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鲁
幕阜山风情录
徐鲁
幕阜山区属于“吴头楚尾”,到处是高大的楠竹林和青翠的茶山、茶园。流行在这里的地方戏,多为“采茶戏”。阳新采茶戏与赣南采茶戏同宗同源,都是山乡儿女在采茶、栽秧的劳动中,唱山歌和田歌自娱自乐,彼此唱和,渐渐演化而来。尤其是在阳春三四月间,正是鹧鸪满山飞、山茶吐新芽的时候。清明和谷雨前后的嫩茶,你越采掐,它们越是长得丰盈。茶乡儿女三五成群,上山采茶。茶林深处,你唱我应,山歌互答。这是一种清新、朴素的劳动之歌和乡土之歌,唱本和曲调里,都散发着山茶花和泥土的芬芳,表达着山乡儿女们诙谐乐观的生活态度和人情怡怡的美好心地。阳新采茶戏,就是由这种简单的采茶山歌演变而来。
最早的采茶戏只有生、旦、丑三个角色,也称“三小戏”,以唱为主,辅以简单的插科打诨式的道白,小戏的基调是抒情、清新和快乐的。后来有了职业艺人的加入,专门的采茶戏班子开始形成,渐渐有了完整的戏本、唱腔和表演程式,采茶戏也从茶乡村野走进了县城舞台,并且有了正式的“阳新县采茶剧团”。我在这里结识了许多采茶戏名角,他们有的几乎从来也没有走出过幕阜山区,为乡亲们演了一辈子采茶戏。这里的山民都喜欢听采茶戏,也叫得出那些采茶戏老演员的名字:演老旦的向冬桂,演老生的崔小牛,演青衣的柯春莲,演小生的程国华,本是女儿身却总是反串小生的白瑛,演丑角的万新福,还有当时只是跟着小剧团学学戏、当幕后合唱演员,后来成为了新一代采茶戏青衣的“小费丽君”。还有一位更老的采茶戏女艺人,名字叫程美玲。
我认识程美玲时,她已经七十多岁了。可是,当她捏着折扇,绕着兰花指,眉目传情的瞬间,还使人觉得她像个小姑娘一样妩媚,浑身透着一股戏曲的韵味。现在已经是中国人民大学著名教授的现代文学专家、诗人程光炜先生,那时候还在黄石工作,多次去过阳新,我曾带着他听过这位老太太唱采茶戏。还有大戏曲家龚啸岚先生,我也有幸陪他在阳新听过两场采茶戏。他是戏曲专家,是真正的内行,能听出其中的门道,曾给我详细地介绍过,采茶戏的哪些唱腔是吸收了汉剧和楚剧的韵调的。
还有一位演花旦的采茶戏演员叫郑晓玲,喜欢汪国真的诗,还写过一些小小说,算是我在阳新的文友之一。有一次,还在部队上任职的报告文学作家李延国先生来阳新采风,每天就睡在我家唯一的一张长沙发上。郑晓玲给老李唱采茶戏小调,他听得如痴如醉。当时,远在黑龙江出版界工作的老诗人雷雯先生来江南出差时,特意绕道到阳新来看我,我也请晓玲给雷老师唱过她最拿手的几段采茶戏。可惜的是,郑晓玲后来没有再演采茶戏,回家相夫教子去了。
雷老师说,他年轻时来过幕阜山区,一直记得采茶戏里的丑角走“矮子步”的情节。雷老师说得没有错,“矮子步”正是采茶戏丑角演员的一门绝活儿。在我所接触的那一茬演员当中,“矮子步”功夫学得最到家的是采茶戏名丑万新福。
在多次走访龙港、枫林、坡山、太子庙、三溪、陶港、大王殿、浮屠镇、东春田畈等乡镇的老艺人和文化站之后,我粗略理出了阳新采茶戏的演变脉络。早在清康熙年间(1662-1722),阳新就出现了比较成熟的“采茶歌”和以民歌小调为唱腔的“花灯戏”。这是采茶戏最初的雏形。随着黄梅戏、汉剧、楚剧在鄂东南一带传入,“花灯戏”在道白、表演、板式等方面,不断吸收了这些剧种的一些长处。至清咸丰年间(1851-1861),采茶戏已形成独具风格、行当齐全的地方剧种,有本可依的剧目已达一百多个,当时的名艺人有李盛满、徐世怀、陈新岩等人。同治以后,一直到清末民初,阳新县已是湘鄂赣边区有名的“戏窝子”了。同治时期以富河为界,分南河、北河两路采茶戏。与采茶戏同时在此地竞艺的,还有著名的“兴国河路子”擅演汉剧。民国时期,采茶戏有半班、三凑班近百个,艺人达两千余人,汉剧则有科班、串堂班十几个,艺人两三百人。这些采茶戏班常在农闲节庆之时走乡串村,除了鄂南乡镇,还远及江西武宁、瑞昌、修水等地。采茶戏戏台多搭在宗祠、家庙或露天谷场上。每逢关爷会、浴佛节、城隍庙日、王爷会、唱祖会、迎神赛会等民间传统节日,许多乡村和大户祠堂都要请来戏班,一唱就是数日。
