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天下夜语者

2016-12-07 22:05曹建川
西部 2016年3期
关键词:总编

曹建川



小说天下
夜语者

曹建川

1

戈壁深处的高老庄本来极静,特别是夜晚,好像这个小镇被世界遗忘了,也好像这个小镇遗忘了整个世界。反正都是遗忘,谁遗忘谁都不重要。遗忘是很孤独的。就在这个被世界遗忘的小镇,有人总在夜里说话。这在小镇已经不是秘密。说话的声音总是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有时在广场,有时在小区的柳树下,有时在放满自行车贴满小广告的楼道里,或者根本就找不到具体的方位。那说话的声音穿透黑沉沉的夜幕或星星闪烁的朦胧,很尖锐地刺激着人的耳朵,骚扰着人的神经,你不想听都没办法。

到底是谁在深夜里说话啊?很多人都这么问,表示他们的反感。他们说,何止是反感,简直是忍无可忍,你在深夜里说话干嘛呀,扰得人无法入眠,年轻人无法谈恋爱,中年人没法做爱,老年人无法安眠,婴儿不专心吃奶,连猫狗们都无法专心致志玩一场游戏。有人报过警,也有人结伙去捉拿过,但不管是组织力量还是民间力量,始终都没有找到那声音真正的发源体。到底是一个人还是一个魔鬼?这深夜里的声音打扰得高老庄发高烧一样难受。

也有人说知道是谁。但说知道的人也说不出个子丑寅卯。于是,这深夜里的声音更加鬼怪迷离,令人毛骨悚然。这不仅仅是噪音污染,单纯的噪音是可以克服的,但这声音没法克服,它若近若远,忽左忽右,时而激昂,时而悠扬,抑扬顿挫,节韵井然,随空气流动,毅然决然地刺穿你的耳鼓,让你不得不接受它的穿透。因此,有很多高老庄的人得了抑郁症,得了狂躁症,打针吃药都无济于事。对声音没有免疫的人十有八九都陷入了巨大的恐惧之中。

于是,高老庄,戈壁深处的小镇,在夜深人静中病了。

2

洪一笑不当老师好多年了。不当老师的洪一笑做了一名小报记者。

洪一笑人缘很不错,人们都叫他一笑。这名字一叫就特赚人缘。但是一笑不太爱笑,言语都挺正儿八经,模样长得也比较正儿八经,按现在的话说叫“满脸正能量”。正能量是个指向性概念,没有具体评分细则,总体来说就是比较积极向上。这样的人顺眼,又有人缘,这叫天时地利人和,他命相里都占了。

一笑家里有两个姐姐,就他一个宝贝儿子。娇生惯养是那个年代父母对男孩特别的待遇,不过,一笑还是成长得比较顺利,小学毕业上初中,初中毕业上高中,高中毕业考上省城的师范学校,报选专业时毫不犹豫选择了政教系。毕业了,分回高老庄他读书的中学,当了一名政治教师。他对政治有骨子里的热爱。

这种兴趣不是与生俱来的。他的兴趣来自小时候的耳濡目染。他出生在小镇满大街都是标语和高音大喇叭一天二十四小时不间歇播放最高指示的年代。也就是说,他睁开眼睛看见人世间第一幕景象不是母亲慈祥的脸庞,也不是那两只浑圆的乳房,而是小平房屋顶糊满的大字报;他打开耳朵听到的也不是父亲母亲爱怜的呼唤,而是破空而来的大喇叭里那铿锵有力、振聋发聩的广播。第一摄入元素很重要的,它会跟定人的一辈子。这些影像和声音就跟定了一笑一辈子。

因此,一笑一走下产床就很正能量。正能量就长在脸上的,涂脂抹粉也掩盖不了。周岁时,让他肉嘟嘟的小手“抓阄”,意思是抓到什么就预示着一辈子干什么。父亲母亲和两个姐姐都凝神屏息看着床上的一把扳手、一支钢笔、一颗红五角星、一枚主席像章。父亲的期盼是抓住扳手,工人的后代嘛,就得抓扳手;母亲内心的小九九是抓住钢笔,别当工人;两个姐姐摁住胸腔里乱蹦的小兔子,默默念叨弟弟抓住五角星,当个军人多牛啊。一笑似乎早有主见,对其他几样东西都视而不见,伸出肉嘟嘟的小手,五指一攥,抓住了那枚光芒万丈的像章。

父亲迟疑了一下,哦了一声,说:这娃,革命的后代!

母亲也哦了一声,说:是革命的后代!

两个姐姐觉得很无趣,扭过屁股就出了门。

一笑抓起像章居然自娱自乐起来,咯咯咯地笑个不停。吃奶时,母亲要他先放下像章,他居然小手攥得铁钩子似的,一只手抓着乳房,另一只手也不放松。就是晚上睡觉,他也没有因睡梦的美好而松懈手中的抓握。就这样,他抓住像章走向人生。

当他三四岁抓着像章走上高老庄的大街小巷时,他看见了更巨大的像章,在墙上,在机关大门的顶上,在大哥哥大姐姐们青春激昂一抖一抖的胸脯上。于是,他也把像章别在左胸口上。这种无师自通的天赋令他父亲母亲都自愧不如。

仅仅是别一枚像章倒也看不出他有多大的天赋,猴子也能模仿人做些人事的,不然就没有耍猴这一古老的娱乐业。他还有另外一种能力,就是记忆。先是对歌词的记忆,高音喇叭里的那气吞山河的豪壮歌曲他听一遍就能记个大概,听两遍就不会跑调,听三遍,不,他根本就用不着听三遍。比如《骏马奔驰保边疆》《北京的金山上》《唱支山歌给党听》《我爱北京天安门》《社会主义好》等等,他比两个姐姐唱得还字正腔圆。当然,他也对《我为祖国献石油》感兴趣,刘秉义的声音气势磅礴,他也像模像样气势磅礴。

