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云尔
第一次接触法布尔的《昆虫记》大概是1986年的夏天。那时我还只有16岁。随着阅读的深入,我被法布尔笔下的世界震惊了。那是一个草木茂盛的地方。一个生命张扬的所在。一个哪怕你是一只屎壳郎都会有一双眼睛把你关注的世界。这个世界在遥远的大洋彼岸,在法国南部的普鲁斯旺。不过,我却可以肯定地说,这个世界我其实一点也不陌生。甚至不能不说,这就是我被它所震撼的主要原因之一。
法布尔笔下的这个世界和我的家乡实在太相似了。那是长江中下游的一个小村庄。在那里,同样荒僻的土地上,无论是植物还是昆虫之类的动物,都以顽强的生命姿态存在着,生生不息地繁衍着。在这个小村庄里,几乎没有什么娱乐活动,就连像样一点的小商店都没有,不过,这并不妨碍我们在这里找到快乐。一株小小的旋复花,或者,一只在草丛里一闪而过的蚂蚱,都可以成为我们快乐的源泉。
事实上,很多时候,村庄里的孩子们就是这样把他们的童年时光打发掉的。
时至今日,我的脑海还常常出现这样的情景:
那是一天的正午时分,头顶上,阳光炽烈,小小年纪的我们不约而同躺在厚厚的草地上,而一株旋复花就在我们头顶的位置。这是一种浑身开满了花朵的娇小植物,和它娇小的身躯一样,那白色的花朵也是那样小巧玲珑。当我们在草地上躺下时,如同奇迹出现一般,那原本匍匐在地的星星点点的白色花朵就一一浮现在我们眼前。那一刻,仿佛宁静的黄昏来临,在距离我们头顶咫尺之间的天空,有不计其数的星辰在闪耀。自然,这样的宁静可以持续很长一段时间,也可能转眼之间就被打破。
是的,总是存在这样的机缘与巧合,就在我们在草地上躺下来时,一只癞蛤蟆刚好蹲伏在不远处,我们的出现使它处心积虑的狩猎计划化为泡影,无奈之下,它只好悻悻离去。于是,在阳光笼罩的草地上,当一只癞蛤蟆纵身一跃时,一串串惊呼便从孩子们的胸腔里奔涌而出。
在这个炎热的正午,旋复花带给我们的是类似黄昏的宁静感受,而一只癞蛤蟆,仿佛一辆扬起漫天尘土的卡车,它掀起了一阵经久不息的快乐喧哗……
1986年的夏天,我第一次打开了法布尔的《昆虫记》,也同时打开了童年的记忆。让我万分惊讶的是,这些美好的童年记忆竟然有一种恍若隔世的感觉。是啊,有太久太久的时光,我没有在村庄前的那块草地上躺下来了。有太久太久的时光,我的眼睛没有在诸如蚱蜢之类的昆虫身上停留过了。我说不出这其中的原因。也许,是学习太紧张了。自从背上书包那一刻起,我的老师和父母,就在耳边谆谆教诲。他们督促我认真读书,督促我去掌握将来可以改变自己命运的知识和本领。于是,这个原本多么精彩的世界和我远离了。
毫无疑问,有许许多多的人其实和我一样,就是这样与这个世界逐渐疏远了的。
所以,打开《昆虫记》的那一刻,在震惊之余,我感到内心深处弥漫开来一种如同雾霭一样的悲哀。
1986年的夏天,16岁的我正在一所师范学校读二年级。很巧合的是,正是我这个年纪的法布尔,也在一所师范学校就读。所不同的是,当我和我的同学们为前途以及命运满怀憧憬与激情的时候,法布尔却利用自习时间观察着胡蜂的螫针与植物的果实。那应该是一个晴朗的傍晚,法布尔第一次看到了粪金龟,第一次看到了这种可爱的昆虫推动粪球的情景,他内心激动不已,脸上写满了前所未有的兴奋。
这个时候,16岁的法布尔,俨然一个没有长大的孩子。
我不知道,当法布尔沉浸在自己这一发现的欣喜中时,是否有人向他投来异样的眼光?是否有人为他的“不正常”而评头论足?是否有人告诫他,你已经是快成年的男人了,还怎么沉迷于这些孩子们热衷的游戏呢?又是否叮嘱他,放弃这些无用的东西吧,去掌握那些在他们看来所谓有用的本领和知识?
