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体(中篇小说)

2016-12-10 00:25田耳
北京文学 2016年12期
关键词:表嫂表哥

1

家庆那年去韦城,已二十一岁。他感觉兴奋,这是他头次独自远行。他看过一本小说叫《十八岁出门远行》,讲什么记不清了,他总是记不清。他头次出门远行,比小说里的人大三岁。相同的是那种兴奋,想象远方,总有不一样的事情等着自己。是坐火车,买硬座票,88块,是好数字。火车开进夜里,视野中偶尔有灯火,有时候巨大的一片黑,里面夹杂一星灯火。他想,那盏灯下,是不是只有一个人住着?有时候眼角晃过一片城市,灯火辉煌,他心里会在瞬间一暖。

家庆把窗外的夜色,看了一整夜,巨大的黑,偶尔的灯火,就是全部真相。天已放亮,火车习惯性晚点,拖到中午才到站。没人接站,家庆记得换乘的公汽车次。209路车空空荡荡。时而,窗外一片碧绿,家庆以为是出了城市,到了农村,但转眼间又切换出一片崭新城市。一路都这样,韦城仿佛是个拼盘,城市与田野杂然铺陈其中。家庆感到一阵阵荒凉。

如同熟人们所说,家庆总是一脸很无辜的模样,读初中像小学生,读中专像初中生;现在二十一,看上去就像十四五岁,因为小鸡鸡刚长毛而不断害羞的男孩。其实,家庆已有一把经历。他十四岁去读技校,是父母的意思。他本想往上面读,高中毕业,考考大学。当时大学升学率不足十个点,说是千军万马过独木桥,更准确地说,有点像摸彩票。父母说,你成绩没有姐姐好,别到时两个人都考不起大学,都堆在家里,不好处理。于是姐姐读高中,家庆读中专。对于这些生命中重大的抉择,家庆选择沉默。他是想读大学。父亲跟他说,我有关系,技校毕业就去烟厂,早点上班早赚钱。佴城烟厂当时效益好,出产二十多种烟。主产一种女式雪茄,叫“乔治岛”,据说俄罗斯娘儿们最是喜欢,一天到晚夹着这细长麻杆似的香烟,吧唧吧唧地喷。佴城烟厂日夜不停的机器,其实是在印卢布。厂方还计划生产适销对路产品,打入美国市场,印完卢布,再印一印美元,为国创汇。家庆听过这些传闻,挺当真,心里就想,分进烟厂倒是不坏。读书时候,烟厂子弟个个横着走路,斜眼看人,集体舞弊,打群架人聚得齐,放了学有统一接送的厂车。车身上,喷着毛体大字:“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几年后,姐姐大专都考不上,在家里哭好几天。伴着哭声,父母又行教导,你看你看,当年好悬嘛。家惠都考不上,你怎么考得上?姐姐高考落榜那年,家庆就从技校毕业,顺利分进烟厂。母亲本来还担心,说分进烟厂,那指定抽烟。父亲说,不分进烟厂,难道就不抽烟?父亲用天生来说服母亲,母亲只好无奈地看一眼家庆。家庆进到烟厂,十七岁干上了副操作。十九岁,他又经历了声势浩大的下岗。县城效益最好的一个厂,县域经济支柱,说垮就垮了。据说当时全省有八家烟厂,政策一变,只能保留两家。八个厂长去抽生死签,最后是最大两家烟厂抽到了。这真他妈像开玩笑,但又千真万确。下岗太早,家庆并不忧伤,心里还小有得意,自己只二十一,倒有一把人生经历。他老是被人看不上眼,所以,内心向往着一份沧桑。其后的两年,也有烟厂一起混事的师傅师兄,邀他一块儿往福建奔,进到那些埋在鱼塘下面的烟厂,工钱不会低。父亲不答应,说宁愿看你在家里荒废青春,也不让你帮人造假烟,谋财害命,祸国殃民。又说,鱼塘要是有漏眼,水往下灌,跑都跑不脱。家庆心想,这造假烟谋财害命,造真烟未必就益寿延年。纵有异议,表面还是服从。后有一个亲戚开饭馆,生意慢慢有起色,需要帮手。父亲打算让家庆去学掂勺。省内也有不错的厨校,但父亲找了韦城新实力厨校。在韦城,有家庆一个表哥。

在这个世界上,父亲相信血浓于水,有亲戚,好办事。

家庆几乎没怎么见过那个表哥,只一年,表哥回家结婚,他去吃过酒。记忆中,表哥个儿很高,表嫂是北方人,也很高,佴城几乎很少见到这么高的女人。结婚当时,表嫂又穿高跟鞋,身体一直打晃,表哥必须守在一旁,随时将她扶正。按当时佴城人古怪的审美趣味,作为新娘,表嫂两边脸颊还染有两团腮红,很红,很圆。唇膏的颜色要与腮红加以区分,更红,近乎紫。新人逐桌敬酒,穿着高跟鞋的表嫂摇摇晃晃地过来,甚至比表哥还略高,要在一米八五以上。个儿高的表嫂成为当天喜筵最大的看点,她每走到一桌,都会招至赞叹,这么高哇,赞松(表哥名叫夏赞松)真有福气。这是农村人的观点,找老婆要找大高个儿的,可以和男人平肩挑重物,干活肯定也不赖。但这表嫂,走路都晃,要叫她干活可能勉为其难。这是家庆的父母在一旁窃窃私语,家庆听在耳里,又朝那表嫂看去一眼。无须费力,在整个喜筵大厅,表嫂都是最引人注目的存在,抬眼必然看见。多年以后家庆游台北,不管在哪个角落,抬眼看见101大楼,仍会想起表嫂。但是,当时家庆看着表嫂,两团画得很圆的腮红,发紫的嘴唇,不断晃动的身体,中式对襟的婚袍……他忽然想到电影里的僵尸。谁叫当时僵尸片正红得一塌糊涂,电视里也随时跑出僵尸,大都穿清代官袍,不好好走路,就喜欢蹦跳。家庆暗骂自己一句,你怎么能这么想,你对得起表哥表嫂的好日子么?

表哥表嫂结婚那天,还有人议论,这两口子都这么高,叠在一起能顶穿屋顶,那他俩生小孩,会不会一生下来就有一米长?两个高个儿结婚,看点多多,婚还没结完,人们已经找出了下一个看点。

过一年,表嫂在韦城顺利产子。家庆不能亲临现场,只听大姨带来远方的消息,表哥想拿字辈给小孩取名,表嫂不同意,她怀孕期间,已想好一个名字,叫海程。家庆没忘了问大姨,海程生下来有多长?大姨说,48厘米。

怎么只有48?

就48厘米,怎么了?

我生下来都有53。家庆记得清楚,母亲总提起这事,家庆生下又长又大,53厘米,八斤半。每当别人提到家庆个儿矮,母亲就会用数据说话。

父亲岔进来说,生下来是长是短,能说明什么问题?你看没看过狗生崽?一窝狗崽好几只,最后生出的那只往往最小,但长到后头,肯定是最大个的一只。

母亲说,你怎么能这么讲?

大姨就笑,说,我家以前也养狗,是这么回事。

家庆想着乱七八糟的往事,公汽猛烈一晃,停下,自动报站的女声说,“终点站机场镇到了。”表哥来接,脸上微笑高高挂起,隐藏不住一丝憔悴。家庆不记得多久没见他,有些生疏。表哥大家庆十七岁,一直被视为家里的骄傲。家庆还小,表哥便考上一家航校,以为是要当飞行员,在这小县城引发一场轰动,不啻于考取清华北大。航校毕业,表哥却被分配到韦城一家工厂,没厂名,只以数字编号,七七一厂,据说生产飞机零件,以及别的神秘军械。某年表哥写信回家,说军工企业要图生存,也产日常物件,新近试产一种压力锅,没有品牌,一如他们工厂,是用数字编号,质量不是一般的好。军工技术,在那年头几乎就是最大的保证,他可以代购。又说,这好事只限亲戚,一家只需买一只。若买两只,这辈子再不操心买压力锅的事,也是闷损人。

表哥接过家庆的行李,一只拉杆箱。他个儿高,手又没过膝,拽那只拉杆箱微微地屈起腰,嘱咐家庆,等会儿见到你表嫂,主动打个招呼。你也知道,我家里出了那种事,有时候她的反应会有点迟钝,并不是不理你……

我知道。

那好,我就放心了。在韦城,房子不好租,租到也贵。尽管到我这儿住,你来给我搭搭伴。我在这里,一直孤独。走一阵,表哥又说,家里会有两个女的。有个年轻女的,是林黎怀的女朋友——小李。林黎怀你还有印象吗?

见过这个人。

那好,他是我二姑的儿子,比你小。这一阵,他和小李都住我家,我家两室一厅,要住五个人,我来调节,大家将就一点,会相处得愉快。你见到小李,不要错喊成嫂子,是弟媳。

遭遇那事以后,表哥就有些神经质,变得啰里八嗦,说话细细地讲,看谁都像幼儿园小朋友。来之前,大姨给家庆提了醒,要他及时适应表哥的变化。家庆也无所谓,因为表哥他本来就陌生,有无变化都要适应。至于表嫂,他知道自己不会认错人,并暗自想,能把这个表嫂也认错,需要天赋。

2

转眼家庆已在韦城一周,每天往返于葵圩和机场镇。新实力厨校在葵圩,他坐229路公交,单趟要两个小时,每天六点钟早起,赶头班车;下午放学又搭车回,到机场镇已是八九点。搭乘229路,家庆看见窗外一片一片灰扑扑的稻田,偶尔会展露城乡接合部的一角,会出现成片的商品房,会远远看见一片工厂,巨大的烟囱喷出浓鼓鼓的黑烟。汽车继续往下开,又进到田野。所以,这一周里,韦城留给家庆的印象,始终是一片荒凉,实际上他一直未得进入城市,229路基本勾勒出韦城的一段边缘轮廓。而机场镇,数百万人城市的远郊,无非就像摊开打散了的小县城。

在表哥的宿舍,家庆只看见表哥和小李。这有些古怪,在这逼仄的屋内,经常看见的一对男女,却不是夫妻。作为女主人,表嫂却一直没有露面。没见着面,本不奇怪,只是,人又近在咫尺。表嫂足不出户,始终待在自己的卧室,房门紧闭。表哥要进去,敲敲门,木木地站着。好半天,锁舌一响,表哥把门推开一条缝,侧身而入,又赶紧关上。

表哥跟家庆解释,你嫂子怕风。说话时,表哥一张苦脸稍微伸展,勉为其难地一笑。这样的解释,他自己也不信。

家庆没多话,小李更厉害,除非表哥问她,她嗯啊作答,能省的字尽量省掉,脑袋也勾得很低,似在示意表哥不要再问。表哥很想调节气氛,尽量多说话,但这屋子里的气氛始终沉闷。家庆找了找原因,他认为还是那间紧闭的卧室,压抑着人的心情,捂住了嘴。表嫂不愿见人,家庆心里想,她总归是要上厕所的。有一晚故意不睡,侧着耳听,果然,半夜里有窸窣声。他听着脚步,比表哥要轻盈,应该就是表嫂。这显然是她精心挑选的时间,不与任何人照面。而且,一整天就这一次,就这一次要排解一整天的废物,这是一般人做不到的。于是,家庆想到电视里演的道士闭关、辟谷。什么叫作辟谷,他搞不清,就觉得表嫂的行为像某种神秘的修行。

好在林黎怀过几天就来。林黎怀是个活灵活现的人,家庆不记得以前是否见过。他这边是表亲,林黎怀是表哥的堂弟,按讲也是亲戚,实际隔得很远,形同路人。林黎怀在一天晚上出现,当时三人正沉默地吃着晚饭,门被敲开,林黎怀一脸泛起油光的笑,立时让气氛变得不一样。

表哥介绍说,这是家庆,我小姨的儿子。

啊!家庆,你又长高了。林黎怀想摸一摸家庆的脑袋,家庆躲开。

家庆比你大。

是吗,不好意思,家庆哥,家庆哥。林黎怀又伸出一只肉手,找握。于是就握,林黎怀暗下一把狠劲,捏得家庆手骨咔咔有声。

林黎怀肯定没吃饭,他七点下的火车,再打个车到机场镇,中间留不出吃饭时间。他看看桌面上三菜一汤,眉头一皱,说,你们先吃,我坐这么久的车没了胃口。稍后林黎怀独自跑出去,再回到屋内,左手提了一摞便当盒,是在附近夜市摊买来的烧烤。当然,右手提了一打啤酒,用尼龙绳逐只绑起来,绑成一捆。屋里热闹起来,家庆发现自己喜欢这热腾腾的气氛,屋里本有一股阴郁之气,林黎怀正好来冲一冲。林黎怀将烤串一串一串地递出,主打菜是油炸的蚱蜢,在机场镇偏要叫成“炸飞机”,很应景。酒一喝,林黎怀就不递了,把签子直接杵到表哥嘴边,杵到家庆嘴边,再递给小李,一人撸一串炸飞机,匀着分。小李不敢吃,闭紧了嘴,林黎怀也有办法,去捏她的腮帮子。他显然惯于此道,一捏,小李两排牙轻启了一线,一只蚱蜢就活鲜鲜地钻了进去。

