沧州东南(散文)

2016-12-10 00:49吕宏友
北京文学 2016年12期
关键词:烧纸擀面姥爷

吕宏友

妈妈的手擀面

一直想对妈妈说,不要再自己动手给我做手擀面了。但是,每当看到妈妈兴致勃勃地和好面,并且不顾我的规劝,动手擀面的时候,我只好微笑着退到一边,看着妈妈。

说不好为什么喜欢吃手擀面,只记得小时候吃上一顿面真是不容易。生活条件苦,白天玩够了,晚上总是被饿醒。能吃上一顿高粱米饭就像现在的孩子吃了一次麦当劳那么高兴。如果一年能吃上一顿面条,真是比神仙吃山珍海味还幸福。印象当中的第一次吃面条,是我六七岁时候的夏天生了病。贪玩的我不知道为什么就病得那么厉害,躺在炕上昏昏沉沉总是想睡,醒来睁眼看窗棂上的阳光,刺眼,头就发昏,不知不觉又睡去了。迷迷糊糊中,听到炕上有“噔噔”的响动,使劲睁开沉重的眼皮,看到妈妈正拿着擀面杖在案板上擀着什么。那时,妈妈只有40岁左右,清瘦,很干练,布褂袖子挽着,胳膊显得很有力。一会儿,我闻到了面汤的香味,一碗热气腾腾的手擀面端到了我的面前,妈妈说,“趁热吃,吃完就好了。”我之所以记得这句话,因为每次我病的时候,妈妈总是这样说,而且重复着这样的话,似乎吃上一碗手擀面,比吃药更有效。事实上,那次我吃完那碗手擀面,病情果然渐好。妈妈的手擀面很神奇哩。

也许就是那碗面给妈妈留下的印象,以后生活条件宽裕了,妈妈自己擀面给我们吃成了习惯。夏天吃捞面,妈妈手擀;冬天喝热面汤也手擀。尽管有机器轧的面条,不知为什么,做熟的手擀面发出的清香总是轧的面条不能比拟的。

我在村上当教师的日子真是辛苦。也许是我对自己要求很高,晚上加班的时候很多,尽管学校离家只有大约200米的距离,但是忙起来总是顾不得回家。有一年冬天,我又加班没有回家,插上办公室的门,一个人埋头写教案。忽然,门外响起了敲门声,有人喊我的小名儿,“六儿,开门哪!”听出来是妈妈清脆的声音,原以为是喊我回家吃饭。“工作还没有完成,等会儿吧。”我一边这么想着要这样对妈妈说,一边往外走。开门后,我惊呆了,妈妈正端着一碗面站在冰冷的院子里。我不知道妈妈从哪里找来的大蒜碗,那么大。妈妈说,你在这里吃吧,就不用再往家跑了。说不上那时我是激动,还是埋怨。现在我只觉得,妈妈怎么知道我不想回家呢?至今,我还觉得,妈妈是非常善解人意的一个人。

2006年的冬天,一场小雪覆盖了整个沧州大地。从沧州上班回到农村王官屯村家里,妈妈脸上透出了不易察觉的微笑。妈妈问我几时回单位,我说明天。妈妈说,那中午吃面条吧,我上街买菜。外边很冷,路也滑,我说,我去吧。妈妈就埋怨我不会买菜,执意自己去。我没有了办法,妈妈很固执,想做的事情必须要做的。

妈妈穿上厚棉袄,戴好帽子,顺着敞篷院子扫出窄窄的小路向外走,很臃肿的样子,胳膊一甩一甩的,走路显得很有力量。积雪依然覆盖着院子里的麦秸垛、厕所和堆积在院子边上的玉米秸上,银装素裹的。走到院子门口,是一个上坡路,妈妈脚步开始放慢,身子向前倾,紧着劲儿,小心地一步一步向上攀,大约有五六步就到了平道上,妈妈这才放开脚步大步向前走,拐过路边的墙角,消失在上街的胡同中。妻子回来,见妈妈不在家,就说,妈妈准是上街了。我说,你怎么知道?妻子说,你看,咱们家那条黄狗,正蹲在墙角,准是等妈妈了。我看时,果然,小黄狗蹲着身子,歪着头朝胡同里面看呢。

