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言转换与文学实践——台湾作家吕赫若光复初期国语小说简论

2016-12-16 17:23隋欣卉
关键词:国语台湾人小说

隋欣卉

(福建师范大学闽台区域研究中心,福建福州 350007)



语言转换与文学实践
——台湾作家吕赫若光复初期国语小说简论

隋欣卉

(福建师范大学闽台区域研究中心,福建福州 350007)

吕赫若(1914-1951)是台湾文学史上最重要的作家之一。台湾刚刚光复,原本以日文熟练创作的吕赫若迅即转换语言尝试用国语进行小说创作。他的《故乡的战事一——改名》《故乡的战事二——一个奖》《月光光——光复以前》《冬夜》等国语小说,展现了光复时期台湾作家学习国语的努力与成效,标记着台湾现代文学从殖民地时期解放,也标记着台湾当代文学的开端。

台湾光复初期; 吕赫若; 国语小说

有学者曾对台湾作家吕赫若做出如下评价:“吕赫若集教师、音乐家、作家于一身,其生涯涵括日帝统治和复归祖国两个时代,被誉为台湾第一才子,是台湾文学史上最重要的作家之一。”[1]吕赫若,原名吕石堆, 1914年出生于台湾省台中县,1928年考上台中师范学校,1934年师范毕业后分配到新竹峨眉国小任教。1935年于日本《文学评论》发表处女作《牛车》,1936年4月,小说《牛车》与杨逵的《送报夫》、杨华的《薄命》一同被选入在上海出版的《朝鲜台湾短篇集》。1939年台湾的写作环境恶化,吕赫若前往日本东京学习声乐,1942年回台后在《台湾日日新闻》《兴南新闻》当新闻记者。“二二八事件”后他积极投入左翼的人民解放运动。1951年在鹿窟去世。

台湾刚刚光复,以日文熟练创作的吕赫若迅即尝试用国语进行小说创作,并于1946年2月在《政经报》发表其第一篇中文小说《故乡的战事一——改姓名》,次月在该报发表其第二篇中文小说《故乡的战事二——一个奖》,10月17日在《新新》第七期上发表其第三篇中文小说《月光光——光复以前》,1947年2月5日在《台湾文化》第二卷第二期发表其第四篇中文小说《冬夜》。其中前三篇小说是以日据时代为背景,而时隔一年后发表的《冬夜》则是以台湾社会的当代现实为创作背景。

《故乡的战事一——改姓名》描写“我”于某一初冬的午后在火车站的所见所闻。因战争败势日甚一日,火车被军阀独占,可供乘客搭乘的火车很少,月台上熙熙攘攘、拥挤不堪。“我”跑到靠近月台最边端的一列排列整齐的小学生后面,因为这些小学生秩序井然,并不抢着上车。突然一个孩子从队伍后面冲到前面先行上车抢占位置,这时其他同伴喊骂插队的孩子为“改姓名”。“我”以为被骂的孩子是台湾人,因为在“皇民化”运动时,改姓名的台湾同胞很多。听着其他孩子的叫骂,深感气愤与同情的我用台湾话和他交流,没想到这个孩子却说“你别侮辱着我,我是日本人,谁愿意去做台湾人呢?”

文中塑造了纯真的儿童形象。儿童的心是天真的、诚实的,作家通过儿童之口揭示出“皇民化”运动中改姓名这一行为的虚假。小说中不按照顺序排队上车的行为在孩子们心中是“假伪的”,而台湾人改姓名在孩子们心中也是“假伪的”,于是“改姓名的”便成为“假伪的”代名词,被用来骂插队抢座位的同学后藤,“我”因为不知内情以为是日本孩子在欺负侮辱改了姓名的台湾孩子后藤而用台语与之交谈时看到的却是后藤傲慢而轻蔑的脸色,作家通过纯真的孩子之口揭穿了“皇民化”运动的真面目。小说末尾叙述者感叹:“日本人你真是个痴子。连你自家的小孩子都骗不着,怎样能够骗得着有了五千年文化历史的皇帝子孙呢?”文章篇幅短小,寓意深刻,彰显作者对殖民者“皇民化”运动的批判与讽刺。

《故乡的战事二——一个奖》运用黑色幽默的手法,叙述了一个炸弹引发的波折。美机轰炸后的小村庄里,村民唐炎在水田里意外发现一些尚未爆炸的美军炸弹。他的心绪因此无法平静:想要将炸弹拿去上缴给派出所的警察又怕炸弹突然爆炸,如果不交给警察不但那些水田不能种,还可能被警察当通敌犯抓去。他想起类似的事情吓得不知所措:村里有一个农民,因孩子在路上捡了几个子弹在学校玩的时候被老师发现报告给警察,结果被警察定罪为暗中通敌而打个半死、回家没过两三天就一命呜呼。第二天下午他拿着炸弹去派出所上交。想不到平日狰狞粗暴的池田大人看到唐炎手中的炸弹惊慌失措地马上跑进防空壕,吓得气咻咻地一直喊,连头也不敢伸出来。直到保甲书记过来把炸弹拿走,池田大人才爬出来,将唐炎暴打了一顿。