……敢吐出来,我就休了你。林黎怀严肃地说,说完便笑,表哥陪着笑,家庆觉得不好,还是笑出来。

表哥的宿舍,属于传说中的七七一厂。这片舍区不显眼,没有围墙,与周边的房舍融为一体。七七一厂的工人宿舍不搞集中建设,都打散了,零零碎碎分布在韦城东南一片的郊区。表哥说,这是基于战略考虑。说起来又是一嘴的神秘,但这房,确实小,当年是按“最少的空间装下最多的人”这种设计理念建成。说来也是有房有厅有厕有厨,全是螺蛳壳里做道场。厕所顶多两个平方,人胖一点就蹲不下去,厨房也好不了多少,只能一个人干活,再挤一个人,就像鲮鱼挤进马口铁变成了罐头。刚来那天下了小雨,气温还好,一旦天晴,韦城便热得令人心憷。待在家里,必须时刻开着空调。林黎怀一来,房子更挤,气温更热,但家庆觉着日子比前一阵好过。

家庆每天很早出门赶去葵圩,天黑回机场镇。葵圩那边有住宿,最低的床位每晚三十八块。家庆厌倦了每天奔波,感觉成天都在路上,昏昏欲睡。他去跟表哥打个招呼,此后想住在葵圩。

在这里,很多人要坐一辈子公交车,你也就三个月时间,多坐几趟,你才知道活在大城市是什么滋味。表哥鼓励家庆,又说,再说我们一起住大卧室,也热闹。你来,小林来,凑齐三个人,才斗得起地主。

小李可以打。

不行,斗地主,他小两口对付我一个,吃不消。你住那边一晚三四十,住我这里来回只要四块,三个月下来……这笔账,也不用我帮你算。

表哥苦苦相留,家庆只好点点头。

所谓大卧室,也就七八平米,睡三个男人(表嫂将表哥赶出来,不许他近身)。小李只好睡客厅沙发,没法和林黎怀挤到一堆腻歪。而那间从未打开的卧室,据说里面只五六平米。门上钉着海程从前得来的一些奖状,密密麻麻,一张叠一张,每张顶上只留两厘米宽,标注着时间、奖项名称和奖次,以备检索。在这里,每寸空间都精打细算,充分利用。海程得过很多奖状。海程无疑是个乖孩子,身体也一向很好,奖状里有“健康儿童”称号,还有一张是“健美少年”。忽然有一天,海程被查出骨癌,简直毫无道理,却是千真万确。

那扇门一直没开,以致家庆不想往那边看,但房间如此狭小,只要一走进这屋子,目光就没法绕开那扇门。有时门上钉的奖状被风翻动,鳞片一样纷乱地抖起来。家庆要离开这里,住到葵圩,又多一个理由,但讲不出口,表哥会哀怨地看着他。儿子没了,表哥似乎愿意家里多住一些人,即使拥挤,也可从热闹中榨取一丝安慰。

转眼,家庆在表哥家已住十来天,仍没见过表嫂。他就想,是不是我去厨校上课的时候,表嫂会出来坐坐,这样就一再错过与她撞面?

有一天,厨校放休,家庆决定成天待在屋里,看看表嫂是不是露面。客厅没空调,他们全都挤进大卧室,那台古老的空调黑洞洞的风口吹出凉风,几个男人便打牌。小李不在,到市中心溜达。她罕见地耐热。林黎怀打着牌,嘴也不闲,说自己是个倒霉之人。大学时,他胡乱地找小李谈回恋爱,毕业后想甩她,分配好的单位不去,跑来韦城找工作。小李被分配到佴城一中当老师,韦城离佴城足够远,小林以为两人就此分开。没想小李也是一条狠人,辞去教职,跑到韦城铆定林黎怀,脸上时刻摆出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从一而终无怨无悔的表情,虽然林黎怀根本没打算娶她。

世界上的女人太多,但小李要让我以为,只有她一个女人。林黎怀感叹,这怎么可能呢?

那是你人才好,个子又高,嘴巴还会哄。表哥就夸。

林黎怀说,家庆哥,你怕是还没谈过吧?真想匀你几个。

表哥说,家庆也讨女孩子喜欢,你不知道的。

家庆说,没有。

哪能没有?

真没有。家庆下了一张草花Q。他想起很久以前,杨采妮在一个MTV里拿着一张红桃K亲来亲去,搞得自己有了最初的梦中情人,在梦中将自己变成一张红桃K。

那天斗地主到天黑,家庆一直分神,侧起耳朵,听听隔壁房里有无响动。表嫂像一只冬眠动物,激起观察者的兴趣。响动没听到,运气却来了,一块钱起底,一炸翻一倍的小彩,家庆也赢了一百多。他只能将理由归结于运气,要不然就是骂另两人白痴。家庆执意请客,表哥终于不拦,带他出门买消夜,当然少不了一手把“炸飞机”。家庆想要20串“炸飞机”,3斤小龙虾,还买了响螺和串烤时蔬,再要两打听啤。那时物价还没起来,这一大堆东西,也没用完赢头。回到住处,推开卧室门,小林小李备好了嘴和肚皮,等待家庆。酒一喝,有同甘共苦,甚至相濡以沫的滋味。和佴城一比,这城市如此巨大、广袤、热闹、拥挤、荒凉,但在一扇小小的门后面,还有那么几个人,陪你一块儿喝酒,和你随意说话,这显然来之不易。

听啤喝了半打,林黎怀冲表哥说,要不要请嫂子过来?

不好,她一般都……

还是叫一叫,我来那么久也就见她一两面。小林又说,事事有例外,万一,嫂子今天愿意出来见人呢?

表哥一想,也是,表弟堂弟来这么久,老婆躲屋里头,招呼还没打。表哥为难地说,我去叫她,她不一定过来,你们一定要理解……

林黎怀说,去叫一叫,什么情况我们都理解。

家庆也说,去叫一叫,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过好一会儿,门外脚步声重叠,表哥真将表嫂带过来了。进门时并无异常,表嫂的神情一如想象,呆滞而忧伤。家庆和林黎怀一齐站起迎接。家庆矮林黎怀近一个头。表嫂脑袋抬高看一眼林黎怀,又低下来看看家庆,眼神立时有变化。她目光不再游走,定定地落在家庆身上。家庆只好勾头看看自己,并无异常,再一抬头,表嫂眼光还粘在自己身上,竟有几分温热。

你是……

是家庆。表哥作介绍,小姨家的家庆。

我是傅家庆。

还记得不?我们结婚时候,他还点点大,喜欢捡鞭炮,被炸伤了手指。

记得……不记得。表嫂眼光终于撤走,忽然噙满眼泪。

表嫂坐下,表哥劝她吃点东西,如有心情,不妨喝一喝啤酒。啤酒分冰镇的和不冰的两种,冷热由君。表嫂白眼一翻,幽幽地说,毛坯松(表哥诨名毛坯),你讲,我哪来的心情?我哪能像你一样,竟然还有心情吃夜宵喝酒!

表哥愧疚地说,那是那是。

几个人喝酒,吃菜,表嫂独自发呆;过好一会儿,表嫂独自发呆,几个人喝酒,吃菜。油炸的飞机,一只只飞进肚皮,冰啤酒一浇,冒出一个个暖嗝。那气味,像是油炸的飞机又在房间中飞舞。空调嗡嗡嗡地响,一刻不敢停,凉意却显虚浮。窗外,不远处那一片辽阔的机场,飞机频繁起落,红红绿绿的灯光,从地到天,从天到地。

3

天没亮,家庆走到公交站,迎面一根灯柱,新贴了讣告,说七七一厂五车间老职工某某去世,相熟的人明日傍晚在此集合,有车送去殡仪馆,多少号厅,追思、悼念,恕乏介催。他看这里环境,宽敞广阔,处处方便停灵,但一个规定下来,死人只能摆在特定地方,大家履行程序送一程,开个追悼会,死去的就进了炼人炉。死在城市,悄无声息,仿佛越大的地界,死这回事越小。

家庆踏上开来的公交车,投了币,伴着那一声当啷,背心忽然泛起凉意。

一年前,表哥的儿子海程也那么烧掉。自后表嫂不能上班,成天窝在房间里,伤心又烧脑,慢慢变得痴呆。海程才十一岁,有一天说自己脚疼,又说也不算太疼。小孩爱踢球,要说脚疼也不奇怪,表哥抽时间带海程去厂医院,查来查去,疼的部位拍了片子,医生对着光使劲看,不说结果,建议去市一级医院检查。“当时我心里就咯噔一响,头皮开始发麻!”现在,如果谁愿意陪着表哥说话,表哥就会把相同的话一讲再讲,每个起承转合,都有了固定的表情。果然,到更好的医院一查,查出骨癌。

为什么一查就是骨癌?为什么前面没有一点迹象?为什么一搞就把人搞上绝路?起初面对儿子的病情,表嫂更多的是不相信,不接受,一张口就有一通天问。

没有为什么。忆美,这个世界从来就没有公平,好事落在谁头上谁就笑,撞上坏事只好去哭,不管好事坏事,我们只能面对现实。

毛坯松,你说说,为什么不是你得癌?

忆美,我也巴不得是我。

你是讲风凉话。

你觉得我还有心情讲风凉话吗?确实,你是海程的妈妈,但是,我也是海程的爸爸,只有你或者只有我,海程都不会生出来,不是吗?作为一家之主,表哥既要承受儿子的病痛,也要承受老婆的宣泄。他又说,好吧,忆美,无论你要我说什么,我都按你的意思说。总之,我们要面对现实,我们要坚强!

表哥神情忧伤,但讲起往事又丝丝不乱,绘声绘色,讲自己曾经说的话,是自己嗓音;复述老婆讲的话,就稍微捏起一把嗓子。讲到“我们要坚强”,表哥右手还一捏拳头,每次讲到这里都一捏拳头。

面对海程的病情,表哥表嫂倾尽全力,要钱就卖了老家的房,要药就上天遁地到处找,仍不能挽回。据说这儿子极聪颖,又懂事,临死并不惧怕。到最后一刻,海程从病痛中挣扎着清醒过来,冲父母说话,字字清晰:爸爸妈妈,我对不起你们,不能陪你们。赶紧生个弟弟,一定长得像我,来陪你们。

表哥复述儿子的遗言,嗓音捏得更细,眼泪也一次一次夺眶而出。他个子高,脸显得很长,泪滴也颗颗饱满。

家庆记得,海程走之前一个月,在佴城,大姨也是进入一种谵妄状态,想将海程挽回,于是什么都信。街边摆地摊老头抻起一块条幅,上书“专治晚期癌症,三天见效”,大姨走过去仔细地问,爽利地掏钱。家庆父亲不经意提起,哪旮旯有个草头医,据说能治晚癌。大姨要父亲一定想起这人在哪儿,一定要找到。于是,家庆借个车,和父亲、大姨找寻半天,找到偏僻角落那家神草堂,买了三千块钱神药,全都打成齏粉,装袋,塞满两只8磅的水壶,再用EMS寄往韦城。街头有EMS打的巨幅广告,某短跑名将永远定格在跨栏的一刹那。家庆那一阵止不住地想,这名将一手一个8磅水壶,像寄读生下课抢开水。

在海程活过的十来个年头,也有一两次回到佴城,自然都赶过年时节。家庆陪着父亲去了老家农村,和这表侄错过见面。他只在大姨家里看了海程的照片,一岁的,四岁的,六岁的,开着裆,拿着枪,还是拿着枪,再往下就是坐在钢琴前,鼻梁上架上眼镜。在大城市,每个小孩都不会浪费,会有特长,会得到极好的教育,也更容易成材。家庆在大姨家里看到照片,就很喜欢这个表侄,海程一看就是好孩子,好学生,必然有着远大前途。后面听说海程查出绝症,表哥两口子伤心欲绝,家庆也跟着难过。但这难过,仿佛轻描淡写,表哥一家是在遥远的地方承受着苦痛,家庆身在佴城,即使难过,也只是出于礼貌,并不能感受他们的痛苦于万一。他觉得这种难过透着虚伪,只好安慰自己,人不都是这样?欢乐和痛苦,哪能真正分享?