为此,他还得了奖,是在幼儿园六一儿童节歌唱比赛上。幼儿园老师发给他一张奖状,又摸了摸他粉嘟嘟的胖脸,说你长大会当个歌唱家呢。一笑并没有因此而兴高采烈,他心里想,我会唱的多着呢。

他还会演讲。那是上小学时,全校的演讲大赛上,参赛选手都比他大,他以小学三年级的身份获得了一等奖。好家伙,那一板一眼的架势,令全校师生瞠目结舌。年代久远了,他自己也可能记不全演讲的什么了,其实,他是这样演讲的,主题是学雷锋。摘取一小段吧:

你们知道吗?有这样一位叔叔,他来到这个世界普普通通,离开这个世界平平静静。他身高只有一米五四,却成了几百万人民解放军的排头兵;他的体重不足五十公斤,却像一块巨石,激起我们心灵深处浪花层层。叔叔永远年轻,因为叔叔有一张年轻的面容,他的微笑永远留在千万人的心中,二十二岁是他永远的年龄。他的日记,人们越读越起劲;他的故事,人们越听越动情!

他没有打草稿,都是高音喇叭里现成的东西。啧啧,不说了。这就是一笑,戈壁深处高老庄的孩子,一笑。

3

一笑出生和工作的小镇叫高老庄。高老庄在沙漠里,不长庄稼,不长草木,只长石油,是一个因石油诞生的小镇。小镇的居民都是石油人,穿油衣,吃油饭,表油情,典型的工矿气概。大富大贵没有,衣食无忧是具备的。所以,高老庄的人不知道富贵,但也不知道贫穷,日子都过得去。

日子都过得去的地方,孩子都很调皮,没有一脸菜色饥荒,也没有诚惶诚恐。比如一笑教书的中学,孩子基本不把老师当一回事,从不敬奉为神灵,也就少了很多畏惧。一笑也是这镇子玩泥巴长大的孩子,虽然他的父亲母亲还有两个姐姐都记得他自小的天赋,但外人早就忘到沙滩上了。谁也不会惦记着别人家的孩子过活啊,除非有问题。所以,当贴满大字报的墙壁被清刷干净又露出红砖的本来模样来,当高音喇叭下架、家家户户都有了黑白电视,当那些一抖一抖的青春小胸脯都回归平静、取掉像章之后,洪一笑的天赋也就消失在高老庄的茶余饭后了。

消失掉光辉的洪一笑就是一个常人。常人就是没有人把他当回事的人。有学生家长不叫他老师,叫一笑,他哽着喉咙答应。也有学生不叫他老师,叫他一笑哥。一笑就虎了脸,说,叫老师。学生说,你就是一笑哥嘛。一笑就更加不笑了,把学生提溜到办公室上政治课,一训就是一两个小时,训得孩子都哈欠连天想瞌睡,第二天见了照叫一笑哥。没脾气,他就挨个挨个上政治课,不管男生女生,也不管是上课还是课休,硬是把一帮孩子政治得都不愿意上他的课。家长反映到校长。校长就给他调换了教学任务,去上体育课,那是一个很消耗精力的教学任务。一笑二话不说,应了。

上体育课,一节课四十五分钟,他基本上集体训话达三十分钟以上,学生对此极为反感。试想青春期的中学生,每一个毛孔都潜伏着激情,体育课就是宣泄的阵地,却又被他政治掉了。学生集体反抗,上告到校长处。这次校长没有顺应学生的请愿,而是依然让他把体育课上成政治课。原因是校长偷听过一笑的训话,认为极有道理,现在孩子不好管啊,不敢打、不敢骂,就需要一笑老师这样的政治教育,育人先育心啊。没几天,一笑还破例被提拔为校长助理,专门给调皮捣蛋的学生做思想政治工作。

比如校长隐身在操场边的柳荫里,就听到过一笑这样训话:

人长个脑袋是用来干什么的?啊?长个脑袋不是用来装稀饭的,也不是拿来睡瞌睡的,更不是拿来当皮球踢的,而是用来装知识的,用来思考问题的,用来决定人生命运的。你们成天嘻嘻哈哈,脑袋空空荡荡,自小不知道为什么而活,是多么的悲剧,多么的可耻啊!你们自小就要树立远大理想,明确人生目标,清楚奋斗方向,为理想信念而活着!理想信念就是做一个高尚的人,做一个脱离低级趣味的人,做一个有益于人民的人!

校长笑了,心想,一笑不该当体育老师,应该给自己当助理。有了他当助理,自己就可以放放假、疗疗养了。于是,洪一笑转身就成了校长助理。

学校里的野孩子一下蔫了,他们不怕打不怕骂,就怕一笑的政治教育。果然,一年时间下来学校校风蔚然改观,孩子们都规规矩矩做人、老老实实学习。是不是一笑的政治教育起了作用不得而知,最起码学生是害怕他了,他们宁愿苦背公式、定理和单词,演练几何和代数,也不愿意被一笑受训。那一届孩子高考刷新了学校记录,大中专本科院校一次就考了四五十个,还有一个考上了清华。往届只是一二十个就顶天了,清华更没有人奢望,高老庄都没有奢望过。

校长是个善于总结的人,他认为是一笑老师发挥了政治教育软实力而取得了惊人成效,于是力排众议准备提拔一笑当学校副校长。有些老师公开有意见,出校两三年就当副校长,让他们工作一二十年的老师脸往哪里搁啊。但校长说,你们教一二十年几何物理也赶不上一笑的政治教育,政治才是育心育人的,心育正了,其他问题都迎刃而解。老师们张大嘴巴不说话了,像晒在岸滩上的鱼。校长就说,就这么定了吧!