枫林坡山一位擅演丑角的七十四岁老艺人杨师傅(艺名“杨猴子”),给我背出了他记得的许多戏本,我记录下来的有《三娘教子》《杨七郎》《买花记》《葵花井》四出。杨猴子还说,听老辈人讲,在排市远滩出生的李盛满是男扮女装演旦角的,他在唱《买花记》时,能根据唱词,边唱边剪出十几种花样,而且扮相十分俊美。当时喜欢听采茶戏的人有句传言:“会茂盖三县,抵不上陈希燕。”这里的三县是指永修、德安、武宁,陈希燕是武宁县采茶戏的挂牌艺人,但是他手把手的师父,却是阳新排市的李盛满。还有木港镇人徐世怀是演小生的,陈新岩是演花脸的,陈世饧也是演小生的。幕阜山乡里还有个民谣:“阳新龙燕,四十八堰,抱起枕头一撂肩,茶戏爱看一夜天。”说的正是老百姓对采茶戏的喜欢。
农历四月里的最后一天,一个明媚的天气,我独自在一场春雨过后的山岭间漫游。我觉得,我是和许多人在一起。在城市里的那种孤独感消失了,我像重新回到了自己的故乡一样。鸟声就像新叶一样灿烂清亮,河流在古老的山谷间回响。布谷鸟和云雀欢叫着飞过蔚蓝的天空,静静的小池塘倒映着天空、飞鸟和白云,还有许多秀丽的枫树、樟树和乌桕树的影子。腐叶铺成的山路和田埂上,是小野猪走后留下的一串串蹄窝,每一个小小的蹄窝里,都有一团美丽、清亮的积水。抱窝的竹鸡和斑鸠,正在远处的灌木林里咕咕地发出缠绵的声音,野鸽子也在远处呼唤着同伴,它们的叫声里充满了温情。到处弥漫着树叶和花朵的清香,还有刚刚踩过的新鲜的泥土和青禾的气息。
眼下正是幕阜山区的农人插早秧的季节。“欢迎你,远方的客人!”这是正在插田的人们热诚地向我招呼。他们在欢笑着、忙碌着。特别是那些小伙子,有女孩子在他们身边,他们的秧苗插得又快又直,笑得也更响亮。
插田的时候,他们唱着一支有着完整套路的田歌。那是一种带有楚歌风味的“插田号子”。我请教了一位“老嘎”(老伯),他告诉我,这种插田歌的名字叫“落田响”。落田响是由十七支号子组成的一部完整田歌。农民们按照号子的顺序唱。早晨下田,他们唱《走下田》《海棠花》《怀秧》《放牛》;上午下田,他们唱《赶王鹰》《打花歌》《挖百合》《割猫》和《采茶》;下午下田,他们又唱《谢茶》《消条》《喊福》《收牛》《游船》。
一位演唱技巧比较高超、在村子里也很有声望的插田能手,是率领大伙合唱的人。大家都尊称他为“歌师”。当歌师唱道:“太阳出山(罗火火),(罗)支(罗)花(哦火火火火火火火火火火)……”大家便齐声接唱:“海棠花(罗火火火火花耶)!”
我仔细倾听和分辨着他们所唱的歌词,勉强能够听出大致的意思。他们操着幕阜山区古老的方言土语,自由而快乐地唱下去。他们那极为麻利的插秧动作,正好合着“罗火火火火”的节奏。当他们直起腰来再唱时,就权当一次短暂的喘息机会。
细伢子把长长的一支“号子”唱完了,一片水田也就插完了。这时候,从村头挑秧过来的细妹子也会亮开歌嗓,接着“号子”唱出她们的“贺彩词”,为这些能干的细伢子喝彩鼓劲:“福矣(嗨)!秧苗冲禾(哇嗨)!秧苗开张(哇嗨)……”贺彩词里充满了吉庆和感恩的意思。
等到插完了另一片水田,细伢子唱完了另一支号子,还会有另外的喝彩。细伢子受到了细妹子的恭维和鼓舞,又不知道从哪里来了那么多的力气。这些插田的年轻人啊,只要村里的细妹子高兴和平安,他们就是再苦再累,也会觉得幸福的。
我远远地听着他们的歌笑,心里怀着美好和真诚的祝福。我知道,这是属于他们自己的文化,是他们视为最平常又最宝贵的东西。他们的秧田和他们的力量原本是分散开的,可是为了享受这份祖先们留下来的热闹与欢愉,他们情愿地又自行组合起来,进行着一两天大场面的劳作。他们从中感到陶醉,感到生活带给他们的欢乐和幸福。这是一旦离开了自己的土地和家乡,就永远也得不到的欢乐。他们可以在这种劳作和歌唱中忘掉一切的不愉快,忘掉邻里之间偶尔的争吵和恩怨,忘掉命运里的不幸。
我想起俄罗斯作家屠格涅夫的话来:“小乡村的富足、宁静、丰饶啊!啊,和平和幸福啊……”对于他们来说,那些忙忙碌碌的城里人所孜孜追求的,又算得了什么呢?从四月江南走过,我也在他们欢乐的劳作和质朴的欢唱中经受着洗礼。我甚至还想到,假如我少年时代不曾离开乡村,而是一直在田野里生活和劳动,也许,我也会成为他们当中的一个,我兴许也会唱“落田响”呢!