这次他来韦城,见着表嫂以后,再一次打定主意,不住机场镇,就在葵圩找个日租房,把在韦城剩下的日子对付过去。他也跟自己说,不管表哥怎么劝,都是要走,待在表哥家里,那种虚伪的难过就缠绕着自己。

那一晚打牌,家庆又提这事,说还是决定以后一个多月就住葵圩,遇到厨校哪天放休,再赶过来看望表哥表嫂。

那怎么行?表哥把牌一扔,脸色焦急,一时竟无语凝噎。林黎怀也参言,家庆哥,你没看出来,这几天堂嫂的情绪都好起来了?

哪能没看出来?这几天,表嫂每天都现面,昨天还进厨房弄菜,等着家庆赶回。小林说,昨天堂嫂随时都盯着门,盯着墙上的钟,坐立不安,等着你回。

表哥搂着家庆肩头,嘴贴着他耳,问他,在哥这里住有什么不舒服?

没有,没有!

那好,就算哥我求你,你嫂病了一年多,自从见了你,这几天精神就好起来。你不要再说走不走。你在厨校结业,我都想就近帮你找个事,机场镇房子建得稀稀拉拉,人数不见得比佴城少,毕竟是省城郊区,也好发展事业……

不了不了,结业我要回去,帮毛脸大伯做事。家庆说,这一阵,我每天还住你这里。

那好,说定了,以后不要再变。

家庆重重地点头,心里明白,看这情况,留下来仿佛积德行善,离开就是见死不救,天打雷劈。他又想,待在韦城只有三个月,就当是坐牢,咬咬牙也要挺过去。

私下里,家庆跟林黎怀交流更多。林黎怀虽年纪稍小,这些年到处游走,脑袋里装的事情比家庆多,办法自然也多。某天两人躲在房里吹空调,林黎怀就说,家里遭遇大变故的人,特别是碰到亲人意外离世,就喜欢亲人陪在身边,聊天作伴,是一种安慰。我今年年初就来过这里,早就看出堂哥有这心思,对我越是热情,我就越感到压抑,说实话,我早想离开,但还坚持下来,那一次住了半个月。这次小李跟过来,你也住进来,你感受的压抑,比我上次来要轻很多。我们三个人一起分担。

你是好人!我心里也清楚。表嫂对我的热情,也让我心里面……古怪得很。你说这是什么原因?

我也老在想这事,着实蹊跷。那天晚上,嫂子一见你,眼神就不对。讲到这里,林黎怀把家庆上下打量一番,又问,你说说,你个子多高?

一米六七。

体检表上的数字吧?把鞋跟刨一刨。

林黎怀目光如炬地看着自己,家庆无奈,报出准确数字,一米六四。

这就对了。海程个儿高,才十二岁,看上去跟你差不多高。他又细又长,你又瘦又矮,身形有几分像,穿着打扮也撞上了,小翻领T恤,七分裤。

很多人都这么穿。

当然,这也不是穿什么的问题,那天晚上,堂嫂只是盯着你的脸。

那天晚上,我也觉得古怪,她一直盯着我看,我就有些紧张。

为什么紧张,其实你也感觉到了,她看着你,却像看着另一个人。

家庆回忆嫂子那晚的眼神,不甚清晰,既然林黎怀这样说,言之凿凿,家庆就认为他讲得没错。家庆说,你是说,那天晚上嫂子看到我,就像看见海程?

是的,那天晚上堂嫂盯着你看,我就盯着你俩观察,我有这个嗜好,喜欢观察。我当时就有这念头,又拿不准。你和海程长得不像,两张脸,各七个窍,没有哪两窍撞山。海程是捡堂哥的模样,我们这边亲戚家里,还有几个小孩,长得跟海程很像,比如鸿宾,还有鸿石,身形、高矮、气质都差不多。堂嫂要找个小孩寄托哀思,按道理,看外貌,不应该找上你。你也就是身高差不多,上下身比例还不一样哩,海程四六,细腿长身;你嘛,典型的五分腿。但那一晚堂嫂一看到你,那眼神流露出来,分明就是看见海程了。

这就是没道理了?

也是,你想想,一米六出头的成人不多,但这个头的小孩到处找得到,要多少有多少。为什么堂嫂一看见你,眼神会这么古怪?

林黎怀一张损嘴,有意无意要来点冒犯。家庆无暇顾及,接着问,小林,你脑子好用,再想一想,到底会是什么情况?

这几天我也一直在想,为什么堂嫂偏偏能从你身上看见海程?如果这情况发生在鸿宾、鸿石他们身上,那仅仅是因为相像,看见他们,自然而然就像看见海程,这并不奇怪。但你完全不像海程,堂嫂偏就从你身上看见海程的影子,那应该是……附体。

附体?小林,恐怖片看多了吧?你说点有用的。

真的,想来想去,暂时还没找到别的解释。林黎怀龇起尖牙,表情一坏,又说,当然,我只是提出我的看法。你要不认可,也来讲一讲。

为什么是附体?

为什么不是附体?

到底什么是“附体”?

林黎怀用力想了想……在我看来,有些现象用常规的思路解释不过去,就要找出一个词进行模糊的归纳。就像“命运”——我们对很多现象完全没有把握,说也说不清楚,就只好笼统地说,这是命运。同样,发生在堂嫂和你之前的情况,我们也讲不清楚,但要说是附体,本来没道理的事情,仿佛就有了道理。

4

本来,“附体”只是一件无形无体的东西,一个莫名其妙的说法。家庆当然老早就听说过,应该是在鬼片里。很久以前,那些粗制滥造的港产鬼片,时不时扯到“附体”,一个人无缘无故变成另一个人,说另一个人的话,做另一个人的事,人不像人,鬼又不像鬼,让身边的人提心吊胆。现在想想,那都是港产片节约成本的搞法,以最少的钱制造出最廉价的惊悚。家庆从没想过,“附体”这种事情有一天沾在自己身上。林黎怀说起,家庆只是随意听听,看他表情,也是半带戏谑,未必当真。当晚,家庆被林黎怀的鼾声灌醒,再也睡不着,脑袋里老是想着“附体”,想起记忆中和附体有关的电影片段,半夜想起这些片段,会比白天多几分惊悚。

窗外很亮,有很多月光或者灯光涌入,照亮窗口不远处一面椭圆形的镜子,泛起一片冷光。借这片光,家庆的目光可以看清房间每个角落,除了自己,还有林黎怀。表哥本来也睡里面的,这时却找不见。家庆侧耳一听,隔壁的小卧室里有窸窣的声响,再一听,有隐隐的哭声。表哥表嫂仿佛习惯了在夜里说话,也许这个时候,他们更容易想起海程,或者离海程更近。

家庆变得清醒,明亮的夜晚让他产生丰富的想法。后来他一点一点盯紧那面镜子,看那片椭圆的暗白的呆钝的光,他忽然感受到一股力量,要把自己拽起,牵引自己走到镜子前面照一照。他拼命打消这念头,也在抵抗着这股力量,摁住自己,不肯起身。他害怕走到镜子前面,照一照,镜子里会变成另一个人。

他知道另一个人是谁。这人印象已有些模糊,他害怕在镜子里陡然清晰。镜子散发的光,是一种冷冷的诱惑,他用力地闭紧眼皮。这夜色让他胆小如鼠。

终于睡去,闹钟响起时,他睁开眼,白天的光芒替换了夜色,充斥整个房间,那面镜子不再显眼,只是房间里一件摆设。家庆站起来,走过去,照照镜子。他当然还是自己。

晚上再回这里,表嫂弄了满满一桌菜,等着家庆进门再开餐。家庆晚归,一桌饭菜横在眼前。林黎怀的目光率先递过来,仿佛是说,你干的好事,让我好等。家庆赶紧说,厨校有吃的,白天练手艺,弄各样的菜,晚上必须吃掉,我肚皮都已经撑得滚圆。当然这是借口。在新实习厨校的课堂上,学员练切工用树叶,所以学校周边的树都倒了霉。或用橡皮泥捏了切,切了再捏成萝卜或者黄瓜,反复使用;练掂勺是用河沙,别的项目也尽量找出代用品。如果全用真材实料,那就不是穷小子学厨艺,而是败家子烧钱找开心。

林黎怀说,肚皮翻出来,看看圆不圆。

表嫂说,学校有吃的,少吃一点,回到这里当是消夜。我们都等你。不等家庆搭话,表嫂一只手又抚摸过来。大夏天,隔着衣衫,家庆能够感觉这手纤细且冰凉。表嫂又说,你还在长身体,不怕消夜长胖。

林黎怀说,人矮,吃胖一点也好,才有体积。又矮又瘦,太不显眼,走在路上你自己不走丢,别人容易看丢。

表嫂杵表哥一眼,表哥也必须发言,便说,是的,我们一定等你。大家凑齐了吃,这才热闹。

于是只好埋着脑袋吃。表嫂坐对面,自己不吃,频频往家庆碗里夹菜。她恨不得家庆的饭碗大如斗箕,怎么夹都夹不满。家庆一开始还挣扎,脸上挂出苦相,求情讨饶,嫂子,真吃不了,肚皮已经撑起来。表嫂一个劲劝菜,嘴上说,你总是这样,要你多吃点,像是害你。家庆还要坚持,肚皮确已撑得难受,特别在这溽热的盛夏,胃口本来就不振奋。

你怎么总是这样?

我本来就吃不了多少。嫂子,我已经二十多岁,不长身体,没那么多消耗。

你怎么总是这样?我讲什么你偏不听。你怎么老喜欢跟我作对?

我、我哪里跟你作对了?家庆这时听出来,表嫂话音已经异样,抬眼一看,她眼里再次噙满泪水,怔怔看着自己。她委屈、无奈、失望,随时准备大哭一场。在她身旁,表哥和林黎怀齐齐抛来怪罪的眼神。

什么都不说了,家庆赶紧往嘴里扒食,梗起脖子往下咽。

连着三天,家庆都吃得撑,肚皮滚圆,躺床上不好动弹。

这天睡前,表哥进来跟他道歉:家庆,你不容易,但要理解表嫂。她的情绪,始终走不出那层阴影,容易歇斯底里。

家庆说,知道。

也就几个月时间,家庆,大哥拜托你,一定要帮这忙,不要跟你嫂子犟,不要抵触。你就当她是一个病人,她也确实……

不说了,哥,我心里明白。

表哥已经无语。这一年来,他也下岗,七七一厂不再生产军械,也不造压力锅。表嫂原本在外企上班,海程死后辞职在家。现在两口子有外债,无收入,这样的日子还不知要持续几时。一想想表哥面临的困难,家庆就骂自己,你每天晚上把肚皮撑圆,又算多大的事?

那天临睡时,表哥塞家庆一个小盒,说,这东西管用。家庆一看,是健胃消食片。林黎怀还没睡,探头探脑地看。家庆吃了三片,将小盒递过去问,你要吗?

健胃消食片?林黎怀摇摇头说,我的妈,我哪有资格吃。

家庆也不理会。林黎怀说话总是这副腔调,哪天他讲话与人为善,没了尖酸气味,那肯定是被别的人附了体。

其后几天,家庆及时赶回机场镇(说及时也是很晚),吃那顿丰富的晚餐,成了必须完成的任务。每次推开门,看到他们四人等待自己,家庆心底也有感动,更多了五味杂陈。他有一种脱不了身之感,表嫂的眼神,表哥的无奈,小林时时翘起的嘴角,都在这小小的房间里发生某种化学反应。一上桌,这种难以脱身的痛苦,就变化成为一种使命感,往嘴里扒饭,要用力,嘴要张大,还要显得挺享受。即使有空调,家庆额头也不停地沁出汗,用力、张大嘴、显得享受……每一份故意,都消耗着体力,增长了体温。表嫂眼尖心细,守在一旁给他擦汗,一有就擦,还有再擦,擦得家庆甘心情愿淌出更多汗水。

隔得近,家庆也不时闻到表嫂身体的气味,最容易分辨的,是有一股伤湿膏的成分。伤湿膏的气味,是一种异常忧郁的气味。

表嫂给家庆擦着汗,他眼睛却看向林黎怀。还好,小林在跟小李撇嘴,因为小李打算将食物喂给小林。

每晚吃饭时候,表嫂都要问,什么时候,你们那里放假?一个星期?家庆摇摇头,说,没个准,要看学校安排。每个月,也就两天休息。大家老远赶来韦城,多待一天,多一天花销。表嫂失望,说,那就等吧。定下来,告诉我。

有事?

