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平凹 朱又可
维度
从“浮躁”到“惊慌失措”:一百年来中国乡村失去了什么?(访谈)
贾平凹朱又可
朱又可:平凹先生,阅读你的作品,我想到一个问题,即乡村秩序的破坏和重建。刚好你获得首届丝绸之路菜籽沟乡村文学奖,所以想请你谈谈关于乡村的话题。我刚读了《老生》,你写了乡村一百年的历史,这一百年来乡村的变化太大了,你觉得乡村失去的东西是什么,而这些是最宝贵的。
贾平凹:现在每次回到故乡,或者走到天南海北任何地方,看到的乡村和当年的乡村已经不一样了。中国乡村为什么能维持那么长时间?它有它的时代背景,有它内部的东西。过去的乡村,除了行政领导以外,还有宗祠、族长,有一个宗族维系的办法,就是有族长或者德高望重的人在这个族里、在这个大家庭里面起到一个作用。再有,那个时候有宗教方面的维系。每一个村基本上都有一些庙宇,不管是佛教、道教的,或者是别的,诸神吧,各种神,牛马神,关公,不管什么,反正它有宗教的这条线来维系。
还有,学校产生那种孔孟的教育,孝道的东西,道德的东西,所以中国乡村哪怕改朝换代了,自己有一套运转的东西,它一直传下来。因此中国目前的文明没有消失,总算把它深入到社会的每一个细胞,到每个乡村、每个家庭,它这种运转的东西都在。
百年来,它发生了好多变化,直到现在,对乡村的领导维系,也有几条线,有政府这条线,再就是法律线,还有金钱这条线,人员之间关系,靠金钱关系来维持。传统的讲究德、孝、仁、义、礼、智、信和宗教的那些东西没有了。现在纯粹变成行政的领导,一个叫法律的东西,更多是金钱这条线来拉扯着,所以比较脆弱,它原来的东西没有了,就发生了这样那样一些怪事情。一百年来,中国乡村在文学上的“乡土中国”这个概念,现在一步一步都在衰败、衰亡中。可以说,你到东南沿海去,经济发达地区的农村基本上不叫农村了。中国西部包括西北或者西南地区,现在大量农村还在,但也是面目全非了,包括山东、河南。你看菜籽沟,人不多,走了好多。人走了以后,艺术家才有条件去,原来你能进去吗?根本进去不了。现在我到老家一些地方,一条沟一条沟基本上没有人了,大家都走了。每年的一号文件都是关于“三农”问题,都是在提倡建设社会主义新农村。建设社会主义新农村想法肯定是好的,一些措施也是好的,关键是没有人,谁来建设?
朱又可:最大的问题是没有人。
贾平凹:你总不能让那些留守儿童和老年人来建设,这不可能。年轻人都到城市里打工了,中国潮流的趋势就是这样。到城市打工,有些人是很成功的,成家立业,在城市发展很好。但是更多的人都在漂着,挣不了钱,你让他回,他也不回去。他在城市又挣不上钱,也买不了房子。我见过好多人,只要我打工,打到五百块钱,我能吃这一礼拜,这一礼拜我就不出去了,我在这房子里面吃泡面就行,我也懒,怕动弹,钱没有了,我出去再打几天工,就是这样。他根本就没有前途的设想、计划,就这样过一天混一天。这作为一个人可以,两个人可以,如果形成一种社会现象,我觉得是很可怕的,更多的社会问题就都出来了。
一方面,有些城市人口剧增,环境污染,社会矛盾出现这样那样的危机;另一方面农村衰败,地里长满了草,房子都塌了,也没有人,一片荒芜。我觉得这样下去,或许过上一代人、两代人,这种现象会改变,城市或许会建设得越来越好,好多人在这里得到了发财和讨到好生活的平台了。但是这不是说眼下任何人进城就能拾得黄金,得一两代人。从历史来看,它是一瞬间就过去了,但是具体到某一个人,就可能是灾难性的东西,这个灾你正好碰到,农村的地没有了,在城市里漂着,这样七八十年就是很痛苦的。