不过,一笑最终没有当上副校长,他连老师也不当了,转行做了小镇一张小报的记者。原因是学校还没有给他下聘文就接到转并的文件,学校划归地方了。祖祖辈辈都是吃油饭的,稳定而踏实,一下子不姓油了,有些人心里没底。一笑也没有了底,就找关系退出了学校。

在这一点上,他还是没有保持定性。

4

做一名记者,也是很不错的,轻松,还有点无冕之王的荣耀感。一笑很顺溜地完成了这次转身,虽然不是很华丽,像从书房迈步到客厅一样自然。

做记者,一笑几乎没有隔阂,豆腐块样的小消息他用一泡尿的时间就完成了,毕竟他是学文科的,又当过老师,这点基本功没有问题。当他写了十几块“小豆腐”后,总编找他谈话了。总编姓杨,大家当面都叫他杨总编,背后就简称“羊鞭”(谐音)。羊鞭是个老报人,开口闭口就是党报喉舌什么的,其实就是巴掌大一张企业报,主要拿来当工作简报,当表扬阵地的。即便如此,他对文字也是上纲不下线,要求讲政治,对一个词一个字一个标点都斤斤计较。报社的记者们都怕被羊鞭叫去谈话。羊鞭有话瘾,一说就找不到刹车,从做人到作文,又从作文到做人,从实际上升到理论,又从理论沉降到生活,车轱辘绕圈圈,几绕几绕就把人给绕晕了。但一笑是个例外,他的感官很适应羊鞭的语境。一笑还逢人便说,羊鞭是他语言的知己。

羊鞭找他谈话,很正儿八经的,算是给新入行的记者上入门课。羊鞭给一笑倒了杯铁观音,撕了一包黑“兰州”,面对面坐着。一笑感觉很平等,气氛融洽。羊鞭烟瘾大,一根接一根烧。一笑烟瘾也不小,也一根接一根烧。两个多小时,又过了两个多小时,就到下班时间了。一笑说,杨总编啊,干脆我们找个小饭馆继续谈。羊鞭心里一暖,说,我请客。一笑说,我买酒。两人在高老庄一家四川小饭馆,咂着青稞酒又畅谈到深夜。从此,两人就像磁铁找到了磁铁,几乎魂灵相依了,几天不来一次促膝长谈,就像热恋中的人不亲嘴一样想念。

后来一笑说,他很欣赏羊鞭的政治觉悟、新闻职业敏感、作文的严谨、做人的正派。在一笑口里,羊鞭俨然已是精神导师,被他顶礼膜拜。有人再把杨总编叫羊鞭,他就很生气。一笑认为,杨总编是值得尊敬的大写的人,他不能容忍别人的菲薄,为此还跟报社两个自由主义浓厚的老记者翻过脸。老记者们都是老油条,根本没把一笑当回事,翻脸过后依然叫羊鞭。一笑只得痛苦地在内心把人分成三六九等,那些老记者不可教也。

其实,只是第一次谈话是羊鞭搞一言堂,大谈特谈他崇高的价值观和客观的新闻观。第二次一笑就搭话了,在羊鞭话语的起承转合处恰逢时宜地冒出几句自己的观点。第三次基本上是两人对谈,一人一半时间。三次过后,一笑成了主谈,羊鞭成了配角。再之后,几乎是一笑一个人包揽全场,羊鞭就只是一个脑袋空空的听众了。当羊鞭比较忙时,比如写个长点的通讯正在捻胡须时,或者正在抬起如椽大笔写本报评论员文章时,自然就想不起跟一笑畅谈这件事,但一笑想着呢,也不管羊鞭正在进入何种状态,敲门就进,自己给自己泡水,自己掏出没有撕皮的黑“兰州”,坐下,嘴唇一张,言语的河流就狂泻不止。这可吓住了羊鞭,想赶都赶不走。羊鞭是老报人老领导,也不能赶别人啊,师道尊严啊。但是,从此羊鞭对一笑就怯生生的了,只要走道里传来一笑那四平八稳的方跟皮鞋声,他就赶紧反锁了门,就是一笑敲烂都不开。

从此,报社的人再没有被羊鞭召唤过去谈心。老记者们打探到真实内因,笑得几个人当场就井喷,甚至有人笑得屁都溜出了裤裆。老记者们说,真是魔高一尺道高一丈,一物降一物啊。为此,老记者们暖流一样拥着一笑去撮了顿馆子,以示庆祝。酒喝高了,老记者们就说了真实话。一笑就很生气,认为是奇耻大辱,你们一个个老油条怎么如此没有道德观呢。那晚的酒喝得特没酒味,一笑醉得都找不到理由。大醉一天醒过来后,一笑还是死死记住了老记者们说的那句“一笑鞭倒”,意思是说,遇到一笑,羊鞭就软了。这真是很侮辱人的事嘛。

自此,一笑跟报社的人都不太来往了,心里也把他们的人品打成了烂帮子白菜价。

5

羊鞭不管报社的人叽叽咕咕冒什么气泡,私下里对一笑倒是有了别样的情感。这是私情也是公情。羊鞭觉得,这小子有那么敞亮的人生观、价值观、世界观,三观宏亮,可造也。造造一笑,他似乎义不容辞。

赶上油田上产大会战,劳动竞赛浪潮一浪高过一浪,正是出新闻、推先进的大好时机,羊鞭不惜半百的年纪,主动深入一线,要为劳动竞赛鼓劲加油。按照以往惯例,羊鞭会带一名摄影记者和一名文字记者,但这次他只带了一笑。一笑没有丝毫的体温变化,也没有觉得这是应该还是不应该。但老记者们脑子贼溜得狠,心想,这小子行啊,一入行就知道抱大腿,于是对他刮目相看。不过,记者因为工作性质,牛鬼蛇神见得多了,实质上也并没有把这样的小菜当多大个事。