我们一起出去走走。表嫂说,整天闷在镇上,不行的。有空我们一起出去走走,包括小林,他倒是随时有空,就等你。

表哥的眼神又杵过来,生怕家庆不配合。现在,表哥总是忧伤又满含期待地看着别人,怕他们忤逆表嫂的心愿。表哥这眼神,已经操持得到位,适时地杵过来,如芒在背。家庆心里也说,拜托学校,早点给个假日。学校说是每月两天休,具体怎么安排却是临时决定。家庆也想到请假,但这念头总是一闪而过。

5

放休的日子,不急不缓地来临。表嫂起来很早,敲响这边门。那天林黎怀和小李也待在家,人全部被叫起来。早餐已经备好,整齐摆在桌上,每人一份。饭后,五人一齐出门,小李个儿也不高,整体看上去,是三长两短的格局。

表嫂将这天的行程作了精心安排,动物园、韦城海底世界、大韦山公园……行程安排紧凑,线路和时间表也合理规划过。表嫂恨不能执一面小旗,导游般地引领大家。

出门又是坐公共汽车,赶到动物园,下车。售票窗有长长的队列,大都是大人带着小孩,小孩小到可以扛着搂着,或者跨骑在脖子上。而他们五人,全都成了年,看起来颇有些不一样。家庆跟自己说,这么多人都是看动物,有谁又觉得你们五个不一样?你这是神经过敏!

从昨晚开始,家庆便开始紧张,知道放休这一天比上课还累。昨晚上表嫂将行程宣布,他只管听,根本没想到要提些意见。表嫂似乎还征求了他的意见,家庆,动物园去过吗?没去过?那一定要去,里面有懒猴、老虎、白狮子、山魈、长颈鹿和小熊猫。家庆点点头,他知道自己并不感兴趣,虽然他一次也没到过动物园。不一定每个人一生当中都要去一次动物园,人活着不是为了逛动物园!但家庆什么也没说。

表嫂见家庆点了头,又顺嘴来一句,对,都是你喜欢的。

都是我喜欢的?家庆稍微一愣,马上说服自己,喜欢就喜欢嘛,有什么大不了?于是,又把头点一点。

票自然由表哥买,他高高的个儿,在队列中缓缓向前。表嫂一把抓住家庆的手,拽他走到一棵细叶榕的树阴下,一绺绺气根垂在他头上。阳光浅浅地涂抹下来,有几个家长抱着几岁大的、娇嫩的小孩在树下躲阴。家庆稍用些力气,想将表嫂的手挣脱,表嫂似乎并不在意,但她的手却抓得更紧。林黎怀和小李站在两丈开外的地方,似乎一直盯着这边看,林黎怀嘴角似乎在笑。

表嫂手一扯,他就跟着走。

林黎怀和小李本来在后头,入园后就挤到前面。林黎怀冲着家庆认真地一笑,再郑重地拉起小李的手,前后摆荡,以吸引家庆的注意。随后,两人故意落到后面,拉开一两丈距离,一路跟随。于是,这五人就分成两拨,前面两长一短,后面一长一短。表嫂的手始终拽着家庆,还不时掏出纸巾,擦去家庆额头若有若无的汗水。表嫂指使表哥买冰激凌,说“就要一直吃的那种”。表哥转身待走,坚决执行命令。表嫂忽然想起什么,又说,算了,不能让他乱吃东西。表哥为难地看看家庆,家庆不看表哥。表哥凑近表嫂耳根说些什么,然后过去买了三个冰激凌。他两口子不吃。

表嫂一直拽着家庆。她这天穿了网球鞋,平跟,他仍是矮她差不多一整个头。在动物园,家庆没有期待,没有惊喜,一路跟随表嫂的牵引,她指到哪里,他就看哪里。他觉得那几只山魈看自己的眼神,也是有些古怪。而林黎怀和小李,似乎兴致不错,他们不看动物,而是盯着家庆。他俩时而交头接耳,主要是林黎怀讲些什么,小李负责哧哧地笑。他俩舔着冰激凌,也舔对方的冰激凌,仍然没闭上嘴。

家庆的头皮忽然就开始发麻。他把剩下的冰激凌一口吞服,一阵凉意冲上耳根,再到脑门,头皮瞬间一紧缩,仍是发麻。

出了动物园,快到中午,表嫂仍按原计划,去到相邻的海底世界,看完再吃午饭。家庆已经习惯了牵手,他俩时时牵在一起,有时是表嫂捏着他胳膊,有时两人的手像幼儿园小朋友一样拉起来,有时是两人的手指绞起来。她的手颀长,他的手粗短,这些手指绞得再紧,也没有亲密感。家庆感觉有些费劲,绞一会儿就绞出了油汗,把注意力放到别处,这时肚皮就饿出了响声。从头顶游过的那些斑斓的海鱼,让他不时想找一支大号铁扦,串起来烤。

表嫂严格按照计划好的线路走,当然,也有临时起意的决定,比如从海底世界出来,站台上等着公交,表嫂不经意看见马路对面有一家“伊纯”品牌店。

过去看看。她对众人说。

一路都是她在安排,别的人只管听从。家庆不关心服装,反正任何成品裤买到手里,都要剪老长一截裤管。他对伊纯这牌子还是略有了解,运动加休闲为主调,算是品牌,价格媲美地摊,半大不小的孩子专享。他心里还说,表嫂心态倒还可以,喜欢伊纯。正这么想,表嫂就在店门口冲他招手,叫他过去。家庆头皮又是一麻。这一阵,他像是被重庆火锅汆过,随时发麻。

家庆走进店里,表嫂行事麻利,挑好几件衣服,全都挂在右臂。她冲他说,这几件都好看,来,试试。

家庆摇摇头,说不用。

怎么不用?表嫂疑惑,又说,你一直都喜欢穿伊纯的衣服。

家庆想说我从来就不穿“伊纯”。话没说出来,左右各有一只手,按在肩上,掐在腰际,都是提醒他,讲话要注意。不需扭头,家庆已然感受到,表哥那两行满含忧郁、满带哀求的眼神又压了过来。他不但头皮发麻,脸皮还一抽一抽的。林黎怀弯下腰,扶着家庆的肩,亲密无间的样子,轻声告诫他,你要记住,在嫂子面前,你会突然就不是你,你是另一个人。

那个词,此时在脑海中电光石火般闪过。家庆便告诫自己:这时候,你是另一个人!

于是,他接过表嫂递来的第一件衣服,稍微瞟两眼,就说行。表嫂照着家庆的身背比一比,显大,换成小号。表嫂替他逐件地试,表哥还有林黎怀在一旁不时点着头,说这件合适,这件也合适,仿佛家庆变成一个衣服架子。衣服挑出一小堆,表嫂毫不犹豫,一边掏钱,一边还说,伊纯就是适合你穿。

走出商店,前面铺出一条斑马线,那一头亮起绿灯,还跳秒,剩十余秒。表嫂转身向后,两眼焦急地寻找家庆。看见了,扬起一只手,急促地、用力地一招。家庆来不及想,来不及犹豫,赶紧往前蹿,老早把手伸长。表嫂拉着他过马路,两人一溜儿跑,表哥在前面带路,林黎怀和小李在后面掩护。那绿莹莹的表盘快速跳着字,六秒,五秒,四秒……最后一秒,过完马路,表嫂长长地吁一口气。这马路过的,简直是美国大片屡试不爽的最后一秒拯救。

马路已穿越,家庆用了些力气,要挣开表嫂的手。表嫂回过神还愣了数秒,才将手放开。到这时候,家庆认为自己已超额完成任务,已仁至义尽。接下来的时间,接下来的行程,家庆有理由拒绝表嫂的呵护,独自走路。

再一走,五人就拉开了距离,分成了三拨,队列变成:两长、一长一短、一短。

6

厨校很快又放休一天。每月两天放休,有时好久不放,有时连着放。

那天表嫂带着家庆去韦城市区逛了一圈,不管家庆心里对此保留了什么样的印象,表嫂倒是来了情绪,不几天就问家庆,你们学校哪时候放休?

刚放休。

哪时候放假,我们去远一点的秀灵寺,那里面很灵。

我们刚放休。

家庆讲话勾着脑袋,像做错事的孩子。他当然不会跟别人说,那天放休,第二天早起搭车赶去葵圩,心中竟是说不出的松快。早班公交很空,扭头往后看看,背景深处仍有飞机在灰蒙蒙的光线中起落,整个机场镇,此时都缄默地浸泡在清冷的晨雾当中。公交慢慢往前晃,拐个大弯,机场镇消失,家庆感觉是一场逃跑行动。他不想再回这里,但他只是想想,心里念着,毕竟是一天少一天,待在韦城统共也就三个月。

如果日后回忆,三个月的时间,瞬间就在脑海里过一遍。但在事发当时,每一天都要克服某种心理障碍。

这天放休,家庆照样早起,或许因为做贼心虚,晚上没睡好,起得比平时更早。表嫂帮他弄好早点,牛奶、鸡蛋和自己摊的锅块。他煞有介事地狼吞虎咽,然后出门去赶公交。车一动,他感觉仍像是逃跑。逃跑,以前他一直认为是一个狼狈不堪的词,专门贴在国民党蒋匪军或者日本鬼子的脑门上;现在才发现,里面竟有很多妙不可言的东西。

赶到葵圩,时间尚早。新实力厨校租用省农机中专的一幢教学楼开办,省农机中专放暑假,新实力才会显得较有实力,扩大招生。家庆赶到时,教学楼大门还没开,又等一等,门一开径直走向自己那班的教室。不光他,还有不少同学待在教室。他们可不像高中生,是温习功课,备战高考。每间教室里都开起好几桌牌,有的还买来塑料麻将,铺层报纸也能搓出哗哗的响。放休时的厨校,比平日更多几分热闹。家庆不常来,来了同学们也欢迎,打牌不愁人多,就怕凑不够数。家庆上哪桌都是一样,在这里打牌,虽然也有彩头,但输赢都很小,每手进出块儿八毛,一天下来进出不过几十。这点钱,相较于一个刚从苦难境地逃跑而来的人,实在是微不足道。甚至,家庆还感谢有那么一帮同学,适时地陪伴着自己。学厨师大都是读书成绩不好,家庭状况也不好的人,大家凑在一起,有那么点同甘共苦的意思。

家庆选择了三打哈。四个人抓两副牌,铺八张底牌,抓完叫分当庄,换那八张底牌,一人对付余下的三家。家庆脑子不是很聪明,打牌也不事声张,却打得很稳,多少还能赢几块。赢多了也没意思,要管盒饭。同学间打牌,主要是为了消磨时间,再就是一团和气,增进友谊。家庆多少也有算计,既要赢几块,又不能赢到管盒饭的地步,要把握好这个度。打牌便在一种欢乐祥和的气氛中进行,教室里有此起彼伏的叫嚣声,有人把牌砸得很响,有人输了会朝天骂句脏话,都无伤大雅。

这时,表嫂悄无声息地出现在桌边……当然,这么说并不准确,表嫂确实是不声不响地往外走,但她作为一个女人,长得像竹竿一样高,到哪里别人都不会熟视无睹。她一进来,很多同学就注意到了,家庆却没看到,他一门心思在把握赢钱和管盒饭之间的度。别的同学看到这个女人走到家庆身旁,他们都没看出这两人什么关系,家庆手中的牌被表嫂一手撸了过去。

……你骗我!

她无尽失望。她又伸出长长的手,一抹,桌上摞起的牌全被抹了下去。她冲另几个发蒙的学生说,你们怎么能这样?你们把他带坏了!

没人吭声。这女人个儿高,来历不明,表情凶狠,气势汹汹。这一帮二十来岁的愣头青,哪知道是什么情况。

表嫂!

家庆叫一声,别的人就更恍惚。这高个女人,女朋友不像女朋友,也肯定不是家庆的妈,没想到竟是表嫂。一想又不对头,一个表嫂哪会操这份闲心?其中必有隐情,年轻的头脑都喜好想象。平时在班上不显山不露水的傅家庆,此时忽然成为关注对象。而家庆,他没有任何选择,站起身往外走,又是一次逃跑,逃离同学们的眼光。他享受不声不响地活在人群当中,这一个多月时间,他也基本达到了自己的目的,但这一下,表嫂让他昭然若揭,前功尽弃。他走出教室,走出教学楼,直冲着校门而去,要把表嫂甩在后头。但这也不容易,虽然他频率很快,但他的腿短,表嫂跨一步几乎等同他跨两步。快到校门时,表嫂已经赶上他,手一伸,就抓住他一条胳膊。

他不敢用力挣扎。

你怎么能这样?

我怎样了?

你怎么能这样?明明今天也放休,你还偏要装作有课,起得比平时还早。你当我这么好骗?我只要给你们学校打个电话,什么情况就一清二楚了。

我过来找同学玩一玩,我不喜欢和你们待在一块儿。这有什么错?

