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是沙的路(中篇小说)

2016-12-10 00:11季栋梁
北京文学 2016年12期
关键词:户口黄金

1

父亲的三周年到了,按老家的习俗要“过一下”。在老家,一个人去世后,一周年、三周年、五周年、十周年都要“过一下”。“过一下”就是请阴阳做法事念经超度。父亲7岁上就给人拉长工,受了一辈子苦,去世那天,还犁了一上午的地。一辈子哺育我们兄弟姐妹八个,个个成家立业,后继有人。一辈子连只鸟都没宰过,见鸡啄架狗争势还要劝开,他有什么需要超度的呢?但是,经不得不念,“过一下”是一种规矩,是一种礼节,更是一种仪式,人是需要仪式感的。细想想,“过一下”是有意义的,不可或缺,逝者的生前好友和四方乡亲都会来烧纸焚香,吃吃喝喝,念叨念叨亡人,这是一种无可替代的怀念,更是儿孙感恩敬意的一种延伸。“过一下”当然是在老家最好了,可是兄弟姐妹都像故乡撒进城里的一把豌豆,散落在城里打工,老家已是冰锅冷灶,连门锁都锈死了,不要说我家,整个村庄都空壳了。打电话和弟兄商量,他们说现在都在寺庙里念超度经,你在省城找家寺庙,日子定下了通知我们。寺庙也提供这种服务了,可谓与时俱进。

省城有几所寺庙,都是有历史有名头的。等我一处一处走过来才明白,如今在寺庙里念超度经已经成为一种风尚,很红火了。附近六所寺庙一年的日子都订出去了,“早没日子了,一年前你就该来预订,就像饭店里订婚宴,剩两个月哪能订上?”一个扫地僧人跟我说。念周年经只可以提前,不能推后,一时间把我难住了。老婆说,李生玉不是在龙影寺修行么,找他想想办法。我一拍脑袋,嘿,咋把他给忘了?我试探打李生玉手机,以前是关机,现在已成空号。老婆说,他遁入空门,可不就成了空号,怕连手机都不用了。我说,看来他遁得很深了。老婆说,要是一时心血来潮,早该返俗了,这都三年了吧。

还没出小区,老婆打电话让等等。老婆送来一个相框,是1980年我、张啸、李春生、李生玉四人的合影。照片从老家的箱子里翻出后,我就翻拍放大重洗了,装好相框,一直说要送给每一个人,然而,好几年过去了,还都摆在家里。李生玉曾经问我要过这张照片,他解释说不是他不珍视这份友情,而是这些年尽搬家了,照片不知遗失到哪里去了。

时光会篡改记忆,照片会还原记忆。我端详着照片。李生玉有一颗大方脑袋,他后脑勺非常平整,有两个头拐子,这让他有一张典型的国字脸,整张脸完全可以用相面术语来形容:天庭饱满、地阁方圆、浓眉大眼、鼻直口方。这是月子里母亲操心睡得好。一个人头的形状长得如何,跟出生到一岁前的睡觉有很大关系,我们张王庄人说“后脑勺看娘”,就是这个意思。我们叫他正方体。在没有学到正方体之前,我们叫他方脑袋,或简称老方。今天我才发现,他的目光除了坚毅,还很幽深,仿佛一口古井。

2

1980年的高考,我们张王庄大队有12人参加,无一人上榜。秋季开学去复读的只剩我们四人,最接近录取分数钱的是李生玉,差两分。那年降过一次录取分数线,却只降了1.5分,李生玉以0.5分之差落榜。0.5分,这是让人看到曙光的分数,胜利在招手啊!然而,正当我们头悬梁锥刺股朝五晚九地拼搏的时候,李生玉却突然不复读了。这太意外了,不要说我和张啸、李春生困惑不解,整个草鞋镇中学都一片茫然。李生玉家里没出什么大事,没遭遇过不去的沟坎,和所有的父亲一样,他的父亲对他读书也寄予着光宗耀祖改换门庭的厚望。紧接着他结婚了,而让我们更为震惊的是,老婆竟然是初中同桌——黄金叶。黄金叶当然是个外号(要说黄金叶做个名字是不错的,可惜它用作一种烟的名字),她的名字叫黄金枝。之所以说震惊,是因为正是李生玉,使得黄金枝连初中都没上完就回家了。

坏学生有两种,一种是常态化的,分分秒秒都在坏;一种是突发性的,用现在流行的话说是闪一下,出其不意的坏。前者的坏大家习以为常,常存警惕之心,往往达不到坏的最佳效果。后者的坏则让人防不胜防,常常收到意想不到的效果。李生玉属于后一种。比如:他走到你跟前突然放个大屁,然后踢你一脚,你妈的攒好了屁等爷哩;他偷了一个医用针管,偷偷把水射到人裤裆里;他会突然大吼一声“跪下”,同学真就“扑通”跪下了,倒不是他的吼声如虎吼豹啸,而是他在吼出“跪下”的同时,脚已踢在你腿弯处,你腿一软,就像马失前蹄,不能不跪下(不信你试试这一招,绝对会让一个人“臣服”)。黄金枝和李玉生是同桌,他们经常互相生事,黄金枝骂李生玉有一句很经典的话,“老方头拐子里装的净是坏水。”

初二第一学期的一天下午,上作文课,老师正讲李生玉的作文(李生玉作文写得好,老师经常当范文讲),就听一声屁响,那声音真是有些大,把好些学生从迷迷糊糊中惊醒(作文课都是连续两节,安排在下午,那是人最困倦的时辰,上课睡觉是常事)。李生玉站起来大叫一声:“报告老师,黄金枝放了好臭的一个大屁。”同学们嗷嗷大叫起来。黄金枝就像爪子被牛踩了一蹄子的猫,“吱哇”一声号叫,头也不回跑出了校园,再没有回到学校来。老家有话:男娃放屁马背上夸,女娃放屁门背后杀。这么丢人的事,黄金枝还怎么念下去呢?屁确实是黄金枝放的,因为她睡着了,没压住,把自己都惊醒了。我们都觉得李生玉这次是坏得过头了,尽管我们也都经常跟女生使坏,但还没有把一个同学欺负得不念书了。李生玉也很内疚自责,说,谁能想到她这么不经耍,她咋不哭闹抓我挠我,跟我赖呀,我们是同桌,只要她寻死觅活拼命赖我,谁都会认定屁是我故意放的,出她洋相,哪个女娃敢公开放屁,还放得那么惊天动地?他说得没错,男生放屁谁不赖别人呢?经常故意憋一个屁贴近你,争着大放出来互相抵赖。女娃也不是不放屁,不过她们是把屁压磨成塌屁悄无声息地放了,明事暗干,大家也都明白。我们都觉得黄金枝因个屁放弃念书太不值得了。

谁能想到,他们竟然成了两口子。

李生玉为啥不复读了,又咋娶了黄金枝,这中间一定有故事,我们多么热切希望知道真相。从学校回来我们就去他家,猪蹄蘸蒜,扎捆子,架土飞机,箍箍窑,老虎掏牙,我们经常整治人的酷刑都用上了,逼他老实交代,他守口如瓶。腊月初十,李生玉结婚了。我们去耍新房,出各种难题逼他交代恋爱过程(那时候我们已经知道恋爱这个词了)。李生玉把脖子抻得长长的说,打吧。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我们就打,脖子都打红肿了,他就是不交代。1981年,我们张王庄包产到户,正月十五一过,李生玉就背着木匠工具跟他爹一道出门挣钱了。他家有祖传的木匠手艺,周边村寨寺庙的木匠活都是他们家做的。我们还走在复读路上的那几年,寒暑假李生玉也回来,暑假收庄稼,寒假过年。我们继续拷问李生玉,我们说,娃都造出来了,还有啥不能说的?逼急了李玉生就看黄金枝,黄金枝就骂:“不说话怕你那东西长住了,那么不值钱借给女人养娃去,要说,等我死了!”李生玉就守口如瓶了。

1984年,老天爷终于开眼,复读四年的我终于金榜题名了,考上了大学;张啸也考上了中专,张啸依然在复读。毕业后我分配到了县一中,学校安排我带复读班。连续三年,我带的两个班学生语文平均成绩排进全省前20名,第四年带出一个全省语文状元,我被省三中挖进省城。因为三中正在实施改扩建工程,教师单身宿舍楼拆除了,学校给补贴让我租房。这时间李生玉已经在省城打拼七八年了,他说那点补助在小区里只能租一张床铺,但在城中村却可租到10平米的房子。他给我在锦绣找了一间屋。锦绣的名字让人充满希望,其实它是个杂乱无章的城中村。

胃的记忆是最可靠的,一种幽暗的气味、一个相关的字词,就会勾起你对食物的记忆,口水涟涟,因此,我经常去黄金枝家吃老家饭。二米饭、酒饭、狗拉羊皮、摸鱼儿、浆水面、生氽面、荞面粉坨、烫面饼、火烧……黄金枝做老家茶饭是很地道的,就是她腌的韭菜、泡的酸菜、油泼辣子,也是老家味儿。开始我一去,黄金枝就像在老家来客人一样,总要刻意做几样菜,我说,你别搞得这么隆重噻,搞得我都不好意思来了,你们咋吃我咋吃,就像在老家赶到饭口上了,添一双筷子的事。黄金枝说,也是,想到你那时间还没坏死,真恨不得把你剁了蒸包子。我说,黄金枝,你可别冤枉人,我那时可是乖学生,没有欺负过你,哪像方脑袋。黄金枝说,呸,看把你乖的,你是蔫坏,方脑袋都是你教坏的。李生玉说,这话说得直击要害,他偷看女生胳肢窝的毛都是捂着眼睛从指缝里看。黄金枝说,呸,谁胳肢窝不长毛,有啥看的?我和李生玉嘎嘎嘎地笑,黄金枝拧着李生玉的耳朵说,你这么一笑就往外冒坏水。李生玉说,那我不说了。黄金枝说,说!李生玉说,胳肢窝长毛了,那下面肯定就长毛了,毛这东西……黄金枝脸红了说,呸,还说,不要脸,你们是一个鬼背着送下的。

那时候我依然会追问他们的原初,一追问李生玉就嘿嘿地笑,看得出他很想给我说说,黄金枝就会大喝一声,老方,你要说,等我死了!我终于分到了一套房,李生玉给我装修的,那是他不念书后我们相处时间最长的一段时间,我们几乎天天在一起。我说,你们到底是咋搞到一起的,娃都几个了,有啥抹不开的?说说么。黄金枝依旧大喝一声,老方,你要说,等我死了!

直到多年后的一天,李生玉给我打电话说去看看老同学吧。我说,哪个老同学?他说,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多么残酷冷漠的人世啊!我猛然想起这天是黄金枝的忌日,时光如白驹过隙,转眼黄金枝离世已经一年了。

我们带了酒菜,坐在黄金枝的墓前,他摆好三个酒杯,斟好酒,给黄金枝奠了一杯,我们一人端一杯碰了,一饮而尽。

李生玉说:“还记得她常说的那句话吗?”

我说:“哪句话?”

他说:“你们只要追问我们之间以前的事,她就大喝一声,老方,要说,等我死了。”

我说:“那是堵你的一句话。”

“知道她为啥不让说吗?要说有啥呢?娃都整出几个了,就那么回事,可她为啥那么忌讳?”他点了支烟插在黄金枝坟前的香炉里。

我说:“我记得黄金枝不抽烟。”

“偶尔抽一两根,她抽烟的姿势可优雅了。”他续了一根烟,深深吸一口,悠悠吐出说:“她憋着一口气啊,一辈子都憋着这口气,就是想在你们跟前保持可怜的自尊。你和张啸考上了,消息传回来,她比我还痛苦。正收麦哩,她都不收了,跑回家炒了几个菜,还买了一瓶酒,给我敬酒说,把你的大学耽误了,真是罪大哩,你没上大学太亏了。我说我复读也不一定能考上,考试的事谁也说不清楚,考题的难易程度、发挥得正常与否、个人的精神状态,许多因素都会影响考试成绩,不是1+1就一定等于2。你说考试能说1+1就一定等于2?你第二年还差了二十几分,张啸比你分高,但最后的结果是你考上了大学,张啸才考了个中专。黄金枝坚信,只要我复读,定然能考上大学。她一个劲地给我敬酒,说,你喝,喝醉吧。”

他揪了一撮苁草放在嘴里嚼,许久说:“以后的日子里,我们一直和你们、主要是你较着劲的,我们要改变命运,即使没考大学,也能实现我们做个城里人的梦想。直到那年你分房后,我不这么想了,我们凭啥跟你们较劲呢?你才进省城几年,随随便便就有了一套房,消消停停就成了城里人。张啸做了当官的女婿,就更不用说了。我们呢?黑明昼夜干了多少年,才买了半套房,我们多么辛苦,揽个活没明没夜的。你知道吗?我们曾经创下一周完成130平米房子装修的纪录。可黄金枝不甘心么,她太好强了。”

他攥了一把沙土,看沙土从指缝间流落,说:“唉,人太好强了不好,她这病就是干油漆活得的。她油漆活干得上心出彩,除了跟我干,别的师傅也争着抢着请她,整日泡在油漆里,回到家油漆味熏得几个孩子都远着她。唉,那时候还哪管健康,也没健康概念,你想能不得病? 那么好强的一个人,你看就在这么个土堆下埋着,任何人最终都一无所有,所有路的尽头都是荒冢一座。”

一股风吹过来,很有劲,扬沙起尘,我们拉起衣服包着头,躲过风头。他说:“1980年国庆节放假,我去看望大姑。你知道大姑嫁到了黄金枝他们大队,而且在一个庄子上。一进村庄,我看见山头上站着一个女子,穿着一件水红衫子,在风中一扬一扬的,在黄褐的山野特别诱人,真的特别诱人。尽管那天的天气不好,灰白云布满天幕,风带起浮尘,天地间很不清爽。”从他的目光中泛出的光芒能看出往昔的兴奋。

“我往山头上爬去。快爬到山顶了,我才认出是黄金枝。我暗暗叫声坏了,屁事件后我再没见过她,去大姑家我都是躲着她的。我想跑,真的,念书的时候你知道她很歪(凶)的,她会撕碎我的。可我又觉得跑了丢人,就硬着头皮爬上了山顶。她看了我一眼,目光投向远方。我说,不认识了?她说,烧成灰都认识你个老方。我说,那见了老同学也不打声招呼。她说,呸,还老同学哩,见都不想见你。话是这么说,但表情看不出恼怒,我心里坦然了一点,说,这么大的风,你蹲在山顶接风洗尘啊?她瞥了我一眼不说话。她脸上有一种悲伤,而且有流泪的痕迹。我说,你咋了,遇啥事了?她不回答,就那么看着远方。我说,远方的远方还是山么,有啥看的。她说,我乐意。我说,一定遇上事了,说说么,就是帮不上忙,说出来也轻松点。她忽然说,还不都是因为你?我说,因为我?咋跟我扯上了?她又不说话了。我说,因为一、一个屁?那也不能全怨我,谁不放屁,放了屁不都互相抵赖么,你咋不赖我?再说屁么正常的流通。她说,恶心,你来我们大队做啥?我说,看你呀。她哼了一声说,把你说得高尚的。我说,我不高尚,我卑鄙,真的,我真诚地给你道歉。她长叹了一口气。我说,遇啥事了,说说,说不定我真能帮上你。她咬咬嘴唇说,我爹逼我嫁人。我说,这能算啥事,按说你这年龄也早该嫁人了,咱们这里十五六就嫁人的多了,你十八九了吧,咋能说逼你?要说你爹对你够意思了。她说,你当他为了我,压着没嫁我就是想等我弟大了,用我的彩礼给我弟娶媳妇。我说,这就没办法了,你看咱们这方圆,丫头哪个不是走这条路?她说不喜欢那男的,年龄三十了不说,狐臭可重了,来一回家,家里几天都是那味道,熏得人连饭都不想吃。我说,狐臭城里能割,一割就没了。她说,可他、他盯着我看,色眯眯的。他、他还把我堵在羊圈里,我给了他一脚,呸,肯定不是个好东西。我说,他是干啥的?她说,南山窑挖煤的煤客子。我就明白,南山窑咱们叫大窑子,住着许多嫂子啥都不干,就是煤客子养活着哩,咱们有几个同学都在大窑子干那活,她肯定也知道。她说,再说我也不喜欢煤客子张狂,挣了点钱就摸不着天高地厚了,三匝新崭崭的十元票子连号码都没乱,往桌子上一蹾,那眼神张狂得就像他是多大的人物,拿那么新的钱做啥,不是辱没人么?谁不知道挣那钱是拿命挣的,当他有多大本事。我说,这好办么,不想嫁你寻死觅活呀,女的不都这样,还要人教呀。她说,我寻死觅活,我爹也寻死觅活,不吃不喝的。她落泪了。

