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贵的灵魂

2009-07-03 04:24刘庆邦
北京文学 2009年6期
关键词:汪老刘恒酒瓶

2009年4月11日下午四五点时,徐小斌给我打电话,说林老又住院了,在同仁医院,约我一块儿去看林老。我们约定的时间是,第二天下午两点半在同仁医院门口见面。过了一会儿,小斌又打来电话,说林老已经走了,刚走,布谷正在给林老穿衣服。

我们晚了一步,我们再也不能和林老说话了。

我马上打电话把不好的消息告诉刘恒,刘恒说,他和李青昨天刚去医院看过林老,林老当时还坐在病床上跟他说话。林老头脑清楚,还跟他说笑话,说他头发少了,作品多了。

然而我们晚了一步,我们再也听不到林老的声音了。我们早一天去看望林老就好了。

清明节前夕,我和妻子回老家为母亲扫墓。回头路经开封和朋友们聚会时,我看见了一种造型别致的陶制酒瓶,马上想到了林老。我说:这个酒瓶我要带回北京,送给林斤澜。林斤澜喜欢收藏酒瓶。妻子把易碎的酒瓶用软衣服包紧,完好地带回了北京。小斌约我去看林老,我打算一见林老就把酒瓶亮出来,让林老高兴高兴。林老爱酒,连带着对酒瓶也喜爱。林老不能喝酒了,还有什么比送给林老新奇的酒瓶更让林老高兴呢!

说来说去,我还是晚了一步。就算我这会儿把酒瓶给林老送去,林老再也看不见了。我早点干什么去了呢?真是的!

我不记得给林老送去多少个酒瓶了。2008年8月底,我从内蒙古回京,给林老捎回一个外面缝有羊皮的酒瓶,酒瓶里还装着满满一瓶马奶酒。8月30日下午,我去给林老送酒瓶时,约了章德宁和徐小斌一块儿去看林老。林老对带有游牧民族特色的酒瓶很欣赏,当时就把酒瓶摆放在专门展览酒瓶的多宝阁上。我们知道林老刚从医院出来,就问他是不是又住院了。他说没有,谁说我住院了!见林老不愿承认他住医院的事,我们就不再提这个话题。我问他还写东西吗?他说想写,写不成了。精力集中不起来了,刚集中一点,很快就散了。他说他现在只能看点书,看的是关于他家乡的书。不然的话,到死都不知道老家是怎么回事。我们请林老到附近的饭馆小坐。我们没敢要白酒,只让林老喝了点啤酒。喝了啤酒,林老一点儿都不兴奋,像是有些走神儿。小斌说:林老,您怎么不说话呀?林老笑了笑,说出的话让我们吃惊不小。林老说:我要向这个世界告别了!天飘着雨丝,我们三个送林老回去。他有些气喘,脚下不是很稳。看着林老的背影消失在楼道里,让人很不放心。

我认识林老有二十多年了,他是先看到我的小说,后看到我。1985年9月,我在《北京文学》发了一篇短篇小说《走窑汉》。林老看到后,认为不错,就推荐给汪曾祺看。汪老看了一遍,似乎没看出什么好来。林老对汪老说,你再看。汪老又看了一遍,说:是不错。随后,林老把我介绍给汪老,说:这就是刘庆邦。汪老看着我,好像一时想不起刘庆邦是谁。林老说:走窑汉。汪老说:你说走窑汉,我知道。汪老对我说:你就按走窑汉的路子走,我看挺好。

1986年3月26日上午,当上《北京文学》主编的林老,把我约到编辑部,具体指导我修改短篇小说《玉字》。他认为那篇小说写的过程太多,力量平摊了。有的过程带过去就完了,别站下来。到该站的地方再站。他给我举例,说比如去颐和园玩,只站两三个地方就把整个颐和园都看了,不能让人家每个地方都站。他跟我谈得最多的是小说的结尾部分,说那里不充分,分量不够,“动刀子动不起来”。还需要设计新的场面,设置较大的动作,增加生色的细节。他给我讲《红楼梦》里的尤三姐与贾珍、贾琏喝酒的那一场细节,哈,那是何等精彩!他说他曾和汪曾祺一起向沈从文请教写小说的事,沈从文一再说,贴着人物写。他要求我也要贴着人物写。林老差不多跟我谈了一上午,最后他明确地对我说:你要接二连三地给我们写稿子,我们接二连三地给你发,双方配合好,合作好。我听林老的话,果然接二连三地给《北京文学》写起小说来。这么多年来,我在《北京文学》发表了5部中篇小说和26篇短篇小说。

后来林老不当主编了,仍继续关注着我的创作。1997年1月,我在《北京文学》发了短篇小说《鞋》,林老逐段逐句写了点评,随后发在《北京文学》上。2001年7月,章德宁约我给《北京文学》写了两个短篇小说,后面配发的短评就是林老写的。短评的题目是《吹响自己的唢呐》。在那篇短评里,林老说“庆邦现在是珍稀动物”。还说我是“来自平民,出自平常,贵在平实,可谓三平有幸”。