还有,你娶不上媳妇。为什么现在社会上经常有拐卖妇女的?我看姚明代言了一个广告,叫鲨鱼广告,“没有买卖就没有伤害”,农村没有买妇女的,就不可能形成一个拐卖妇女的产业链。
为什么拐卖妇女?我最近了解到,大量的偏僻的农村,年轻人有本事的,条件好的,学习好的,脑子灵活的,都走了。那些残疾的,由于各种原因走不了的,太穷的,智力不行的,身体有病的,留下了。而所有女的,不管坏的好的都走了,留下一部分男的还在那儿。但是所有女的都走了,这些男人,他还要生活,还要有妻子,还要有家庭,还要繁衍后代,却再也找不到女的了,好多村都是光棍村。他没办法,只好想办法买媳妇了,这就产生了拐卖妇女的市场。拐卖妇女,把一个家庭的妇女或儿童拐卖了,对这个家庭带来的是毁灭性的打击。从这个方面来说,大家都很气愤,坚决要把拐卖的人解救回来。实际上那个地方的那些人永远娶不上媳妇,但是现在不关心那些人,这也是个危机。
我最近在写一个作品,也是牵扯这方面内容的——拐卖的。有一个女的,把她解救回来了,她有个孩子,在解救的时候,全村人和派出所的人打架,抢,把这个女的抢回来了,这个女的是给人家生了孩子留在那儿。这女的回来以后,大家都知道你被拐卖了,都知道你在那给人家当了三年媳妇,生了个娃,你再也不好找对象。家里准备把她嫁到更远的一个地方,谁也不知道这个事情的地方,叫她能过上幸福生活。但是这个女的很痛苦,虽然真的和父母团聚了,却和她儿子分离了。这边叫你回去、结婚,那边那个男的就没有妻子了。她考虑再三,又回去了,她又返回那个地方了。这是个真实的故事。
现在整个社会都是一个趋同的人群,好像说拐卖的时候,大家都义愤填膺,咒骂那些拐卖的人,但实际上谁也不在意那一个光棍村。现在更多的村是人跑了,到城市里去了,还有一些村是灭绝了,再也找不到媳妇了,谁还到那儿去?慢慢的,这样也可能导致好多社会问题。当然了,一个国家大了,社会问题多了,它不可能把什么事情都解决了,终归好多事情都是一旦发生,一旦出了人命,一旦危机特别严重了,大家才关注这个事情。好多都不是在事情的发展前或者发展中关注,都是事后才补救。包括这次天津爆炸也是这样,天津一爆炸,全国才检查安全,平时干什么去了?
朱又可:平凹先生,你说的宗族,还有过去的各种宗教,他们对乡村社会的作用具体是什么?
贾平凹:我小的时候,在村里打架了,还有一个族长,或长辈,他来给评个理,他实在评不上理,咱俩会跪在庙里对着神发个咒,他还有一个恐惧,每一个人有个界限在心目中。现在农村人特别稀少,谁给你评这个理?也没人给你评理。当然也不信神了,也没有那些庙了,界限没有了。唯一的办法就是去上访,去找派出所,找乡政府。乡政府没办法管理,只好让你找派出所,派出所做得好的话还可以,如果做得不好,就把这事一直压下来,然后回去形成很多积怨,然后当事人就上访。上访以后,一问,就不允许你上访,这反复几十年下来,矛盾越来越多,最后就发生恶性事件。我了解过好多妇女,由于家庭暴力或者各种原因,走投无路,最后走的路子是把她丈夫杀了,杀了之后才有人知道,才来问你怎么了。好多危机最后走上极端了,咱们这个法制又不是从上到下,假如人人对法制像神明一样的,而且法律很完善,那可以。法律制度不完善,法制观念又没有更好的素养,必然会导致好多后果。
朱又可:过去在宗教、宗族之外,当时的政权对乡村的管理是怎样的?