“我想想说,你谈一个对象,公开关系,那煤客子不就退回去了?她说,这么不行的,有钱人都狂着哩,看上人了,就是定了亲的,照样撬散了结亲哩。我说,你得张扬一些,搞得轰轰烈烈,那些有钱人在乎这哩。她说,又冒坏水哩,轰轰烈烈的,那不把我名声也坏了?我说,又不是让你把生米做成熟饭,就是在人前表现得亲昵一些,大胆一些。再说现在也不是以前了,谈恋爱不算个啥事,有的好几个的谈呢,照样嫁个好对象,咋能说把名声坏了?她眯着眼睛看山,我说,你听我的,这样一定能把事搅黄了。她说,就是找人谈对象也来不及,他都回去请阴阳看日子了。我说,你就没相好的?她说,放屁,知道你就没安好心。我说,这不是想办法呢么。她说,队上就那么几个男娃,都蔫头耷脑的。我说,找个同学谈嘛,你上学那时跟谁好?她翻我一眼说,谁像你们那些不要脸的,不跟你说了。你是去看你大姑吧,快去!她起身要走,我说,你跟我谈呀,我就是上天派来解救你的苦难的,也是来赎罪的。她噗地一笑说,呸,跟你谈,黄鼠狼给鸡拜年,害我还没害够?我还怕没出狼窝又掉进虎穴哩。我说,这不是帮你么,真的,咱们又是同学,传到那煤客子耳朵里,他一想咱们在学校肯定就搞对象,绝对就不干了。她咬着嘴唇还在思考,我说,你听我的,一定能把事搅黄了。她盯着我,我说,今天就开始,我不说来看我大姑,就说来看你,同学么,人一听就往那方面想哩。她说,不把你学习耽误了?我说,耽误不了。她说,你不会是又害我吧?我说,我咋会害你。”

他又给黄金枝奠了一杯酒,说,“我把给大姑拿的蛋糕、罐头拆开吃,这就更像了,咱们先造个声势出来。她说,好,回家我家有,煤客子提来的,我给你补上。我们吃着,她咯咯咯地笑着说,咋就像编故事哩,你脑袋里坏水水子就是多,不坏的人想不出这些鬼点子来。要说你这脑子,明年考个大学没问题。我说,你往我跟前靠靠,亲昵点。她说,跟你还是远着点。我说,你怕我做啥,你落难了,我再使坏还是不是人?她说,我爹这阵肯定急得跺脚抠手的。我说,他能看得见我们?她说,盯我盯得紧当哩,就像影子跟着我。我说,你爹要是追上来棒打鸳鸯就好了。她说,呸,谁跟你是鸳鸯。我说,你咋这么爱认真呢,就是个比喻么,你说你一个屁都认真,要不认真这阵怕考上大学,对象怕也谈了好几个了。她说,呸,对象谈好几个了,我像你了?我说,你属骆驼的,老是呸呸呸地喷人。她说,我还想唾到你脸上哩,你害死人了,不是你害,我咋也念个高中毕业,我爹逼我我就跑了。我说,要不你唾我一脸吧。她说,高中谈恋爱的多不?我说,多,都是一对一对的,不是想着考大学,怕娃都生下了。她踢了我一脚说,放屁,胆子吃大了,女的就那么不值钱?我说,真的,好多同学从初中就谈上了,高中加上复读多少年了,都是大小伙大姑娘了,有的真都……那啥了。她盯着我说,你呢?我说,她们都嫌我坏,不跟我谈恋爱,唉,我很后悔自己把名声弄坏了,这不正往好学呢么。她说,放屁,学校里就是你们这些坏招女娃喜欢哩。我说,那你喜欢过哪个坏?她站起身说,赶紧去看你大姑吧,人有病就想亲人。我说,没啥病,头疼脑热都当病害,躺在炕上哼哼叽叽等亲戚去看,老说我家嫌贫爱富,不待见她这个穷亲戚,我爹让我来是堵她的嘴哩。我几次拉她的手,她掐我说,规矩点!

“一直坐到暮色从山根升起湮没了村庄,我们才往回走。去她家的路上,我说,你爹不会揍我吧?她说,他敢,我也不是好惹的,惹火了我啥事都做得出来,他巴结讨好我哩。进到院里,她提出蛋糕、饼干和挂面。我说不用,我身上装着钱,去小卖部买。她对我使眼色,我就提了。她送我出来,我说,咋没见你爹?她咯咯一笑说,在墙背后盯着哩,你没看墙背后冒烟。我说,明天一早我来叫你。她叹息一声说,我们庄子上人舌头长着哩,估计已经有闲话了,你回吧。我说,咋能回?声势要往大造哩。到了大姑家,大姑问,你们啥时好上的?我说,你看到了?大姑说,两个人在梁顶上走了一下午,庄子上长眼睛的谁没看见?我知道我大姑这人嘴疯,正好借她口传话,就说上初中就谈上了。大姑说,几年了我咋没发现,你来也没见找过她。我说,哪能让你看见了,你看见了还不早把我们的事坏了。大姑啧啧啧地说,把你们的事坏了,你懂事可够早的,看给你爹争气的,你说你要不谈恋爱,一门心思学习,还用得着复读,多少个0.5分都挣下了。赶紧断了,一门心思学习。我说我喜欢她哩。大姑说,你长个猪脑袋,明年考上大学你就是城里人了,公家人了,把穷根拔了。找个她,再把根扎在土里,考上大学,多洋气的姑娘都有,挑着拣着娶哩。我说,明年我不一定考上。大姑说,就差0.5分,一年三百多天,一天才摊多点,咋能考不上,都说你一定考上哩。那话咋说,人民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我说,姑,我真喜欢她哩。大姑说,喜欢值几个钱?你姑夫你爹你爷死活看不上眼,我喜欢哩,硬拗成了,现在呢连看都不愿多看一眼,喜欢就是一时的事。大姑给我做了半晚上的政治思想工作。

“第二天云淡风轻,天气好不爽朗,我去找她,几乎认不出她来。看得出她是刻意打扮了的,嘴唇红艳艳的,眉毛黑黝黝的,肯定用红纸抿了嘴唇,用火柴画了眉毛,头发湿漉漉披在肩上,阳光下一片晶莹。衣服也合身,胸是胸,腰是腰,腿是腿,屁股是屁股的,白衫红裤,白色运动鞋。昨日风吹土扬,她灰头土脸的,没啥感觉,这一打扮,明媚的阳光照得云白水亮的,说脱胎换骨一点不过分。我恍惚了,这是那个老拿圆规扎我的一脸黄毛的丫头么?她说,看你那个呆样。我说,你是那片黄金叶吗?她捣我一拳抿嘴笑着说,你坏死了。我说,你这弄得跟仙女一样,我配不上你了,待我收拾一番。我装着往手掌里唾唾沫抿头发,她脸红了说,打扮打扮装样子呢么,你是男的么,粗粗拉拉的没人说啥。她把头往我胸前挨挨悄声说,这衣服都是那煤客子买的。她爹掮着锹盯着我,眼里全是愤怒,我有些怯。她说,别怕,他不敢动你。他爹说,金枝,你咋就这么不懂事?她说,我老同学大老远来看我,我就不能跟他说说话?他爹说,有啥话不能在家里说?她说,不能,得去梁上说。

“上了北梁坡。我说你穿这么好,咋坐?她掏出塑料袋递给我一个,我说学校里谈恋爱也是这样,不过都是男的铺好女的坐。她踢了我一脚,我说真的,男的都贱兮兮的,撅着屁股铺好,女的才坐哩。她说,你的意思是我贱了。说着又踢我一脚。我说,你昨天是属骆驼的,喷人;今天属驴的,踢人。我铺好塑料袋,说,请坐。她咯咯咯地笑了说,请坐,肉麻死人了。她爹赶着羊尾随着我们,我说,亲昵点,咱们靠在一起。她说,才不上你的当呢,在学校上的当少了?偷偷把凳子挪掉,害我老坐到地上,还往板凳上放圈钉。我往她身边挤挤,她画了一条线,说不能越线。我说,你当大地是课桌,在学校要不是你老画线,老拿圆规扎我,说不定咱们早都谈对象了,你放了屁我会勇敢地站起来说屁是我放的。她捏着拳头砸我说,也不怕人家害羞,左一个屁右一个屁的。我抓住她的手一把把她扯到怀里,她挣扎着说,不行,这么名声就坏了。我说,这有啥,谈恋爱都这样。她说,我爹来了。我一掉头,她就挣脱了。”

李生玉眯着眼睛看着山野,黄的白的野菊花开满山坡,在风中浪花一样如云翻卷。他说:“也是这个季节,秋花开得正艳,草叶草杆霜煞后都红了,我们在山梁上走,她手里捏着一把野花,十八九正是一个女子最出彩的年龄啊!我爱上她了,我说,我们真的谈恋爱吧。她说,想占我便宜?我说,真的,我发誓,对毛主席发誓。她说,毛主席早逝世了。又说,明年考上大学,一封信把我吹了,受你那害。我说,就是考上大学,我也娶你。她撇撇嘴说,鬼才相信。她的担心不无道理,那两年咱们那里方圆考上学的都把以前定下的亲退了。

“我们沿着山梁走,他爹在山头上盯着我们,就像一只盯着鸡的狐狸。山上有备战备荒时挖下的战壕,她跳下战壕说,下来,急急我爹。我跳下战壕时故意一跌,就把她搂在怀里,她挣扎但没挣脱。我盯着她眼睛看,她把头低下去,我脸贴她的脸,她把脸挪开,说,真的不行,你规矩些。我用嘴硬把她的嘴堵上了,她紧闭着嘴,后来放弃了抵抗。吻了许久,她推开我说,没完没了了。她脸若桃花,目光躲着我说,你以前坏到啥程度了,没想到还是让你占了便宜,我爹咋不见了,不盯紧点?她很聪明,会给自己遮羞。我说谈恋爱都是这样的。我就坏煤客子的名声,说那些家伙拿命换来钱就往女人身上砸,南窑住着许多女子啥都不干,全仗煤客子养活哩。当然这也不是假话。我说,你爹要追着我们大张旗鼓地骂就好了。她说,他才不会大张旗鼓地骂,他还怕丢人哩。

“他爹没有追着我们骂,却在我大姑跟前又骂又闹的。大姑骂我说,你咋就这么不懂事?人家亲事都定了,宁拆十座庙,不拆一桩婚,你别坏了人家亲事。我说我们真的谈恋爱哩。我大姑火了,说,你书念到狗肚子里去了,放着阳关大道不走,偏走这独木桥。我说,嗯,就是,我要娶她哩。我大姑不让我在了,让我回家。我说,你啥亲戚,有赶亲戚回家的?怕把你家吃穷了,难怪没亲戚来看你。我姑就不能再说啥了。下午上了山顶,我说,咱们还去战壕吧。她一撇嘴说,还想占我便宜?你回吧,不敢把念书误了。我说,你不想轰轰烈烈谈一场恋爱吗?她不说话,我说,我一定要把事搅黄了。她说,黄没黄也得等长舌头把话传过去,你下周再来吧,那时就有结果了。她把我送出村口,一直送到沟沿上。在一棵树下,我搂住她吻她,她没挣扎。”

我笑着说:“她也不想挣扎吧。”

他捣我一拳嘿嘿地笑着说:“她当然也想好好谈回恋爱,你说谁不想好好谈回恋爱?”

我们又碰了杯酒,他给黄金枝奠了一杯,说:“第二周一到野蒿梁我就看见她了,她在等我。我说有啥消息?她哭了,说那煤客子送日子来了,下月初二娶人,闲话他也听到了,把话说出来了,还吼我。我说,妈的,有钱就了不起,事还得往大里弄。她啜泣说,咋往大里弄?我看是搅不黄了,你回吧,我认命了,再闹下去,我嫁过去肯定受气,我看他也不是好脾气。我说,那就更不能嫁了,一辈子几十年光阴哩,眼看是个火炕往里跳?她不说话,只是哭。天黑了,她娘扯着脖子叫魂一样叫她,她要回,我说让她多叫一阵。我搂着吻她,她说,我总觉得你不是真心跟我好,是想占我便宜。我生气了,说,你咋老说这话?她说,你给人就这印象么,还不让人说?

“大姑说你死了心吧,你娶不起她,人家拿来3000块彩礼呢,新崭崭的票子,连号码都没乱,你爹怕连300块都拿不出来。我说,有钱就了不起?大姑啧啧啧地说,看把你口气大的,考上大学再说这话也不迟哩。第二天吃过早饭,我去叫她,她说你回吧。我扯着她就走。上了北梁坡,我们钻进战壕,我搂住她,她往开推我说,我爹今儿肯定会发火哩,在院里追得鸡飞狗跳。我说,就是让他发火哩。我使劲箍她,她静静地待在我怀里,身子贴着身子,我脑子打了个闪就乱了,把持不住了,我把她按倒了,她叫起来,连抠带抓的,我疯了,哪管得了那么多……”

“等等,”我说,“那时候你们就打野战,前卫,讲细一点,色情一点。”

他说:“小心她给你个春气,捏你一下,疼你一周。”

我说:“她现在跳出来我也不怕。”

他说:“你给奠一杯酒。”

我给黄金枝奠了一杯酒,也点了一根烟插在香炉里。

他说:“老汉跳进战壕,狂甩着鞭子抽,哪能打得开,不要说鞭子,刀也砍不开了,老汉羞得自己跑开了。她狠狠咬了我一口,起身也跑了。就像做了个梦,清醒过来,我在山梁上坐了许久,事做下了不能一走了之呀,我去了她家。老汉给气坏了,嗷嗷大叫,像疯了一样,指头粗的柳木鞭杆都打断了几根,还是黄金枝从里屋扑出来说,你把他打死了我咋活?老汉长叹一声对我说,叫你爹来。回家又挨了我爹一顿揍,吼我说,你把丢先人当喝凉水呀,多少辈子没出过你这么个现世宝,我没脸去。我爹还是去了,老汉说,三千彩礼一分不少,立马上齐,不然就报案,金枝的堂叔在公社里干事哩。我爹赔着笑脸说,就是把家刮了也只能凑千把块。我说,那两千我认了。老汉说,你认了,你一个学生娃拿啥认?我说,我不念书了,出去挣去。于是就都沉默了,许久,我爹说,不念书咋行?老师都说能考上哩。我爹这么说着,盯着老汉看,老汉长叹一声说,书不能耽误了,我也不能落那个骂名,但事不能这么就了了,欠条你得给我打下。我爹说,欠条我打。老汉说,不是你打,是他打。我就打,老汉说,你得打,糟蹋了我女儿,时间地点写明白了。黄金枝从里屋撂出一句话来说,有这么打欠条的,你让我脸往哪里搁?老汉呸了一口说,你还有脸,丢祖败姓的个东西,有你说话的地方?老汉又说,这么打了你明年考上大学要把金枝退了,我就拿着这欠条告你去。最后说定年底择日定亲,老汉说,事是丢人的事,不能传出去,扣的扣了,盖的盖了。”

我说:“那你咋不复读了?”

