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道全
李六乙是一位探索意识浓厚的果敢人物,他的艺术方法跨度很大,一脚深陷于东方美学如中国戏曲的传统里,另一脚却踏在西方世界极具变革的先锋领域,他个性鲜明、强烈,在意纯粹,具有诗人气质,这些都在他的作品中显示出独特的风格印迹。同时,李六乙也是一个颇具争议的导演,他导演的契诃夫经典话剧《樱桃园》引发争议就像是既定的铁律,喜欢的喜欢得很,排斥的声音也很强烈。
李六乙呈现给观众的《樱桃园》特别具有形式感,亲力亲为舞美设计就说明他对《樱桃园》形貌的重视和强调。打开的舞台上,一个巨大封闭的白色匣子,整个台面是一白色的斜坡,坡面上错落摆放的几张椅子是白的,所有角色的服装基本上也都是白的,角色的站位极其考究,富有层次和美感。形式感扑面而来,理性、雅致、贵族气质浓郁,非常冷静,同时又非常强势。这肯定不是写实的樱桃园,那么他跳离写实的意图是什么呢?
契诃夫在1903年2月5日致斯坦尼斯拉夫斯基的信中说:“……我准备2月20日之后坐下来写剧本,到3月20日我能写完它。它在我的头脑里已经成形。剧名是《樱桃园》,四幕剧,第一幕透过窗子可以看到一片盛开的樱桃树,一片白蒙蒙的花园。女人们也都穿着白裙……”不知道这封信的内容对李六乙导演有过什么影响,契诃夫对白色的樱桃园的意象绝不会是无所谓的,它一定是有所指的。
《樱桃园》没有复杂的故事结构和波澜起伏的戏剧冲突,其戏剧魅力很大程度上体现在其深刻的象征性和思想性上。在契诃夫的笔下,面对樱桃园的命运,贵族们的空谈和等待无疑是向新社会举了白旗,失败的清高和优雅固然可敬,却又很具讽刺,其深刻的喜剧性正是蕴含于此,而白色的意象像是对没落贵族寄予的挽歌式的致意,同时,又是对其面对时代更替而惘然无措之苍白的形象化写照。《樱桃园》的故事与其说是戏剧性的,倒不如说它更倾向于诗化的意象,作为故事的樱桃园其实很平庸,但作为历史的樱桃园却很了不起。发生在19世纪末俄国历史进程中的樱桃园会有多么不同?在它之前,它是供贵族地主享乐的美丽庄园,在它之后,它是被资本倾轧的工地,樱桃园的田园之美将被别墅楼群取代。历史节点让这座樱桃园获得了非凡的地位和价值。在这个节点上的戏剧人物,在他们自身身份和关系之外,他们更像是历史的符号,标注了历史与阶层的兴衰。李六乙正是看清了作为历史的樱桃园的文化价值,所以他放弃了对故事的推送和演绎,而是抓住了作为历史的樱桃园的寓意,并从诗性的张力中找到新的表达。
白色是一个中立的颜色,它没有强烈的个性,但它的包容性很强,象征性丰富。白色既象征高级、公正、纯洁、端庄、清高等褒义的正面意味,同时,它也有反动的表征,暗合了保守、投降的负面意味。白色给人寒冷、严峻的感觉,苍白的忧郁气质和清高的态度里有着贵族的雍容和矜持,而它的表达性又是如此的朴素、畅快和雅致。把这些因素投放到《樱桃园》上,契合度是如此之大,由不得要叹服李六乙的匠心独运。试想,如果以一款颜色来界定《樱桃园》,我想不出比白色更为贴切的颜色。李六乙选择的白色绝不只是形式感的考虑,而是与契诃夫白色意蕴的遥相呼应,是切入樱桃园命运所发出的嗟叹。它的精准不说,它还赋予了清冷的眷顾和诗性的纯粹之美。
舞台上呈现的樱桃园是符号化的,它的自然物质属性已被强势的心理逻辑所统治,在一个心理空间中,物质发生了形变,人的生活形态的维度也发生了变化,这个白色的匣子是笼罩在所有人心头的不确定却又笃实的樱桃园梦魇,现实环境在梦魇的左右下,淡化了环境的边际,一切变得交错叠置,所有角色能够同处于一个维度的舞台时空中,这只有在思想的维度中可以成立,所以,李六乙从揭开他的舞台的那一刻起就明白地告诉观众,这是对准思想意识的心理现实,也从这一刻起,舞台上的一切都遵从这一原则,舞台如此,演员的表演亦如此。
樱桃园的象征意义其实是处于明喻的状态,而对这一象征性的表现恰恰是《樱桃园》留给导演和演员们的一笔隽永的财富,这或许就是《樱桃园》作为舞台常青树的缘由。我们在赏析李六乙版《樱桃园》时所面对的也正是他对此象征性的解读。《樱桃园》首演是由斯坦尼斯拉夫斯基实现的现实主义风格的解读,这一解读并不被契诃夫认同,但却成为那个时代的表现主流,对《樱桃园》的舞台呈现有着很大的影响力。但是,契诃夫心头的那个白色的意蕴始终是挥之不去的一个结,樱桃园承载的社会关系和历史节点是《樱桃园》成就经典的根本,也是契诃夫的伟大之处,《樱桃园》所具有的象征意义深刻而博大,并具有跨越历史的张力,随着时代更迭,《樱桃园》的故事在今天已经式微,而它的象征性却在历史的比照中愈发彰显出力量。前面说到,李六乙基于樱桃园的历史文化价值,放弃了对故事的推送和演绎,他抓住的是作为历史的樱桃园的寓意,并从诗性的张力中找到新的表达。这个表达就是他刻意遵从的心理现实,是人物内心世界和意识的外挂形态,他让剧中的所有角色都集中在他给定的白色的木匣子内,它像是意识的大脑,在这个大脑里,演员不用换场,有戏近前动作,没戏靠边呆着,而把他们紧紧拢在一起的是樱桃园的命运,是那个白色的梦魇。