不喜欢和我们待一块儿?表嫂剔剔眉,审视着家庆,操起愈发严厉的声音,你一直都不这样,你不能被那些野孩子带坏了。你一直都是最听话的。

我一直我一直,我一直怎么样,我到底是什么东西,你根本就不知道。家庆氽了氽嘴皮,没忍住,继续说,我又不是你家夏海程。

你不是……我知道我知道,你是毛坯松的表弟,你叫家庆。表嫂恍然大悟似的,而那张狭长的脸,像捏皱了的卫生纸,且在进一步变皱。家庆看着表嫂脸色变化的过程,忽然又涌上来一大片羞愧。他觉得自己对不起表哥,对不起表嫂,更对不起海程的在天之灵。再过一会儿,表嫂就抽泣起来。家庆想到两人还没有走出校门,站在这个位置,同学们趴在教室外的栏杆上,能清晰地看见。家庆赶紧挽住表嫂的手,想把她拉向外面。

当然,此时嘴也要予以配合。家庆说,我错了,我……

你有错没错,其实不关我事。表嫂停止了抽泣,身体随着家庆的牵引而动。只消几步,走出校门,再转个弯,家庆就放心了。

我跟你回去。

不要让你为难。那帮野小子还等着你回去,接着打牌,赌博,不务正业,荒废青春!

不,我跟你走!

你为什么跟我走?

因为、因为表嫂关心我。

这就对了,你是个明白人,我感到很欣慰。表嫂把手搭在家庆肩上,搂着他靠近自己。家庆很配合,像个孩子似的依偎着表嫂。他的脑袋几乎就在她腋窝下面,他的脸好几次撞到她的一排肋骨。表嫂很瘦,那排肋骨隔着单薄的衬衣,也能显露它的锋利。

两人刚走到公交车站,229路车就晃晃荡荡地来了。两人上了车,除了司机和售票员,就他们两人。这个时间真是不早也不晚,赶得巧,公共汽车都变成他们的专车。即使车内宽敞,座位到处散落着,她还是要半搂着他,似乎只有一刻不停地搂抱,她才感到安心。

7

离机场镇还有三站,表嫂把家庆肩头一掰,示意下车。这一站名叫“枧湖东”,下去走几百米有一片湿地公园,水中是莽莽苍苍的芦苇,岸边每一棵细叶榕都撑开巨大的伞穹,围着树干有一圈用角铁固定的木椅。表嫂又把手伸来,家庆接住。他已然适应了牵手,若表哥在一旁,尤其是林黎怀也在,心里多少会有疙瘩,而现在,只有他和表嫂。正午,阳光肆虐,湿地公园弥漫着一股水腥,视野之内只有他俩,没别人。两人在公园转了一阵,家庆看出来,表嫂一直在努力回忆着什么。当她走近一棵树,便眯起眼睛仔细打量,觉得不对劲,又挽着家庆走向另一棵树。终于,她找见了记忆中那棵树,尽管在家庆看来这些树本就长得跟国旗卫士一样雷同,还经过修剪,不让任何一棵树显露出特征。

表嫂坐下,无须指示,家庆也贴着她坐下。树阴浓密,湖面还有风吹来,竟是丝毫不热。

以前,你表哥喜欢带我来这里,那时候我们还没结婚,其实我有很长时间没打定主意嫁给他。

表嫂看着湖的远处,讲起往事。

追我的男人很多,甚至有矮我两个头的,也敢来追我。当然,也有很多比你表哥优秀,你表哥毕竟只是一个工人,但那时候,我们都很单纯。

她陷入往日的情绪,讲起初恋(并不是和表哥),她皱巴巴的脸就现出一丝甜蜜,甚至有了一抹红晕。转眼,她的表情又变得沉重,告诉家庆,后来海程也喜欢陪我来这里,他很喜欢这个公园,有时候,还能到水边翻出一两只螃蟹。他喜欢螃蟹,所以他从不吃螃蟹,大闸蟹也不肯吃,他是一个充满爱心的孩子,但是他为什么死得这么早?

表嫂眼角又噙起泪滴,翻滚欲出。

家庆坐直身子认真听,像是回到读书的时候,抢当好学生。表嫂絮絮叨叨地讲述往事,一下子是甜蜜的爱情,一下子又跳切到爱子不幸的经历,一下子又说起别的毫不相干的事。她似乎并不需要家庆的呼应,只要他作为一名听众,沉默地听下去。家庆既然坐在一旁,不搭几句下茬就会心虚,担心表嫂以为自己没有用心听。于是,他嘴里不断发出这样的声音:噢……哟……是嘛……噢……

风景纵是不错,在大太阳底下亮得团团发虚,盯着看一阵也累。无论家庆下了多大的决心,要将表嫂讲的话认真听下去,他还是不断走神。听着她讲表哥,家庆脑子里或许浮现某部恐怖片的场景;听着她讲海程,家庆脑子里没准出现的是《动物世界》里某种憨态可掬的动物。

很快,家庆就累得不支,想挺过去,愈发没有精神。没有办法,无论谁看着单调的风景,同时听着纷乱杂沓的叙述,都会很快进入睡眠状态。这或许是人必须具有的某种趋利避害的本能。家庆左右为难。睡,还是不睡?这真是个难题。表嫂此时情绪很是饱满,嘴皮一刻不停,还不知要说到什么时候。

你是不是累了,想睡?表嫂瞥了家庆一眼,知冷知暖地问一句。

家庆不敢跟她客气,顺势点点头。

是的,你一般到中午都要睡一会儿。

家庆仍是点点头。他没有养成午睡的习惯。他还年轻,这几年下岗闲在家里玩游戏,除了没钱就没别的压力,凭什么中午还要睡一把以补充体力?他体力有富裕,真想卖一些给那些成天忙得连轴转的人。

既然想睡,就睡,不要勉强自己。

家庆脱了鞋,要在长椅上睡下。表嫂又说,来,把头枕到这里。她还拍拍她屈起的长腿。

不了,就这么睡。家庆将手指交叉往后脑勺一兜,就成了个便携枕。他把两眼闭紧,似乎想抢得先机。但表嫂不是一个好糊弄的女人,她冲他说,你今天怎么搞的?

什么怎么搞的?

以前你最爱枕到我腿上,我好帮你撵蚊子。这里蚊子多,毒,一叮一个肉嘴,几天都消不了。

嫂子!家庆认真叫了一声。

又怎么了?

每个人有每个人的习惯,我不喜欢睡在别人腿上,也从没睡在别人腿上,我会感到很别扭。再说我脖子很短,枕高了,容易扭着脖子。

表嫂看着他,良久没有吭声。他意识到,人必须得清晰、准确、充分地表达自己的意思,这可以减少不必要的麻烦。总结完经验,家庆再次郑重地将眼睛闭上。凉风,蝉噪,适宜睡觉的环境,家庆却好一会儿没有睡。他慢慢放松了警惕,头脑中的意念刚开始转化为梦,果然,耳畔一声炸响,再过十数秒,家庆确定自己吃了一巴掌。

真的有蚊子。

表嫂摊开手掌,证据确凿,这一巴掌绝非寻衅滋事。

嫂子。家庆怔一会儿,又说,我们回去!

不行,你刚睡下。

表嫂一边说,一边贴着家庆头顶坐下,不容分说捧起他的脑袋,往自己一侧拨了拨,像是拨一棵大萝卜。于是,家庆顺这股力道挪了挪屁股,脑袋再往后一枕,准确地落入表嫂计划好的位置。这一切行云流水,仿佛彩排了很多次,以致家庆没能拒绝。表嫂的腿很长,且不粗,拿来当作枕头,弹性也正好,基本算得上舒适。家庆就这么躺了上去。小叶榕的叶片挤挤轧轧,密密麻麻,但仍漏下几丝光线,有绿豆大的一个光斑,正好贴到家庆左眼皮上,表嫂先是用手遮挡,然后将腿微微挪动,不让那点光斑干扰家庆睡觉。家庆一睁眼,表嫂的目光正居高临下流泻下来,慈祥地沐浴着他。家庆只好再次闭上眼。

大多数时候,表嫂身体向后靠紧椅背,但她显然没睡。夏天,飞虫如此之多,表嫂提高警惕,随时驱赶,不让任何一只侵犯家庆的身体,哪怕仅仅是降落到家庆肩胛上稍作停留。当她身体往前倾斜时,胸脯就顺势堆在家庆脸上。平日看上去,表嫂仿佛是个没有胸的女人,其实不然。当她这么坐着,身体再前倾,胸脯就随着自然下垂的力量,滚动而出。表嫂时而后仰,时而前倾,她的胸脯不时地贴过来,家庆感到一阵阵暖热。

反复几次,家庆再怎么闭眼,脸上的触觉已经变得敏锐。家庆等着感受那一份弹性,更多的,却是闻见伤湿膏的气味汹涌而来,漫无边际。家庆知道,此时想要睡着,几乎不可能。他不动声色地展开联翩的浮想:既然表嫂一定要把我当成她儿子,如果她一念恍惚,掏出一只乳房,递过来,喂给我,这如何是好?

这样的想法,纠缠着家庆,且有极强的自我繁衍能力。过了不久,家庆发现自己下身有了反应,脑袋嗡的一声就炸了。他穿着短裤,绷在肚脐眼下面。要是下身彻底地反应开,撑起来,这短裤遮挡的作用有限。更要命的是,他躺在表嫂的腿上,表嫂两眼探照灯似的盯着蚊虫,同时也紧密监视着家庆。如此一来,到时家庆想出手相救,将那东西掰弯了塞回去,也困难重重。家庆提醒自己,马上处理这个问题,刻不容缓。于是,他岔开心思想别的事,而且尽量要想难过的事情,以浇灭身体内这股不期而至的邪火。难过的事情倒有现成的,家庆去想那个海程。在表哥家里待这么久,他并没看见海程的照片,估计是故意收了起来,以免表嫂不经意地一瞥又翻起旧痛。因为记不清海程长相,家庆再怎么费力,这事情仍跟自己关系不大。人的欢乐容易传递,能说会道的人,讲讲笑话,很多人会捧起肚皮,前仰后合。但是,痛苦的感受却相对私人化,难以交流。比如谁得癌症,再怎么跟旁人描述他的巨痛,别人嘴上安慰,心里却还嫌他啰嗦。

家庆发现自己的阴茎在长,一点点生长,像一颗泡发的种子,遭遇适度的空气和温度。他思考良久,仍是不敢伸手去掩饰,他就让它这么长起来,身体的一部分,和整个身体形成了直角。他闭着眼,静静感受表嫂是否发现,有什么反应。她从未睡去,时不时又往前一仰,胸脯滚出来,然后,胸脯滚回去。

过了很久很久,家庆仍是未睡,但能感觉表嫂已经睡了。他微微睁开眼,表嫂是往前趴着睡着的,她用一截前肘,阻碍了家庆的脸和自己的胸发生直接接触。表嫂的不少发丝垂在家庆的眼前,家庆看得清楚,表嫂的黑发与白发缠杂在一起,花花麻麻,几乎各占一半。他眼角一抽,仿佛又看见几绺头发瞬间变白。

不久,表嫂就找到了事做。她已经辞职一年多,待在家里,什么也不想干。如果她想干活,有人等着聘她,因她看着像是打篮球的,其实是高级会计师,干份兼职也能赚钱。表嫂找到事做,倒不是挣钱,她去的那家公司离葵圩近,上班时间又自由,早上跟家庆一同出门,下午掐着时间搭公汽赶往葵圩镇,接家庆放学。

她第一次是径直走到厨校里面,家庆的班级门口,听一个姓蔡的师傅用嘴讲各式牛排的煎烤要领。没有实物,也没有替代物,只能纸上谈兵,所有人都昏昏欲睡,但表嫂站在窗外听得很认真,慢慢地,睡着的同学都睁开眼,齐刷刷往外面看。有人就冲家庆说,家庆,你妈接你放学。

家庆睁眼一看,笑一笑。这也没什么可解释的。

回去的路上家庆就和表嫂商讨,请她不要再来,他已成年,无须有人接送。表嫂脸色为难,说正好成天没事做,从机场镇坐车到葵圩,一路看看两侧的田野山岗白云清风,心情会好很多。她不说是接他。家庆没辙,只好说,那你就到学校外头,我到时走出来找你。

经过讨价还价,这事两人各让一步,每次放学在厨校大门一侧的烧仙草店门口碰头。表嫂每天都穿不同的衣服。她以前就爱买衣服,都堆在衣柜里,现在每天一换,把从前的自己找出来。她还去染了头发,全都染黑了,乌黑油亮,并扎成两条辫子,每一条都很粗。她往脸上描淡妆。所有的努力都不会白费,表嫂正一天一天变得年轻,本来凹下去的脸颊又弹回了原位。她时而哼起老歌,她喜欢哼“跑马溜溜的山上”。

于是,家庆心情也相应起了变化,某一天他突然发现,自己还是蛮享受表嫂来接放学。虽然这让自己显得小,毕竟是有人关心。他远远地看着表嫂耸立在那里,朝她走过去,心里偶尔会想,以后有了女朋友,她在某个地方等我,我走向她,心情将会是怎样?