我也不错眼珠地向外看着,我也是妈妈的小狗狗呢。半小时的工夫,小黄狗开始站起来,摇着尾巴,身子一晃一晃的,是妈妈回来了。果然,妈妈出现在胡同口,手里提着一个大塑料兜,走路还是那样有力。来到下坡的地方,又放慢了脚步,身子半蹲,试探着一步一步向下走,快到平路上时,右脚使劲一迈,直起腰,向院子走来。

妈妈和好了面。我说,我擀。妈妈一如既往,不让我做。妈妈已经不像年轻时那么瘦弱,身体很胖,弯腰不方便,就弓着身子一下一下慢慢擀着,时不时抬抬身子。擀完了第一块面,我上前拿过擀面杖,妈妈没有反对,说,擀完了放到一边,我自己切。然后,到外屋帮妻子洗菜去了。

不到中午十二点,手擀面做熟了,妈妈不是用碗,而是用菜盆子给我盛了满满一大盆。我说吃不了的,妈妈说,怎么吃不了!就往里面倒卤子。然后,自己坐到一边。

现在的生活好多了,但是,在妈妈的眼里,我们好像永远都吃不饱,好像总是喜欢吃她的手擀面。其实呢,妈妈的手擀面未必就是我最爱吃的了,但是,我一直对妈妈说我喜欢,因为我喜欢看到妈妈嘴角露出的欣慰的笑。我总是想,妈妈尽管70岁了,只要她喜欢给我做手擀面,就让她做吧。从古稀之年做到耄耋之年,我不会烦,只要妈妈擀得动,我就让妈妈给我做手擀面,我想永远做妈妈吃不饱的小狗狗。

父亲的遗言

我的父亲,吕富城。

母亲叫刘莲香,今年69岁。父亲39岁因病故去之后,母亲一直没有改嫁。整整33年,母亲孤苦地守着我们姐弟7人。最困难的时候,家里穷得叮当响,墙壁透风,院里无柴。寒冬腊月,冒着刺骨的北风,母亲到村外冻僵的水沟里面拾干树枝,到牛蹄子里抠干牛粪,当柴火给我们取暖。

母亲当时正年轻,人也漂亮,是可以改嫁,找个好人家的,便可以少受那份苦。父亲刚过世三天,村上就有人放出风来,说人家都守个坟土干,她也就守个大风刮吧。意思是说母亲早就盼着改嫁了。气得双眼瞎的奶奶拄着拐杖围着村庄骂。母亲抱着两岁的我,坐在炕头上,安慰我奶奶,“娘,你就放心吧,我刘莲香就是臭了,烂了,也不会离开这个屋半步!”奶奶就放心地笑了。

父亲身材魁梧,力气大。当时生产队的碌碡掉进了猪圈,父亲双手给抱了上来。虽然说生老病死,人之常情,但是,在母亲和周围人的眼里,谁也不会想到父亲会生病,而且病魔来得如此之快,不到半年就夺去了父亲的生命。父亲起初只感觉疲乏无力,等从县医院检查回来,已经是风湿性心脏病晚期了。病魔像冰凉的秋水慢慢浸泡着父亲那泥垛的房屋一样结实的身体。父亲拄着拐杖,在种满向日葵的小院里踱来踱去,父亲已经不能征服更远的地方了,包括村外只有二三里地远的田野和生产队满地的庄稼。

三间土屋,两高一低。屋顶杂草丛生,厚厚的土墙皮已经被风雨抽打得凹凸不平,伤痕累累。父亲和母亲就领着我们七个孩子住在这样的房子里面。中秋了,父亲种在院子里的向日葵灿灿地开着。屋里,早就穿上厚棉衣的父亲坐在西屋的门槛上,愣愣地看着东屋一边哄我吃奶一边缝衣服的母亲。冷不丁冒出一句话:“莲香,我要是死了,你还是领着孩子们改嫁吧。”母亲一怔,抬头,说:“你去了,我哪里不去……你胡说什么!”听了母亲的话,父亲像委屈的孩子得到了奶糖,嘴角就漾出满意的微笑。

