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鸿音
(北方民族大学西夏研究所,宁夏银川750021)
黑水城出土“转女身经音”初释
聂鸿音
(北方民族大学西夏研究所,宁夏银川750021)
黑水城所出《佛说转女身经》正文后附“经音”,为118个汉字注出了直音和反切。注音反映的声母系统接近以《番汉合时掌中珠》为代表的汉语西北方言,但其韵母系统与这种方言差别较大,这表明,在12世纪的西夏境内同时流行着两种不尽相同的“西北方言”,一种是党项人学说的汉语,另一种是汉族知识分子的读书音。
汉语音韵;宋西北方言;转女身经;佛经音义
俄罗斯科学院东方文献研究所的黑水城特藏里保存着3册《佛说转女身经》,原件系1195年西夏皇太后罗氏纪念仁宗去世2周年的施印本,正文后面附有当时人撰写的难字注音。佛经音义类作品在唐五代文献中多有保存,而晚些时候出自西夏王室的仅此一种。这份“转女身经音”所代表的方言可以作为研究汉语音韵的参考资料。
一
黑水城所出的《佛说转女身经》于1914年始见伯希和报道[1],孟列夫在70年后对之做过详细的描述[2](201~203)。原件共有3个编号:TK8、TK12、TK13,它们是来自同一规格的雕版,照片已由上海古籍出版社刊布[3]。3个编号各有不同程度的残缺,拼配所得的完整文本由4部分组成:首先是昙摩蜜多的汉译文,其次是经文中的难字注音,然后是西夏佚名编者撰写的修行法①我们判断这篇“修行法”为西夏人的作品,是因为其中将“六字真言”(o ma i padme hūm)用汉字音译为“唵麻祢钵口能(二合)铭吽”,这是典型的西夏晚期译法,见西夏天庆七年(公元1200年)智广、慧真所编《密咒圆因往生集》中的“观自在菩萨六字大明心咒”[13]。,最后附有天庆乙卯二年(公元1195年)九月二十日皇太后罗氏的施经发愿文,表明这次施经的目的是纪念夏仁宗(公元1124~1193年)去世2周年。
本文介绍的“转女身经音”是原书的第二部分,共18行,音注了118个汉字[3](221~222,289~290,296)。首行题“经音”,下面有双行小注。
此下实音字。如本韵内无者,就邻韵同声字而借音之。若全无者,但安切脚。小注里说的“实音”指的是传统上的“直音”标注法,如“埵音朵”。“本韵内无者”指的是被注音字在韵书中没有同音字的情况,这时编者会借用邻韵的同音字,也就是注音字虽然与被注音字不在韵书的同一个小韵,但在编者读来是一样的,例如以霁韵的“计”音注祭韵的“罽”。假如连这样的同音字也找不到,就采用反切法标注。
“经音”中使用反切注音的有23例,其中与《广韵》和《集韵》相同的7例。
闼,他达切;穴,胡决切;舂,书容切;伪,危睡切;尿,奴吊切;夺,徒活切;庵,乌含切。
与《广韵》相同,而与《集韵》不同的3例。
悭,苦闲切(《集韵》丘闲切);攀,普班切(《集韵》披班切);诳,居况切(《集韵》古况切)。
与《集韵》相同,而与《广韵》不同的2例。
震,之刃切(《广韵》章刃切);耨,奴沃切(《广韵》内沃切)。
与《广韵》《集韵》都不同的11例。
崛,渠物切(《广韵》衢物切,《集韵》渠勿切);雅,鱼贾切(《广韵》五下切,《集韵》语下切);裸,胡瓦切(《广韵》缺,《集韵》户瓦切①经文“善女着此衣服璎珞,莫裸形立”,可知“裸”在此义为“肉袒”。《广韵》马韵胡瓦切下无“裸”字,《集韵》户瓦切有“倮”,注“肉袒也”。当即此字。);凯,苦改切(《广韵》苦亥切,《集韵》可亥切);悋,力进切(《广韵》《集韵》良刃切);嫌,胡兼切(《广韵》户兼切,《集韵》贤兼切);村,千尊切(《广韵》此尊切,《集韵》粗尊切);禀,彼锦切(《广韵》《集韵》笔锦切);抽,丑由切(《广韵》《集韵》丑鸠切);厕,初事切(《广韵》《集韵》初吏切),藐,弥药切(《广韵》莫角切,《集韵》墨角切)。
除去“藐”字那一条需要在下文另做解释之外,我们可以看出,上列反切无论与《广韵》和《集韵》的具体用字是否相同,其声韵呼等都不出唐宋官韵既定的语音框架,即“经音”的反切是以唐代以后的某部中原韵书为基础的。目前虽然还不清楚编者依据的是哪一部书,但考虑到黑水城已经有宋版的《广韵》出土[4],若推测在那前后也有其他民间韵书传入西夏地区,似也不悖情理。