如果时间早,公汽一路没挨堵,表嫂便会在“枧湖东”下车,去到湿地公园坐一阵,等到太阳落山,再带着家庆回家。这时节白天挺长,两人在湿地公园经常待上两小时。表嫂时而关切地问,累不累?家庆一般都说不累,偶尔心子一颤,说自己累。于是,他又可以拿表嫂的腿当枕头,睡一小会儿。表嫂的胸脯仍然会汹涌而来,弹在脸上,又退潮般消去。家庆早已适应,有时候会睁眼仰看表嫂,而表嫂回敬以慈祥的笑容。那个念头也反复出现多次:表嫂将外衣和乳搭子捏在一起,往上一撩,乳房就蹭出来。吃,还是不吃?这不重要,只要想想这个动作,家庆心底就会激起层层涟漪。

当然,家庆懂得自制,每次枕在表嫂的腿上,想象贴着表嫂的身体蔓延开去,稍过一会儿他脑袋便受冷似的抽一下,同时提醒自己打住。他跟自己说,女人的乳房,无非是一大坨肥肉上面点缀一丁点瘦肉,为什么老想噙在嘴里?即使有这想法,世间万千女人,我怎么能冲着表嫂来?即使她主动递过来,谁又能承受她如此忧伤的乳房?

道理一讲都通,家庆好不容易说服自己,打消脑袋里丑陋的念头。同时也悲哀地知道,只要跟表嫂在一起,只要还枕着她的腿睡觉,这些想法必然再次冒出来。

8

这天晚上林黎怀请客,不是买一堆油炸食品和听啤,而是要拉大伙出门,打车到30里外的阚角古镇吃臭鳜鱼。

林黎怀提前一天就打招呼,家庆哥你明天早点到,翘课也要早点,八点准时出发,喝个痛快。这是一场为了告别的聚会,林黎怀晋升为公司总部的销售主管,要去300公里外的宾城坐办公室,从此有小秘端茶倒水或者投怀送抱,再来几个小弟,当成狗一样呼来唤去。林黎怀自己讲的,这就是他的人生理想,庸俗,但那些高雅的东西,就像小李一样,天生跟他尿不到一壶。此次升迁,显然离他的猪栏理想又近了一步。小李不这么看,她坚信林黎怀有着高尚情操,只是理想未成之时做些玩世不恭的模样。林黎怀暗自跟表哥和家庆说过,看出来了吧?这个小李,她天天想着怎么挽救我,我逃出了老家,还是躲不开一个妈,你们说我日子苦不苦?

林黎怀要走,小李当然无怨无悔地跟上。虽然林黎怀一张臭嘴时而伤人,但他此时要走,家庆心里也是舍不得。有林黎怀在,有小李在,表哥家里的阴郁气氛就多几个人承担。

这天,表嫂照接家庆放学,两人跨进屋,七点半刚过。表哥和林黎怀、小李早已候着,等人来。马上要去夜宵,表嫂说累,不想去。表哥也不多劝,说,我们几个出发。事实上,表嫂不在,晚上喝酒肯定更有气氛,林黎怀可以尽情使坏,说话毫无忌口。表嫂往那儿一坐,眉眼中的悲哀幽怨,对别人的情绪总归是一种抑制。林黎怀拉开门,众人正要往外走,表嫂跟家庆说,你留下来陪我。

家庆不吭声。

表哥说,林黎怀要走,家庆跟他也相处这么多天,兄弟一样的,是要送送。

表嫂说,他还小,不要喝酒。你们不要把他带坏了。

林黎怀说,家庆比我大,我老老实实叫他哥。

表嫂说,都走吧,都走吧,留我一个人在家里。

表哥说,忆美,你也可以跟我们一起出去吃。

是啊,你天天都可以吃吃喝喝,我没有心情。

你最近一直都很有心情啊,今天怎么就……

我有什么心情?毛坯松,你家来这么多客,我强开笑颜,好好待他们。你摸着良心说说,海程一走,我哪还可能有心情?

忆美,你是不是累了?早点休息,我和他们出去一会儿。

家庆留下来陪我。

家庆为什么要留下来陪你?忆美,你要讲讲道理。

毛坯松,碰到你这么个通情达理的男人,我要太讲道理,简直让你没有发挥的余地!

小李赶紧插进来说,不去了不去了,今天我们都早点休息。

林黎怀把小李一扯,说,这儿有你什么事?说好的,为什么不去了?

他这话当然不光是讲给小李听。表哥一脸无措,搂着表嫂的肩,好说歹说把她哄进那间小卧室,关上门。两口子一阵密谋,房内的声音时而要爆响起来,却又一次次压下去。林黎怀、小李还有家庆,在门外面面相觑。此时,这屋子里气氛太沉闷,不出去喝喝酒消解掉,实在难以过夜。

终于,门开了,表哥径直冲着家庆说,家庆,你好好讲,你想不想去宵夜?

想!

看吧看吧,他自己就这么说,是你理会错了。

门虽然开了,家庆看不到表嫂的脸,也不敢看。

阚角的夜晚熙熙攘攘,是韦城著名的旅游景点。家庆也看不出有什么好,说是古镇,水面流溢着油彩,空气中有幽微的腥臭,还不能理会,越理会这股气味越是沁人心脾。再说,每一处古镇仿佛都是这种格局。

但是这夜,换一个地方,几个人心情一齐得到放松,喝酒也快,转眼啤酒喝下一打。表哥状态来得最早,酒嗝时不时喷出一个,难以自控。再有一会儿表哥脑袋一歪,趴桌子上便睡。趴着睡,也喷出鼾来,表哥的鼾声和臭鳜鱼的臭味相得益彰。本来这点臭是恰到好处,诱人食欲,但伴以鼾声,家庆老觉着这臭味是表哥鼻孔里喷出来的,自然就把筷头一甩。林黎怀要发动,便和他碰一杯。

家庆哥,我们一走,就剩下你一个人陪着嫂子了。

什么话?小李说,还有堂哥,你们三人。

是啊,你们一家三人,现在聚齐了,多我两人还碍手碍脚。我俩也该离开了,要不然真是自讨没趣。

你怎么这么讲话?

你心里巴不得我走是吧?林黎怀招牌似的坏笑,在酒精作用下更多一层夸张的效果,嘴角几乎能扯到耳根。

小李嗔怪地说,林黎怀,你又喝多了,人家为什么要巴不得我们走?

为什么?你们女人,真是看不出事情。林黎怀说,家庆哥,现在经常和嫂子去枧湖公园逛一逛吧?

你怎么知道?

要想人不知……呃,不是那个意思。我只听堂哥说,以前海程喜欢去那儿玩,表嫂就经常带他去。以前带海程去,现在带着你去。家庆喝了些酒,瞪着林黎怀,脸色渐变。林黎怀作着笑脸,尽管是坏笑,且及时地端酒找碰,并说,不要不好意思嘛。附体这种事,一开始总有些不适应,你毕竟是你,忽然要变成别人,有一个接受的过程;但一旦适应过来,发现当另一个人,就有另一个人的趣味,你就慢慢能够适应了。

家庆没再吭声。林黎怀讲的损话伤人,但又不无道理,他的阴损在于他有一种古怪而犀利的眼光,将人看穿。家庆知道,林黎怀和小李的离去,确实让他有了矛盾的心情——既感到孤独无助,又有一种说不出的轻松。不知不觉间,他已习惯与表嫂相处,比如在湿地公园里,他习惯了将头枕在她腿上,在夏日午后的阴翳和蝉噪中睡去。他知道表嫂对自己的关爱,出于一种病态,但毕竟是关爱,一种来自女性的特有的母爱。家庆也缠过自己母亲,那是很小时候的事情。后来,天天去别人家打牌的母亲,早就把母爱和钱一样,输了个精光。但表嫂毕竟不是亲娘,家庆和表嫂在一起时,老在疑心有一双眼睛,自某个角落长久地注视着自己,这双眼睛下面隐藏着一口坏笑。这个人,只能是林黎怀。

这晚的送别,家庆就始终没搞清楚,自己到底希望他俩走,还是不走。

在小李不断催促下,两人结束了喝酒,费尽力气将表哥弄上一辆的士车,回到机场镇。林黎怀所在的公司,指定了司机接他去宾城,这样,所有的行李都可以一并带去,减少转车搬运之苦。他们吃夜宵这晚,公司的司机正好从宾城来韦城。司机跟林黎怀打好招呼,次日尽早出发,赶回宾城还有重要的接待任务。

次日一早,林黎怀和小李起得跟家庆一样早,行李早已打点,司机也摸黑将车停到这幢楼下。彼此相处月余,这天分开真不知哪时能见面,有可能这辈子再不见面。家庆能做的,只是帮助搬搬行李。行李打包有五大箱,三人各搬一箱后,剩下两箱,自然成林黎怀与家庆的事情。楼道转拐的地方,林黎怀的嘴又控制不住,问家庆,你说说实话,是不是巴不得我走?

我为什么巴不得你走?

你现在有了一个妈,我们不在,你才好放心地吃奶,不是吗?

林黎怀也许是开玩笑,也许知道更多东西。难道他跟到湿地公园,暗中观察我?家庆脑袋嗡嗡地作响,又想,即使开玩笑,有这么开的吗?家庆想想这一段时间,既要承受表嫂变态的母爱,又要躲避林黎怀满是讥讽的眼神,心里忽然布满了委屈。他想,什么他妈的附体,要是海程在天有灵,为什么不附体到林黎怀身上?难道这鬼魂或者幽灵也看出来,就我最好欺负?

在他岔神想事的一刹那,林黎怀抢先一步走到前面。天还没亮开,楼梯里布满暗影。林黎怀走到楼梯拐角处,一转身,看出家庆脸色有变。

……兄弟,刚才算我瞎说。林黎怀意识到自己玩笑开得过分,想要缓和气氛,但所有的话从他嘴里迸出来,都免不了一股尖酸的气味。他又说,嫂子主动喂你吃,你不要客气,就当自己是海程,心安理得嘛。

林黎怀多下两级台阶,整个后脑勺暴露出来。家庆举起拉杆箱,朝林黎怀后脑勺砸去。家庆是个老实的闷人,以前很少将事情干得如此干脆利落。看着眼前的一切,家庆也感到不可思议,只是电光石火的一刹那,想停手都来不及,已然听到一声闷响。

拉杆箱又大又重,但砸到别人脑袋上,却只有一声闷响。箱子绷的革面,柔软,不是砸人后脑勺的理想工具。所以,林黎怀一时还不知发生什么事,嚷一句,你怎么……林黎怀一扭头,小个子家庆的脸色藏在晦暗之中,竟有几分狰狞。他又打来一拳,正中林黎怀脸面。这是在楼梯上,要在平地,家庆想比较准确地打中林黎怀的脸面,并不容易。但这一拳的分量不够,更重要的功能,是让林黎怀完全明白发生了什么。林黎怀虽然有些胖,以前打篮球的底子还在,反应灵敏,要来真格的,家庆不是他对手。不消几秒钟,林黎怀就将家庆双手反剪,轻轻一提,家庆脑袋便低得不能再低,伸伸舌头可以舔着地板。林黎怀将家庆牢牢控制住,家庆稍一挣扎,他就发力,并说,你再用力,我弄断你两条胳膊。

稍后又说,兄弟,不要怪我,这叫借力打力。

家庆没打过架,他以为打架会是电视里演的那样,主角和奸角,总有好一番缠斗,哪方即便赢了,也要付出好多鲜血和伤口。他没想到,林黎怀轻易就将自己搞得不能动弹,丝毫不能动弹。打架这事,原来也跟读书一样,要讲天赋。

林黎怀凑近家庆耳根,循循善诱地说,叫啊,叫啊,只要叫出声,你妈就会赶紧来救你。她多么心疼你!

刚才,表嫂已经弄了早饭,这时候应该在洗盘子。家庆将牙关紧咬,心里说,栽在你手上我认了,要我叫唤,那是休想!林黎怀来了兴趣,一点一点发力,把家庆胳膊关节拧出嘎嘎的响声,家庆强忍着,硬是不肯叫唤。林黎怀忍不住夸一句,好的,我没看错你。

平时,林黎怀稍微修理一下小李,小李便哭爹喊娘,即使这样,也阻止不了小李死死地跟着他。林黎怀又下一把力气。他要慢慢加力,因他搞不清家庆骨骼的韧性如何,缺不缺钙,如果将家庆胳膊掰折了,那就不好收场了。

还是小李上来解围。小李在屋底下左等右等,不见人下来,就往上走,看见这一幕,不消说,先来一声怪叫。又问,这是搞什么?林黎怀答,能搞什么,舍不得分开,闹着玩。小李一看家庆的脸都疼歪了,知道情况不对,冲过来用巴掌一个劲猛拍林黎怀的胳膊,并说,放开放开,他算是你哥,你怎么这样对他?