他说:“她怀孕了。”

我说:“一次就怀上了?”

他说:“那当然,我厉害吧。”

我说:“一次就怀上了,咋像是电影电视里的情节,哄人吧?”

他嘿嘿一笑说:“那事就一张纸,戮破了就也守不住,干柴烈火么。”

我说:“还是打野战?”

他捣我一拳说:“麦垛里,战壕哩,塌窑里,窨子洞,嘿嘿,像偷情一样,那真是一段好时光啊。”

他说:“她不敢给家里人说,去学校找我,整个人都发抖,我说我的种子咋就那么厉害,这就扎根了。她一把就抓烂了我的脸。我带她去刮宫,那时候严格得很,要结婚证明,哪像现在。我给我娘说,我娘说刮宫最伤身体,以后多数都怀不上。她哇哇地哭,我心里泼烦,就干脆结婚了。一结婚,她爹就催逼两千块钱,在生产队哪里去挣钱?只能跟我爹去城里揽活挣钱。”

3

随着城市大建设时代到来,楼房如雨后春笋拔地而起,每间房子都需要装修,全民装修时代来临,祖传木匠手艺为李生玉进城干装修打下基础。李生玉跟了一个师傅两年,掌握了装修的基本手艺,开始自己揽活,他把黄金枝带进城里学干油漆活——那时候油漆是装修的一道重要工序。

我踏进省城已是1992年,那时候李生玉在省城已打拼了七八年,日子过得可以说是风生水起。两个孩子已在省城上学。我除了常去他家吃老家饭,他经常叫上我去下馆子。进了“老苏家常菜馆”,李生玉高跷二郎腿一坐,高叫一声:老板,点菜,老四样,两碗面,一瓶五梁山,两包阿诗玛。老板拿来阿诗玛烟,李生玉扔给我一包烟说,装上抽,你让我我让你的麻烦。要知道,这在当时,对于我这样的人是很奢侈的了。他不时要餐巾纸,要牙签,还骂骂咧咧说,你摆到桌子上,怕谁眼小夹走了,让人一遍一遍地要,抠抠掐掐的啥时候才能做大?吃完饭他叫一声老板,签单,然后大笔一挥,签字有一种故作的潇洒。总之用现在的话说他很有派。我说,你在馆子里都能签字了?他大大咧咧地说,这算啥,没关系啊,要不然我早办起公司了,有关系横行天下,没关系寸步难行,他妈的我迟早要办自己的公司。办公司,对我这样进城的泥腿子,无异于天方夜谭。

隔三岔五他约我去歌舞厅唱歌跳舞,在当时这是前卫时尚生活的象征。《上海滩》《风往北吹》《海阔天空》《大海》《朋友》《水手》《一剪梅》《北国之春》《三套车》《情人》《吻别》《少年游》《黄土高坡》《垄上行》《一无所有》……一首接一首,歌厅里的歌他都会唱。他尤其爱唱崔健的《假行僧》,从唱声到动作都很到位,倘若他会弹吉他,不输崔健。他跳舞很投入,国标、伦巴、三步、四步……在舞池中就像个老油条,他很随便请起一位女士来跳舞,请人的动作可谓潇洒。我唱歌还行,跳舞不行,连自己的脚都踏,更不要说随便请陌生女士起来跳舞。

李春生去世那年,我给他打电话。他在广西,他们公司在广西揽了一家装修的活,想他挣钱不容易,我没告诉他实情,只说许久没联系,看他最近在忙什么。他回来后好一通埋怨,说一起耍大的啊,走了咋都该送一程的。我说,想着你远,来回折腾。他说,有多远,就是在美国也赶得回来,我就连个飞机也坐不起?我大张着嘴,我确实没想过他坐飞机赶葬礼。

我当然能感觉到他在我跟前刻意表现出的虚荣与张扬。不过我并不在意,我是正经八百的公家人,在省城落了户,货真价实的省城居民,而且我不是花钱调到三中来的,是三中从县城挖来的。然而,我哪里能想到,李生玉已经把一家人的户口转成了城市户口,而且是省城户口,就是说,他已经在省城把根扎下去了,这可是改变命运的标志性事件,意义不亚于我考上大学。这是多么让人震惊的事。

1988年,大儿李学文7岁了,李生玉带到城里读书,入学的时候,城市给李生玉上了一课。“我以为学校就是念书的地方,可报名时,才知道把人丢大了,人家要户口,一听你是农村户口,就连话都不跟你说了。”即使是多少年后,跟我说这话时,他的脸还是红的。

和他一同搞装修的耿营说,上学没户口就是个花钱的事。可花钱也得有门路,李生玉去找小贾。小贾家的房子是他装修的,“不像许多人一旦开始装修就和你成了矛盾双方,装修完就成了冤家仇人。小贾很客气,笑脸相迎,每天还管烟管啤酒,这样的客户你咋忍心不把活干好,这种人才是聪明人。装修完一年了,还请我喝过两次酒。”李生玉这样感慨。小贾是艳阳小学的教导主任。小贾说,得花钱,收了几个没户口的,都是花了钱的。李生玉花了钱,孩子入了学,他请小贾吃饭,小贾说,小学还容易些,中学麻烦就大了,现在管得越来越严,钱越要越多。你花这冤枉钱,还不如把孩子的户口解决了,户口迟早得解决。李生玉说,说得容易,解决户口有多难呀!小贾说,正常渠道解决当然难了,但可以买呀,现在都买户口。李生玉说,户口也能买?小贾说,虽说国家禁止,但私下里都在买卖,我们学校许多学生户口都是买的。给我们学校做展览墙的陈东,也是干装修的,你认识不?他孩子的户口就是买的。

李生玉找到陈东说,买户口也不通个气?陈东说,我哥买户口我才知道的,人家一再说不能乱说。贵得很,一口人就5000块,不过老钱这个人办事利索,交了钱户口就能办出来。一口人5000块,都买是不可能的。黄金枝说,咱们紧紧手,再借点,把三个儿子的户口买了。李生玉说,英子的户口不买了?黄金枝说,英子是个女娃,书念得好自己就解决了,念得不好嫁个城里人也就是城里人了。李生玉说,可、可英子大了咋给她说?要不老三的户口先不买,反正他最小,再说还有几年时间才上学,以后再买。黄金枝说,你听我的,先把三个儿子的户口买了,男娃费事,户口只要能买,以后手头宽裕就给她买了,女娃么。

李生玉买了烟酒提着,跟着陈东去钱贵生家。钱贵生是管锦绣这一片的警察,总背着一双手阴沉着一张脸从锦绣街上走过,李生玉倒是认得的,但不知道他家住哪里。到了钱贵生家门口,陈东说,我就不进去了。李生玉说,人家不认识我,怕话不好说。陈东说,别看老钱背着一双手阴沉着一张脸,没架子,好接触,不像个当官的。你就说你买户口,热情着哩,这事人家再三说要保密,我进去反倒不好。

李生玉进去,钱贵生竟说认得他,还递给他一根“中华”。人家是干部,这么平易近人,李生玉就觉得亲切,很有些感动。说了买户口的事,钱贵生应得很畅快,说一个户口6000。李生玉嚅嗫半天说,不是说一个户口5000么?钱贵生说,谁给你说的?李生玉不敢说陈东,就说街面上听人说的。钱贵生说,那是去年的价,今年风声紧。又说看这形势明年管得更严,要买得抓紧。已经落下不少债务,一个户口涨了1000块,买三个户口,钱就有了个大缺口。黄金枝说,那就先买上两个吧。李生玉说,遇上老钱这么个好人不易,再说老钱说明年管得更严,我回家想想办法。黄金枝说,回家想想办法?他们不问你借钱就烧高香了。

李生玉也知道回家不要说借这么多钱,就是百十块钱也未必有人借给他。在老家人看来,出门人是最容易学坏的,他几年没回家了,像一朵云无根地飘着,谁知道在外面干了些啥勾当?至于弟兄他也没指望,黄金枝进城后,他的地都是老大和老三分了种着,说是每年给他粮油,几年了一斤粮也没给过。回家想办法,他是要卖地,卖院落,卖羊,只要户口解决了,就等于在城里把根扎下去了,一切就都不是问题了。

回到家,李生玉原本想直接去找有钱的人家,可想想还是先跟弟兄们说明了,他知道他们没钱,就是有钱也都打着白落的主意,给他们说是不想在弟兄们之间落下话把儿。老大说,土地我和老三分了种,院落给我留下,学明(大侄儿)亲事订下了,就等收拾院落往回拉扯(结婚),你迟回来个把月,我就把锁撬了,把学明安顿进去了,反正你们一家也不会回来了。李生玉说,我要现钱,一把清。老大说,不白落你的,亲兄弟明算账么,老先人都是这么说的,价说好了我们给你打欠条押手印。他说,我急用钱哩。老大说,谁会欠下你的?手头一宽裕就给你清了。李生玉笑着说,那你们先把这几年种我地说好的粮油给我清了,咱们再说土地和院落的事。老大说,这几年不是没收成么,天旱得黄土都起火哩,我们的苦都白下了。李生玉说,别说亏天的话,这几年老天爷没亏张王庄。两个人不说话,李生玉跳起来走了。他当然不能给弟兄们说实情,买户口要传出去,让人家查出来可就坏大事了。

村上除了几户在外面吃皇粮的手头有活钱,赵松年也有活钱。赵松年是老地主的长子。解放时老地主把财宝埋在地下,土改斗地主起浮财水淹活埋的都没逼出来,政策转过来,守着老院子的赵松年就陆续挖出财宝来了,日子过得油乎乎的。这几年人们开始往城里扑,陆续有人卖地,多数地都让赵松年买去了。人们都说赵松年想复辟。在那些年复辟可是大罪,但社会变了,复辟不复辟的没人管了。李生玉去找赵松年,赵松年说,地和庄院我都要了。谈好了价钱,赵松年就喊鹏程,哎,取纸笔来,给爷磨墨。李生玉知道赵松年要显摆自己是个老秀才,就说,用钢笔写快,我还有急事哩。赵松年说,钢笔是你们用的,我用不了。李生玉说,毛笔你都用得了,钢笔用不了?赵松年得意地说,这话说对了,我会写毛笔字,为啥要用钢笔,写不了毛笔字的才用钢笔。李生玉在心里呸了一口,他很着急,他知道老大和老三会把山里放羊的爹找回来,卖地是典型的败家,爹肯定拦阻。赵松年摇头晃脑地写契约,老三就来了,说,爹叫你。李生玉只能出来。他们出了村,来到一个山坡,父子四个蹴下来,爹说,土地院落咋能卖?你胡整啥?李生玉说,我急用钱哩。爹说,携家带口的在城里讨生活哪有那么容易的,过不下去就回来。李生玉怕被纠缠,说,我在外面惹下点事。像头顶上响了个炸雷,爹“嚯”地跳起来说多、多大的事?你、你闯下啥祸了?李生玉不想给爹心里放负担,就说,事倒不大,有钱就能摆平。爹说,那也不能卖地呀,把地卖了你就没根了,在空里飘着呀?李生玉烦躁地说,不说这些了,土地和院落我卖定了。

老大说,卖地那是你的权利,这院落房子我们可都是出了力的,人人有份。李生玉说,少给我胡搅蛮缠,一人一处院落,谁的院落不是一家人一起拾掇的?老三说,那咱们就把话往丑里说,爹不是我一个人的爹,在我家过活着哩,你就不管咧?李生玉说,话要这么说,就把话挑明了说,另家时爹和娘的那一份都分给了你,这阵跟我们讨爹的赡养费,老大,你说是不是?老大说,你们两个说事,别把我往进扯。李生玉说,咋是把你往进扯,这是我们两个的事?你是孙悟空,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老大不说话,老三说,那爹要得个大病,给看不看?你们就不管了?老大说,你胡搅个啥,说房子说地。爹叹口气走了。老三说,你这不孝的货,你是个野种啊……李生玉一个嘴巴扇过去,老三扑上来两个就扭打在一起,老大往开拉,当然拉的是偏捶,李生玉吃了亏。弟兄三个人在黄土梁上玩缠得尘土飞扬,都像是从地里钻出来的土行孙,引得一村人倚门观望。李生玉回到家,爹从羊群中隔出八只羊来,老三说,你把爹给你放羊的工钱给了。爹说,走吧走吧。老三说,就是雇个长工也得给工钱。李生玉说,账要算那咱们就算清了,你把这几年种我的地的承包费给我清了。老三说,给娘看病了,抬埋娘了,给爹吃药了。李生玉从羊里拉出一只羊说,这只羊够了吧。

跟赵松年签了契约,拿了钱,李生玉赶着羊走时,赵松年说,你赶着羊进城?李生玉说,去镇上卖羊。赵松年说,那羊我也买了。说了半天价,李生玉拿了钱出门时,赵松年嘿嘿一笑说,你们弟兄们打得挺欢的。李生玉眉毛一挑说,按辈分我该叫你叔,现在只能叫你天杀的,天杀的可不是我给你起的,是你一娘所生的弟兄和侄儿们骂出来的。笑话别人先想想自己,你挖出你爹的财宝独吞,你们动了宰猪刀子,这么快就忘了?不是你爹拿命保下点家财,你[尸][求]都不是,吃屎都撵不上热的。在我跟前当本事显摆?也就是在咱张王庄,在外面就你那几个钱,还不够人家塞牙缝的,癞蛤蟆掉到井里了,看天沟子(屁股)大的一坨。走了两步李生玉又回头说,就你这德行还在人前人五人六的,拿毛笔写字充文化人,啊呸。走到远处,他看到赵松年还站在那里没挪地方。