对心理现实的着意与表现是李六乙版《樱桃园》最重要的手法和特色,李六乙刻意在演员与角色之间设立起屏障,将生活的真实逼入心理现实的内在逻辑,统一的白色服装即是他的手段,白色服装让所有角色的个性消解,代之以基调。同样,李六乙在这里也试图把观众带入樱桃园白色梦魇的基调中,他把剧情的叙述变成角色的心理状态直接传递给观众,他不强调人物细节,而是强调人物状态,演员在舞台上的表演逻辑,遵循的是人物内心梦魇的流动过程,而不是传统的体验和交流,人物的情节化倾向在《樱桃园》里不重要,重要的是人物的符号化的精神质感和状态,通过人物在特定环境里的内心状态,来实现樱桃园所具有的牵动命运、情感的影响力,樱桃园梦魇里的人与物是心理层面的更为真实的社会与人生,当心理现实集中指向同一个标的——樱桃园,樱桃园的象征意义也就越发凸显出来。这里,我突然意识到,《樱桃园》的主角不是柳苞芙,也不是罗伯兴,而是樱桃园本身,这个风雨飘摇的樱桃园在历史的风口上,留在人们心头的美、眷恋、迷惘、痛、得意或是哲学意味的思辨,还有诗性的哀婉、凄美和内在的张扬,这一切只有在被契诃夫设下的这个处在历史座标点上的樱桃园才会具有如此丰富的内涵与力量。抓住了这个根本,你才真正与契诃夫站在了一起,李六乙藉由他主导的心理现实向我们指认出《樱桃园》的真谛。
李六乙驾驭心理现实的动机非常明确,底气十足,从他对戏剧节奏的把握就不难看出他的强势,并且信心满满。剧中,柳苞芙在离开樱桃园时心有不舍,她说再等一分钟,舞台上就真的等一分钟,观众甚至在帮着读秒了,李六乙要的就是这份从容。整出戏进行下来,始终是安静的,这份安静其实是虚伪的,内里的紧张不言而喻,《樱桃园》深刻的喜剧性就包含在这份安静里。安静的舞台呈现显示了李六乙对舞台的掌控力,但李六乙的爆发力同样惊人,在戏的结尾,柳苞芙和家人刚刚离开,老管家费尔斯独自留在庄园里,他还想呆在樱桃园的白色梦魇中,随之而来的砍伐樱桃树的巨响和舞台上巨型白匣子被撕裂的一幕又是那么震撼,惊心动魄,对比强烈。梦魇打破的一瞬间,《樱桃园》好像被钉在了历史的节点之上,当我们最终看到凌乱的后台景象,樱桃园遭遇的破坏力和建设性一并被理性感知,《樱桃园》的象征意义也一并归入现实之中。
从接受美学的角度看,李六乙版《樱桃园》的观赏性有其狭隘性,对《樱桃园》熟悉的观众,这是可供把玩的一个好版本,而较之不熟悉它的观众,接受是存在障碍的,尤其对习惯故事情节的观众。但现代生活的快速节奏将以往线性的生活方式打断,我们的日常生活体验已变得越来越片断化、跳跃化,这一生活趋向正是现代话剧去情节化和现代主义各流派得以发展的生态环境,所以,李六乙的存在不难找到他的知音,事实上,李六乙多年的探索和实践,也让他有了一批自己的拥趸。在日趋多元的文化语境中,李六乙的声音是非常有价值的。
李六乙版《樱桃园》精致唯美,理性凝重,契诃夫剧作固有的文学性和诗意之美在这里表现充分,对契诃夫期许的喜剧性和象征性也表达得清晰、雅致。可以说,李六乙版《樱桃园》是我迄今为止看到的最具诗美的样式,它冲破具象而达心理呈现的精神气韵不仅优美,还具有诗的张力,意味深长。它以白色统领的纯粹感有着不容置疑的坚定,它像是精神世界的DNA图谱,每一个人物乃至每位观众,他们对心里的樱桃园总有着或多或少相似的离情别绪。李六乙版《樱桃园》的白色意蕴其实离契诃夫更近,不论是题材人物的身份界定,还是历史交替的时间节点,环境和心理,以及诗意的象征。白色意蕴的概括力和意味都是最贴切的。李六乙心理现实解读的路线也是恰当的,它导向的象征性深刻唤起了《樱桃园》真正的主导意识,当砍伐樱桃树的巨响让我们感受到资本的狰狞,我们好像对失去的樱桃园仍然抱有惋惜之情,一个樱桃园的终结如果说是无可奈何花落去,那么历史的花开花落却是有其必然的发展规律,历史又总会有相似的模式出现,这就是我们面对经典,重新解读时总有着似曾相识燕归来的意趣。契诃夫的《樱桃园》不像他写的那片樱桃树,它是不朽的,李六乙只是浇灌这片园子的精神园丁之一,他这一次浇灌,我以为是出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