹抹了五回泪,身体抽搐了七八下。李莹看见妈妈眼里的光一点点地熄灭,妈妈使劲摇着头,喃喃自语地说,这下完了这下完了……

我没有偷……我再说一遍……李莹吼起来,声音震得屋子“嗡嗡”响。

瑩莹,你不是想评区三好吗?

妈妈双手抱在胸前,在客厅里走来走去,高跟鞋刮得地板“咔咔”地响。妈妈叹一口气,突然转向李莹,是不是明天评?

李莹木然地点点头。

妈妈挖李莹一眼,那一眼如冷峻的刀锋。好像不小心,李莹把妈妈珍爱的花瓶弄碎了,还划伤了自己的手。

妈妈在客厅里踱来踱去,踱去踱来,突然说,刘彤,你给我等着……有你好果子吃……走,去找林老。妈妈说完,狠狠盯李莹一眼,仿佛李莹是薛子怡的妈妈刘彤。

林老姗姗来迟。

林老,手机这事是薛子怡她妈干的。这种下三滥的手段下三滥的人才使,有其母必有其女,薛子怡应该直接排除在竞选人之外……妈妈的脸涨得像镀了一层彩霞,额头的青筋一跳一跳的。

林老看看妈妈,又看看李莹,眉头立即就耸成了两座山峰,说,这有点像宫廷剧。可是,你有证据吗?

只有麻烦林老了……莹莹,你先离开一下。妈妈说。李莹站起来,准备坐到隔壁去。妈妈向李莹挥挥手,那意思是再远一点。

李莹坐到一个角落,摸出手机,想玩一会。刚拿出来,李莹就将它往沙发上一扔,像摸着一个炸弹。

不要……不要……再说,票数不能太低,太低有人要告……我也要吃饭……李莹看见妈妈抓住林老的手,正把一个袋子往林老面前推。李莹知道,妈妈刚才在提款机前塞满了那个袋子。李莹也看见,妈妈的卡里还剩六百七十九元二毛四。

林老一面阻挡,一边朝李莹这边看。妈妈也顺着林老的眼光瞟向李莹,李莹低下头,剥着自己的手指甲,像除了手指甲自己什么也没看见。她们的声音低下去,又坐了一会,妈妈吃了几片水果,林老喝了几口咖啡,就匆匆忙忙告辞。

送别林老,李莹和妈妈往家里走。雨,不知什么时候停下了。路面到处是明晃晃的雨水,柳叶冒出的新芽,雨水一洗,娇嫩得惹人爱。妈妈低着头,默默地走,雨水溅湿了裤脚,她一点也没察觉。李莹重重地踩起水花,像这些水花惹了自己似的。

2

要说,李莹和薛子怡是多好的一对呀。

上周,李子敬发神经,频繁向李莹发微信骚扰。先是约李莹周末看电影,接着叫她去爬五龙山……越说越放肆,竟然问李莹戴的是不是D罩杯……

李子敬是这个学校挂得上名的人物。前些时,他追网络女主播的事,出现在各门户网站社会新闻的头条。他买了很多礼物给她。钱是从妈妈微信里支付的,等妈妈发现,已经刷了两万多了。李子敬就是这样一个人物,人人都得惧他三分,偏偏薛子怡不怕。

薛子怡扫了一眼聊天记录,就哈哈大笑,我的宝宝被人爱上啦……笑完,薛子怡说,跟我来,然后抓起李莹的手,向教室外面冲。

李子敬正站在操场上的梧桐树下,按着手机。旁边,几颗脑袋正凑在一起,嘻嘻地笑。

李子敬,你过来,你耍烦了,是不是?想调戏女生请你换个人。否则,对你不客气。薛子怡瞪圆眼睛,双手叉腰,吼完,转向李莹说,走,别跟小流氓一般见识。说完,抓起李莹的手,“笃笃笃”地离开了。

没错,薛子怡就是这样女汉子,哪个男生不买她的账?

这些年来,薛子怡就这样罩着李莹。以至于让李莹觉得,自己就是薛子怡的一个影子。当然,李莹也知道,这种感觉不独独自己才有。他们互相帮着对方撒谎,一起对付难缠的爸妈。她们一起分享秘密,倾述那些来自身体的烦恼。她们说好,要选择同一所中学,将来,还读同一所大学。

至于婚礼呢,薛子怡是这样说的,也可以一天哟,最好到韩国去度蜜月。上周,薛子怡说完,嘻嘻一笑。

不,我要你做我男朋友。李莹还记得,自己说完,比起一个剪刀手,“嚓嚓”按下了几张自拍。照片里,两颗头紧紧地凑在一起,仰望着天空,像那里突然掉出一个冷幽默,两张脸都笑烂了。

转折就发生在手机事件的前一天。

那天,李子敬凑到李莹跟前来,说,你好小气哟,只发二十元,给主播送一支花的钱都不够。

什么只发二十元?李莹眉头皱成了一个“川”字。

你不是要我们选你当区三好吗?还装蒜,你几个意思?