风静了,鸟栖了,月儿升上东山了。雾起了,星亮了,根根红烛点燃了。此时,白露悄悄起了,牵牛织女星也亮了。这一个沁凉如水的七夕之夜,对于山村小姐妹来说,是怎样一个又热闹又抒情的时刻,这一个一生中只有一次的“哭嫁之夜”。又是一种多么美好的风俗,一种多么古老的恪守!
一位小姐妹明天就要出嫁了,全村的小姐妹便在今夜热热闹闹地聚在一起,陪坐、陪睡、陪哭抒怀。不仅小姐妹们相互之间会开怀大哭,而且母亲哭女儿、女儿哭母亲,父亲、兄弟、姐妹都可以歌哭相诉,这叫“喜哭”呢,有几多热热闹闹,又有几多依依不舍。
阿通伯是我在山区工作时的老房东。此刻,我和满面喜气的阿通伯坐在火灶边,一边听着堂屋里小姑娘们的嬉闹声,一边看着他把那炖肉的火拨弄得旺旺的,这叫“红红火火”。阿通伯的幺女阿枝,是全村人都疼爱的细妹子,此时正与一群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小姐妹围坐在堂屋中间,红红的烛光,还有那些无处不在的大红喜字,把阿枝的脸蛋儿映成一朵红山茶,红山茶四周又宛如开满了木槿花。屋门口拥挤着的那些乞巧归来的小学生们,纷纷抖落着那充满好奇和满足的欢笑声,有的还咧着那缺着门牙的大嘴……晚风习习的院子里,坐满了一边喝着香茶、吃着瓜果一边谈着今秋即将迎来的好收成的邻里乡亲。
也许是想到了大女儿、二女儿出嫁时的节俭与寒伧,眼前又是明天就要生生离开自己的幺女,刚才还在里里外外大声地张罗,大把大把往八仙桌上撒着花生、栗子和糖果的阿通婶,突然间就进入了“哭嫁”的情境,率先扯开嗓门儿哭开了。是呀,女儿们都是自己在艰辛的日子里用呵斥、用巴掌、甚至用挑猪草的竹扁担和打板栗的竹篮子养大的。这些年来,日子刚刚顺心了,孩子们一个个都要离开这个家了……想一想怎能不伤感呢?
呜……
崽哎……心肝哟……
我崽做女受尽了苦啊,
冇把你做个女伢看啦……
阿通婶用的可是山村里的“花腔女高音”,一声声的哭诉催人泪下。那些迟早都要出嫁、都会离开自己亲爹娘的细妹子,一个个听着听着泪泉便再也堵不住了。于是,悠悠的哭嫁之声就像幕后的合唱,渐渐升起,也渐渐趋向了整齐……她们一个个实在都在趁机歌哭着自己隐秘的心事呢,歌哭着自己和阿枝二十多年来的姐妹情意,歌哭着自己那不久的一天也将临近的出嫁时刻,尤其是哭诉着各自与娘家人的难离难舍、再也无法报答的恩情。我在一边仔细分辨着、记录着这哭嫁的歌声:
上身穿件花布褂吔,
下身穿件花布裙。
阿母哟,一向给我做得如如意意,阿母操碎了心吔……
听听,多么朴素、多么真诚的心声啊!哦,哭吧,哭吧,开怀地哭吧!这些淳朴的山村少女也许还不知道,她们今夜还将哭出一个就要做娘的女儿来。
憨厚的阿通伯又给客人们殷勤地续了一遍茶水后,坐在院子一角,狠劲地抖着自己的双肩!他仿佛在一瞬间变得老了许多。我想,在我们这些曾经何其艰难和偏远的山村里,做爹的实在不容易哪!阿枝在呜呜地哭。当小姐妹们的哭声渐渐告一段落了,她那甜甜柔柔、颤颤悠悠的哭声还在继续:
阿母哟,别人嫁女踩煞了路边草,我母嫁女哭煞路边人哟……
我到人家去一定听娘的话,
要跟我娘争口气哟……
歌哭声里真的是充满了即将离家的歉意与谢意。我在想象着,这些平日里虽爱傻疯却又羞怯的女孩子,她们是什么时候、又是怎样学会这些哭嫁习俗的呢?这可是我们山区一种古老的文化习俗呢!我知道,她们已与她们的母亲那一辈人截然不同了。难道我没有感觉到,她们那自由发挥着的哭嫁声里,早已掺和进了几分流行歌曲的旋律了么?她们都是这块艰辛的土地好不容易养大的好女儿。她们更是这个正在走向新的岁月、新的生活的山区未来的母亲。我们这个山区新的一代,将从她们的怀中孕育……
我这样想着的时候,堂屋里又传出女孩们一阵阵脆生生的笑声。那爽朗的笑声,好像要把这七夕之夜的山村四周所有的星星都点亮,把整个幕阜山的夜晚给闹成白天一样。有什么法子啊,顺心的、红火的日子不就是这样吗?现在又轮到她们笑了,为什么不开怀地笑呢!