文中重点刻画两个形象,农民唐炎与警察池田,唐炎——一个年近五十岁的自小就只知道耕田的朴实农民,他“脾气很直,做人甚好,整日只好在田里做的像牛马一样的,就不管什么别的事情了。可以说是官家最喜欢的老百姓。”就是这样一个善良、纯朴而胆怯的普通农民,他冒着生命危险去派出所上缴未爆炸的炸弹,结果得到的“奖品”却是一顿毒打。而平素狰狞、粗暴、凶残、令人畏惧的日本警察池田在看到炸弹后却吓得疯疯癫癫、仓皇逃跑。这让唐炎觉着好笑,虽然挨了一顿毒打,但改变了认识:“知道了,日本人绝不是不怕死的。”

作者在《月光光——光复以前》中表达了对“皇民化”运动中强制使用“国语”的愤恨。故事发生在美军凶猛轰炸的城市,警察强迫老百姓从被指定为防空阔地的那些房屋搬出来。主人公庄玉秋在租房时遇到已被日本“皇民化”运动同化的台湾人房东,要求其家眷一定要在日常生活中说日本话,要纯然的日本式的生活样式,他为了得到住所答应了房东的要求,却使得家人的生活失去往日的快乐,心中怅然若失。最终为了重拾家庭往日的温馨,即便被房东赶走也无所畏惧,在月光下带着孩子们高兴地唱起台湾歌。这对那些被日本殖民者在“皇民化”运动中同化的台湾人无疑是极其辛辣的讽刺。

以上三篇小说都在反思和讽刺台湾社会日据时代的“皇民化”运动。这在吕赫若以往以各种曲笔写成的日文作品中很难发现。“这些作品都写得比较仓促,其艺术成就也比不上前期和中期的成熟作品。但吕赫若通过稚拙的中文发泄出来的压抑了很久的积愤,获得解放的畅快淋漓的感觉,对于了解光复伊始的台湾人民的心态,具有重要的价值。”[2]

陈芳明先生认为“《月光光》固然也是反皇民化的小说,但其中的对话却已有所指地批判陈仪政府的霸权。因为,故事主题乃是针对日本殖民者的国语政策而发展的。日本人视台湾人的语言为次等的、不洁的。这种歧视行为与陈仪政府的国语政策毫无二致,都同样要求台湾人遗忘自己的语言。在日本强势语言攻势的逼迫下,小说中的人物终于发出了抗议:“我们是要在此永住的,像现在这样的一也不可说台湾话二也不可说台湾话,我们是台湾人,台湾人若老不可说台湾话,要怎样过日子才好呢?’这样的声音,既是针对太平洋战争期间的国语政策,当然也是朝向战后中国化的国语政策而发出的。吕赫若写这篇小说时,足够反映他对光复的兴奋之情已经退潮了。对于强势文化的抗拒,吕赫若的坚决姿态至此表露无遗。”继而认为:“从这个角度来观察他在二二八前后发表的《冬夜》,更能体会吕赫若内心的愤懑。从反对殖民体制、批判皇民化运动的基础出发,吕赫若刻意在这篇小说里把国民党与日本人并置等量齐观。”[3]

看过这段论述不由得让人感到惊讶,不知陈芳明先生是确实不知,或是有意模糊混淆历史,竟然可以将恰恰相反的两种状况混为一谈。即便在光复后期有国民党官员曾经主张过“学国语、禁讲方言”,但在吕赫若创作四篇国语小说的台湾光复初期的国语政策是在魏建功等学者主导下通过先恢复方言,再学习国语的途径来实现。如果说看到小说作品中的这段话“我们是要在此永住的,像现在这样的一也不可说台湾话二也不可说台湾话,我们是台湾人,台湾人若老不可说台湾话,要怎样过日子才好呢?”让他如获至宝,认为可以为其所谓的再殖民理论寻找到依据,将国民政府与日本殖民者并置为与台湾人对立的外来台湾的殖民者,将台湾与中国对立,那就大错特错了。首先就错在对光复初期的国语政策的错误认知,日本人视台湾人的语言为次等的、不洁的,而光复初期的国语政策不仅并不曾和日本人一样歧视台湾话,更不曾“要求台湾人遗忘自己的语言”, 恰恰相反的是要先恢复台湾同胞的母语,然后再学国语。

这里不禁要问究竟是“吕赫若刻意在小说里把国民党与日本人并置等量齐观”?还是撰写文学史的人自己已经做好先在的理论预设:殖民、再殖民,国民党与日本人一样都是外来殖民者,从而有意篡改事实真相,以惑视听?