李莹当场就傻掉了。那时候,以及接下来的几小时,李莹还不知道,妈妈用自己的QQ账号登过录,进入了班级群,一个一个地“点杀”。

放学后,教室里却不见了薛子怡。要知道,上学、放学,不管天晴下雨,她们俩都一起来一起去。只到了小区里,才互相挥挥手,钻进各自的家门。

李莹朝自行车车棚找去。没错,那里确实站着薛子怡。薛子怡正跟李子敬说着什么,说完,像根本没看见李莹一样,推着自行车匆匆出了校门。

子怡子怡……李莹望着薛子怡的背影喊,嗓子差点喊破了。

眼见着薛子怡骑远了,李莹才推着自行车懒洋洋地走。街边的杨树长出了新叶,再过一些天,整条街就会挂满白色的花。那时候,李莹要做的,就是站在树下深呼吸。春天,真好。

李莹想起早上才看过的一组漫画:友谊的小船说翻就翻。现在,轮到李莹和薛子怡的小船要翻了。只是,这条船翻了,掉下水的,还有她们的妈妈。

刘彤阿姨是妈妈的大学同学,但她们是什么时候好上的,李莹却不知道了,只记得自己一出生两家就像一家人。每次外出,总是妈妈制定攻略。妈妈征询刘阿姨意见时,刘阿姨总说,你说了算。李莹要学艺体,妈妈拿定了主意,告诉刘阿姨,刘阿姨说,你说了算,你们家莹莹学什么,我们妹妹就学什么。妈妈说,这家奥数培训机构不行,换到状元廊吧。刘阿姨说,好好好,两个小孩在一起,也方便接送……

这样的小船要翻了,会真不好玩。李莹一边走,一边想。

杨树叶在轻微地晃动,起风了。李莹看看天,天空堆着厚厚的云,像巨大的波涛。天气预报说,南方这几天会被雨水浸泡。李莹脚一偏,骑上自行车,匆匆忙忙往家赶。

3

选举区三好那天,雨,下得格外密,整个小镇都笼罩在一片烟雨里。

妈妈送李莹去上学。一出单元门,刘阿姨和薛子怡就从对面出来,想躲都躲不掉。本來,为了避免尴尬,妈妈催着李莹提前了几分钟,想不到薛子怡也提前出来了。

刘阿姨撑着伞,紧紧靠着薛子怡,伞斜向薛子怡的头顶。薛子怡背着书包,低头看着路面。听到脚步声,薛子怡抬起头,本能地张了一下嘴,脸却一下僵了。

有必要来这一手吗?这样做太卑鄙。乜斜着刘阿姨,妈妈把“卑鄙”两个字说得格外响。李莹的脸一下就红了,像妈妈说着的不是别人,而是自己。李莹看了一眼薛子怡,她正不安地用脚搓着地面的一块石子。

不等回答,妈妈牵着李莹的手,说,走,别跟没节操的人说话。

谁没节操了?你有节操?你有节操又不干那样的事了!怎么吃屎的还骂屙屎的?

路过刘阿姨身边,妈妈说,钱我今天就还你……从此一刀两断……

转过墙角,李莹偷偷向后看了一眼。薛子怡拽着妈妈的手,好像要从妈妈的伞里挣出来,想要对自己说些什么。

不知是怎么走进教室的。才坐下,薛子怡也就到了。她抽出一片口香糖,递给李莹,李莹生硬地扭过脸去。

李莹想去灌开水,以前薛子怡会陪着她。李莹拿起水杯,朝薛子怡的桌子走去。薛子怡将下巴搁在桌子上,手里玩着那盒口香糖,仿佛除了那盒口香糖她什么也没有了。等她抬起头惊惶地看着李莹,李莹才猛然惊觉。红着脸,折回身,李莹独自走向饮水机。

灌完水,李莹来到走廊上,离上课还有一小会儿。走廊上围了一圈男生,围在核心的,当然是李子敬。那些男生的目光一下子就黏在李莹身上。李子敬见李莹走来,目光像被石子砸中的麻雀,“噗”地飞开了。李莹这就记起,林老搜出手机时,李莹无意瞟了一眼李子敬。那时的他,脸刷地一红,仿佛被一群马蜂蛰疼了。