羊鞭带着一笑上了现场。生产现场海拔三四千米,工人们拼足老命在战天斗地,用生命换生存,所以叫奉献。羊鞭一路上就跟一笑开窍,说,什么都不要抓,抓住“奉献”这个关键词,这一路你定会有收获。一笑没有吭声。他有自己的思想,不会欣然接受一种观点,也不会断然否定一种观点,一笑有自己的主见。羊鞭见一笑没有吭声,以为他很赞同自己的观点,就话瘾又犯了,言传身教自己曾经在基层的经历。说了半天,见后排没有回音,回头一看,一笑歪在车门上睡着了,嘴角挂着一溜口水。羊鞭只有往嘴里塞一根黑“兰州”,堵住那些活蹦乱跳的话语。

到了井队。井队很忙,人人都在大干快上,换一个词,叫“热火朝天”。钻井处的领导都在各战区督战,没有人接待羊鞭。一个宣传干事陪他们上了井队。干事是个女的。井队上的人没有落闲的。一脸大胡子的队长咚咚咚跑过来说,我们没时间说话,你们将就转转吧。羊鞭表示很理解,也很客气。但是一笑很不舒服,怎么有这样接待记者的呢。他口头上不说,心里的阴影是烙上了。羊鞭叫一笑深入到岗位上去,多跟操作工人拉拉话。一笑去了。工人说,你没看老子忙着嘛,采访个居吊啊。一笑那比较正能量的脸一下子就走了形。女干事赶紧圆场子,说,别生气,一线工人就这么粗,多理解,等他们闲下来再采访。一笑对女干事说,哦,粗啊,那我们就不采访了,走,回基地。羊鞭想劝劝一笑,一笑却很坚决。女干事吓得什么都不会干了。女干事是懂政治的,记者不能得罪,好说歹说,一笑留下了。女干事急得眼泪都流出来了。

晚上,在井队上吃饭。条件简陋,都是野营板房。再简陋也不敢再怠慢,队长叫食堂师傅拍了几根黄瓜,切了一只猪肘子,开了几个罐头,腰一弯,从床底下拖出一箱青稞酒。队长没有说客气话,大碗盛满酒,一仰脖子就喝下去了。那动作不仅仅是豪爽,还有点示威的架势。酒进了喉咙队长才跟羊鞭一笑一拱手,说,咱们是粗人,说不来文言文,先把酒干了,你们想怎么采访就怎么采访。羊鞭一看那大瓷碗,就软了。一笑呵呵一笑,说,这不是假酒吧,仰脖子就倒进去了,跟喝白开水似的。队长原想给他们一个下马威,突然眼神就变了,心想这个小白脸有刺,得认真对待。

队长说,来三碗?

一笑说,奉陪!

一箱子白酒喝完了,井队上再找不到酒,队长说,老子下基地继续喝,真是棋逢对手了。羊鞭极力阻拦。有了几分醉意的两个人都较上劲了,根本没理羊鞭满口的文言文。当即,一车人杀回基地,再扑进一家饭馆。再后来,就是回忆。

一笑说,从来没有检验过自己能喝多少酒,那次是真正检验了。一笑把井队长一伙人喝得都钻到了桌子下面。不是一笑酒量真比井队长高,关键他划拳也很好,后半场的一箱子酒几乎是井队长外加三个钻工给喝光的。一笑赢在智慧上。就这,满口粗话的井队长服气了,后来的采访出奇得顺利。羊鞭整了好几个分量沉沉的大块头。一笑呢,也收获颇丰,其中一篇现场感很强的通讯还获得当年的“好新闻”。

从此,一笑只身战井队的案例就成了报社老记者们口口相传的经典。

6

其实,把井队长一帮人喝得钻桌子并不是这个案例的经典。最经典的是,井队长们也并不是醉得抽筋断骨钻桌子,而是一笑当场发挥出他那威力巨大的杀手锏,一堂浑然正气的思想政治课把井队长几个人上得眼泪汪汪、捶胸顿足,恨不能立马死去再转世,重新做一遍人。特别是那三个工人,一悔恨,一伤心,加上酒精一刺激,铁棍打不出眼泪的汉子哭得娘们儿似的,眼泪成河。

一笑说,你们这些粗人啊,别以为粗就是能耐,粗在细面前什么都不是。细就是智慧,细才是能量,细才是生产力。你们胳膊粗腰粗就是生产力吗?不是,狗屁都不是。说白了,你们就是蛮人,就是野人,就是没有跟现代文明同步进化的人。你们天天在讲奉献,什么叫奉献啊,你们懂吗?你们打一天井,也就值那么点钱,你们是等价交换。要说奉献,用知识打井,用头脑打井,那才是奉献。知识是什么价啊,你们都不知道,知识是无价。无价不是不值钱,是找不到价格匹配。你看你们队的技术员,一个发明就节约了一百多万,再在所有井队推而广之,就是几千万,甚至上亿。你们懂么,你们不懂,你们就知道扳钻杆喝烧酒。哎,你们要学习,要上进,知道不……

紧接着,一笑给三个工人大讲特讲人生课。

那架势把羊鞭都给怔住了。羊鞭回忆自己使用了一生的思想政治武器都从来没有达到如此惊人的效果,这一笑把思想政治精熟到如此地步,自己简直都是小巫了。羊鞭也有自知之明,其实背后里记者们对他思想谈话赞成的不多,反对的却不少,他依然那么做是因为职业使然,教化人、感染人、塑造人是他的职责。羊鞭当时还感觉那酒场子不好收,自己堂堂一个总编不好下台呢,没想到一笑使出了这语言的利器,当场把井队汉子的思想和灵魂都给阉割了。这就是语言的力量。羊鞭认为记者就是要使用语言的力量,战胜一切艰难险阻,取得该取得的胜利。