是我哥又怎么样?你是我妈,我不照样睡你?

我怎么又变成你妈啦?

不是我妈,怎么天天想着喂我奶?

你要死啊!小李娇嗔着,一溜粉拳砸过去。林黎怀还赶时间,把手松开,并跟家庆说,哎,别忘了帮我拿东西。

9

晚上家庆听得见钟的声音。其实那只钟挂在外面墙壁,不走针,当然也不会发出声音。但家庆就是听得见走秒的声音,他睡在那里,听见了走秒的声音,偶尔又怀疑是自己心跳。拿手去揣揣,节奏不一样,心跳没那么急促。当他要自己想一些事情,以掩盖耳朵眼里的声响,便想起了林黎怀。很奇怪,这时候他就一个劲想起林黎怀。

林黎怀才走了几天,家庆感觉他已走了很久。他知道,这说明自己想念这个人,时间才会被抻长。怎么会这样呢?他当然知道。林黎怀嘲弄的眼神,讥讽的声音,都抵不上幻听而来的嘀嗒声。

林黎怀和小李走后,表哥、表嫂之间似乎有了缓解迹象。照例,入睡的时候,表哥仍和家庆睡这边,过半个钟头,表哥会蹑手蹑脚地起身,敲那边的门,在门外用喘息般的声音喊着,忆美,忆美!门开门关的声音,隔壁还有了窃窃私语。这私语,到底要比嘀嗒声来得踏实。家庆这才入睡。但有两晚,隔壁吼叫骤起,将他惊醒。表嫂冲着表哥一顿咒骂,接下来便是哭。

死了孩子的女人,哭起来最是瘆人。哭至颤声断续之时,家庆的身躯便被带动,一阵阵抖。

又是门开门关的声音,表哥被推出来,但他没有再踅进家庆这一间。家庆知道,表哥是睡在客厅,在窄窄的长沙发上,将身子蜷起。幸好,表哥已变得很瘦,仿佛就为了蜷起来睡觉。家庆尽量不夜起上厕,那一晚憋得不行,出去,借着窗外一束冷光,看见表哥蜷起的模样,简直不是一个人的蜷缩,而像是折叠,或者将一个人拆开,再尽量节省地方地堆码一处。只在这时候,家庆忽然想起表哥也是有母亲的,他是大姨的孩子。他已成年,结婚,生子,并经历丧子。他有了足够多的经历,所以他母亲即使心疼,也不可能像他幼年时一样,不加掩饰地呵护他。从另一面讲,有如此多经历的男人,也无法再承受母亲的呵护。

再躺回去,家庆便浮想开来,睡不着。夜晚成为煎熬,窗外早已没有航班起落,他只得静静等待窗口发白。每次坐上公汽离开机场镇,都是一次逃离,只是一到下午,又得走上回程。开229路车的几个司机都已认得他,因为很少人像他那样,每天往返于起点终点,在这漫长的夏天不断展开漫长的旅程。有时候家庆上了车,某个一嘴胡须的司机还会冲他说同样的话:呃,你是最划算的啦。某天家庆下课以后,又走向公交点,远远看见那一堆车,还有司机聚在树阴下闲聊。他想起晚上耳朵里的嘀嗒声,想着随时可能迸发的凄惨哭声,心头便发怵。他放缓了步子,盯着草黄的车屁股,心头升起无处逃遁的悲哀。

我已会炒几个菜,他想,在亲戚家的店子里帮工,其实用不着文凭。何况,厨校的结业证,也根本算不得文凭。

正这么想着,那个络腮胡的司机站起,呷一口茶,远远地冲他招手。他说,就等你了,你上来就开车!于是他加快脚步,心里古怪地一暖。车又晃荡起来,横梁上的吊环在零乱地摇摆,被人拿捏好间距,所以不至于碰撞。车里的人很少,窗外仍是如此明媚的黄昏。

这一晚,还算平静,表哥又进到那间小卧室,没有私语,两人仿佛早早入睡。家庆放松了心情,正待睡去,灯忽然被扭开,他看见表哥狭长的脸贴着门框。

家庆,你起来一下。

于是他就起来,将T恤胡乱套上身。

你过去陪你嫂子睡。

表哥是那么说。家庆一愣,却也不意外,像是早有预感。其实,这些日子他躺在床上睡不踏实,胡思乱想,当然是把什么情况都想到了。

我为什么要过去?

你嫂子搂着你才踏实。你知道,她已经失去海程了……

我又不是你家海程。

我知道……但是……

她是你老婆!

我知道……但是……没关系、没关系!

表哥的长脸又扭结出了哭相,眼底那份央求之意,如此明白无误,又满含了委屈。家庆想再跟他交流一些意思,比如说,表哥的老婆,通常情况下,是不可能让给表弟睡的。这话自然讲不出口,再说,两人都心知肚明,此“睡”非彼“睡”,表弟固然不能睡,儿子却可以睡。家庆有很多理由,都塞在嘴里,就像很多电影,歹徒将臭袜子塞进人的嘴里。空气沉滞,空调嗡鸣,窗外有飞蛾撞向玻璃。

突然,表嫂出现了,她向前走一步,一把拽住家庆的手。她说,快去睡!家庆就被拽着走,仿佛她力气很大,其实她的身体像纸一样轻飘。他若不被她拽走,她就会被他的反作用力带出踉跄。

表嫂不由分说将家庆带进那间神秘的卧室,除了那种熟悉的伤湿膏气味,还有一股檀香味,还有别的杂乱无章的气味。表嫂搂着他,将他搂在怀里。他的脸贴着她的胸,他感觉到她的乳房不大,但很长,像两只丝瓜。她经历了漫长的忧伤,心跳竟是异常缓慢,像是不足每分钟六十次。因为他在心里默数一声嘀嗒,她的胸腔内,那颗心还没跳动一下。现在家庆对一秒钟的把握很精准,他每天晚上都听怕了这个声音。她的心跳,一次接不上一次,仿佛随时会偷停。他不敢贴着表嫂的胸,脑袋往后挣扎,越是这样,表嫂搂得越紧,还说,你怎么又不听话?好好睡,明天还要上学。

天毕竟热着,这间房又不开空调,很快家庆的脸和表嫂的胸襟都捂湿了,一股咸涩的气息混入本就杂乱的气味当中。表嫂扇动扇子。家庆看不见,但感觉得到那是一把古董似的蒲扇。

扇了一会儿,表嫂说,睡不着是吧?妈妈给你讲故事。

家庆不应。表嫂又说,《白雪公主》听过吧?

听过。他赶紧说。

《海的女儿》呢?

听过。

《三只小猪》?

《三只小猪》听过。

《小蝌蚪找妈妈》?

听过听过。

你怎么都听过?你有什么没听过?

……没听过。

这就对了。她徐徐地松一口气。

于是讲了起来,小蝌蚪不停地找妈妈,这个不是,那个也不是。家庆就奇怪,海程死的时候也十二了,他不可能再躺在母亲怀里听这些故事。表嫂此时魂不附体,到底游离到她人生哪个阶段?家庆本就累,听这样的故事更是心力交瘁,很快脑袋里幻化出一些事物,却又不是梦境。他仿佛看到了一群蝌蚪,在找妈妈,就像一群精子,轰地一声往前蹿跳,去寻找唯一的一枚卵子……这样的比喻,显然不恰当,为什么脑袋里会生成这样的画面?家庆想要弄清楚,伤湿膏的气味又再度袭来。

睡了吗?

表嫂的声音从遥远的地方飘来。家庆仿佛回答一句,表嫂便没有再问。

家庆很早就醒了,很奇怪自己竟睡着了,但这一夜分明没有睡踏实,他还思考了许多问题。他很少在一个晚上思考这么多问题,这一夜应是效率奇高,醒来时家庆感觉自己有了一种通达的态度,但已想不起来那些问题到底是什么。只有一个问题,醒与睡时都一样明确,就是今天必须要走。

他没有任何理由不走。

表嫂和表哥起得更早,在厨房里弄起早餐,听见煎蛋的声音。他们用很多油煎蛋,家庆得以听见煎蛋在液体中翻滚的声音。又听见表哥说,今天你一定要去检查一下身体。表嫂说好。表哥说,早点走凉快。等会儿家庆去上学,我就带你去医院。表嫂说,我一个人去就行。表哥说,反正我也没事。另一只鸡蛋又下了油锅,蛋腥味活力四溢,钻进这间卧室,让伤湿膏的气味显出了疲沓。

家庆再次坐在229路车上,心情是前所未有的轻松。此时他想到的不是逃离,而是越狱,也突然明白自己何以如此喜欢看和越狱有关的电影,比如说《基度山伯爵》,还有《肖申克的救赎》。但他此时还不敢掉以轻心,三站之后他在一个叫石埠的小镇停下,钻进一家早餐店,磨磨蹭蹭吃了两个小时,喝了几杯豆奶,一走路肚皮沉甸甸,豆奶仿佛结成了豆腐花。他趁一家超市开门,进去买了两三个盒子,有牛奶,有营养麦片。父亲跟他讲过,离开表哥家的时候,一定要送点礼物,是个意思,毕竟在人家屋里打扰了这么久。

家庆拎着盒子,又搭上229返回机场镇,上车正好看见那个络腮胡。络腮胡还夸他,好家伙,今天敢逃学。络腮胡盯了盯家庆手里拎的盒子,又说,好家伙,今天是要相亲。其实并不好笑,两人同流合污地笑起来。

家庆找定一个地方,坐下来。这个地方正好看见表哥家的楼道口,同时又能保证从楼道出来的人,看不见这里。家庆发现自己喜欢这种感觉,一躲进暗处,就仿佛能操控局面,而不是被人玩弄于股掌。他一刻不停地盯向那边,九点刚过,果然,表哥表嫂就出门。阳光已然很毒,表哥撑起阳伞给表嫂,表嫂不要。表哥要帮她撑,表嫂推开他,自己一个人走在前头。表哥心疼地跟在后头,阳伞又不好给自己打,就歪斜地举着,让伞穹耷拉在身体一侧,让自己一同接受暴晒。

两人已经在路尽头一拐不见,家庆还嘱咐自己要小心,小不忍则乱大谋。他数了一百只羊,又数了五十只狗,站起身子,往那边走。洒在脸上的阳光,仿佛现出六边形的棱角。他上楼,准确地找到那扇油绿的门,用钥匙打开,走进去。自己的衣物和行李都散放着。

家庆把买来的几个盒子放在客厅茶几上。走到自己睡觉的那间房,他没心思把衣物折叠,一个劲塞进皮箱。他瞟了一眼镜子,觉得有点狼狈。他知道其实自己可以从容一点,可以把每一件衣服叠得方整,在箱子里摆得纹丝不乱,这会给“越狱”增加成就感,就像他的偶像蒂姆·罗宾斯,不但要逃出去,还要逃得漂亮,逃得荡气回肠,逃得令人叹为观止。家庆心里这么说,但手脚还是没有放慢。他将最后一件衣服塞好,还从床头找出属于自己的几本书,他将书也放进箱子。

门锁一响,表哥走了进来。

你怎么又回来了?

今天……不用上课。

表哥走过来,看看家庆的箱子。他是有文化的人,知道不能随意揭开表弟的箱子。但是他可以往周围的地方瞟一圈。这一段时间的相处,表哥知道家庆的东西都是在房间中散乱放开的。于是,表哥明白了。

你要走?

是的,我学会炒几样菜,够用了。家庆觉得也用不着骗他,又说,早点回去,早点赚钱。

你怎么能这样?

我为什么不能这样?

家庆拎着箱子,朝门口走去。此时,他心里想到一个词语,夜长梦多。他知道,许多电影都是这样,在事情眼看要成的时候,会岔进来一个捣乱的,要不然,电影就没那么多故事好讲。表哥却拦在了门边。

你这么走,我跟你表嫂怎么交代?

我走我的,跟她要什么交代?

不告别吗?我们再请你吃一顿。表哥又拖出哭腔说,好歹我们在一起那么久,不能说走就走。

家庆就摆明了说,现在就走。我怕看见表嫂挽留我。我做梦都怕。

你有什么好怕的?她又不是坏人。

对的,她当然不是坏人。家庆说,可是,我也不是海程。

表哥一愣。这正是家庆预料中的一愣,趁机往外走。表哥只是发愣,并非痴呆,动作忽然就快起来,从后面抱住家庆。家庆猛烈地挣扎,稍后,两个人便倒在地上。表哥手上不敢用劲,但可以用身体压住家庆。他虽然瘦,但骨架子毕竟比家庆大得多。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表哥压得家庆不能动弹。于是家庆只有吼叫,放开我,放开我!