不惟反切,“转女身经音”里有些直音采用的也是《广韵》设定的同音字。这样的例子一共有50个,下面从平上去入四声中各选一例。
悬音玄(先韵胡涓切);埵音朵(果韵丁果切);渡音度(暮韵徒故切);陆音六(屋韵力竹切)。
需要指出的是,这份“经音”中的“实音”并不仅用于注音,有时还用来提示异体字。属于这类情况的有10例。
这些“实音”或者以本字注异体字,或者以异体字注本字,其声韵虽然一样,但并没有真正起到注音作用——假如读者不认识“脅”字,那么他一定也不认识“脇”字。
二
余下的34例直音没有严守中古韵书的声韵分界,这应该视为编者无意间透露的实际口语信息,也是“经音”提供给汉语音韵学最有价值的资料。这些资料中最多见的是同韵摄间的邻韵互注,基本格局是一二等与三四等不混用,一等和二等也不混用。
一等注一等:昙音谈(覃谈),悔音会(队泰)。
二等注二等:懈音戒(卦怪),幻音患(裥谏),狭音匣(洽狎)。
三等注三等:耆音其(脂之),臾音馀(虞鱼),衢音渠(虞鱼),璎音英(清庚),姊音紫(旨纸),恚音位(寘至),愧音贵(至未),誉音喻(御遇),毳音坠(祭至)。
三四等互注:牵音愆(先仙),罽音计(祭霁),蔽音闭(祭霁),怯音箧(叶帖)。
洪细音的界限分明,说明三四等字带有相同的主元音或者介音i。即使偶尔出现不同韵摄字的互注,洪细音也不会混淆。
三等注三等:阇音成(麻清),弱音肉(药屋),掷音直(昔职)。
三等注四等:诣音议(霁寘)。
最后一例以止摄字(议)注蟹摄字(诣),同类的情况可以追溯到敦煌文献,如《菩萨布萨法》注“底”为“丁里反”,用三等止韵字注四等荠韵字[5](1261)。西夏文献的佐证集中见于《文海》平声第11韵和上声第10韵,里面的对音汉字也是止摄字与齐韵字通用[6](11)。真正的例外只有一个“打”字(梗韵二等德冷切),“经音”用“顶”(迥韵四等都挺切)为之注音,二等与四等互注不合音韵规律①或许“打”字在当时的读音真的比较特殊。从同时代女真语的音韵结构看,金太祖名字“阿古打”里的“打”不会读德冷切,而更可能读如后代的ta,不过ta这个读音的来历目前还不清楚。。如果不考虑这个字,那么我们就可以说,二等韵在“经音”编者口中是独立的一类,从来不与一三四等韵相混。汉字的西夏对音也是同样,例如在《类林》的西夏译本里常出现“”ka这样一个表音字[6],既可以音译假摄的“嘉”“家”“贾”“驾”,也可以音译效摄的“交”“校”、山摄的“间”“简”,以及咸摄的“鉴”。这些汉字虽然所在韵摄不同,但无例外都是二等。
“经音”用清韵的“成”注麻韵的“阇”,情况与《文海》平声第35韵的对音汉字通用“成”和“舍”一样[7](27),表明梗摄字已经失去了鼻韵尾ŋ,只以元音e收尾了。与《文海》音系不同的是,中古汉语的其他两个鼻韵尾以及三个塞音尾在“经音”里还完好地保留着,即使是跨韵摄的直音也不会打乱其间的界限。
m尾注m尾:昙音谈(覃谈)。
n尾注n尾:幻音患(裥谏),牵音愆(先仙),粪音分(问文)。
p尾注p尾:怯音箧(业帖),狭音匣(洽狎)。
t尾注t尾:术音述(术术)。
k尾注k尾:弱音肉(药屋),掷音直(昔职)。
与最后一种情况相似的还有“藐,弥药切”,这是唯一反映了编者口语的反切注音,同样说明觉韵和药韵的韵母已经变得相同②“藐”字《广韵》二等觉韵莫角切又三等小韵亡沼切,“经音”注弥药切,故此视同三等字。,尤其是中古的塞音韵尾k还保留着。
与入声不同的是,平上去三声却偶尔会出现互注的情况,例如以平声注去声的有“诤音争”“粪音分”,以上声注平声的有“睺音后”,以去声注上声的有“怠音代”。考虑到“粪”的同音字有常用的“奋”,“睺”的同音字有常用的“侯”,而编者却偏偏选用了声调不同的字,这使我们相信编者口中平上去三声的界限有时不大严格。