肥美的黄土地上,野草苦菜也使我们甘之如饴。当我第一次听到那响彻天地间的安塞腰鼓声时,这如饴的甘甜也融在我的心里。安塞腰鼓,仿佛是黄土地上的一种奇迹,在温良醇厚的民间鼓乐中,以少见的刚勇腾跃而来。而在鄂南山区,我领略和体验了另一种古老质朴的劝田鼓乐——“挖地鼓”。
挖地鼓是一种歌、舞、乐三位一体的田歌。宋代阳新籍诗人方立经有诗记曰:“土鼓无腔信手挝,齐驱秧马下污邪。相逢过客呼同饮,麦酒新成不用赊。”诗中生动地描述了麦收过后插田时节,农人们耕耜阡陌,携鼓酣歌,歌咏风调雨顺的农事景象。
我站在幕阜山中漠漠的水田之上。这是江南的春天。一片片轻盈的云彩像锡纸一样发光。野雉横飞,香樟树在道道山口向远处张望。水车像巨大的轮子在转动。我在老乡们亲切的招呼声中走到了他们中间。我不是过客,我本来就应该是他们当中的一个。
活路开始。村中一位年长善歌又精通农事的老爹,被拥戴为歌师,首先击鼓召唤,率先引唱。这叫“冷鼓”,鼓牌名叫“拜地神”。鼓声含有对神灵的祈求之意,也有率众同结一心、大干一场的信心豪情。然后所有的插秧手一字摆开,放声相和。歌师边唱边进,秧手边唱边插边退。我竖耳追踪着这古老的歌声:“东山烧火北山言(哟嘿嗬),海水烧茶不着盐(哟嘿嗬)。关公磨刀不用水(哟嘿嗬),好牛好马不用鞭(哟嘿嗬)……”
鼓声一阵紧似一阵。一番鼓与冷鼓紧密相接,节奏稳健。鼓牌“落田响”。落田水响,预示吉祥。然后二番鼓“蛤蟆嘴”,三番鼓“赶王鹰”,四番鼓“野鸡过畈”。五番鼓“鸡啄米”是这套曲的高潮,大有鼓声轰隆、乌云压顶,赶忙催步、紧手插秧之势。为密集的鼓点激起的众插秧手们哟嗬声动,动作真如鸡啄米一般。然后是六番鼓“五龙盘珠”,情绪变为徐缓,仿佛乌云雷雨之后,活路过半,胜利在望,可以抒一抒柔情了。七番鼓“百鸟归林”,又叫收工鼓,吆喝速度进入最后的极限,戛然而止。整个活路完毕。这时候,直起腰来长舒一口气,但见片片青禾伸展出去,宛如绣织一样。
我也跟随着戛然而止的鼓乐直起腰来,双腿满是泥水。但我感到一种从来未有过的欢乐。年老的挖地鼓歌师捋着胡子告诉我:“这挖地鼓是‘神鼓’,它是土地神所赐,五更星所辖。每天太阳将出、黎明将至,村里人会击鼓迎旦,祈求一天的风调雨顺和村民的安乐大吉。不信你看这鼓状椭长如胆,击鼓也能使庶民胆量如虎,驱避百邪呐!”我怀着一种敬畏的心理,抚摸着这通体透亮的神鼓,抚摸着它两端的麂皮、鼓帮的朱漆,以及布满龙凤呈祥的雕花。我想告诉老歌师,真正能够击响这麂皮神鼓的人,只有我们自己。我们身边有许多精神萎靡的人,此刻也是多么需要这振奋人心的鼓音的警醒和激励。
栏目责编:李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