一笑说,什么叫人生观啊,是人对生活的观点,是,也不是,这是教科书上的定义。我的理解,人生观就是命运的长度,用观点决定命运。观点观点,有观才有点,没有观也就没有点。观就是看,你看得了多远命运才有多高。长度决定高度。高度决定姿态。姿态是什么,就是质量。质量是什么,是百年大计。人最多活一百年,但这一百年就取决于你最初的观点。你们啊,你们……

谁也记不全他的宏观大论,以上也就是一个大概。从逻辑上讲,也不乏混乱。毕竟他是喝了一瓶青稞老酒后的逻辑,就不要去计较了。也许用文字铺叙出来不乏枯燥,必须得用一笑的语言包装出来,才具有超强的感染力和杀伤力。

羊鞭对这事没有过多渲染。其实可以理解,羊鞭本就是靠自己的语言展示崇高引导思想的,没想到一笑成了这个领域的黑马,青出于蓝还胜于蓝,面子上多多少少是过意不去的。不过羊鞭最好不要这样想,因为,一笑早在孩提时代就显现出卓越的色彩了。这只能说是天外有天、山外有山,高手在民间。羊鞭自此不再找任何人谈话,他像吃豆子咬了舌头一样,连作会议报告也不再滔滔江河洋洋万言了,能短则短,能简则简,回归到言简意赅的本质上去。直到退休,老记者们都怀疑羊鞭不会说话了,感觉他说话似乎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羊鞭就在沉默中退了休。

7

羊鞭退休后,一笑的语言天赋更加蒸蒸日上。但世道在慢慢地变化,潮流也在变化,人生课没有人爱听了,当初那些风云大江南北的演讲大师都静悄悄了,报纸也没几个人看了,一笑他们巴掌一样大的企业党报也只能送到各单位门卫了。世界一下子就翻脸了,给脸也不好使。

突然,人们喜好在酒桌子上听段子了。每每一个酒场子,没有三两美女在座,没有荤素搭配的段子下酒,那酒场子就组织得特失败,吃了你的喝了你的也没有留下人情。有人要搭建酒场子,对方会先问有美女没,答曰肯定有,再问有某某没,答曰肯定有,对方就会肯定地回答准时到;要是没有,对方就吱唔几声,要么说腰疼肾虚啊,或者老婆如何如何的。一句话就是,只喝酒的酒场子是没有意思的场子,没有意思的场子就不是场子。

他们问“某某在场不”的某某,就是一笑。

不得不说一笑洞察力超凡,在人生课落幕之后他又与时俱进敏锐地抓住了这一世俗变化,自然而然从思想政治转变为段子高手。因这一特长,一笑上过很多有头有脸的酒桌,而且一晚上都是三四个场子,马不停蹄、日理万机的样子。

段子有荤有素,经过有语言天赋的人一加工,出来就格外精彩。一般人就是背得滚瓜烂熟讲出来也没有味道。这需要天赋,仅仅依靠地赋是不够的。段子有很多功效,要是接待宴,可以用来暖场子;要是朋友宴,有男有女,可以用来调气氛。于是,一笑成了高老庄一个靠说话混迹酒桌的必不可少的名人。当然出自职业,也有人叫他“名记”。名记是书面语,谐音暗指“名妓”。一笑到了酒场,他会根据场子的不同,安排舌头说出不同的段子。这叫因地制宜,他是懂的。他也从来不会扫兴,给足很多人的面子。所以,一笑每晚风光无限地穿梭于几个酒场子。

比如在第一个酒场子,他讲了一个卫生巾的故事:苍蝇看见蚊子整天吸人血,好生羡慕,虽然偶尔挨打,但也比自己臭哄哄的强多了。苍蝇去世后,上帝问它来世愿意做什么,苍蝇说想做蚊子一样的东西,有一双小翅膀,还能吸人血。话还没说完,上帝说明白了,随即把苍蝇变成了卫生巾。

桌子上笑成一团,男人喷饭,美女失色,大家举杯,干!手机突然响了,他摸出一看,是另一个场子来电催人。他起身,双手抱拳,再赶往另一个场子。

每夜,他就这样转战好几个酒场子,给别人带去肾上腺素,灌满一肚子酒哐当哐当回家,有时候趴在沙发上,有时候躺在地板上,有时候搂住马桶,就魂飞魄散。

舌头的变化一笑自己也感觉到了,但他无力调整舌头的方向,几乎靠惯性任由发展。久而久之,他靠舌头的舞蹈混迹于酒桌的江湖行径令人不齿了。大多数时候,人们只把他当作调味剂、润滑剂,只是一个道具。他自己还没有完全醒悟过来时,就有人不把他当回事了。比如有一次,他串场子串错了地方,跑错了包厢。既然人都进去了,也有人识得他是名记,就招呼他进去。他也很给面子,酒杯一端照常来几个段子。这已经是他的本能,几乎不用思索和停顿。讲完了,没有人笑,也没有人给他端一杯酒以示奖励,居然还冒出一句令他汗颜的短语:傻逼!