不同声类的直音可以分成几种不同的情况:一种是知母的“冢”注以照母的“种”,可以解释为舌上音与正齿音的合流。第二种是清浊声母的互注,这类例子共有4个,以滂母注並母的,如“被音譬”;以定母注透母的,如“涕音弟”和“唾音惰”;以奉母注非母的,如“腹音复”。这类例子说明,编者口中的浊声母已经清化,而且中古的浊塞音全部变成了送气清塞音。第三类是舌上浊音澄母的“柱”注以正齿清音穿母的“处”,这是前两类情况的一并反映。同样的例子在《番汉合时掌中珠》里多见,历来被视为宋代西北方言最典型的声母特征[8]。
有两例关于声母的注音需另作解释。
恚音位,这是以喻母三等注影母。此类情况少见,应该解释为“经音”,编者把这两个字都读成了零声母。
毳音坠,这是以澄母注清母。如上所述,“经音”编者口中的舌上音与正齿音已经合流,且全浊声母已经变为送气清音,那么就可以把“毳音坠”理解为彻母或穿母(tşh-)与清母(tsh-)的互注。在敦煌本《开蒙要训》里有“以彻注清”(蹴音畜)和“以清注穿”(掣音切)的两个例子,可以证明这类情况古已有之,但恐怕只是个别的例外,不好说是全部齿头音和正齿音的合流[9](84)。
三
通过这些有限的材料大致可以看出“经音”编者口语的主要特点,其中,全浊声母清送气化以及知照组合流是西北方言的共性。与此相对的是,《番汉合时掌中珠》表明汉语的辅音韵尾都已不存,相应的字音与阴声合流,鼻音韵尾也极少出现,至少是m与n已经混而为一[10],然而“经音”里m、n、p、t、k这几个辅音韵尾却表现得十分清楚,特别是入声的完好保留应当视为“经音”与汉语西北方言最明显的区别。
编者口中的汉语方言此前在西夏时代的文献中没有见到过,但在人们熟知的古今其他方言里可以找到类似的佐证,例如具备这些主要声韵特点的有唐代的长安方言[11],以及现代广东梅县的客家方言[12](149,154~155)。现代客家人的祖先主要是唐宋时期南迁的中原人,这表明,“转女身经音”反映的汉语方言与客家话一样,都是唐代长安方言的直接后代。尽管这篇“经音”没有留下编者的丝毫信息,但从感觉上说,那个佚名编者很可能是专为西夏王室服务的汉族知识分子,甚至可能是来自中原的移民。西夏历朝的法会施经活动中一定有汉族知识分子的协助,他们为新印佛经撰写的序跋大多为格律规范的骈体文,那种专门的汉语音韵知识不是其他民族人能够轻易掌握的。
至于以《番汉合时掌中珠》为代表的另一种方言,我们有理由相信那是在党项语言影响下形成的特殊的民族语言变体。具体说来,就是《番汉合时掌中珠》所反映的汉语音系里没有入声韵尾,那不见得是古汉语的自然演化,而是因为党项本民族语言里只有开音节,没有接受过专门教育的党项人不会发塞音韵尾,所以就不自觉地把它们省略掉了①对中古汉语的塞音韵尾,不同民族的处理方式不同。党项人予以省略,而日本人则在后面加上了一个元音,例如汉语的“国”(*kok)在日语读koku。。由此,我们是不是可以推出一个结论,即12世纪的西夏境内至少有两种汉语方言并存,学界此前研究的“12世纪西北方言”实际上是党项人学说的汉语,并不是《切韵》音系的直接后代,而本文介绍的“转女身经音”才代表了直接继承中古汉语的、西夏境内汉族知识分子的读书音。事实上,没有哪一个地区的所有人都说同一种语言或者方言,河西地区世居的汉人与后来的党项人及汉族移民杂处,这无疑会使西夏的语言格局变得复杂,“转女身经音”所反映的情况仅仅是冰山一角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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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11-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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聂鸿音(1954-),男,北京人,北方民族大学西夏研究所研究员,主要从事中国少数民族文献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