在创作道路上,得到林老的器重和提携,是我的福分。能在创作上走到这一步,林老对我是有恩的。

在2007年5月15日,一个我的作品研讨会上,林老甚至说:我羡慕庆邦,他的读者那么多。我的读者不多,我的小说好多人说看不懂。林老这么说,我理解还是为了抬举我。我的小说哪敢与林老的小说相提并论呢!如果说我的小说读者稍多一些,只能说明我的小说通俗一些,浅显一些。而林老的小说属于高端产品,读得懂的人当然会少一些。别说粗浅如我辈,就连学问很大的汪曾祺在读林老的关于矮凳桥的小说时,也说:“我觉得不大看得明白,也没有读出好来。”“我下决心,推开别的事,集中精力读斤澜的小说。”“读到第四天,我好像有点明白了。而且也读出好来了。”汪老说过:“写小说,就是写语言。”汪老对小说语言已经够讲究了,可在我看来,与汪老相比,林老的语言更为讲究。或者说,林老的语言不止是讲究,简直是深究。在林老眼里,每一个汉字都是一口井,他朝井底深掘,要掘出水来。在林老眼里,每一个汉字都是一棵树,他浇树浇根,不仅要让树长出叶来,还要让树开出花来,结出果来。林老跟我讲过他和汪老的“一字之争”。汪老在一篇文章里写过“开会就是吃饭”。林老建议,应该改成“开会就是会餐”。他觉得有意味的是那个“会”字。汪老不愿意改,他对林老说:“要是改了,就是你的语言,不是我的语言了。”汪老对林老关于小说语言的评价是:“林斤澜把小说语言的作用提到很多人所未意识到的高度。”

更让人敬重的是林老的文学立场和创作态度。林老辞世当天,有记者采访我,让我谈谈对林老的看法。我说林老有着独立的人格,不屈的精神,高贵的灵魂。林老的作品庄严,炼美,而有力量。林老跟我们说过,作为一个作家,一生一定要有一个下限,这个下限就是独立思考。一没了下限,就没了自己。林老还说,在现实生活中你不要和现实对抗,绝对对抗不过,对抗的结果只能是失败。但在创作中,我们可以和现实保持一种紧张的关系,可以不认同现实。林老的这些观点,在他的作品中最能体现出来。把林老的小说读多了,我仿佛看到一位饱经风霜的老人,朝已经很远的来路回望着,嘴里像是说着什么。他表情平静,声音也不大,一开始听不清他说的是什么。我仔细听了听,原来他说的是不,不!我又仿佛看到一棵树,一棵松树或一棵柏树,风来了,雨来了,树就那么站着,以坚忍不拔的意志和持久的耐力,在默默扩大着自己的年轮。霜来了,冰来了,树仍没有挪地方,还在那里站着。树阅尽了人间风景,也把自己站成了独特的风景。

林老的幽默也让人难忘。林老还在西便门住时,有一次我和刘恒一块儿去看林老。林老家的墙上挂着一幅用麻编织的猫头鹰,上面落有一些灰。刘恒指着猫头鹰说:“这只猫头鹰……”刘恒的话还没说完,林老就说:“猫头鹰都长毛儿了。”那年我们一块儿去云南,赵大年老师花50块钱买了四只“康熙碗”。赵老师把碗摞在一起,用一块手绢兜上,拿到林老面前显摆。林老只是笑了笑,并未指出他买的碗是假货。过了一会儿,林老在去东巴的路上看见一摊新鲜的牛粪,用手一指,说快看,康熙年间的!没错儿,牛粪肯定在康熙年间就有了。联想到赵老师的一摞沉甸甸的“康熙碗”,我们都禁不住乐了。还有一次,我们和林老一块儿去越南游览。在河内的一个湖边休息时,几个越南小子凑过来,要给我们擦皮鞋。他们纠缠林老时,林老一言不发,只用眼睛盯着他们,把他们盯退了。而我没挡住纠缠,答应让其中一个小子擦鞋。说好的擦一双皮鞋两块钱,那小子把我的皮鞋拿到手后,改口要二十块钱。我说不擦了,那小子拿着我的皮鞋就跑。没办法,我只好掏出二十块钱,把皮鞋换回来。后来,林老在北京看见我,说哟嗬,庆邦的皮鞋够亮的。我知道林老是拿我让越南小子擦皮鞋的事跟我开玩笑,我说那是的,咱的皮鞋是外国人给擦的。

林老的女儿林布谷说:林老最后是笑着走的,临终前对她微笑了五六次。我想,林老的笑是有意识的,也是无意识的。这是由他的内在品格决定的,他已经修炼到了这种境界。在内在的品格里,最能给人带来快乐的莫过愉悦健全的精神和高贵的灵魂。这种美好的品格可以弥补因其他一些幸福的丧失所生的缺憾。林老笑到了最后。

2009年4月13日于北京和平里

责任编辑 师力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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