幸运的是,法布尔并没有被这些告诫与叮嘱所左右。他依然我行我素,一往无前。在以后漫长的人生岁月中,哪怕他已经步入了耄耋之年,他依然沉浸在自己的探索和发现之中,依然和昆虫世界里的歌唱家、纺织姑娘、地下矿道的挖掘工人保持着紧密的联系。而这样的直接结果,是偏见如影随形,是贫穷如同挥之不去的阴霾笼罩在法布尔头顶。当然,另一个结果,便是法布尔用他充满了人性光辉的笔触将一个不为人知的世界照亮了,将这个世界的精彩呈现在我们面前。
法布尔能够这样做,肯定需要大无畏的勇气和精神。
而拥有这种勇气和精神,正是法布尔的伟大之处。
1986年的那个夏天,当我在潮水一样的蝉鸣声中打开法布尔的《昆虫记》时,顿时,我仿佛看见了一个和我相差无几的少年身影,他正匍匐在雷·撒格尔山丘的草丛中,心无旁骛的他将专心致志的目光投放在一只粪金龟的身上,随着粪金龟的一举一动,这个少年脸上交织着焦虑、兴奋与激动……我为年少的法布尔震惊,也为年少的自己黯然神伤,同样是16岁的年纪,而我和他却相去甚远。
这样的差别最终决定了别样的人生。
一晃,二十余年过去了。这二十多年的时光里,我被某种力量引导着,从一个16岁的花季少年步入了成年人的行列,从一个背着书包的学生进入了一个按部就班的薪水阶层。我工作着,而这样工作的性质和意义,很大程度上是为了那份养家糊口的薪水,以及用以打发剩下来的人生时光。可以这样说,我,以及许多像我这样的人,在抵达某个目的地之后,突然之间,失去了方向。
就像抵达了站台的列车,却不知道接下来该驶向何处。毫无疑问,等待它的,只有慢慢锈蚀,直至被茂盛的草木所淹没。
这是一个立冬不久的上午。在我的头顶上,初冬的暖阳淡淡地照耀着。这时,我肚子里的早点快消化了,不久,我将和妻子以及孩子在餐桌上围坐在一起用午餐了。但是,对于接下来的下午,我却不知道该去干点什么才好。这样百无聊赖的漫长时光不能不说是一种折磨。这是毋庸讳言的事实,如同尘埃落定,和我一样,许许多多的人将在这种百无聊赖中痛苦或者幸福地死去。
就在无所事事的茫然中,我再次打开了法布尔的《昆虫记》。
于是,一个熟悉的身影再次出现在我的眼前。和二十年前那个16岁少年相比,他的脸上有了明显的皱纹,营养不良的身体有了佝偻的迹象,不过,依然没有改变的,是他对那个昆虫世界的乐此不疲。只见他小心翼翼拨开一丛带刺的荆棘,顿时,他的双眸仿佛点燃的火炬,射出两道炽烈的欣喜的目光……
对贫穷的、漂泊不定的法布尔,突然有了一种莫名的羡慕。
那是另一列哐当作响的火车,它拽脱了身后种种力量的束缚,沿着一个截然相反的方向,朝着没有终点的广袤大地的深处,一路奔驰着……或者,那是一只蝉,当太多太多的事物留恋脚下泥土的厚实和丰腴时,只有它不管不顾地朝高处爬去,最终,它站在了高高的梢头之上,成为了一名优秀的歌唱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