贾平凹:百年以来,各个政府,不管是中华民国,还是清朝,还是战乱时期,还是国民党,还是共产党,发生的事情特别多。在农村,其实每一个在台上的管理者,他都想把它弄好。但是时代的发展,比如过去一些地方的军阀,他一旦在这儿,就全是一样的,他也修庙,修桥,修路,办医学,办教育,包括那些大小军阀,过去基本上都走这个路子。
解放以后,教育各方面都在进步,但后来社会越这么发展,咱们这运动也特别多,慢慢的,大家把宗教制约了,所谓宗教就是保持每个人心里的一个界限。没有宗教,大家就没有恐惧了,没有恐惧,就没有害怕的东西了,没有害怕的东西,做事情都是用狠,使强用狠,谁都黑得狠,导致好多事情就不行了。乡村这个机器不能自我运转了,它成死的了,这个机器突然某一个主要零件坏了以后,它发动不起来了,就没办法,或者它后期不能修复,不能改善,不能往下发展,只能是补救的办法。
我见过好多农民,说天底下种地的从来没有说不交税的,现在让你不交税了,而且还要给你钱,哪有这样的好事?实际上现在政府对农村、对农民挺好的,国家要给你生活低保,给你医疗保障,让你的学生上学。政府也确实想了好多办法,但整个趋势,社会不知道怎么运转到了目前这种情况。因为大量的资金、人力都转向了城市,虽然做个补救办法,毕竟挡不住人到城市来。改革开放以后,大家的思维、世界观变了,一个是向往西方,一个是出不了国,就向往大都市,觉得大都市就是最好的。
现在有一个趋势,大都市的人到乡下来,乡下人要到城市去。这种趋势要维系上相当一段时间以后,我估计形势就会好些。但是有些东西,你就是满意它或者不满意它,都要过一段时间,它自己有个发展趋势和方向,你忧心忡忡的也不行,把你愁白了头也不行,终归它人多,国家大、人多,它基本上就要这么着,不可能有个长远计划,走到哪是哪,只要不动乱,咱们就慢慢走,走到哪再说。我估计好多时候都是采取这种办法。
改革开放以后生活富裕了,但是出现了腐败,现在又在反腐败,群众对腐败情绪特别大,既得利益者又特别计较这个东西。现在整个社会大家都不安分。
朱又可:城市乡村都浮躁,你早就有部小说概括了“浮躁”。
贾平凹:都在惊慌失措,都不知道怎么办。我估计过上一段时间,也就知道了。
朱又可:看你的《老生》,写了四个历史阶段,我看出来它是一点一点把原来的秩序都破坏了,最早的是暴力那种东西。你还提到乡贤,除了宗族,还有乡贤在过去的农村秩序中发挥作用。
贾平凹:乡贤实际上就是指族长那些人,现在没有了。那个时候人整天在宣传向善,现在没人提。社会发展其实都是互相交织着前进,这一阶段恶的东西多一点,再过一个阶段,或许就好了。所以也不要太悲观,什么东西,分分合合,合合分分,高高低低,这都是前进着的,所以也不必悲观。但是从历史角度来谈,从个人具体生命来谈,你正好遇上恶的时候,你就倒霉了。因为一个人就活一百年,这一百年都是战乱,你能过上好日子吗?但是历史上,就是和平几年,战乱几年,和平几年,战乱几年,都是这样发展的。
朱又可:你是1950年代出生的,你小的时候,能看到那些遗留的宗族、寺庙吗,那些东西还有吗?
贾平凹:那都有,我小时候这叫老者,就是德高望重的乡贤、乡绅,后来没有族长了,但是也有年龄比较大一点儿,辈分比较高的,声誉比较大的,为人能公道的。其实那个生产队,党支部没办法解决这些问题,还得请这些老人来处理。
那个时候,我们村有几座庙,有关公庙,当时叫老爷庙。有娘娘庙,还有土地庙、马王庙、牛王庙,什么都有,大家都敬神。谁要是有问题了,做了亏心事,就把你拉到庙里去对着神发个誓,看是不是你偷的;他就不敢了,他害怕得很。
现在就不可能了,没有什么原则了,没有秩序了,一个社会的维系是有秩序的。有这个茶杯,必然有茶碗,有茶碗,必然有茶座,有茶座,必然有茶凳子,这是一层一层的一套秩序。你现在只有一个茶碗,什么都没有,只有一个原始的凳子,它就断了好多东西。社会是按需来分配,或者是按需来产生好多东西。这就是我说的你有条裤带,你必然有裤子,有裤子就有一件上衣,有上衣,你才有领带,才有帽子,才有鞋,才有挂衣服的东西,做衣服的东西,卖衣服的东西,有在哪放的东西,有了这一套,整个社会就齐全了。