李生玉沿着闰河走,到鹰嘴湾,水潭照出了他满身尘土和满脸血渍。他把衣服扒下来洗了,又跳进水潭洗澡,浑身青一坨紫一块的到处都疼。他落下泪来。小时候他们弟兄三个齐心协力,在庄子上谁人敢惹?洗完澡他躺在草地上,头枕着包睡去了,梦里依旧是小时候的情形。一阵狗咬把他惊醒,几只狗在河谷里追逐一只野兔。收回目光,他看到爹在给他翻晒衣服。爹说,你这一觉睡得够死的,衣服我都翻晒几遍了,出门在外咋能睡得这么死,一定要警醒着。他坐起来,爹说,不管遇了啥大事,要往好处想,往好处想心就宽了,人啊最怕的是心里不宽,心里不宽就会事上加事。他说,爹,没事,你心里放宽。爹叹口气说,我心里咋能放宽?他笑笑说,那你还说让我心里放宽。爹说,城里路,石头街(gāi),没有票子吃不开。在城里不好过就回来,人活一世,几起几落地活哩,不丢人。他递给爹一根烟,爹的手抖得接不上火。他不能让爹寝食不安,就说,爹,我没遇事,我是要买城市户口。爹说,城市户口也能买上?他说,能买上,都找人说好了,要不然也不会卖地卖院落。爹说,那就该卖,这是大事。他说,爹你可一定要守住口,千万别给人说,国家不允许,偷偷摸摸的事。爹笑了笑说,你还怕爹嘴不牢靠?爹掏出三块银元说,拿着,现在一块过百了。这是爹抠抠掐掐攒下为自己死后壮地准备的。人死后在棺材下葬之前,要在坟坑撒几个银元,这叫壮地,寄寓后辈儿孙将来富有。他强忍着眼泪推回给爹说,你留着。爹说,留着做啥,我还准备了些麻钱子,我死后你们再换上点钢镚子,撒到坟坑就行了,就是个意思。他哽咽了说,爹,这我不能拿。爹说,爹再帮不上你,拿着吧。他掏出200块钱给爹,爹说,你正用钱哩,给我做啥?衣服干了,穿上赶紧走吧,别把车误过去。爹撵羊群去了,李生玉穿上衣服,抹了一把泪水,沿着闰河离开了村庄。后来李生玉买了10块银元准备爹去世了给爹壮地,可是爹去世了他正在四川干装修,等赶回来父亲的头七都过了。上了猪头梁,李生玉坐下来看着村子,心里一阵慌乱,从此就和这张王庄没有一点关系了?他这样问自己。

回到省城,黄金枝问脸上的疤是咋回事。李生玉说,走路急让树枝扫了一下。黄金枝说,说实话。李生玉说,我把房子家院和土地、羊都卖了。黄金枝踢了李生玉一脚说,这么大的事,你咋也得跟我商量商量,说卖就卖了,这不是断了后路么?李生玉说,从走出村庄的那一步起,我就没想过回去,死了都不回去。黄金枝叹口气说,卖就卖了,好好说么,打个啥捶么?李生玉说,老人说恩人转夫妻,仇人转兄弟,这话实实的啊,就当我这辈子没兄弟。两个人算算,还是不够,能借到钱的都借过来。李生玉说,不急,老二上学还有些时日哩。过了两个月,李生玉拿回一笔钱来,黄金枝问哪来的钱?李生玉说,揽了个活,预付的工钱。黄金枝说,说实话。李生玉说,真的,我啥时说过假话。黄金枝说,呸,你假话少了?李生玉洗澡出来,黄金枝一把拉住李生玉的胳膊说,你急啥么,去卖血!李生玉嘿嘿一笑说,没事,大夫说我血稠,经常抽抽血对身体有好处,买户口不易,遇上老钱这个好人更不易,早办早好。

到年底钱凑够了,交给了钱贵生,钱贵生说只给三个孩子买户口?孩子不能做户主,得有个大人做户主。李生玉顿了半晌说,那就少买一个孩子的吧。钱贵生说,这样吧,看你们也不容易,想想办法,再交上3000,我给上面好好讲讲。一下少了3000,李生玉说,好、好,我这就去找钱。李生玉没有回家,直接去找老杜。老杜开着几家装修材料店,挣了钱给人放高利贷。老杜说,你是老顾客,我给你让一分钱的利。拿钱的时候,李生玉一咬牙多拿了6000,把女儿的户口也买了。把钱送给钱贵生,钱贵生给了他一张纸说,你把姓名、性别、民族、出生年月日写清楚。李生玉说,不需要回去开户籍证明?老钱说,打那麻烦做啥?一来回你开销也不小,上会研究时我解释一下就行了。他写了黄金枝的和四个孩子的,问多长时间能办出来?钱贵生说,你急啥。李生玉说,明年孩子要上学。钱贵生说,那我让抓紧办了,不耽误孩子上学。李生玉回来跟黄金枝一说,黄金枝说,咋也该把你先办了,你是一家之主。李生玉说,万一咱们再生一个,娃可以跟女方户口走的。黄金枝说,还生,养活得了?把你能耐大的,不是你胡整整出个老三,咱们哪有这么累?生了两个儿子,他们就不打算再生了。后来李生玉念叨想要个女儿。黄金枝说,咱们想要个女儿,结果就生了个女儿。他们做了避孕措施。黄金枝进城后,有一回李生玉看了黄色录像,晚上两个人龙翻凤卷的把套子整掉了,黄金枝怀上了。在城里没人管计划生育,日子过得也不难,黄金枝又怕刮宫,也就生了。

两个月后户口办下来了,钱贵生拿着户口本在手上拍着说,不要给人说,现在查得很紧,说出事来自己兜着。李生玉说,看领导说的,这轻重我掂得来。户口本拿到手的一刻,李生玉恍惚了,他狂掐自己一把,疼得自己大叫一声,自己还存在。钱贵生说,把户口本装好,别丢了,补起来麻烦得很。李生玉说,看领导说的,那还能丢了。他又提了烟酒去谢钱贵生。

第二年秋上老二李学武上学时,老师一看户口本就给报了名。李生玉心里踏实了,回到家带着一家人逛街买衣服,去公园划船,看电影,吃西餐。多年后跟我说起来的时候,李生玉说:“晚上我和黄金枝说到了你和张啸。”

我说:“边做爱边说的?”

李生玉哧哧哧地笑着说:“对,你们两个挺壮阳的。”

英子学习很好,高一第一学期代表市里参加在北京举办的奥林匹克大赛,教委出钱坐飞机去,需要身份证。李生玉去办身份证,才知道他只是买了个户口本,黄金枝和几个孩子户口并没落到城里。李生玉一时觉得天翻地覆,差点晕倒在派处所。警察还纠缠住不放,怀疑户口本是假造的,对比着看了又看,认定户口本是真的,问怎么办出来的,他只能实话实说。警察说,那是钱贵生的个人行为,他是偷着在户口本上盖了公章,城市户口那么容易办?做啥美梦呢?国家打击不知道?李生玉跟派出所的人就喊起来,警察比他还能喊,几句就把他吼了出来。李生玉恨得咬牙切齿,可他上哪里去寻仇呢?冤有头,债有主,钱贵生死了几年了,这些年他一直把这个吃人不眨眼的东西当恩人看待,每年都给他拜年,死了他还出了大礼。李生玉找律师咨询能不能告,律师说买户口给你的人都不在了,你告谁?他说告派出所。律师说告派出所一点胜算都没有。他说,可这公章就是派出所的,户口本是真的,钱贵生也是他们的人,他们就一点责任没了?律师说,当然有责任,有大责任,管理不严,下属违法乱纪,怎么说都可以。可是这种事这两年暴露出来的很多,不是一个派出所一个人的事情,你告往小里说是派出所,往大里说是公安局,再往大里说是司法,你能告赢么?再说你告的目的是什么?国家禁止买卖户口,你买户口本身就违法,你要让他们赔偿你违法造成的损失?他一时茫然。

律师从电脑里搜了两份文件打出来,李生玉一看一份是国务院办公厅的,一份是公安部的。律师拿笔画着横线念:“户口管理是国家行政管理的重要组成部分,有严格的规定,以任何名义出卖城镇户口的做法都是错误的、违法的,这不仅严重违反了国家户口管理的有关法规、政策,造成极坏的社会影响,而且干扰了正常的政治经济生活秩序,引起人民群众的强烈不满。为维护国家户口管理法规、政策的严肃性,坚决制止公开出卖城镇户口的错误做法。”“已经出卖城镇户口的地方,市、县政府和有关业务部门必须注销已出卖的户口,并在原常住户口所在地予以恢复,所收钱款一律清退,不得以各种理由等待观望和搞‘下不为例。”律师说,你们的户口正是打击乱办户口那个时候办的,不要说你买了个假户口,就是买的是真的,怕在清理中也注销了。李生玉说,那我们的户口在哪里?不会成黑户了吧?律师说,你买户口的时候开转户证明了吗?李生玉说,没有,钱贵生说,不用开。律师笑了说,那你当时就该想到这户口是假的,没有转户证明怎么转户口?李生玉说,看他威风八面的,当他权力大,随便就能办了。律师说,既然户口没转出来,那就还在老家。

回到家,李生玉恼怒得上窜下跳,黄金枝说,生那么大的气能咋样?把人气坏了不更吃亏,这社会上当受骗的少了?李生玉气得捶头说,花掉的钱都不说了,土地、院落都卖了,后路都断了,却买了个假东西,这跟头栽得太大了。黄金枝说,你这样想,这户口本这几年也给咱们省了不少钱哩,几个娃上学一看户口本就收了,不然也得花这么多钱。李生玉说,话能这样说,可事不是这么个事么。黄金枝说,那你还想咋,你能咋?别想那么多了,赶紧带英子回去办身份证,别把英子学业上的事耽误了,这丫头咱们生得值,长脸哩。

李生玉还是气愤不过,一块儿搭工的老柳说,就是真的有啥用,我给儿子两口子买的户口倒是真的,想着有了孙子自然也就跟着上了户口,可孙子生下去上户口,人家说还得买,我跟人家争了半天才明白买的户口就是只买了个户口,跟人家城里人是不一样的,连本本都跟人家不一样,人家是红皮的,咱是绿皮的。我说,那买户口有个[求]用。可谁会回答你呢?

4

读书改变命运,即使李生玉和黄金枝已经成为城里人,依然深信不疑。在儿女念书上他们是尽心尽力。对大儿李学文念书,李生玉是寄托了厚望,大儿从小学习就好,上了初中,尽管两个人一天忙得起五更睡半夜的,但对儿子学习的检查从没放松。大儿每次拿回来成绩单,都是前三四名,这给了他们很大的安慰,两人经常奖励,促进学习。初三第一学期,班主任传李生玉,李生玉去后才知道大儿学习一塌糊涂。他说,我看每次拿回去成绩单都在前五名。班主任说,不要说前五名,要在前二十名我都不叫你。李生玉说,那你早该叫我,到了初三才叫我。班主任说,你儿子说你是搞装修的,很忙,我也知道你们这些人只会挣钱,把儿子读书不当回事。李生玉被噎得说不出话来。班主任又说,今天叫你来是告诉你,如果你再不管,你儿子会被开除的,他自己不学也罢了,把其他学生也带坏了,还向同学诈钱收保护费。回到家,李生玉没有立马对大儿施以暴力,他跟踪三天,发现大儿和一伙同学天天出入游戏厅。第四天他把大儿堵在游戏厅,一拳就将儿子打晕过去,一杯水泼醒,又一顿拳头,说,你个驴日的,老子瞎了眼,还指望你光宗耀祖屙金尿银哩。

李生玉不让大儿上学了,他念书念到复读,对念书的事是明白的,已经初三了,再抓已经晚了。但每天他都揍大儿,当着老二老三的面揍。大儿交代成绩单发下来,他就用剪刀把自己的那一条和前三四名的那一条剪下来,掉换后用透明胶粘好,再到复印机上复印出来,好多同学都这么干。一连揍了大儿一周,大儿说,我好好念书。他说,晚了,老子不指望你了,老子还有两个儿子,为啥要指望你光宗耀祖呢?没看老子打你是打给他们看么,杀鸡骇猴,打黑牛惊黄牛,老师没给你讲过,你当老子是为了你?他每天把所有的木匠工具用不用都装在一个大帆布包里,让大儿背着。大儿压得趔腰斜胯,跟他闹情绪,他说,这是你自己选的生活,怨谁呢?阳关大道你不走么。我从给你爷背工具到给师傅背工具,背了十几年。

对于二儿念书,李生玉没抱希望,他曾经给我说:“念书倒是用功,可是脑子不灵光么,装满了乱七八糟的问题,就像这个世界啥都是错的,比如说1/2+1/2为什么不等于2/4,而等于1。你给他说分子相加,分母不相加,他就问为什么?你给他讲公式,他说为什么要按照公式,公式是谁造出来的?都能把你气死再气活,我说你他妈的这是当科学家的料,可惜生错了地方。”

二儿没考上高中,他花钱让上了个职中,“妈的,啥职中么,那就是个大游戏厅,狗日的名正言顺地打了几年游戏。”他让二儿跟他干装修,二儿死活不肯跟他干,要学驾照。学了驾照出来开出租车。

三儿李学斌书念得一直在中游,高中考到了朝阳中学。朝阳中学原本是工厂子弟学校,三流中学,打架斗殴,学风不好。李生玉找我希望能转个学,“也不要求像你们三中这样的名校,中等偏上的就行,我三个儿,就剩下这一个希望了。”

我说:“我办不了,你不知道,现在入一个好学校对于我这样的人难于上青天啊。”

他说:“你不是名师么?”

我说:“名师顶个屁,转学入学这种事是肉食者的事。”

他挠着脑袋说:“上朝阳高中,老三就一点希望都没有了,你就给想想办法,钱我花。”

我一拍脑袋说:“你找长毛的呀。”

他说:“谁?”

我笑笑说:“你给我装?”

李生玉因为坏曾差点被开除。有一回他跟我们说陈红玉下面长毛了。我们知道“下面”指的是哪里。我们都说他偷窥了。草鞋镇中学的厕所是乡村中学最普遍的那种厕所,除了半截遮雨棚,其余都是敞开的,是很容易偷窥的。青春少年,哪个不对异性的身体充满幻想而想偷窥呢?他嘲笑我们说,偷窥,我干那下流的事?跟你们一天混啥哟,除了盯着女娃的胸脯屁股流涎水,还知道个[求]?这脑子跟我不在一个档次上。我们说你不偷窥咋知道?他说,她胳肢窝里长毛了,下面当然也长毛了,人身上除了眉毛,其余的毛发都是同年同月同日生的,这么浅显的道理都不懂?可不是么,我们怎么就没想到呢。从那以后,我们都盯着女同学胳肢窝看。

学生的口哪能捂得住这样奇妙的秘密,“陈红玉下面长毛了”这话像风一样在校园刮,传到陈红玉耳朵里,陈红玉哭闹到班主任办公室,之后她娘大闹学校。陈红玉的娘在草鞋镇开裁缝铺,闹起来那是见过世面的那种闹,她直扑校长办公室大闹,要校长开除李生玉。校长被闹腾得没办法,答应开除李生玉,第二日宣布决定时,开除变成了留校察看。在学校这样的闹法那就是双刃剑,“陈红玉下面长毛了”传扬得越发厉害,就像影子一样跟随着陈红玉。陈红玉在草鞋镇中学无法再念下去,转到县中去了。

陈红玉后来考上大学,分配在省城一个部门工作,已经成了肉食者。我是在一个饭局上见到陈红玉的,她已经很能说了,而且荤素搭配,她问我:那个流氓呢?我当时蒙住了,问,谁?她说,就偷窥过我的那个。我笑了说,他根本没偷窥你。她说,那他咋知道我那啥?我故意说,啥?她拧我一把说,你给我装。我笑着说,他看到你胳肢窝下长毛了。她才脸红了一下说,这家伙脑子挺邪门的,那时间谁知道腋毛还要剃。我笑笑说,现在剃干净了吧。她说,要不我脱光你看看。她嘎嘎嘎地笑了,说,你们这群东西都不是好货,盯着女生看,那目光恨不得变成X光眼镜哩。我说,青春期么,人都一样,你们就不流氓?你们也想偷窥男生哩。她嘻嘻一笑说,那家伙现在干啥?我说,搞装修。她说,他没考上大学?我说,他后来不念了。她说,留校察看期间又偷窥被开除了?我说,他没有偷窥的毛病。她说,那为啥?我记得他学习挺好的,脑子又聪明,应该能考上的。

李生玉说:“她现在混大了?”