他假装没有听见。其实,那只是假装,假装后面的心都碎掉了。他想,难道世道又变化了吗?怎么自己没有听说啊。那两个字让他半个月没有想念过酒场子,他是一个敏感而自知的人,这一点不用怀疑。

一笑的老婆是个实在女人,没有因为喝酒跟他红过脸。一笑的女儿也很漂亮,但很遗憾先天不喜欢说话。但有一天已经上学的女儿说,爸爸,你能不喝酒么?!女儿的话冰凉,一笑几乎没有记忆过女儿的声音,这么一发问,他就神经反跳似地惊诧,自己问自己,这是女儿的问话?这是女儿的声音?再扭头看老婆的脸色,他似乎都记不起老婆的容颜,还奇怪自己的老婆就是这么个样子么?老婆的脸很久很久以前都是这样的没表情么?

一笑没有上班,呆在家里。有时候人还是需要自己发发呆的。发呆,也是很好的自慰。一段时间后,他感觉脑子依然昏昏沉沉,就像从来没有开过窍,见不到一丝明亮的光,脑子里是黑暗的、混沌的、杂乱的,像游客踩踏过后的沙滩。

再去上班。新的总编姓朱,老记者们私下里叫他“猪鞭”。猪鞭黑着一张脸,不爱讲话,报社的人都记不得他的声音。猪鞭很少喝唤人去办公室,他要训人就直接进记者们的工作间。教室一样大的房间,十几个记者都在一起,猪鞭骂一个人,也就等于骂了记者部所有的人。猪鞭进了记者部,对着一笑说,你多少天没有写稿了?我看你舌头比较润滑,应该去接客!

这是何等侮辱人格的话啊。记者们都炸窝了。一笑呢,甩甩头,似乎耳朵聋了,想努力听清什么的样子。记者们都是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角色,一捂嘴,不说话了。

8

不说话的一笑被调职了,去收报纸。仅仅少写几篇稿子,猪鞭是不会收拾一笑的。猪鞭下令叫一笑去收发室,还是事出有因的。

一笑越来越离谱。那都是喝酒惹出来的祸。喝完酒,他是语霸,自然没有人跟他畅谈人生,那是他的杀手锏。人都好几十岁了,谁还在乎人生呢。一笑真有点高处不胜寒。酒桌上,他的舌头跳舞,供人娱乐,酒后呢,他孤独成单飞的蝴蝶,一个伴儿都没有。孤独时,他想找人说话,可找不到人。于是,他就打119,打120,打110。打了119,消防队出了四辆消防车,叫单位结账八千元。打了120,急救大夫说我不能空着车回去,叫单位出一个人拉回去,不然要掏两千元。打110,110来了,他们不要钱,照着一笑就是两警棍,一笑的两颗门牙应声而飞。猪鞭很没有面子,就把一笑安排到收发室。

打击比较大,一笑一下失语了,见人都不说话了,再也没有人请他去说段子了,似乎这些丑陋的事比蝴蝶的翅膀飞得还快,整个高老庄的人都知道了。一笑对这种巨变还真是不适应,简直是人生的滑铁卢啊。没有人叫说段子,也就没有了酒场子,但是酒瘾还是存在的啊。没有办法,就自己喝吧,权当安慰安慰酒瘾。于是,收发室的墙角里出现了一堆酒瓶子,有的剩半斤,有的剩二两,也有没开封的,一闻就知道是劣质酒。反正都是酒,有就行,一笑从来没有在乎过酒的好坏。

一笑几乎不思悔改了,人们受不了满屋子的酒气,都很少去收发室取信件,好在现在没有多么重要的消息要走信件,大多数是免费寄来的小报杂刊,不领也罢。一笑是不会送的。打死他也不会送。他想一个写稿的名记怎么能送报呢,门儿都没有。他不会低下自己高昂的头。

突然一天,有人约他喝酒,他是主角,不是暖场子的。请他的人是大学的几个同学,出校各分东西再不谋面,这次从省城转过来专门到高老庄见见老同学。除了有些憔悴,有些年龄增长的痕迹,老同学还说一笑神韵没有变,还是满脸正能量。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喝酒是必须的。一笑都想不起来多长时间没有去酒店喝酒了,打车去的路上心情都有点春潮荡漾。一笑推荐去“人民公社”,说那里没有包厢,跟大食堂似的,找找大学时大食堂的感觉。

“人民公社”里有二三十张桌子,场子不小。菜是湖南菜,也够味。几个人围着粗糙的木头板子餐桌,吃红烧肉,吃老腊肉,吃鱼杂,吃辣子炒小虾,喝湘酒。老同学见面,客套话都多余,该吃吃该喝喝,谁还客套就该挨捶。突然,一笑感觉同学们都不吃饭了,抬起头睁大眼睛看着自己。一笑说,又不是不认识老子,一个个目瞪口呆的干什么呢?吃啊!喝啊!同学们不应,还是目瞪口呆地盯着他。一笑感觉那些目光有些变样,似乎是看着自己,又似乎没有看自己。他猛然回过头,一下就震住了。原来身后杵着三条铁塔般的汉子,蓄着平头,戴着墨镜,面无表情,胳膊上滚着青龙,跟许多江湖电影的情节差不多。

一笑想,自己没有入过江湖也没有得罪过江湖上的人啊,怎么悄声没息就把自己给围困了呢?他放下筷子,准备站起身,一只滚热的巴掌就盖住了他的肩膀。一笑透过那巴掌就知道自己有多单薄。紧接着另一肩膀也盖上滚热的巴掌。这时后边有人发话了:

你不认识我了,嗯?

仅仅从话语的温度很难感觉是敌是友。

一笑说,我手无缚鸡之力,怎会认识你们?

一笑的意思是,我不是你等粗人。这时一笑的同学们感觉来者真不善了,因为一笑不认识,霍地站起身,拎起了酒瓶子,准备血拼。这时后边又传来声音:

你真不认识我了,嗯?