只要细心翻阅史料,便不难发现:1946年4月2日,台湾省“国语推行委员会”正式成立,它隶属于台湾省行政长官公署教育处,其中设主任委员一人、副主任委员一人、常务委员五人至七人、委员十九人至二十五人。

其主任委员魏建功所提倡的台湾省国语运动纲领如下:

1. 实行台语复原,从方音比较学习国语。

2. 注重国字读音,由“孔子曰”引渡到“国音”。

3. 刷清日语句法,以国音直接读文达成文章还原。

4. 研究词类对照,充实语文内容建设新生国语。

5. 利用注音符号,沟通各族意志融贯中华文化。

6. 鼓励学习心理,增进教学效能。[4]

需要说明的是,魏建功提倡从台湾方言入手学习国语是吸取了大陆各省的学习经验,这并不像有些人认为的那样:既然台湾的国语是一张白纸,那干脆从一开始就予以完全标准化。他批评这种标准化的做法并不能发扬“台湾同胞自己乡土的文化”,复原“真正光复失地精神”。在他看来,台湾人应该警觉,保存母语与推行国语是他们光复以后的双重责任,这个原则的意义在于“恢复民族意识,建设学习心理”[5]。因此,推行国语与提倡方言两者并不矛盾,后者是前者的基础,而前者是后者的目标。魏建功在《学国语应该注意的事情》中也谈到上述建议。台湾话的闽南语系统和客家话系统都是祖国语音的一种,台湾使用它们的人口约有六百万。而日本殖民者把这些祖国语言排挤到家庭中使用,导致中年以下的青年人、少年人渐渐不再会说,台湾民众也由不许自由使用变得不会自由使用了。因此,光复以后就应该恢复使用母语的权利。因此,台湾国语问题有双重意义,第一是“恢复自由使用祖国语言”,第二才是“推行国定标准语言”。标准音应该从台语和国语的比较对照中学习。他鼓励台湾同胞“学国语应该注意:不怕错,只怕醋(国语害羞叫醋)!不怕慢,只怕站(国语不前进叫站)!”[6]

台湾省国语运动纲领的第一条“实行台语复原,从方音比较学习国语”,在吕赫若作品中即有体现,他的国语小说里也留下了用方言思考的痕迹,汪毅夫先生曾在其文章中举例:“《冬夜》有‘他是个某某公司的大财子’之语,‘财子’应为‘财主’;在闽南方言里‘财主’读若‘财子’,两者是完全同音的。”[7]

吕赫若的第四篇国语小说《冬夜》,采用意识流的叙事手法,描写杨彩凤在一天夜里的所思、所想、所为。根据女主人公的回忆以倒叙的方式来展开故事情节。作者塑造了其以往小说中常常出现的受压迫受欺凌的女性形象——杨彩凤,以及推动情节展开的其他人物:林木火——彩凤的第一任丈夫,台湾人,婚后五个余月就被迫当了“志愿兵”派到菲律宾前线;翁姑——彩凤的公婆,得知儿子可能战死的消息,便不理彩凤;父亲——原本是市场青菜贩,后来没有生意可做,闲在家里;母亲——平素爱赌,彩凤从酒馆里赚的钱,还没买米就白白送到赌场去;郭钦明——彩凤的第二任丈夫,浙江人,花天酒地的生意人,伪君子;面线嫂子——拉皮条者;狗春——嫖客之一;警察。以上诸多人物形象显示出是偶然性与必然性因素的共同作用酿成了主人公的悲剧命运。