我说:“肉食者,办这事对她来说小菜一碟。”

他说:“你这是站在烟洞口招手,把我往黑洞里带哩。”

我说:“她人挺好的,还跟我说起过那事,她不在乎了,还揭起衣服来让我看了哩。”

他说:“看那里?”

我说:“嗯,刮得干干净净的。”

他狠狠捣了我一拳说:“人急得嗓子冒烟哩,你还有心思开玩笑。”

我说:“找她绝对能给你办个好学校。”

他说:“肉食者鄙,她未必见我啊。那事或许她不在乎了,可现在这身份差别太大了,官这些年我也见得多了,哪能把我们这号人看在眼里?”

我说:“我们是同学关系,她现在见你会有一种显摆和示恩的心理。”

他拍着脑袋说:“对,这话有道理,见我也算是衣锦还乡,衣锦还乡不就是为见熟人么。”

我给陈红玉打电话,陈红玉说:“见面说,我做东,我订个地方给你发过去。”

当然我们先到了,等了好一会儿,陈红玉还不见来,李生玉说:“肯定晃我们哩。”

“不会吧。”其实我也拿不准。

又过了一会儿,他说:“算了,我们走吧,当官的都这德行,晃人连眼睛都不眨一下。”

我说:“再等等。”

话音未落,陈红玉打来电话说马上就到。

他有些怯阵,我说:“你上学时那骚劲哪儿去了?”

“要知道人家将来有这么大出息,我宁愿说我自己长毛了也不敢说她长毛了。”他噗地一笑,“我可真是上有老父老母下有妻子儿女,万一她把我抓了,你可要往出捞我啊。”

陈红玉风姿绰约地来了,说:“不好意思,开了个会。”

跟进一个伙子提着四瓶茅台,陈红玉说:“先打开两瓶。”

小伙子打开,陈红玉说:“好了,你去吧,两点钟来接我去开会。”

陈红玉先倒了三杯酒说:“迟到了,我自罚三杯。”

李生玉愣愣地看着,陈红玉说:“又看我哪儿?”

李生玉脸红了,有些手足无措。

陈红玉倒了喝红酒的杯子半杯白酒说:“你害得我书都念不成,这是罚酒。”

李生玉抓起酒瓶加满酒杯说:“这哪里是罚么,这么好的酒,是赏赐么。”

陈红玉就嘎嘎地笑了说:“还挺会说话的,四瓶,不够再拿。”

陈红玉捣我一拳说:“你当你就是个好东西?还不认罚?”

李生玉说:“领导的眼睛比群众的眼睛还雪亮,他比我可坏多了。”

陈红玉给我也倒了大半杯,李生玉抓起酒瓶加满说:“加满,我们那时坏都是一起坏的,要说那话是我说的,传出去的是他。”

陈红玉只顾逼我们喝酒,不说事,李生玉心里装着事,我说:“你先把事办了,我们才好放开喝,这心里装着事喝不进去,喝进去也是一喝就多,喝酒是个心情。”

陈红玉说:“多大的事,这就办,二中,把儿子的姓名、分数发给我。”

二中名副其实,实力排名也是第二,李生玉眼里放光。

李生玉把信息发过去,陈红玉转发后打电话说:“信息收到了?办了,别找理由,我让孩子直接找你,孩子的爹和我是四大铁的关系,哪一铁?猜去,你不是老爱瞎猜么。”

挂了电话,李生玉倒了一杯酒,说:“我敬你,你随意,我干了。”

陈红玉说:“可怜天下父母心,为儿子么,不拦你。”

李生玉喝了个干净,还把杯子倒扣过来。

酒之力让我们都自然了许多,也亲近了许多,陈红玉说:“正方体,没叫错吧,我记得你的脑袋特方,现在好像没那时候方了。”

李生玉说:“是这些年被夹的。”

陈红玉嘎嘎嘎地笑了说:“歪门邪道夹的了?”

李生玉说:“你太黄了。”

陈红玉说:“我哪有你黄,你还没长胡子的时候就黄了。”

我说:“这话太经典了,我喝一杯助兴。”

“你别借机喝茅台,这么好的酒。”李生玉很会说话了,他看我的目光我会意。

陈红玉说:“喝,不够了再拿。”

李生玉说:“让这社会夹的,这社会有许多门,我一进门就被夹一次。”

陈红玉说:“要说我还得感谢你哩。”

李生玉说:“感谢我?”

陈红玉说:“那时候我一直喊着要到县城读书,可我爹妈心疼钱,对女娃念书不重视,我弟都转到县一中了,就是不给我转学。那事出了后我爹妈不打算让我念了,我就大闹天宫,寻死觅活的,没办法了,才花钱找人转学的。”

李生玉说:“咱们那里重男轻女,没办法,现在还是这样。”

陈红玉长叹一声说:“要说你们能到县城上高中,应届就能考上,那年考完我回来看过学校出的榜,要在草鞋镇中学读,我肯定考不上的,我喝三杯感谢酒。”

散场后陈红玉给李生玉十条烟,说:“本来想让你抽抽中华啥的,想想还是这烟实惠。”

李生玉大为感叹,说:“没想到还是挺念旧的一个人。”

我说:“都多大年龄了,还不念旧就没时间了。”

李生玉说:“其实她应该给我中华,这烟我自己抽得起。”

我说:“中华你舍得抽?”

李生玉说:“当然舍不得抽了。”

我说:“那陈红玉想的是对的。”

李生玉说:“我留着公司办起来了抽呀。”

老三最终勉强考了个二本,毕业了考这考那的考不上,“就像个跳跳球,从这个公司跳到那个公司的,跟打工有啥区别?还不如跟我干装修,可一提跟我干装修,一脸鄙夷的表情。唉,高不成低不就的,人就怕悬着,上不够天,下不落地。”这让李生玉非常失望,“你说大学生咋一下这么不值钱了。”

倒是英子争气,考上了复旦大学,后来考上研究生,最终读到博士后,考进国字头科研部门。这大大地安慰了李生玉,有一段时日他把女儿挂在嘴边,他说:“时代不同了,男女都一样。”但从他的感叹中听得出,他还是希望儿子中有一个出类拔萃的。英子走站都抱着书,李生玉有些担忧,“就知道念书,我担心她以后都不会过生活。”

我说:“英子有英子的生活事业圈子,在那个圈子里她会生活得很好。”

他嘿嘿一笑说:“对、对,人以类聚,物以群分,女儿眼里没有咱们这种低智商的生活。”

5

办一家自己的公司是李生玉一直努力实现的梦想。上世纪90年代公司不好办,手续繁杂,验资极严,他一直积聚着财力和人脉。进入新世纪了,公司还没办起来,这让他短精神。2003年,他不得不先考虑大儿的婚事。大儿谈了一个对象,处了两年多了。他按揭了一套80平米的房子,办手续的时候儿子说,小戴说了,没房子不结婚。李生玉说,这房子就是给你们买的呀。大儿说,她的意思是这房子要以我的名义买。李生玉几乎气炸了,吼道,那你给她说,就说我说了,这城里有房子的多的是,让她去嫁吧,自己屁本事没一条,等吃等喝的,还心眼儿多得很。大儿甩门走了。黄金枝说,这不一定是小戴的主意。李生玉说,狗日的给老子玩阴谋诡计,老子偏不让他得逞。黄金枝说,惹人家不高兴做啥,瞌睡迟早要打眼睛里过,反正得给买一套房。李生玉憋了几天,咽下了这口气让了步。然而,最终父子还是因为房子反目成仇。

给大儿娶了媳妇,李生玉开始筹划办自己的公司,这当口政府出台政策,买房可以带户口,李生玉仰天长啸一声,说了一句话:“吃屎都等不上热的啊。”他顾不上办公司的事了。18岁以下的直系子女和老人户口都可以带,李生玉感叹真是好政策呀。他把相关政策研究又研究,决定把房子卖了,再买套房子,这样他、黄金枝和三儿、女儿的城市户口就都解决了,好一点,二儿的户口也能一并解决了。二儿虽已过了18岁,但他可以想办法改户口。虽说这时候他也看明白了,户口于他们已经没有意义了,转城市户口就是为了能安排工作、分房、看病报销、退休有工资等福利,可现在大学生都不包分配自谋职业了,满大街都是下岗职工,真正的城市户口都没有工作,有的下岗工人日子比他们还可怜,哪有工作给你?没有工作一切都没有。但是对二儿、三儿和女儿来说,城市户口依然是重要的,许多单位招人都写明“本市户口”,而找对象人家一听是农村户口连个“再见”都不说,就像这农村户口就是龌龊、愚昧、贫穷、野蛮的同义词。

卖房再买房,房价上不吃亏,房子不出五年都是新房子,价钱都在涨,就是装修上会亏一点。因为准备着办公司,大儿的房子只作了简装,买房者肯定看不上,不会好好掏钱。不过对于他来说,装修是自己干的,也就是贴个材料钱,可这与把几口人的户口转成城市户口相比,实在是太合算了。倒腾房子是件非常麻烦的事,但只要能把户口落到城里,麻烦再大也值得打。问题的关键在于,要解决二儿、三儿和女儿的户口,再买房只能以他的名字买房,这大儿两口子肯定有意见。不过他想,他们会想通,他会保证不出三年给他们再买套房,到时把大儿一家的户口也解决了。

李生玉满怀激情跟大儿两口子去谈,大儿两口子不同意。大儿说,我媳妇怀孕了,眼看要坐月子,我们不想再瞎折腾了。李生玉说,这不影响坐月子呀,也不是瞎折腾。李生玉就给儿子讲,讲得舌干口燥,大儿就一句话,反正这事不行。李生玉咬着牙说,我给你们立字据押手印,给你们一套房子要不兑现,你们到时去告我们。大儿说,反正这事不行。李生玉火了,跟大儿喊了起来,你左一个反正,右一个反正,日你娘,我是你爹,我啥时说话不算数?大儿站起来要走,李生玉扑着要打大儿,大儿说,你打了我多少年还没打够?别半夜偷柿子老拣软的捏。大儿媳妇干脆拉着行李箱回了娘家。黄金枝说,别看狗日的脑袋没你大没你方,小算盘打得精明着哩。李生玉说,羞他八辈先人去,这叫精明?这叫自私。

尽管快气炸了,李生玉也认了,不认又能咋样,人不为己,天诛地灭,老先人早就说过。然而真正把李生玉气炸了的是,大儿背着他神不知鬼不觉地把房子卖了,按揭了一套新房,把自己一家三口的城市户口解决了。李生玉说,日他娘,不带弟妹的户口,你把我和你娘的户口带上,把你啥地方占了?黄金枝说,把我们户口带上不等于我们随了人家,成了人家的累赘?

李生玉打上大儿门去,砸了几件东西,跟大儿说,你记着,从今往后,你就是驴日下的,从墙缝里蹦出来的,再别跟老子扯父子关系,你造下的儿子也别往我们跟前送,找人抓养去。这难不倒大儿,大儿把外母接来了。李生玉气坏了,甚至给我说:“那就是个外人,不要说良心,连心都没有,以后他有事找你,你不要理会。”

三年后二儿又该结婚了,李生玉按揭第二套房子,首付交了30%,他留下点钱,想办个公司。一方面是想实现自己的梦想,另一方面是这时间的装修市场,人们不再信任个人,信任公司了,不办公司活不好揽,挂靠在人家公司,收入上吃亏不说,就成了打工的,心里不舒服,还要受人家的气,更不自由。买房时李生玉很犯难,用自己名字买,能把三儿、女儿的户口解决了,那样的话二儿肯定有意见。

李生玉先给二儿做工作,作了许多铺垫,讲了许多,最后说,房子就是给你买的,我们不会住,就是借你的房子解决你弟你妹的户口。二儿嘿嘿一笑说,我们结婚了住进去还要掏租金吗?二儿的话噎得李生玉差点背气去,他笑着说,操你娘,这话说得真有水平,老子还不买了。

李生玉憋着一口气,决定办公司,黄金枝说,房价月月涨,看着的亏都吃?就以老二的名字买吧,老三反正也得给买房子,就是考不上,买了房户口照样能解决。李生玉说,不买了,不买了,驴日的本事大了自己买去。黄金枝说,媳妇不给娶了?儿子就是账债,你这是跟谁赌气?

房子以二儿的名字买了,带了他们的户口。老二还是把话说出来了,一是给老大的首付50%,二是老人在他跟前。李生玉说,日你娘,给老大付了50%,几年前的50%跟现在的30%能比吗?你还算不清1/2+1/2为什么不等于2/4而等于1啊。老人在你跟前,倒是在你跟前吃还是在你家睡,你倒是给老人花了一分还是二分。二儿却说,爹,这几年也不是那几年呀,生活中的账可不像数学按公式算一成不变哩。李生玉结巴了,说,以、以、以后少叫老子爹。

给二儿娶了媳妇,李生玉终于办了一家公司,实现了自己的梦想。因为资金有限,公司和人合开,取名“天天”。他给我解释“天天”寓意有多好,而且一提“天天”,人们就会想到毛主席语录“天天向上”,这意思更好。他还搞了个开业典礼,自己写了致辞,让我给他润色,我说:“你以前的作文可是比我的好,老师经常当范文讲哩。”

他说:“可我不是大学生,你是大学生呀。”

我看了致辞,说:“不用润色,够好的了。”

他说:“真心话?”

我说:“真心话。”

他就笑了。看来他对自己写的致辞也是很满意的。

李生玉把自己武装了一下,西装革履,皮鞋锃亮,买了块表,换掉了以前手上的电子表,还戴上了一枚戒指,一个小包装了钱包、烟、钥匙和名片,不再屁股上甩一嘟噜钥匙,“哎呀,这些行头花了小一万,付款的时候心一揪一揪的疼啊!”李生玉这样跟我说。

庆典那天,气球、彩门、横幅、花篮、礼仪小姐,搞得挺有模样的,我说:“不错,这么多公司都给你祝贺哩。”

他撇撇嘴说:“大多数都不认得,挂谁的横幅是给谁做广告,谁不愿意让你挂。”

他踌躇满志对我说:“充分利用你的关系,揽来工程给你返点,比你补课要强得多,一个大工程就富了。”

他经常请客户吃饭,时常叫我去,一桌子都是这总那总这主任那处长的,非官即商,我不愿意参加,他说:“撑个面子,咋说你现在也是名师么。”

我说:“这算个屁牌子,不值钱的。”

“话可不能这么说,谁不指望儿女成才,儿女大了还有孙子孙女,老师尤其是名师啥时候都是用得着的。”他还打电话让我关照这老总那领导的孩子学习,“多关心,给吃点偏饭,都是用得着的人,不会亏待你的,等我忙完好好谢谢你。”

我想他与这么多的老总拉上关系,生意应该不错的。

第二年他似乎更忙了,电话也少了,只给我说:“揽了个工程,干下来能翻个身。”

直到12月末的一天傍晚,他打电话约我出去喝酒。

那天天气非常糟糕,西北风裹挟着沙尘暴,整座城市地狱一样昏暗,能见度不足50米,待在屋子里都感到呛、憋气,街上各种声音交响,铁皮广告牌“哐哐哐”的,就像马戏团的小丑胡乱敲着铁皮鼓热场子,行人裹得严严实实,分不清头脸,就像一个个魅影。我说,算了吧,这么糟糕的天气。他说,就在你们学校旁边,来吧,我一个人。

我去后,他倒了喝红酒的高脚杯两杯“金糜子酒”,我们一碰,他一口就干掉了大半杯,我说:“少喝点,这又不是揽工程攻关,非得喝趴下了。”

他说:“喝酒图醉哩,娶婆娘图睡哩。”

菜上来了,他也不吃菜,我感觉有些不对,说:“你是不是遇上啥事了?”