父亲是军人,复员回来在村上串门时,看上了母亲。母亲那年18岁,梳着两个小辫,扎着两块红绸子,大眼睛中活泼的目光透着文静。父亲刚20,整洁的军装,一表人才。两人情投意合,经别人介绍后,就成了。这段婚姻,不应该算是媒妁之约。因为我姥爷家富裕,嫌我父亲家穷,还有个瞎老太太,一直反对这门婚事,说母亲嫁过去会受罪的。母亲听了一声不吭,一个人偎在角落里落泪。怕难为坏了母亲,姥爷一赌气说:“你8岁没娘,就是天生受罪的命啊!”还是点头答应了。母亲说,她就是看上了父亲的仪表和憨厚正直的为人。这应该叫一见钟情吧。父亲总是觉得亏欠母亲什么,所以结婚后,对母亲百依百顺。村上人说:“吕富城怕婆子呢!”

深秋,院里的枣树叶子都落了。光秃杂乱的枝杈划着沁凉的秋风。这一年,父亲没有像往年一样修剪枣树,医生通知父亲得马上住院。母亲给父亲换上崭新的棉衣。当时我的弟弟还没有出生,父亲对挺着肚子的母亲说:“看好孩子们。”然后就迈出门槛,头也没有回,留下一个黑影,走了,再也没有回来。

父亲病危的时候,因为母亲行动不便,当门家族的长辈去了医院。父亲像一座倒下的铁塔卧在医院的病床上。长辈问:“富城,你想孩子?”父亲不说话。长辈问:“你想他姥爷?”父亲不说话。“你想他爷爷奶奶?”长辈问道。父亲忽然“噌”的一下子从病床上坐起来,瞪着眼睛,对长辈吼道:”看到你,就谁也不想了!”然后,倒下,用被子蒙住了头。这是父亲说的最后的话。母亲告诉我,“他那是惦记家啊,又不好意思说,就甩出了这句话。”69岁的母亲跟我说这番话的时候,很平静.我的眼睛却潮湿了。我的父亲,你的遗言里没有母亲,母亲全在你的心里了!当年你去北京工作的时候,母亲为了找你,背着包袱追你去了北京。当你为了老人又毅然回到沧县老家时,母亲放弃了北京优越的生活,又随你回到了沧县。母亲这一生是要追随你了。而你为什么连一个“爱”字也不留给母亲呢?

有些行为是天性决定的,有些行为是后天可以教化的。当我的妻子用担心的目光看着从农村走进城市的我时,我握住妻子的手,说:“我是要和你过一辈子的,你呢?”

其实,父亲的遗言里,有着无声的爱。母亲就是为了这无声的爱守到了今天。这一切,我懂。

上坟

远行的叶子重新飞回树上

春天用影子温暖逝去的时光

——题记

母亲70岁高龄了。有几个日子总是成为她反复念叨的内容,“明天是清明,别忘了……后天是十月一了,记着上坟……”不管当时什么场合,有多少人,我心里清楚,这些话是母亲说给我听的。五个姐姐先后出嫁之后,给奶奶、爷爷、爸爸上坟的事情就落在我头上。

今年的十月初一正是周二,我只好请假,周一下午返回到农村老家。妈妈提前告诉我,十月初一是祭奠死人的日子,这天回家不好。究竟怎么不好,至今我也不知道,我只知道妈妈说话的意思。

正值立冬时节,天却不是很冷。回到家,已经是下午四点,撩开门帘,母亲正弯腰划拉着地上的碎柴火往灶膛里填。我喊了一声“妈妈”,母亲痛快地答应了一声,才缓缓抬起身子,抬头看看我。我说,“我去买烧纸。”母亲说,“清明节上坟还剩下呢!”我出去从商店又买了一摞回来,顺便买回一些冥币,母亲见了,没有说话,但是表情很欣慰。母亲曾跟我说过,买些冥币,面额大,死人花着痛快。

我们不和母亲住在一起,怕老人孤单,就让上五年级的大女儿静怡每天晚上和母亲作伴。晚上在母亲这里吃晚饭,邻居来串门,我们坐着和他们聊天。母亲听了,一个劲地催促我们,“早点回家睡觉,明天还得早起上坟呢!”母亲说过,上坟要早点去,这是死人的节日,送钱的很多,早送早能收到,省得缺钱花,等着着急。