一笑坚决地说,不认识。

一笑想,不能在自己高老庄的地盘上给同学们怂样,出口的话语也就硬起来。这时,那个声音依然很顽固:

你看看我,真不认识了?

一笑扭过头,看了看,还是记忆不起来。

那大汉揭掉墨镜,露出本来面目,说,一笑老师,你真忘记我们了啊。

原来这三条大汉就是前面所说的被一笑上过人生课的钻井工人。他们扯开喉咙哈哈哈一阵大笑,拎过几坛子老酒,比拳头还大的杯子一一斟满,挨个跟一笑敬,都是一饮而尽。一笑想推辞,大汉们说不喝不行,非得喝,这是敬酒,得给面子。三大杯酒下肚,一笑就晕乎乎的了。一笑问其缘由。那些大汉们说,自从那年得到一笑老师的人生启迪,几乎是花朵找到了太阳,禾苗找到了雨露,从此他们不仅仅是单纯地拼命打井,还坚持自学,个个都拿到了本科文凭,加上实践阅历丰富,如今三个人两个都是正科级井队长了,一个进机关当副科长了。

一笑问,你们当时的队长呢?

汉子们说,早就是副处长了。

一笑眨巴眨巴眼睛,他感觉眼皮很沉,沉得过分,搅着舌头说,你们的改变真是我的那一番教化?三人说,真是,要不是,我们是你孙子。一笑说,我不敢有你们这么大的孙子,我信,我信。说罢,一笑拎起一坛子老酒,摇了摇,够七八两,举起就往喉咙里灌。同学们惊呆了,三条汉子也惊呆了。一笑把酒灌满喉咙,可能实在太多,鼻孔里回泻出来一溜子,于是将坛子往地上一摔,狂笑三声: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9

一笑从来没有这么严重地醉过。好几天收发室的门都没有开。收发室只要不着火,也没有人在意开不开门。一笑就醉在人们的忽略里,醉在跟这个世界没有多大关联的空白里。但就这么一醉啊,一笑突然茅塞顿开,也就是说人往往是蹩进死胡同才找到出路的。一笑就在死胡同里找到了自己希望的光。

等酒精彻底从心肝肠胃消失干净,一笑就发誓这辈子坚决不喝酒了,谁喝谁就是王八蛋,是蛋里孵出的王八。他给浴缸里放满温水,把自己人到中年的身体泡进去。

一笑把自己浸泡得皮肤打皱才出了浴缸。

一笑对着镜子里的一笑,说,我已经找到自己的价值,我要重新做人,啊,重新做人。他那么说,镜子里面的人也那么说。他发现自己的头发过于长了,于是找了抽屉里的德国剃须刀,给自己整成了光头。没了头发,他感觉轻松多了,其实头发本来也没有多少作用,出家人剃了它就是嫌它累赘。一笑看着自己镜子里乌青乌青的光头,觉得很彻底,从头开始嘛。

一笑穿了一身很周正的西装去上班。去上班也不去收发室,而是径直敲开了总编的门。过了半天,一笑就又回到曾经的办公室。办公室的同事看火星人一样盯着他。一笑神采奕奕地走近记者部主任,说,我回来上班了,顺便把耽误的稿子也给补齐了。十二篇大通讯。主任接过一笑的U盘,说,真回来了啊。一笑说,你问总编去。一笑没有说“猪鞭”。不乱叫领导的绰号,这是他的原则。

但总编把话说得很明白,既然你洗心革面重新做人,我就给你这个机会,但这个机会只有这一次,没有第二次。总编给一笑扔了一根香烟,说,烟没有戒吧?一笑说,烟也戒掉了,把香烟还给了总编。总编捏着那香烟半天,说,是什么力量把你拯救出来了啊?一笑说,是自己,只能是自己,没有上帝,要有,上帝也只能是自己。总编突然感觉一笑言语清晰流畅,几乎跟酒醉状态里的他判若两人。

一笑找到拯救自己的力量源自于那三个钻井工人,不,现如今是基层干部了。是他们一杯杯敬酒让他找到了昔日的尊严,找到了自己价值的原点。一笑想,自己虽然不是导师也不是牧师,但仅靠言语就可以给人洗脑,激励人奋进,那么自己为什么还要沉沦呢?没有理由嘛!那种拯救人的使命感、责任感油然而生。不,是死灰复燃,是熊熊烈火,是滔滔江水,充溢在他神经末梢,令他斗志昂扬,绝地而生。

一笑又恢复了神采,着装严谨,表情肃穆淡定,似笑非笑,手反背在身后,腿自然绷得很直,脚步不紧不慢,铿锵有力。老记者们说,你小子打了鸡血啊,怎么又回到了从前的从前状态了?一笑说,从前的从前是我,我就是从前的从前。

老记者们觉得,一笑真他娘的回到从前的从前了。

10

不管一笑回到从前没有,老油条都不鸟他。刚好来了几个年轻实习记者,中文系毕业的。一笑随便拈起一张报纸,目光如炬,找到实习记者的文章,激光般一扫,就找出很多错误的字句和标点。于是,他就开始给实习记者思想政治。

以前说过,一笑的专业是没有问题的,特别又经过羊鞭的洗礼,很工整很严谨。实习记者被一笑抓住一谈话就是一两个小时,说得小伙子姑娘们点头都点酸了。要是说做人的理想、价值观、世界观之类的,他就哲学家一般指点迷津,说得恰切而又激情,令人五体投地,还以为自己从来没有树立过理想,一出生就是毁三观了的。就这样,几个小实习生都被他调教得有板有眼,出手的“豆腐块”也像模像样,还跃跃欲试做大东西了。

老记者们说,这小子鬼魂附体了,又操老本行了。

老记者们说,这小子入错了行,他真是一个牧师的料,该给上帝当使者去。

一笑装作什么都没听见,把老记者们的话权当屁放掉了。

年底,评优秀工作者。总编黑着脸说,你们谁也别争别吵,就洪一笑。总编真是武断得可以啊。总编说,一笑近半年来洗心革面,重新做人,仅仅做了半年的人,就比你们做了一年的人要强。而且啊,他手把手、心贴心教导几个实习记者,很见成效嘛,写的新闻都比有些老记者都强啊。这就是一笑,我们的洪一笑,他不是先进谁还是先进呢,嗯?