他说:“乌鸦嘴,没事就不能喝酒了。”

我问他,今年公司咋样?他说:“就那样,喝酒,咱们好久没一起喝酒了。”

我判断是公司遇到什么问题,几次扯起话头,他都避而不谈。两瓶酒喝完,他说回家。我去结账,他已经把账结了。他摇摇晃晃的,我拉住他说:“我送你回家。”

他说:“不用,我命大着哩,车都不撞我。”

我扯住他给黄金枝打电话,黄金枝说:“麻烦你把他送回来吧。”

等了半天,才打上的,我们都成了土人,沙子沾满了我们眼耳鼻舌。一进屋黄金枝就搀李生玉进厕所说抠着吐吐。李生玉不吐,说,吐起来太难受了。黄金枝把手指插进他口里挠,他“哇哇”地吐起来。我对黄金枝说:“你别挠着让他吐,会把胃搞坏的。”

黄金枝说:“这两年几乎都是这样过来,胃已经坏了。”

李生玉躺在沙发上唱起来:“我曾经问个不休,你何时跟我走,可你却总是笑我,一无所有。我要给你我的追求,还有我的自由,可你却总是笑我,一无所有,噢…… ”

黄金枝端出来两杯茶,说:“别吼了,像驴叫。”

他继续唱:“脚下的地在走,身边的水在流,可你却总是笑我,一无所有。为何你总笑个没够,为何我总要追求,难道在你面前,我永远是一无所有……”

唱完他说:“崔健是个厉害人啊,他这首歌唱尽了我们这号人的一无所有啊。”

黄金枝烧了红豆稀饭,我们一人喝了一碗,李生玉好多了,开始给我讲他的公司。公司太小,什么资质都没有,只能挂靠大公司转包些活干,一年下来,效益很不理想,跟他合资的不干了,公司就成了他一个人的。

“干工程的揽不上工程,不干工程的手里攥着工程,几万块利润的活都是通过层层关系弄来的,有关系的直接拿了工程来卖,到处都得凭关系,盘根错节,人家一个电话能解决的事,咱们得经过多次烧香磕头,这个世界就是靠关系维持着啊。工商、税务、公安、消防、城管、物价……吃、拿、卡、要、玩,满汉全席,公家人都是爷呀,没有一个人是干净的,伺候不好,人家还不认你这个孙子,说天上掉下一块砖砸死十个人,九个都是总经理。这话不夸张,满大街都是总经理,都是像我这样的总经理,谁把你当老总待过?真正的总经理一个都砸不死,不是砖头长眼睛,人家头顶有伞啊。我算是明白了,这世界上挣钱的只有两种人,一种是有权的人,一种是有钱的人,你说咱们有啥?”

今年他转包来一个工程,工程么都是先垫资干,材料都是从装修材料市场赊来的,可活干完了要不上钱,跟着干活的工人一分钱工资都拿不上,都跟他急。八月工程扫尾,他就开始要账,才知道这家公司是个老赖,三五年能把账要来,就是幸运了。

“磕头作揖,像孙子一样下贱啊,我给人家下过跪,大半辈子人活下了,我从没这么下贱过,杀人的心都有啊,像武松那样,杀完人痛快地蘸着死人的血在墙上写‘杀人者武松也。”说到这里他狂拍着床沿。

我说:“你认识那些老总就没人能帮帮你?”

“都是些吃货,吃你的喝你的,不给你挖坑就不错了,我能揽到这个活就是一个狗日的给我挖的坑,都知道这家公司就是个老赖,有钱都不清账的主儿,但没人告诉我。”

眼看到年底了,都是逼债的人,他无路可走,就想卖掉二儿名下的房子,先给那些装修工付一点,都等着钱回家过年,家里指望着哩。跟二儿一谈,二儿不同意,父子俩就吵起来,二儿推了他一个跟头。黄金枝提了二儿两口子的东西扔出门去,说,滚,从今儿起这房子我们收回住了,我们买的房不由我们了?现在不都兴儿子跟老子打官司,去告吧,我们等着法院来判。儿媳妇说,你当我们不敢告?黄金枝说,你们啥做不出来,看着你爹被逼上死路都不救,去告吧。老二两口子走了,李生玉说,不会出啥事吧?黄金枝说,把自己操心好,人家命比你值钱,站在楼顶推都推不下去。可卖房要房主签字,房主是儿子,儿子当然不傻,也知道这一点,一去没了消息。黄金枝找了修锁的把门锁换了。

我说:“再想想办法。”

他说:“能想的办法都想了,不是小钱,无路可走了。”

我说:“你可别想不开。”

他嘿嘿一笑说:“有啥想不开的,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交给时间,时间不会停止,会把啥事都弄得不是事。”

第二日沙尘暴转换成了扬沙天气,天幕昏黄,西北风越发来劲了,街道成了风道,塑料袋、纸片乱飞。我一直担心着李生玉,给黄金枝打电话,黄金枝说,还睡着哩。到了办公室,陈老师开了个玩笑,我没接茬。陈老师说,咋了?我长叹一声,把事情讲了一遍。陈老师说,跟你很铁么?我说,从穿开档裤到现在就在一起。陈老师说,那你手里掌握着多少资源咋不用?我一拍脑袋猛然醒悟,是啊,我们学校的学生非富即贵,学生中有通天的哩,周亮,那是周市长的公子啊,校长耳提面命地交代要重点培养。我说,这样合适么?陈老师说,有啥不合适的?别摆清高,现在都是互相利用关系,苏达为啥能转行,就是他带过副省长的儿子。我说,我确实不是清高,只是从没想过利用他们去办事。陈老师说,都偷偷地利用着哩,如果关系一般,这关系你可以留着办自己的事。我说,铁打的学校流水的学生,周亮明年就毕业了,说不定下届学生中会有书记、省长的儿子哩。陈老师说,别抹不开脸皮,你名师这身份管用着哩,就说你表弟,不然人家可能推辞。下课后,我找来周亮。这孩子学习倒不错,还喜欢写作,因为我经常写点散文、诗在报刊上发,他对我有点崇拜。我嗫嚅半天把情况跟周亮说了,然后说要是为难,就算了。周亮说,我给我爸打电话,老师你放心,不是个啥事。听这口气,我忙给李生玉打电话,说,千万别乱走,别关电话,说不定那老板会给你钱。

下午李生玉就拿到了全额工程款,“真是快啊,难怪人把头削尖了当官哩。”他给我打电话说,“你咋这号人,藏着这层关系,你的电话要再来迟点,我就爬上政府大楼楼顶了。”

年关到了,李生玉叫我吃饭,一下精神了,说把所有的账清了,公司也注销掉了,“瞎子点灯白费蜡,这些年的积蓄基本赔进去了。”

李生玉掐着自己的脸皮往起提着说,“你看这张被风沙打磨过太阳炙烤过的粗糙而黝黑的脸。”他把手奓开,“你看看这双手,一个个关节粗大得像不像树的节疤。”他双手摩挲衣服发出“嗞啦嗞啦”的声响,“你听听它抚过衣服的声音像不像用砂纸打木料的声音?”他忽然在自己的脸上狠抽一巴掌,“你说就你也像是办公司的?”

我拉住他的手说:“你这是干啥?”

他嘿嘿一笑说:“这张脸让别人扇来扇去,还不许我自己扇扇?”

我说:“哪有那么容易成功的。”

“你个二[求]货,”他又扇了自己一巴掌,“人啊最怕的不是自己把自己不当回事,而是把自己太当回事了。记得高考完填志愿的时候班主任说过一句话,不要好高骛远,要根据自己的实际情况。其实啊不光是填志愿,生活中也是这样。我还以为我有日天的本事,咱就是从张王庄出来的一个小木匠,一个靠手艺讨生活的人,当他妈的什么李总!”

喝完酒,他又扯我去唱歌,我说:“唱什么歌么,回家。”

他说:“不行,你得陪我去,我特想吼一吼。”

我们去了“超劲KTV”,一直唱到凌晨一点,他只唱一首歌,崔健的《假行僧》,一遍一遍,嗓子都哑了。

办公司大大伤了李生玉的元气,不仅是精神上的,也有肉体上的。第二年他得了一场大病,心脏搭了两道桥,患上了高血压。人一下子老了,头发花白,皮松肉弛。“你看我老相都带上了,怕离鬼门关不远了。”他对我说。

6

三儿大四的时候,缓过阳气的李生玉按揭了第三套房,101平米。大儿、二儿的房子都是80平米, “21平米是给我们买的,唉,也就一间房。”天下老,随着小,李生玉延续了老家的传统,他和黄金枝打算跟老三过,“房子是以三儿的名字买的,也算是巴结示好,一辈子看到头了,总得有个托老的依靠,人老了难活。”可是房子刚装修完,黄金枝查出了癌症。

刚买了第三套房,背着房贷,李生玉几乎要崩溃了。他来找我,一是让我打听熟人有没有卖公费医疗的,一是借钱,一是问我附属医院有没有熟人,“大夫不是说可能就是说应该,一句实话都问不出来。找个熟人问个实话,病到啥程度了,能不能看好?能看好我卖房看病,要看不好花那些冤枉钱做啥?”

那时候许多有公费医疗费的人会把一年积攒下来的医疗费打折卖掉。可才入五月,医疗费不到卖的时候,没联系上要卖的人。我也背着房贷,能有多少钱?对治疗癌症杯水车薪,我把卡给了他。附属医院的大夫我倒熟悉几个,我带他去见了大夫,大夫找到专家,专家说根据诊断应该是晚期了,一般肺癌看好的概率很小,不过也有可能性。出了大夫办公室李生玉说,又是应该可能,这等于没问么。我说,职业决定语言的表述,医生与病人的对话,关键话语都是以副词虚词作修饰,不怕一万,只怕万一。

坐在天桥上,他眯着眼睛看夕阳,说:“你们公家人得了癌症,国家包了给你们看哩。”

一天,黄金枝说,回吧,癌症就是个死病,就是把钱花光把人看死,当官的有权的得上都没办法,电视里演的那个总统得了癌症,多大的人物,不也没救下么。李生玉说,你胡说啥,谁给你说是癌症?黄金枝说,我问大夫了,还瞒我?早说了让我心里有个准备,你让我糊里糊涂地死啊?李生玉嗷嗷大哭起来说,大夫咋能这样,给他一再叮嘱不能告诉你,他咋能告诉你呀?黄金枝踢了他一脚说,真是癌症,那你长个猪脑瓜,癌症能看好,住到医院花这钱?多少人把钱花光落了一屁股债走了,看不明白呀!李生玉捶打着自己的脑袋,说,你不是说大夫告诉你了么,你咋这样么,老给我耍阴谋诡计。黄金枝长叹一声,说人生自古谁无死,念了个初中,就记下这一句,回!李生玉说,看吧,把房卖了看。黄金枝说,明知道这病就是个死病,让我临死把房子背走?到那世我能安生?

黄金枝勉强支撑了一年就走了,临走对李生玉说,把我送回老家埋了。

“她是怕花墓地钱啊。”李生玉捶着自己的脑袋,“送回家埋了,我死了就是孤坟了,这些狼心狗肺的东西,哪个是回去给她上坟的?”

李生玉在公墓里给黄金枝买了墓地。送葬的人陆续走了,我们坐在黄金枝的墓前,“还不到50岁啊,正活人的时候,一点福都没享上啊!”李生玉的眼泪就像是用线串起来的,“我一直像攒钱一样努力在为我们攒着幸福,我设想过我们的老年生活,我们会在城市满足而安详地度过晚年,我们不再起早贪黑;我们每人有几身运动衣,不再是深黑的藏蓝的土灰的,而是雪白的杏粉的水红的米黄的;我们有乒乓球拍羽毛球拍网球拍,我们会像城市的老人一样散步,每天在公园打打太极拳,做做操,跳跳舞,唱唱歌,扭扭秧歌;我们的皮肤不再僵硬粗糙,我们的手上会褪去疔甲,我们的指缝不再蓄满泥垢,我们的脸膛变得细腻光泽不再褐红,我们的身躯会慢慢舒展不再佝偻,我们一头飘逸的银发,在草地捕蝶,在湖中泛舟;我们牵着孙儿孙女的手奔跑,后面是大大的风筝;我们跟着旅行团到处走,美国、欧洲、澳大利亚、迪拜、非洲,我们会吃到稀罕的食物,我们会坐在银色的沙滩上看那一望无际的水世界……我想忽然一天我们就享受上了……现在这一切都灰飞烟灭了。”

黄金枝的三周年过了,李生玉给三儿办了婚礼。第二年他想着把刘晓霞娶过来,“一起五个年头了,水到渠成的事。”在“东北大烩菜馆”,李生玉给我说。

李生玉是在黄金枝去世一周年后与刘晓霞好上了。刘晓霞的老公是煤业集团的职工,死于一次矿难。棚户区拆迁,刘晓霞搬进了新房,装修是“好家好装”公司干的。李生玉公司转手后,挂靠着几家装修公司。那年“好家好装”公司进了一批胶,是假冒伪劣产品,公司承揽的一批活都出现了质量问题,投诉不断,公司只能上门维修。李生玉年龄大,手艺好,经常干替人擦屁股的活。

“返工的活是受气的活,客户会把所有的气撒到你身上,像对待阶级敌人。”和许多客户不同的是,刘晓霞反而很客气,又是给他泡茶、递烟,又是给他买啤酒,中午还做了饭请他喝酒。刘晓霞家的活他干了三天,“要是态度不好,半天就处理完了,这样的人你怎么会不给她尽心尽力地干呢?”

我说:“你这是带有目的的拖延。”

“一看就是没男人的家么,”他嘿嘿一笑,“不过活要做得细致,也费时间哩。”

我说:“下手费了不少心思吧?”

“没费多少心思,都是瞬间的事。”他抿嘴一笑,“也是缘分到了,恍惚了打了个激灵,就像跟黄金枝第一次在战壕里一样。”

我说:“你能在老汉的围追堵截之中,冒着枪林弹雨,在战壕跟人家姑娘打野战,在人家家里那还不是如鱼得水,如虎归山。”

他捣了我一拳说:“谁像你就是个闷骚型的,从小学就暗恋,高中了还暗恋。”

“她可是通情达理的一个人,还跟我去给黄金枝上了个坟。”他说,“她是个城里女人,虽然下岗了,但也有工资,比我小6岁,你说人家图咱的啥,咱有个啥?就图咱的人么。”

他深吸一口烟,吐出几个烟圈,说:“我想办一下,日子都看好了,到时候你还得给我张罗,洋气点,早早把工作安排好,给我腾出时间来,别到时让工作打扰了。你现在是干部了,一天日理万机哩。”

我说:“给儿子都说了?”

“有啥说的,自己的事,我没想过靠那些狼心狗肺的东西。我们跟三儿过,到时候跟三儿说一声就行了。”他说,“三儿像你一样,读下大学的,知书达礼,你说是不?”

一晃两个月过去了,日子眼看到了,不见他打电话。那天快下班时,我打电话说晚上一起吃饭,他说:“你过来吧,我在街心公园老韩酱骨头馆。”

我到了的时候,他在骨头馆门前街边的一张桌子坐着已经喝上了。

我说:“怎么在外面?”

他说:“外面有啥不好?”

我说:“天这么冷。”

他说:“冷有啥不好?”

我说:“抬杠啊!”