彩凤在现实生活中经济境况十分拮据,因为“一斤米超过二十圆”,她在酒馆里赚来的钱难以维持一家五口的生活费用。作为男权社会中的一员普通女性,彩凤对于男性的依赖也是造成其自身悲剧命运的原因之一:先是苦苦等待新婚不久就被派到前线的丈夫,“深恨丈夫当兵一去就不回来”,继而为生活所迫再嫁,而再嫁之人本以为是生活的依靠,那个道貌岸然的宣称“你这么可怜!你的丈夫是被日本帝国主义杀死的,而你也是受过了日本帝国主义的残摧的人,这是我的任务。我爱着被日本帝国主义蹂躏过的台胞,救了台胞,我是为台湾服务的。”一个口口声声说着爱台胞的花花公子郭钦明,在将梅毒传染给无辜的彩凤后便露出狰狞的真面目。他反诬是彩凤传染自己,将三万元的聘礼索回,使得彩凤一家不仅又一次陷入经济困境,而且要遭受精神上的屈辱。这个以救赎者自居的大陆来的伪君子成为将彩凤推向悲惨生活的刽子手,在被冤枉后彩凤的心理走向极端,得出“一个男人不可信之结论”。生活的压力终于彻底将这个曾经守着贞操等待丈夫回来的纯洁女子推向依靠出卖肉体来维持生活的境地。狗春是彩凤“接过数次”的熟客,“不过当她的温柔的身体被拥在强壮的臂弯内时,她就觉得不禁毛骨悚然,起了无穷的悲哀。只是在这当中,竟成熟了她的冷酷憎恨的人生观,她鄙视了一切,唾弃了一切,憎恨了一切。”而面对着彩凤的变化,作为亲人的父母“装作似知非知的态度”,没有给女儿以必要的安慰与关爱,彩凤的人生也一如小说的结尾:“她一直在跑着黑暗的夜路走,倒了又起来,起来又倒下去。不久枪声稀少了。迎面吹来的冬夜的冷气刺进她的骨里,但她不觉得。”

在吕赫若的四篇国语小说中,前三篇是对日本殖民统治的嘲讽与控诉,到了《冬夜》中则既延续了对殖民者的控诉——强行征兵使得彩凤新婚不久就成了无依无靠之人;又揭示了光复初期台湾社会的诸多问题,譬如,“在光复的欢天喜地之中,一切物价破天荒地飞涨起来了,而且最不幸的就是因统治组合解散而她倒失业的。她的父亲屡次重新图谋生意的复业,但是需要高额的资本,所以就办不到了。这时候,在苦难的生活里她是挣扎着肚饿……”这表现了作者对于光复初期国民党统治的不满,对通货膨胀、物价飞涨下普通台湾百姓生活困苦的忧虑。

以上四篇中文小说的遣词造句见证了吕赫若国语写作水平在实践中不断由稚嫩走向娴熟。在《故乡的战事一——改姓名》中,吕赫若在运用汉语白话时表现出明显的青涩,一些字词运用词不达意,有的还沿用日语中汉字的直译,有些句子的语法结构也不符合汉语语法规范,而较多保留了日语语法结构形式。因为语言驾驭上的问题,与他从前成熟的日文作品比较也显得篇幅短小,因此不难发现其初用国语创作时的困难。尽管个别词句、语法运用上存在若干不恰当之处使读者的阅读不是那么流畅,但他所要表达的内容依然能够让人看得懂。对于一直处于日语语境中的台湾作家而言,他们的表达虽然显得稚嫩,但这无损于其在特定历史时期的意义与价值,从中也可看出光复之初国语运动推行的效果已然迅速体现于作家的文学创作实践之中。

综上所述,吕赫若的四篇国语小说展现了光复初期台湾作家学习国语的努力与成效,意义深远!正如学者陈映真先生所言:“在创作的领域,力争克服语言转换所造成的困难,同时又力争写出思想上较深刻、艺术上比较好的作品这个重大任务上,吕赫若做出了几乎是唯一的、最早的、最好的贡献。以《冬夜》为代表的吕赫若汉语白话小说的出现,标记着台湾现代文学从殖民地时期解放,当然也标记着台湾当代文学的开端。”[8]

注释:

[1] 陈映真、施 淑、蓝博洲、马相武、朱双一:《重返文学史:吕赫若及其时代——两岸五人谈》,《南方文坛》1998年第2期。

[2] 黎湘萍:《从吕赫若小说透视日据时期的台湾文学》,《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1999年第2期。

[3] 陈芳明:《台湾新文学史》(上),台北,联经出版事业股份有限公司,2011年,第222页。

[4][5] [6] 魏建功:《魏建功文集》第4卷,南京:江苏教育出版社,2001年,第318,321,342页。

[7] 汪毅夫:《闽台区域社会研究》,厦门:鹭江出版社,2004年,第344页。

[8] 陈映真:《论吕赫若的〈冬夜〉——〈冬夜〉的时代背景、审美上的成就和吕赫若的思想与实践》,《文艺理论与批评》1999年第4期。

[责任编辑:陈未鹏]

2016-03-29

隋欣卉, 女, 吉林九台人, 福建师范大学海峡两岸文化发展协同创新中心、 闽台区域研究中心助理研究员, 文学博士。

I206.7

A

1002-3321(2016)05-0032-04

猜你喜欢
国语台湾人小说
那些小说教我的事
怎样提高少数民族初中学生学习国语的积极性
容祖儿《一百个我 国语新曲+精选》
菲警方逮捕4名台湾人
台大教授一席话“骂醒”所有台湾人
妈,你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