雨丝如发丝一样密,操场边梧桐树新抽了些枝叶,枝叶细细碎碎的。几株羊蹄甲还枯萎着,树冠伸到了四楼的阳台,叶片闪着润泽的光。要是秋天,那画面就美得不敢看。

如果回到以前,薛子怡一定在李莹身边跳跃,指着梧桐叶说,真好看,春天来了呢。她还会伸出那张鹅蛋脸,用手指着腮帮说,莹宝宝,亲亲,亲这里。李莹准会“啪啪”地扇两下空气,薛子怡会配合地朝手扇的方向扭过脸,“啊啊”地惨叫两声。然后嘟着嘴说,你把宝宝打疼了,宝宝不跟你玩啦。哼。

想到这里,李莹不禁笑一下,不自觉地朝身边看看,身边却并没薛子怡的身影。李莹悄悄地叹一口气。

或许,一切起因都与选举区三好有关吧。关于区三好,李莹实在不想说。那天,林老说,这是最后一次区三好的评选,大家要慎重哈。规则是参选者要几科全优,同学们选出三名,再由老师定出两名。

大家都知道,有资格参选的也就三名,李莹、薛子怡、张一婉。张一婉是林老的千金,只要有人投票,一切都好办了。这是大家都知道的规则,也是无法改变的规则。这次选举其实就是二选一,李莹或者薛子怡。李莹知道,光票数高,也是没用的。上学期,自己的票数最高,不是败给了区长儿子和校长的千金么?

前两天,妈妈说,这学期一定要评上区三好。李莹当然知道妈妈的苦衷,蓉城公立学校择校名额少,有奥华赛一等奖,或者区三好,才可以直接进好学校的云班。而好的私立学校呢,没有区三好连面试资格都没有。

关于区三好这些事,不想就罢了。一想起来,就成了一道无解的方程。

李莹走进教室,林老已经站在了讲台上,拿着厚厚一叠选票。大家要做的,只需要在名字后面划上一个勾。

闹闹嚷嚷中,选举结果出来了。李莹一票,张一婉十九票,薛子怡三十票。李莹听到林老宣布时,竟然笑了。李莹还记得,自己在选票上写下“张一婉”几个字时,差点把纸都戳破了。

薛子怡呢,并没让人看出特别的惊喜。她呆呆地盯着那盒口香糖,翻过来翻过去地看,像第一次见似的。

李莹又去灌水。不知怎么的,总是渴,都喝几瓶了。按下热水开关,开水却浇到了李莹的手指上。李莹“哎哟”一声,手指钻心地疼。怎么回事,水杯明明对准了的。正对着手指“嚯嚯”地吹气,薛子怡走过来,向李莹伸出手,又意识到什么似的,赶紧缩回去。

我投了你一票。薛子怡弱弱地说完,朝门口走,背影有些悲怆。那双芭芭鸭布鞋拖得地板“哐当哐当”地响,每一声都撞在李莹心上。

4

下午放学时,妈妈来接李莹。妈妈没开那辆她喜欢的马自达,而是叫了滴滴。妈妈说,卖了,账都转给刘阿姨了,这样也挺方便的。妈妈说这话时,李莹看见妈妈眼里闪过一丝光芒,分明在说,什么都难不了我。

夜里,李莹躺在床上,突然接到林老电话,李莹,你知道薛子怡到哪去了吗?对,她没回家,估计离家出走了,哎……

李莹突然想起下午的情形。林老将一张表格交给薛子怡,说,赶快填,今天是交区三好材料的最后期限。放学时林老来拿表格,薛子怡却早已离开了教室,电话也打不通了。

那张区三好的表格就压在课桌上。当林老从语文书下抽出来时,也抽出了一张纸条:林老,我放弃区三好。林老看过纸条,又看看李莹,好一会,才对正整理书包的李莹说,要不你填了吧,今天要交的。说完,将表格推给李莹,李莹看也没看,就推了回去。

薛子怡没回家,会去哪里?挂了电话,有那么一瞬间,李莹脑子里一片空白。赶紧去薛子怡的QQ,签名栏里只有一个大写的“H”。难道她……?李莹不禁一个激灵。

书房里,妈妈还在“爬楼”。

妈妈看一眼李莹,说,起床干嘛?这周末去九思面试,群里很多人都去。这几天好好准备,晚上好好休息,妈妈明天给你煲鸽子汤,要再做几套奥数题,听见没有……

妈妈还要说下去,李莹打断说,不是没报名资格么?