他说:“抬杠有啥不好?”

又说:“生活不就是跟人抬杠么!”

看他情绪糟糕,我想可能是遇到了问题,喝了杯酒,我问:“咋回事?”

“还能咋回事,儿子们把我的后路给断了。”他跟我碰了一杯酒,“嗞”地咂进嘴里说:“我跟三儿一提说,你猜三儿咋说,你和我娘住我没意见,但你要再娶人进来,休想!我傻眼了,咋会是这样?姑且不说对这件事的态度,咋说也是个大学生,知书达礼不是?你说个‘我不同意也行,‘休想,这是给我扎势呢么。我还没说几句,他倒把我一通批判,接着叫了老大老二来给我做思想工作,给我摆鸿门宴。啊呀,那阵势你没见,你猜我想到什么?我想到了那时候的批斗会,一群人揭批一个人,揭老底,批斗,就差扎捆子坐飞机唾我脸上了。”

一只流浪狗在脚前觅食,他飞起一脚,踢得那狗叫着奔向远处,狗却依旧对我们恋恋不舍,他抓起一块酱骨头,扔在地上,那狗鬼鬼祟祟溜过来,他冲着狗“汪汪汪”叫,狗偏着脑袋看他。他把骨头踢到了狗嘴前,狗咬着骨头远遁而去。

“我说这是四方会谈么,妈的国际上只有六方会谈还没有四方会谈,把你妹从上海叫回来,咱们去你妈的坟上,来个六方会谈。大儿说你还有脸提我妈?我一个嘴巴就扇过去说,日你娘,老子咋不能提?二儿说,你们瞒着我娘一起多少年关系了?我又一个嘴巴扇过去,三儿说,你咋这么不讲理,你文明一点好不好?我给了三儿一个嘴巴,说,操你娘去,跟我讲理讲文明,中华文明中没有养老敬老?你驴日的书念到狗肚子里去了?老子很无耻行了吧,老子没脸提你黄金枝,你们有脸提你黄金枝?黄金枝得了病,你们谁掏了一分钱?钱不钱的不说,有句话也行,谁提过一句送北京大医院治疗,也算你们把心尽到了。黄金枝坚持不治疗了,你们哪个坚持说过一句继续治疗的话?老子才多大年纪,你们哪个替老子想过,就知道一晚上自己搂着婆娘,老子也想有性生活,犯法了?”

他泪水“啪嗒啪嗒”地落在桌上,他哽咽着说:“我把话骂得这么难听这么明白,他们还不放过我,说你做事不能由着性子来,你们年龄大了,你有病我们给你看,天经地义的事,她有病我们给看不看?小病我们看,大病呢?人老了得病都是大病,我们管还是不管?你要是前面走了,她咋办?我们养着?我吼着说,老子不要说得病,就是死了也不要你们埋!我们今天把话说开了,从今后断绝父子关系,今生今世咱们再无任何关系。你猜他们咋说,你不要跟我们抬杠,一说话就抬杠。我气笑了,可不就像抬杠么。”

那只狗啃完骨头,还不走,盯着我们,他跺着脚吼道:“滚,盯着一家人吃呀,我是你爹还是你娘?”

我扔了一块骨头,狗衔着跑到远处去了。

“他们说你们可以同居到老,以后各埋各的,结婚没这个必要,都多大人了,还赶什么时髦?他们把同居用在我身上了,同居你知道曾经对我们来说是多么流氓的一个词,我的儿子们却用在了我身上。我说,不拿黄金枝作挡箭牌了?老子跟人家在一起五个年头了,人家图我的啥?不就图老了有个伴儿么?不跟人家结婚,老子做不出来,你们坏良心的事已经做惯了,老子坏不下这良心;你们不要脸的事已经做惯了,老子这张老脸还得要!”他喝了杯酒忽然笑起来,“我说既然你们不同意我娶进来,那只有我‘嫁过去了,她呢房子啥都有,也说过这话,这你们同意不?三个人互相看看不说话。我说,你们到底同意不同意,妈的说句话有这么难,老三你说。老三说,这我无权干涉。我说,老大老二你们呢?两个人说,这我们不管。我说,话都不会跟,你们应该跟着大学生说这我无权干涉。我进了卫生间,提了满满一桶水出来,我说,你们三个垂着头做啥,话都说出来了还有啥不好意思?三个抬起头,我一桶水就泼过去,把狗日的三个淋了个落汤鸡。我说,虎狼之心掩藏不住了,滚,有多远滚多远!三个人走了,到门口我吼一声,站住!既然你们都来了,我今天把话挑明了说,老三,这房子是我的,你想住就跟我们一起住,你要不想跟我们住,那就趁早滚蛋!我劝你最好早早滚蛋,省得咱们低头不见抬头见的眼里都扎刺,别让老子哪天把你赶出去。你猜我那三儿咋说,这可由不得你,老大老二都是你给买了房的。我一口就呸过去,说,这你还知道啊,世上有不要脸的,还有你这么不要脸的,你把不要脸的药连纸包包都吃了!不要说我给他们买房有多后悔,操出你们来老子现在骨头都后悔黑了,你是我啥,我儿子吗?就当你是我儿,法律规定老子必须给儿子买房子?或许哪天老子会把这套房子卖了,别以为房子在你名下就是你的,法律你不懂我讲给你,买这房的时候你大学还没毕业,按揭几年都是老子还房贷哩,这房子连一块砖都不是你的,到时你狗日的就是个鬼耍水。你们两个也听着,老子哪天要不高兴,就住到你们家去,再不高兴会把你们赶了,别当没你们啥事!还有,从今天起你们三个月月给老子拿赡养费来。我把身份证拍出来说,给我当儿子哩,你们哪个知道老子多大了,看看,老子已经过60了,按国家退休年龄老子超期服役了,该你们养老子了!你们商量去,问问赡养老人的标准,多一分不要,少一分不行,每月给老子上供,不然老子不但要告狗日的你们,现在不都这么打官司么。老子还要把咱们一家的丑事贴在网上,让大家评说么,让你们臭名远扬。别低估了老子的才华,老子作文老师一直当范文讲,高考只差了0.5分,那是1980年,录取率8.4%。老三,你是2006年高考,录取率56.8%,这么比,老子那时候考的是研究生,现在考研究生录取率也百几之几十哩,你他妈的上了大学,难怪素质这么差。”

我说:“你哪里过了60,咱们同岁,50才过。”

他说:“我两个身份证哩。”

我说:“你怎么两个身份证?”

他说:“装修是个手艺活,以前人们不相信年轻人,信任年纪大些的,我就回家把身份证办大了十岁,那时候管得松么,送一只羊就办了。这几年传统装饰向现代装饰转变,人们又相信年轻人,加上装修市场一下子冒出那么多小公司,到处揽活,人们都不信个人了信公司。其实呢那些公司都是些皮包公司,活揽到手再招我们这些人去干,你不挂靠到公司揽不上活,公司一看身份证,年纪大了就嫌弃不要,即使招了你价钱上也大打折扣,现在你知道干啥的人都多,不愁招不上人。逼得没办法,我就回家去改身份证,可现在管得严了,说要找到局长才能改过来,还要有很特殊理由。没办法,我又办了个假身份证,真作假时假亦真,世事就是这么无常。”

一个乞丐过来,他说:“老板,再上一盘酱骨头。”

老板端上酱骨头来,他说:“给他吧。”

乞丐接了骨头说:“老板吉祥。”

他哈哈一笑说:“我不吉祥你吉祥。”

乞丐端了盘子蹴在一边吃,他“嗞”地又咂了一杯酒说:“这事啊都怪我自己,还是老家的老观念,在老家儿子还光棍着老子先娶婆娘,这是要遭人耻笑的。刘晓霞给我打电话发短信,我只能应付着,我没脸去见刘晓霞。酒壮人胆,那天,我喝了点酒去见刘晓霞,敲开门,刘晓霞的儿女都在,他们把我拦在门外,那脸色难看的,冲我吼,滚,滚!刘晓霞从把在门口的两个儿子中间挤出头来说,你走吧,你三个儿已经来过了。我知道这帮狗日的说了啥话,这是断老子的后路啊。刘晓霞的儿女也是都打着一个主意——‘嫁,让她嫁过来,怕我‘嫁过去侵吞人家家产,老了还要人家养活,一句话都把老人当祸害啊!

“断老子的后路,老子也不让你好过,我就跟三儿两口子熬,我说,你们他妈的真是不要脸啊,大学就教了你们这本事?你们为啥就不搬走呢?可人家就是脸皮厚啊,儿媳妇穿着内衣裤在屋里晃荡,躺在沙发上看电视,见了我动都不动弹一下。咋说我也是个老公公,这分明是不让咱住,往外赶咱呢么。我装看不见,狗日的,两个人设计闹离婚,闹你闹,离婚跟老子有[求]关系。我喝酒,天天喝个五迷三道的呼呼大睡,要不然我睡不着啊。”

两瓶酒没了,他又要酒,我说:“好了,我是一杯都不喝了。”

他还是要了一瓶,说:“喝不完提回去喝。”

我说:“你可千万别喝酒了,自己的身体状况不知道,这么下去不要命,也会是酒傻子。”

“傻了好呀,再说不喝酒我就彻底傻了。”他说,“喝醉了好啊,啥都不想了,就跟这个世界都死了一样,那是一种解放,全世界都末日了一样的一种解放。”

7

李生玉酗上了酒。一喝多就打电话,一说就没完没了。我挂了,他又打过来,说,你别烦,我不给你说给谁说?有两次他醉卧街头,让巡夜的警察碰上,警察问他,他就说我的名字,半夜三更的我去领他,他说,我不找你找谁?人家都不理我啊。

大半夜的来电话,搞得我心甩半天。可我不敢关机,不敢拔掉电话线。我们年纪都大了,从内心上来讲,我也确实怕他出事,已是知天命的年纪,如此酗酒等于自杀,何况他心脏有支架。

我实在被他骚扰得不行,一个周末,我叫他去了栖凤山脚下可采摘的农家乐,他的心打结了,我想从心理上疏导疏导他。我们采摘,晒太阳,还干农活,我们挖了一块地。一身一身的出汗,然后躺在阳光下,真是舒坦啊。

我几次扯起话头,他说:“屁话太多,干活。”

吃饭时候他要喝酒,我不给他上酒,他说:“不喝酒吃个屁饭。”

我说:“你咋就变成了这样的人?”

他说:“我成了啥样的人?”

我说:“谁的生活都是一地鸡毛,只不过许多人会装,看不出来,你当人人都在天堂里?”

他说:“这是你们文化人的说法啊,虽说人人不在天堂里,但也不是人人就在地狱里,可我就在地狱里。”

我说:“你得振作起来,老和儿子较啥劲呢?你和黄金枝带着几个孩子进城,当初的日子多难,不也过来了么。才50来岁,娶了刘晓霞,两个人也能过个好日子。”

他伏在桌子上嗷嗷大哭,许久抬起满是泪水的脸说,“她嫁人了,嫁了一个整整大她一轮的老干部。”

我拍拍他,要了一瓶酒,他连喝了两杯说:“对刘晓霞我是有罪的,4年,对于40岁的女人意味着什么?人家一个城里女人,有工资,比我还小6岁,完全可以找个城里人一起生活,她图我个啥?她都不嫌弃我这个乡下人,可我误了她啊,都是我太软弱了,我娶了她他们能咋样?把老子惹火了把狗日的一个个赶出去,房子是我买的。”

他又倒酒,我拦住说:“不许酗酒。”

他说:“见刘晓霞最后一面,我给她磕了头,我说你就当我是个伪君子、小人、流氓、无赖、恶棍,有来世我当牛给你犁地,当驴让你骑吧。我每天喝酒后就给他们——我的儿子打电话,每个都打,我为啥要让他们好过呢?无赖谁还不会耍?他们压了我再打,他们关机我打座机,他们手机号换了,把座机线拔了。”

我说:“不管咋说……”

他打断我的话说:“你别替他们说话,他们伤我太重了,我为他们吃的苦……”

我打断他的话说:“你也别总心里不痛快,几个孩子是有些过了,但你也该想到,一方面他们生活压力大,都靠打工过个小日子,生活有后顾之忧,就说房子,一套房子对他们来说多重要。另一方面年龄也都还小。说到对待老人,你看城里,儿女跟老人生活在一起的有几个?老了都往老年公寓、敬老院里送。就是在老家,老人都基本是自己养活自己一辈子,真正享儿女福的有几个?去世能背一副儿女置的棺材就算得儿女的济了。想想我们对老人,都是有亏欠的,我们漂泊在城里,几年不回去一趟……”

我的泪水下来了,跟他碰杯酒,他端着酒杯抹着泪,许久说:“我娘我爹去世我都在忙活,没赶回去啊!”

我说:“我们……”

他说:“求求你,别说了,别说了……”

他倒了三杯酒,双手举着奠在地上,长久不说话。

城市是没有暮色的,天色稍暗,华灯绽放,一城流光溢彩。我们都望着窗外,许久,他长叹一口气说:“唉,倘若不是我现在活成这样,我是绝对不会相信我今生会活得如此不堪的,我为昔日的虚荣做作而感到羞耻啊!”他忽然捣我一拳,“老板,签单”,声音多么洪亮、蛮横,“你刚进城的时候我是多么的虚荣做作,你一定在心里嘲笑过我。”

我说:“年轻的时候谁没有虚荣心,没有虚荣心就没有进步的动力。”

“虚荣啊,像夏天疯狂生长的蒿草一样。”他旋转着手中的茶杯,“我就是想在你们面前表现我的优越感,签单,我算老几?是局长、县长,签单人家就认了?知道我为什么能签单么?那饭馆是我给装修的,欠我装修费要不来,我就请人吃饭,签单顶账。”

我笑笑,他说:“你说我曾经是多么踌躇满志的一个人,没想到这辈子就这么荒废了,你说我这辈子活了个啥人?”

我翻出相机里翻拍的我们合影说:“要说在照片上的几个人中,你比谁都强,三个儿三套房,媳妇也都给娶了,孙子也有了,女儿又读博士了,这不是一般的成就哩,你还要啥?回到村里去听听,你名声老大的哩,谁不把你当成功人士。”

“成功人士,”他哈哈大笑,“我来这城里三十多年了,我跟这城市啥关系?就是雇佣关系,城市就像个吸血鬼,吸掉了我们最好的最有力气的血,然后把我们像僵尸骷髅一样丢弃了。你说我在这城里吃了几十年,喝了几十年,睡了几十年,拉了几十年,尿了几十年,苦了几十年,纳税几十年,可这城里啥是我的?不要说楼房,公园、马路、楼房、公墓,啥都是为你们这样的城里人计算的。”

我笑了说:“没有你们的你不也享受着呢么?”

他站起来说:“不说了,风是沙的路啊,我们就像一粒沙,一阵风就把我们刮丢了。”

我说:“风是沙的路,可谁又不是走在风中呢?”

他说:“那不一样啊,你们是有公式的生活,就像速度×时间=路程,就像a+b=c,有公式,有方程,风再大也刮不丢你们。我们呢,谁会给你一个公式,给你一个方程,今天连明天的事情都看不清。现在我很谦卑地跟你说,你是城里人,我是乡下人。”

我“噗”地笑了。

分手的时候我说:“别酗酒,振作起来。”

我给他介绍过几个对象,可他了无兴趣,他说:“你别为我操心了,心如死灰了。”

我说:“你要振作起来,才50出头,还有几十年光影。”

他说:“有啥振作不振作的,一辈子都这么风风雨雨过来了。”

我说:“听我的话,再找一个老婆,少年夫妻老年伴。”

他摇摇头说:“我什么心境都没了,再说找上了,你说她能跟我回到老家去?”