早晨七点左右起来,天还没亮。来到母亲那里,母亲早就起来了,坐在屋里正把打满铜钱的烧纸一张张揭开,然后侧着卷成喇叭样的纸筒儿,再用手抚平。母亲穿着毛衣,套着蓝布棉坎肩,本来臃肿的身体显得更加臃肿,动作就有些迟缓。我跟着卷,卷完之后把烧纸放到桌子上,母亲就埋怨:“纸要放到地上,接上地气,死人才能收到。”我说:“没事的。”母亲不吭声了。从我到了城里工作,因为总是来去匆匆,很辛苦的样子,母亲就取消了让我自己打烧纸的传统,开始到商店买现成的。这次我说“没事”,母亲也不反对,只是把自己叠好的烧纸小心翼翼地放到地上。我看出了妈妈的不高兴,于是,也把桌子上的烧纸拿到了地上。叠好后的烧纸被母亲分成了三份,一份是给姥爷和我几个舅舅的,一份是给爷爷、奶奶和父亲的。其中的第三份最多,母亲在地上找到了一条线绳,捆好,我知道,这是给我19岁就去世的兄弟的。母亲每次都要说,你弟弟从小就没得好,死得早,没享福,多给他烧点纸。然后,母亲去西屋拿来四挂鞭,给我找来了篮子。临出发前,叮嘱我,你弟弟烧纸放好,别的你就看着烧吧。

天蒙蒙亮,村外已经是鞭声阵阵,此起彼伏了。乡间路上,人很多,骑车的,或者步行的,也有小轿车,但是车子上夹着的,怀里抱着的,或者小轿车后排座子上放着的都是烧纸。我从城里坐车回家,车上的人比平时陡增了一倍。平日里查超载的交警少了很多,清明或者十月初一这具有中国特色的日子,因为对故去人的怀念而平添了很多人情味。

地里已经很荒凉。天旱,冬小麦播种得不是很多,一块绿中间夹着干巴巴的白地,散布着荒草,像衣服上的破补丁。姥爷的坟地在邻村3公里之外的桃树院子里,那里埋着我的姥爷、姥姥,姥姥是在母亲8岁时过世的。还有我的二舅、三舅、叔伯舅妈,以及刚结婚不久出车祸而死的二舅家的表哥,因为是少亡,不能进坟地,他埋在了离祖坟有10米之外的地方。我爷爷、奶奶和父亲的坟地距离姥爷的坟地又有2公里远,我的弟弟同样是少亡,埋在了距离父亲有100多米的地方。我在这三个坟场,按照以往的习惯,在每座坟前画个圈,然后在圈里画个十字,点着烧纸,不停地唤着亲人的名字,“起来收钱吧……”母亲说,死的人听到呼唤才会起来收钱。而且,如果风大,烧纸要用土坷垃压住,母亲说,纸钱如果刮跑了,亲人就收不到了。放鞭的目的就是为了提醒爱睡觉的或者喝醉的亲人吧,我想。最后,还要给长辈磕上一个头。弟弟比我小,只好站着给他烧纸。

用了将近一个小时的时间,我祭奠了10多位亲人。其实,这一切都是为了母亲做的。父亲去世的时候,母亲才36岁。我清楚地记得,我小时候总是听到母亲坐在炕头边上用力大声地哭着,我就吓得躲到一边,好心的邻居就过来劝,拿块手巾给母亲擦眼泪。现在我想,那些时候,应该正是十月初一这样的伤心日吧。前些年给弟弟上坟的时候,我只要站在坟前,脑子里就会浮现出我们在一起的画面,泪水就流出来。现在,我会刻意控制自己不去想那些,提醒自己,给死去的亲人上坟只是一种必要的形式了,用心疼爱活着的亲人才是我上坟的主要目的。今年,我特意在坟前许了愿:亲人们如果在天有灵,一定保佑我全家,保佑我爱的人平安、健康。

以前,顺利上坟归来,母亲总是问,烧纸着得旺吗,是按照我说的做的吗……现在不问了,也许,妈妈真的感觉自己老了,他的儿子已经长大了。是的,我把摩托车停在院子里,没有看见妈妈。我问妻子,妻子说,妈上街给你买菜去了,知道你中午要回单位,说给你擀面条吃。我最爱吃面条了,这个,母亲最清楚。

责任编辑 白连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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