总编扫视一圈大家,没有任何人敢吭声。

一笑彻底找到了自己的状态。特别是脾气暴躁还骂脏话的总编这样肯定他,他就更加确信自己找回了自己。几个实习小记者挨个过去问候一笑,说,谢谢老师,谢谢老师。一笑鼻子哼哼,算是笑纳。但老记者们看着一笑,像看怪物似的,怎么也看不明白。好在这个世界很多东西并不是人们都能看明白的。

一笑沉醉在这样的状态里,很享受。后来,他思想政治工作的利器发挥得炉火纯青,不仅在高老庄享有独一无二的霸权,还在网上开博客,为心灵萎缩的人喂点心灵小鸡汤,为迷途的人指点迷津,指引回家的大道。别说,真还有一个潜逃多年的嫌疑犯受了他的人生教育后,立马去自首了,还有好几个老是潜藏作案动机的小毛贼也金盆洗手了。这样的案例很多。在网上只要输入“一笑大师”几个字,立马会发现他的事迹占据了几十个页面。

一笑,成了大师。

后来发生了一件事却改变了一笑大师的命运。这件事来得过于突然。

夏天。夜里。突然有老朋友叫他去夜市上的啤酒摊喝啤酒。一笑不去,说戒酒很多年了。朋友坚持说不喝酒也得去,吃两串烤羊肉也行。推脱不过,去了。打电话的朋友已经醉了。一笑没有喝酒也没有吃羊肉,当场就给朋友上课,以自身为案例,说了诸多喝酒的坏处,要如何如何树立远大理想,重新站起来,清清醒醒做人云云。朋友本来就喝多了,没听清楚他一句话。朋友就指着另外两个也醉意蒙睛龙的朋友说,一笑啊,这是我朋友,我的朋友也就是你的朋友啊,啊,我醉了,先去尿一泡,你陪陪。朋友说罢,找厕所去了,就再没有回来。看着朋友的两个朋友确实醉得不成样子,一笑就说送你们回去吧。俩人连声说谢谢。

那两个人住在高老庄一家很低廉的招待所。

送进门,一笑转身想走。俩人说,哥啊,先别走,再喝两瓶啤酒。说罢,从床底下摸出一堆翠绿色的啤酒瓶。一笑很理智地拒绝了,准备出门,突然灵光一闪又撤回腿,坐在床上。那两个人似乎连坐在床上的力气都没有,倒在水泥地上。一笑觉得虽然初次见面,也得说道说道,怎么一把年纪的老男人了还喝得这样魂不附体的呢。那两个人极力地睁着眼皮,对一笑的人生教育连连点头。说到最后,俩人是一把鼻涕一把泪。一笑看两个老男人被自己感动得一塌糊涂的样子,心里就格外受用,又接着往下说。两个人的鼻涕眼泪似乎决堤了,抹了一把又一把,还一把连着一把。突然有个人实在忍不住了,双手抠着水泥板,头直往地板上磕,咚咚咚地响。一笑心想,怎么初次见面自己就能把人给教育得用头撞地板呢,难道自己语言的利器真这么厉害吗?这时,另外一个人也双手抓地,头也直往地板上磕,也咚咚咚地响。

感化成功了,一笑起身想走。一个人突然抱住他一条腿,另一个人抱住他另一条腿。两个眼泪鼻涕四溢的男人说,哥啊,你把我们的瘾说犯了,难受啊,你得给我们三百块钱,只要三百,我们要抽一口,就一口……

11

后来,人们再也不见一笑给别人喂心灵鸡汤,做人生开蒙启迪了。他很少说话,或者几乎不说话。头发也突然间疯长出来,也不剪。衣服也不舒展了,皱皱巴巴。他又开始喝酒了,劣质的白酒一天要灌两三斤。但班依然上,稿子照旧写,只是写的稿子谁也看不懂。倒不是深奥到看不懂,而是梦呓一样的错乱的语句,荒草一般横贯首尾。总编准备继续请他去收发室,但有人说,那个地方可能都不适合他了。

一笑的突变还是隐隐约约传了出来。说,两个大烟鬼被他刺激了一夜而烟瘾大发,非得要一笑给三百元买白粉,可是一笑门出得急,兜里连三分钱都没有。烟鬼们就发火了,说,你不是故意整弄人么,还给老子一套一套人生课。一笑想跑,已经没有机会了。两个烟鬼提着啤酒瓶子照他脑袋就是一顿血肉横飞。后来,一笑就变了。有人说大烟鬼敲坏了他哪根神经,致使他语言功能萎缩退化到婴儿状态。还不仅仅是语言神经出了问题,思考神经也严重受挫,几乎没有逻辑能力了。

一代语言大师就这样栽翻在两个大烟鬼的阴沟里。

不过,从此高老庄的夜晚随之出现鬼怪似的说话声。说话的声音总是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有时在广场,有时在小区的柳树下,有时在放满自行车贴满小广告的楼道里,或者根本就找不到具体的方位。那说话的声音穿透黑沉沉的夜幕或星星闪烁的朦胧,很尖锐地刺激着人的耳朵,骚扰着人的神经,你不想听都没办法。

但,谁也听不清楚那声音说的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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