我说:“你要回去?你回去干啥?”

他说:“托老呀,不回去老了咋办?天上不会掉馅饼。待在这城里真有囊空如洗的时日,说饿死真就饿死了,但靠着土地不会。”

我说:“你有儿子呀。”

“不敢说老了他们不管,但自己活自己的气长。”他双手挠着头,“我没有想到把日子过成这样了。”

几天后,他打电话说:“我想回趟老家,你回去不?”

我说:“我走不开。”

他说:“没有公式的生活自由,我们也就是这点比你们强些。”

他在老家待了有半个月,回来对我说:“震惊啊,太震惊了,你几年没回去了?”

我说:“五六年了吧。”

弟兄们都散落在各个城市里打工,随着侄儿们成家立业,嫂嫂弟媳都进城伺候月子带孙子,老家就剩下父母。搬过几次,他们依恋土地,也不习惯城里生活。母亲去世后,我把父亲接到了城里,就再没回去过。

他说:“没人了,不说大队,就说咱们庄子,几百口人现在连20个人都没了,就剩下老弱病残,女人孩子都少了,人都像水一样往城市这条大河里流。再过几年,那些老人一走,就彻底没人了,地老天荒。我把周边走了一遍,十村九空。园子里果树果子自熟自落,桃杏李落了一层。赵松年这些年买了多少地,都说是复辟哩,地都撂荒了,儿孙都在城里飘着哩,我回去那天还靠着墙根晒太阳,好好的,跟我说,你的地我不要了,你种去吧。几天后他死了,你说巧不巧?村子上就剩下几个老汉,再请不上人,儿孙又不能抬,我给抬重(抬棺材)往山后祖坟送,抬重的都是老人,抬抬缓缓,不到两公里路,用了4个多小时。一起抬重的几个老汉,都为死发愁哩。哎呀,人老了难活。”

他抓起一个小石头,像弹珠子一样弹出去,说:“草倒是长起来,山梁沟谷绿葱葱的。闰河的水也大了,就像咱们小时候那样。野东西多了,野兔、狐狸、獾、野猫子、黄鼠狼、黄鼠,遇到几只像狼又像狗的东西,分不清是狼,还是人进城撂在老家的狗。”

他抬头看看我说:“我回去是想置点地,盖几间房,迟早是要回去的,不说叶落归根的话,不回去老了咋办?待在这城里说饿死真就饿死了,但靠着土地不会。回是回不去了,人少了是好,可没人了,一个人是没办法生活的。”

李生玉从三儿家搬走了,他没有再回锦绣租住,而是租住在了李唐城,他怕丢人。他给我发了一条短信:我想起咱们高中学过的那篇课文: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古道西风瘦马。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

8

从那以后,李生玉再没有给我打过酒醉的电话,我想他不再酗酒了,恢复了正常生活状态。内心无比坚韧,自我修复能力强,这是这些年我对李生玉的评价。事实上,他依旧酗酒,他陷入了深深的孤独中。只不过不再打电话,无论是给我还是给他的儿子们。喝个微醺,他常会找小姐。除了生理上需求,还有精神上的需要。他有一个相对固定的小姐,他们有时候做爱,有时候聊天,他照付给她钱。

瓦罐不离井上破,将军难免阵上亡。有一天他被扫黄扫住了,他再三哀求警察别声张出去,警察倒也通情达理,说,你只要利落地交了罚款,我们才懒得声张,再说你以为你是谁呀,名流、大腕、明星、官员?这种事发生在你们身上有啥稀罕的?罚款5000,他说得去银行取。警察不同意,要让人拿钱来赎。他说,这种事咋好让人来赎。警察说,嫌丢人别干呀,这么大年纪了还老牛吃嫩草。因为扫住的人多,警察没有耐心。他说,我多掏500块,就当给你买条烟,你带我去取。那警察这才答应了。

李生玉以为事情捂住了,他并不知道当晚的扫黄打非有两家电视台记者跟随,电视台作了现场直击的专题报道,李生玉是个正面镜头,赤裸着身子,大方脑袋光芒照人,画面没有作任何处理,非常清晰。李生玉真正在全市人民面前“走光”了。交了罚款出来,李生玉打开手机,短信接连涌入,绝大多数是儿子的,全是谴责,你把我们的脸丢尽了,你让我们还活人不?如此等等。

李生玉靠着电线杆抽了两根烟,又回头来为那个小姐交了罚款,两个人还吃了顿饭。跟小姐道过别,李生玉沿着大汉渠走着。正是农田灌水季节,大汉渠如大河般浩浩汤汤。他选择了跳渠,他想水足可以将他带到遥远的地方去。可是大汉渠穿越城市段被打造成了景观水道,沿渠两岸成了人们锻炼、休闲、钓鱼的场所,到处都是人,他怕被人救了。他走啊走啊,两个多小时过去了,还在城里,他清楚记得自己刚踏进省城的时候走不了几步就出城了,到处是水田湖塘,波光粼粼,明镜一样,村庄掩映树木间,牛歌羊唱的。出了城,虽说到了农村,可也看不出农村的模样了。倒过来了,那时是村中城,现在是城中村。

到了一处天地开阔的地方,都看见黄河了,李生玉抽了根烟,一头扎进了大汉渠。然而,这里离渠口太近,看管水闸的老头在渠口支着一张网打鱼。老头捞起过不少人,有救人经验,三颠两倒的就把他给救活了。

老头架起一炉火,李生玉烤着衣服,老头说这消不了你的罪孽。

李生玉说,你怎么知道我罪孽?你咋不想到我是失足落水?

老头说,失足落水的都活不了,一下就淹死了,只有投河自尽的人死得难肠。

李生玉说,如果我有罪孽,咋样才能消除罪孽?

老头说,到神佛跟前做苦力替罪呀,我每年都去寺庙做苦力的。

李生玉念了声“阿弥陀佛”就走了,从此消失了。

我是接到李生玉大儿的电话才知道他消失了。李玉生大儿问我见没见他们的父亲,我没好气地说,你爹你问我见没见?大儿不说话了,我说多久不见了?大儿说,大概有两个多月了,前两天我舅来了,找他联系不上,去租住的地方找,房东说两个多月没见人了。我火了说,两个多月了你们才找?就是你家的长工,隔三岔五的你们也该看一看。大儿说,我们当他好着呢,他那人顽强着哩……平静下来,我说,是不是出了啥事?你爹不见之前就一点迹象都没有?大儿嚅嗫着,我说,说!大儿吞吞吐吐地说,叔,你、你真不知道?我吼了一声说,我咋知道?到底出啥事了?大儿才说,他、他被公安扫黄扫住了,电视上都播了。我呃了一声。我是从来不看新闻的,就像我怕开会一样。我熟悉的李生玉的一些熟人朋友,我都一一打电话问,都说好久没有联系了,不知道去了哪里。

大儿说:“要不要报警?”

我说:“报警怎么说?说老年痴呆?神经病?离家出走?”

正如这一年走红电视节目“爸爸去哪儿”,几个儿子一直在找寻他们的父亲,去寺庙求签问卦,到处找神汉神婆,还回了趟老家,他们找得很辛苦。已经找了三个多月了,我担心这么下去会把他们的小日子拖垮,他们还要生活。这种事需要一个外人给出一种结论让他们解脱,我把三个叫来,他们一个个哭丧着脸,他们脸上有了焦急与疲惫,眼里有了忧伤与沉痛。

我说:“别找了,如果他想让你们找到,用不了这么长时间;如果他不想让你们找到,再找三年也找不到。连我都不让知道,你们能找得见?都打起精神来,该干啥干啥去吧,或许明年清明节在你们在母亲坟上能见到你们的父亲。”

他们说:“叔,麻烦你再替我们打听着点。”

我说:“这用你们叮嘱?”

其后的日子里,我不时听到他们寻找父亲的消息。

一天,老冯打来电话,说他见到老李了。我问哪个老李?老冯说,还有哪个,就你那老同学。我忙问在哪里?老冯说,我去龙影寺做功课,见到他了,他皈依佛门了。

老冯是李生玉租住在锦绣的邻居,跟我们是一个县的,到了省城同县就算同乡了。老冯平日并没有礼佛的习惯,家里也不供菩萨、财神,但每逢佛道教的节日,都要去周边的大寺庙帮忙,扫地、清堂、理香,吃三天斋饭,这影响了锦绣一些上了年纪的人。

栖凤山离省城30来公里,是一座南北走向的山脉,据说在全国实属罕见。奇峰夹峙,怪石叠出。李元昊建立西夏王朝后,栖凤山成为西夏王朝的天然屏障。西夏以佛教为国教,佛教大兴,数百公里的栖凤山脉寺庙众多。

我是在通向龙影寺的大路边见到李生玉的。他正在清扫路面,尽管他一身佛衣,但那大方脑袋剃度后就更醒目了,我叫了声李生玉,他转过大方脑袋,果然是他。我走向他,准备捣他一拳,他双手合十道一句“阿弥陀佛”,说:“施主,请记住我的法名朗玉。”

我说:“离龙影寺这么远,路你们也扫?”

他说:“把通向寺庙的所有路都扫干净,这是我自修的功课。”

我找了个空地把车停好,我们穿过一片松林,来到一片空寂的崖边,我张张嘴,竟然不知道从何说起。我说:“朗玉是你的法号?”

他点点头说:“出家人不打诳语。”

我说:“僧人不都取‘了‘空‘智‘妙什么的名号么?”

他说:“我这‘玉字来自我的名,是我爹取的,‘朗字则是从少林寺七十字诗法裔辈分取的法名。”他诵道:

福慧智子觉,了本圆可悟。

周洪普广宗,道庆同玄祖。

清净真如海,湛寂淳贞素。

德行永延恒,妙本常坚固。

心朗照幽深,性明鉴崇祚。

衷正善禧禅,谨悫原济度。

雪庭为导师,引汝归铉路。

“佛教传入中国,一开始没有佛号,佛陀弟子都是本名,比如阿难尊者等。后来高僧们结合中国传统的习俗,规定了48个字,按顺序传下去,就像族谱一样。后来各个宗派自己又添新字,我的法名是用了少林寺七十字法裔诗中的字,”他说,“‘心朗照幽深,性明鉴崇祚,我喜欢这两句诗。”

我说:“是师父赐的?”

他说:“不是。”

我说:“法名不都是师父赐吗?”

他说:“我还没有入门。”

我说:“你来了有八九个月了吧,还没入门?当个和尚也这么难?”

“开始我也想只要心诚,敬神礼佛,寺庙的大门是敞开的,其实不然,”他说,“佛门清净地也给现在的社会风气搞坏了,假和尚、尼姑、道士、道姑、信众、教徒太多了,到处都是,还有些品德恶劣甚至是罪犯都想进寺庙躲灾避难,乱着哩,寺庙的门槛自然就提高了。”

他揪了一撮苁草放进嘴里嚼,我递给他一根烟,他摆摆手说:“戒了,连酒肉都戒了,一个俗人要戒这些多难,光烟我戒了不下10次。现在我成功戒掉了,我把自己收拾得很干净了,完全是一个虔诚的信徒了。”

顿了一下他又说:“还记得我最爱唱的一首歌么,《假行僧》,现在成了真行僧。”

悬崖下是轻若纱绸的云雾随着山风翻卷,鸟鸣山更幽。

他说:“你回吧,我还要去做功课。”

我说:“给几个孩子要不要说?”

他说:“那是俗世的事,是你们的事,阿弥陀佛。”

我说:“他们一直在找你,几个月了,找得很辛苦。”

他起身继续扫路去了,我经过他身边时,他说:“让他们不要找了,就说我已了却尘缘。”

回去我把几个孩子叫来,告诉了他们。他们去了龙影寺,回来希望我劝劝他们的父亲,我说:“他都多大年龄了,还需要人劝?如果能劝回头,他会走上这条路?”

栖凤山脉有100多条山谷,人们习惯称为沟,沟沟有奇景,随着自驾游日盛一日,这些沟谷便成了人们周末、小长假的首选之地。以前我很少去,自李生玉在龙影寺,逢周末我时不时会去,我们在山头上坐坐。我几次碰到那几个孩子,我想他们该是看他们的父亲去了。

9

现在,我和李生玉坐在栖凤山雷神岭上。头顶冰雪覆盖,脚下松涛汹涌,鸽群从两边悬崖峭壁飞起,阳光在鸽群的翅膀上像风一样飘逸。还有鸦群,不比鸽群小,但鸦群嘈杂,“哇——哇——”的叫声连缀成片。我想为什么在盛唐栖凤十景中是“栖凤鸽云”,而不是“栖凤鸦云”。

李生玉擦去相框上蒙着的灰尘,又哈着气擦了玻璃,端详着照片。我说:“想想过去的我们,看看现在,谁又是走了自己当初希望走的路呢?”

他目光幽沉,表情肃穆,长长吁出一口气说:“本来想请你到禅房去坐,可你不干净,你明白我说的不干净吗?”

我点点头说:“就是俗。”

他说:“没那么肤浅,比俗要深,要厚,要广。”

说到念经,我说:“我都不知道寺庙还做这门生意,更没想到这生意这么火。”

他念了声“阿弥陀佛”,说:“不能说是生意,是功德,到了寺庙,该忌口的要忌口,千万别信口开河。还剩两个月哪能有日子,我协调城里普云寺挤点时间出来,念经么,就是世俗的一种仪式,人是重视仪式的。”

他的头是刚剃过的,还是没有戒疤,我说:“这都三四年了,还没入门?”

“这就是俗世的苦恼根源所在,总想达到一个目的,所以人人都有痛苦。有人问佛陀,通过修行你得到了什么?佛陀说,什么都没有得到。那人说,那你还修行什么?佛陀微笑着说,我可以告诉你我失去了什么,我失去了愤怒、悲观、忧虑和沮丧,失去了焦虑不安,失去了自私自利和贪嗔痴三毒,失去了凡夫俗子的一切无知和狭隘,也失去了对生老病死的恐惧。”他眯着眼睛看太阳,说:“初来我是有这样的痛苦的,现在没了,入门不入门我都是神佛的信徒,把一切事都当成敬神礼佛,做一辈子义工。”

停顿了一下,他又说:“当人不再有目的,内心就宁静了。我现在内心很宁静,像风一样平静了。”

我说:“平时出去化缘不?”

“神佛不缺供养,你看名寺大庙功德墙上,大供养人都是权贵,往寺庙里跑的富人、官员、名流多的是,人越有钱越有权就越迷信,龙影寺的供养人有大权贵,有退休的,也有在职的,不过都是保密的。”他说,“但是,他们未必能取得我的功德,因为他们都带有功利目的,所有的宗教都是去功利性的。我家祖传的手艺倒在佛前有了用场,我现在维修寺里建筑和壁画,也替住持抄经,记录他的心得。住持抄写了一辈子经文,眼睛不行了,他是个有大修为的人。”

作者简介

季栋梁,男,1963年生。出版有长篇小说《上庄记》《海原书》《奔命》《苍声》及《先人种树》《和木头说话》《人口手》《左手功名右手美人》等作品集。作品多次入选中国小说学会年度小说排行榜、中国当代文学最新作品排行榜及小说选刊排行榜等,曾获中宣部“五个一工程”、《小说选刊》《中国作家》《北京文学》《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等奖,入围第三届、第五届鲁迅文学奖。作品多次被翻译至国外。

责任编辑 王秀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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