门没有关。有邻居拎着菜篮路过,此时停在门口,循声往门里张望。邻居看见伏在地上的两个男人,一个压着另一个,眼里有了惊恐,不敢多管闲事,捋回自己的目光继续下楼。

家庆渐渐没有力气挣扎,但还余韵徐歇地让身体颤抖一阵。后来,家庆变得一动不动,表哥的身体也得以放松。再后来,表哥坐起来,问家庆,家庆你说,你走了,我怎么办?

你也走。家庆很铿锵地说,你欠她的,早就还完了。你是个人,你还可以另外找个女人,给你生孩子。

表哥喃喃地说,怎么可以这样呢?怎么可以?

怎么不可以?

我怎么能对不起忆美?

来你家这么久,鬼都看得明白,有谁对不起谁?家庆又说,那是你们的事,反正我要走。

家庆又走向公交车站,像往常一样,他看见好几辆229路公交车首尾相连,停在那里。又是络腮胡,站在车门处抽烟,朝他招手。太阳在那头,家庆看着公交车,看那个司机,皆是逆光的效果,有些睁不开眼。这样很好,他往有光亮的那头走去,像是一步一步回到了人间。

10

韦城的机场镇,也可以去玩一玩。他跟妹子说。

妹子将手绘的韦城旅游图翻找一遍,噘起嘴,说这上面根本没有提到机场镇。他就说,地图是死的,我是活的。我在这里待了好一阵,哪里好玩哪里不好玩,我比这张地图清楚。

机场镇有什么好的?

有一种小吃,叫“炸飞机”,很有名。家庆说,当时是我同学带我去机场镇,吃“炸飞机”。我敢说,那是我这辈子吃过的最好的东西。

到底是什么东西?妹子的兴致毕竟吊了起来。这几年央视有一档节目,叫《远方的家》,给无数观众反复灌输一个道理:走到哪里,一定要吃到哪里。这妹子也已形成了这样的观念,各地特色美食,走过路过,千万不要错过。

到时你就知道了。他把她胃口进一步往上吊。

家庆再来韦城,算一算距学厨正好十年。那时候往后想十年很长,现在往前捋十年很短,时间就这么个玩意儿。他刚结婚,妹子是他老婆——宁雨婷。他在旅游区有个门店,什么好卖卖什么,即使这样,钱赚得也不是很多,但日子毕竟还好打发过去,大钱没有,小钱不缺。人面上往来,有的叫他傅老板,有的叫他傅总,他也习以为常。结婚以后,小宁说要去旅游,没有理由拒绝,去了新马泰,又去台北,返回时先在广州落地,小宁在那里读的大学,要约一伙闺蜜。之后,家庆就想到韦城。广州和韦城通了高铁,只两小时路程。他想当年从佴城到韦城,路途遥远,在绿皮火车上要坐一整晚。现在倒好,两个小时也就一顿饭的时间。

小宁说,韦城有什么好玩?确实,韦城是个不起眼的城市,从没听说,哪个朋友的新婚旅行往那里去。去那么个冷僻地方,回来跟人讲都像是笑话。于是家庆跟她说,你是在广州读书,我是在韦城。小宁说,三个月的厨校你还肄业,现在想起来要回母校看看?家庆说,时间不在长短,是有感情。小宁便笑,说,倒要看看,到底有多少感情留在那里。

高铁站是在葵圩,葵圩变成热闹的地方,以前读过的那所学校已经并入一处巨型的楼盘,旁边还有以摩天轮为标志的儿童公园,找不出一丝旧日的遗迹。家庆也并不在乎,他对厨校早已没有记忆,当年一块儿打牌的同学,也从未联系。229路车还在,公汽起点站位于交运枢纽大楼,随了无数标牌指引,才上到车里。车也是全新,走在宽阔的马路上一点也不晃荡。马路扩了,车速提了,一个多小时就到机场镇。机场镇却还是老样子,位于整个韦城发展规划的反方向。七七一厂古旧的楼群仍在,有的已经修葺,至少是重新粉刷了外墙,依然住满了人;有的楼房太旧,住户已悉数搬离,但尚未拆除。家庆感到意外,十年后还能看到整个区域不曾变动,在当下,简直有如奇迹。他带着她在古旧楼群里穿梭,她不停地问他,你来这里干什么?你到底想干什么?他总是回答,等会儿你就知道了,你会不虚此行。他神秘地瞥她一眼又一眼。

这样,两人在一幢幢旧楼之间穿梭,家庆没有看见任何一张熟悉的脸。忽然他想,他其实也不是来寻找熟悉的脸,他来这里,也许根本就不是怀旧。那是什么?他自问,没有回答,反正生活当中总要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事情。街灯已然亮起,不是同时点亮,而像一种传染一盏一盏地亮,很快蔓延了一条街。跟十年前一样,夜市摊就在这个时候搭起,摊主在路边支起支架,盖上毡顶的雨布。

你到底要找什么?

好了,现在应该有地方吃“炸飞机”。

小宁奇怪地看着他。以她的了解,家庆绝不是一个有趣的人,更不要说有情趣。他又带她往回走,说是想找当年那家夜市摊。家庆说,我记得那家夜市摊是叫“怪难吃”。

小宁说,敢取这个名,一定好吃。

喏,你就是有眼光。家庆见缝插针地夸。

把她胃口吊起,终归是要给个说法,好在现在家庆已经有很多办法,他不再是当年那个不知所措的小孩。到机场镇以后,他一直在想,为什么要来这里?为什么?仿佛是鬼使神差。这些年,很奇怪,他对韦城那两个月的记忆犹深。这么多年过去,最美好的事,和最痛苦的事,他都已淡忘。当初在韦城的两个月,既没有快乐,和日后的一些遭遇相比,也算不得如何痛苦,但不知为何,那段日子在他记忆里闪烁着某种金属质地的黑色光泽。

天已黑,家庆仍然在找那家“怪难吃”夜市摊,当然找不到,这是他现诌出来的。他还装模作样找了几个路人打听,竟然有一中年男人回忆一番,然后答说,那家摊子好久前就关掉了。

关掉了?

嗯,关掉了。中年男人很肯定地点点头。

关掉了呀。家庆万分无奈地看看小宁。

后来,家庆像是随意挑选了一家夜市摊,其实正对着当年住过的那幢楼。他看得清楼道,楼房已是十分残破,楼道口相应也有盏昏黄的灯。两人坐下,家庆就一直盯着那边。他知道,其实表哥两口子都已离开这里。

那次家庆离开以后,不到一年,表哥表嫂就离了婚,事情还出在表嫂那头。她上网,搞起网恋,后来嫁到杭州。据说嫁得不错,男人是个老板——可不是家庆这种,空有老板之名的。那老板很疼她。他很矮,每次饭局都把她带出去,让她穿上旗袍或者别的显身材的衣物。两人并排地走,她比男人高一头还多,男人倒觉得这正是财富和体面。男人需要的正是这些,而前表嫂也甘之如饴,经常用手机给表哥发来照片,主要是让表哥看手饰、坤包上的标志和手中牵着的血统高贵的洋狗。

后来表哥回到佴城定居,养上一年,脸色就好看起来,熟人见他就夸“脸上有肉了”。在一些离了婚的女同学看来,他仍是当年那个帅哥。围着他的美女不止一个,也不止两个三个,她们不会叫他“毛坯松”,而是叫他老夏。大姨跟他说,你也不小了,不要老想再找个年轻的没结过婚的。这几个条件都好,有能耐,搭个伴的事。表哥不吭声。两年后他挑了一个并不起眼,但身材近乎粗壮的妹子。妹子年纪稍大,但没结过婚,生孩子肯定没问题。小孩很快生下来,又是男孩,在妇保站生产时量一量身高,也是48厘米。表哥眉头一皱。头几年里,表哥一刻不停地把这小孩抱在怀里,别人偶尔抱一抱,他就寸步不离,守在一旁,额头沁出汗。久而久之,别人不敢再去抱这小家伙。

家庆只有一次和表哥聊到表嫂。当时表哥正犯神经性皮炎,痒得死去活来,每晚入睡都想扒掉自己的皮,后来服用了激素类药物才缓和一些。表哥看上去胖了些,气色就显好,其实是激素把他闹的。

忆美嫁给一个有钱的男人,个儿矮,比忆美矮差不多一头。

那就是和我差不多?

比你应该还……高一点。表哥用手在家庆头顶比画,开心起来。

两人在阳台,看着屋里活蹦乱跳的小家伙,闲扯开来。表哥换了过来人的语调说,难得有那么个男人喜欢她,我也就放心了。

离都离了,有什么不放心?你牵肠挂肚都习惯了。

你不知道,忆美严重性冷淡,一想起那事就会恶心,绝对不能用来上床。男人确实是喜欢她,不为别的。

家庆不这么看,也许表嫂在表哥面前表现出性冷淡,拒绝同床,但被另一个男人激发,可能会有完全不同的表现。当然,家庆不会明讲,因为他知道表哥未必不知道。这时,他十分具体地记起来,表嫂胸前那两只状如丝瓜,富含忧伤的乳房。于是,家庆又改变了看法。他暗自想,在那个有钱的老男人看来是遇见了爱情,而在表嫂看来,会不会又是一次附体?附体真是一件毫无道理的事情。

表哥把儿子抱到五岁,仍舍不得送幼儿园。他没有工作,靠那点下岗补助过活,父母仍要贴补他生活费用。朋友都劝他,小孩要跟别的小孩在一块儿,这样才能健康成长。表哥又想了一年,终于送儿子去幼儿园,直接去读大班。但没过几天,小孩被别的小孩打,破了皮,哭得死去活来,不愿再去幼儿园。表哥便下了决心,儿子由自己带着,一刻不停地带在身边。儿子去幼儿园的几天里,他也是坐卧不宁,虚汗要湿透几条内衣。

“炸飞机”弄好,放在不锈钢的盘里,端上桌。小宁一嚼,粉末满嘴乱钻,干巴无味。小宁只吃半只,便往外狂吐。她说,你敢说,这是你以前觉得最好吃的东西?

家庆解释,老板不一样,味道也不一样。

再不一样,也不可能一个地下,一个天上。

以前“怪难吃”那个老板,他的蝗虫是自己去抓的,纯天然无污染。现在可能都是冷鲜货,用料就大不一样……

我打死也不相信,油炸的蝗虫,能好吃到哪去。

萝卜青菜各有所爱,我觉得还是不错的。

小宁赌起气来,又买20串。以前一串有5只,现在只有3只。幸好现在只有3只,但20串共计也有60只。她说,全都吃下去,我就相信你不是讲鬼话。

家庆本想再找个什么理由,继续往下搪塞,一想老是找话讲,也费脑,于是决定把20串全都撸光,省得多费口舌。蝗虫无肉,只是难以下咽。他将虫子嚼成粉,这不难,难的是一口一口往下吞咽。家庆只好把头抬起来,把脖子仰起来,用力地分泌唾液,或者用王老吉送服。

算了算了。小宁说,你吃得这么难受,不要再跟我装了。

家庆停下来,他实在不想再多吃一只。

今天真是邪门,你带我坐这么久的车,到这鬼地方。小宁忍不住抱怨,新婚旅行十多天,显然这是最失败的一天。她又说,这地方没有景点,油炸的蝗虫不可能是你真正想吃的东西。

都逃不过你的火眼金睛。

当然也不会是邂逅老情人。傅家庆,我认识你这么久,打死也不相信你会有念念不忘的老情人。

那是为什么呢?家庆便也装出很感兴趣的样子。

我说不上来。刚才,我甚至怀疑你是不是被什么附体,完全不受自己控制,才会来到这个莫名其妙的地方。

你说是,那就是。家庆打了个呵欠。

别的东西又端上来,炭烤生蚝、烤鱿鱼、蒜蓉花甲还有辣酒炒香螺。走了这么一阵,两人确实感到饿,再说有前面的“炸飞机”作比较,别的东西似乎都比以前好吃。小宁闭上了嘴,小心地嘬花甲螺上那一点点汤汁。家庆喝着冰凉的啤酒,抬头看向那一侧的天空。和十年前一样,飞机还在夜空中频繁起降,从天到地,从地到天。

作者简介

田耳,本名田永,男,湖南凤凰县人,1976年生。1999年开始小说创作,2000年开始发表作品。迄今已在《人民文学》《收获》《北京文学》《中国作家》《联合文学》《钟山》《花城》《江南》等文学期刊发表小说六十余篇,计两百万字。现为广西大学教授、驻校作家;江苏作协合同制作家。

责任编辑 王 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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