连年的校三好也可以的。

我五年级让给薛子怡了的嘛。

你死脑筋呀?买一张奖状,刻一个章就得了……妈妈陡然提高了声音,吓了李莹一跳。将妈妈从头看到脚,有那么一刻,李莹觉得,妈妈陌生得自己都不认识了。

转身关上门,李莹才突然想起,还有事要给妈妈说。

薛—子—怡—离—家—出—走—了。李莹从门缝里支出脑袋,一字一顿地说。

什么?什么?妈妈重重敲了一下回车键,猛地转过头,从牙缝里蹦出两个字“活该”。说完,身子往后一仰,靠在椅背上,长长叹了一声,哎……

李莹“砰”地关上门,回到卧室,捂着头,被子里传来嘤嘤的哭声。

妈妈揭开被子,李莹抹了一把眼泪,抽抽搭搭地说,你们……好烦……

妈妈愣了一下,手就晾在空中,妈妈也是为你好……

哪个要你为我好?李莹吼起来,那情形像要将人生吞了。

不知好歹……妈妈的话还没说完,李莹就下了床,披散着头发,往门外冲,一边说,不知道是谁不知道好和歹……

妈妈傻愣愣地站了一会,突然明白了什么似的,赶紧冲出去,李莹已经融入了沉寂的夜色。雨丝飘在脸上,有些凉。

李莹只顾着往前冲,一头撞进了别人的怀里。李莹抬起头,是刘阿姨。刘阿姨全身湿透了,头发向下淌着水。刘阿姨的眼睛被雨水一泡,像要发芽的蚕豆。

李莹吓一跳,两把擦掉眼泪,问,刘阿姨,薛子怡她……

莹莹,你要帮阿姨……算我求你了……怡怡她……打电话不接,短信也不回……只有你能帮阿姨了,算我求你了……

路灯下,有雨丝在飞。刘阿姨的脸上散发着一丝颓丧的气息,李莹看一眼,就没了勇气再抬起头。

妈妈杂沓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李莹拔腿就跑。

身后,刘阿姨突然放声大哭,都是我害了子怡呀……是我害了她……莹莹,对不起对不起……

刘阿姨才哭了两声,身子往后一倒,就直直地倒在一团阴影里。刘阿姨倒下去的地方,蔷薇花散发着夜香,夜香在雨丝里飞翔。

李莹回过头,看见妈妈跨过刘阿姨的身体,向自己追来。那一刻,李莹想喊,快救刘阿姨快救刘阿姨……

但李莹怎么也喊不出,她发疯似地奔跑,出了小区门,跑过那一排银杏树,拦下一辆出租。出租开得真像出租,生生撕开了夜幕。

5

火车北站,李莹坐上了去广西的火车。李莹知道,薛子怡如果有个地方要去,那一定是广西。

李瑩清晰地记得,薛子怡半个月前说过,莹莹,等小升初一结束,我们就去广西,到北海,你不是想看海鸥吗?哇,海鸥可好看了,羽毛像雪一样白,要是成群结队地飞起来……薛子怡说这话时,两眼放出奇异的光,像一池明晃晃的春水。

李莹再次点开薛子怡的QQ,在签名栏里,薛子怡又看到了那个大写的“H”。李莹盯着这个字母,开心地笑了。她知道,它是“海”。

薛子怡的日志,是上午更新过的。

李子敬,你个臭狗屎,你的智商要不要再低点?我妈叫你藏手机,你就藏?给你充Q币,你就啥都可以做?!

李莹看完,在评论栏里写下一句话,我坚信世界还是原来的样子……在H,等我。李莹觉得,写下字的那一刻,世界安静得可怕。李莹关掉手机,紧紧抱在怀里,直到邻座的大叔递过一瓶水,李莹发现自己还微笑着。

再次打开手机时,妈妈的短信一条又一条。妈妈的短信,写满了对不起。李莹手指一划又一划,全删了。这时,她看到了另一条短信,陌生号码发来的——

我看见海鸥了我看见海鸥了……

李莹的泪刷地就下来了。在泪光里,李莹仿佛看见橘红的晚霞染红了海面,薛子怡站在礁石上,张开双臂,向海而立,海风吹起她的裙袂和长发。脚下,一排一排的浪涛溅起洁白的浪花。而远处,一群白色的海鸥,正振翅惊掠而起,像撒满天际的精灵……

责任编辑:魏建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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