朱又可:原来是有秩序的,它是一整套的。
贾平凹:现在有些配不上套了。百年以来,战乱、灾难、运动太多,今天消亡一个环节,明天消亡一个环节,慢慢把这些环节都消亡完了。
朱又可:过去在乡村,地主对乡村秩序的影响是挺大的。
贾平凹:肯定的。实际上,地主里面有好多坏人,哪个阶层里面没有坏人?大的地主我没见过。我们那儿的地主,我见过。实际上,富裕地方的有富裕的地主,贫穷的地方有贫穷的地主,我们那儿比较贫穷一些,在那产生的地主都是小地主,都是省吃俭用的地主,有些钱就买地去了,土改把他算成地主了。那时候说是劫富济贫,后来没有劫富济贫,也没有见那些人闹什么事,颠覆过这个政府。在一个政权才建立起来的时候,那些人是旧政权的既得利益者,当时要严防他们,害怕他们颠覆了新政府;政权稳固以后,那些人就可以不管他了。但那种政策维持的时间太长了,维持了几代人,后来把成分一取消,我看社会也没发生什么不好的东西。
还有一种情况,改革开放以后,现在发财的人,大多数都是以前成分不好的后代。这一个是人家的机遇好,或者是某些人说先人埋的风水好,一个是他重视文化。
朱又可:地主身上集中了主要的乡村文化。
贾平凹:他们思维开放一些,有机会又复活了。这草啊,春风一来,它又绿了。当年那些贫困的人,大部分现在还是贫困的,因为他老不注重文化教育,最基本的素养培养,几十年以后又恢复到这样。这是个值得思考的问题。
所以说提高国民素质。国民素质是一个很虚的东西,具体从哪弄这些东西,实际上当时农村的秩序一套一套的,专门培养这些人,重视这些人,家境好的都注意培养。为什么培养人学文化,有钱就培养他去学习,再一个从小就抓儒家教育那一套。凡是那些不孝顺父母的人,没有做成事情的。特别孝顺、安守的人,特别遵守仁、义、礼、智、信这方面的人,或许能产生一些很平庸的人,安分守己的人,但是也能成就一些很优秀的人。恶也能成大人物,但那少得很。如果恶不成大恶,变成中恶,变成一个小混混的时候,那对社会是危害的。
朱又可:我读《老生》挺触动的,我读完后又返回去再看,我老在思考你写的这四个阶段。你觉得这四个阶段对原有的延续了几千年的乡村秩序的破坏是什么?
贾平凹:为什么选这四个阶段?一个阶段是暴力,战争。战争从历史角度往后看,不管是正义还是非正义的,毕竟带来生灵涂炭。战争年代那是以暴制暴的,人都不管任何东西了,顾不得那么多东西了,往往是胜者为王败者为寇,他实行的暴力特别残酷。一旦社会经历一个暴力阶段,整个社会生产力肯定就提不起来。
朱又可:过去我们美化过一段革命暴力,看你作品,你写的老黑头,他其实杀掉的是他的恩人?
贾平凹:对。那里面有好多的利益驱使,他就不顾那些东西了。后来是选择土地改革这一段,也是消灭私有财产这个阶段,当然现在国家提倡保护私有财产。因为好多财产,或许是他用各种手段得来的,就像现在的富人一样,他财富的积累,他有各种原因来积累。但是大概率来讲,他积累来的,也有他的道理,他的辛苦付出,毕竟是他个人的东西,那时候一夜之间就把它全部取消了,这是土地改革。再一个是到“文化大革命”,“文化大革命”有一个前期和后期,前期就是造反,后期基本上就是开始思想上控制你。当然不能用洗脑这种词,但是那种不停地给你灌输好多东西,实行了无产阶级专政那一套,你现在回想起来,那时人都是荒唐的、可笑的,但是这确实是实实在在发生的,而且是自己参与的,包括我自己也是那样一步步过来的。现在有个参考系,现在中国人对朝鲜,大家都嗤之以鼻,觉得那很荒唐,很可笑,但是他走的是咱们原来几十年前走过的路,咱们也是那样过来的,笑话人家的时候,其实也在笑话咱们自己的过去。在统治很严的时候,人完全不是人了,变成一种工具,一种奇怪的动物了。最后过来的人,你回过头去看,你才觉得原来是那样子,现在年轻人都瞧不起朝鲜,实际上他的长辈都是这样过来的。
后来是改革开放一段,改革开放总归积攒的东西太多了,突然一开放,社会一转型,一转型把它原来被压抑、被禁止的,一直被压制的东西,全部都冒出来了,好的也出来了,坏的也出来了。一方面财富特别丰富,一方面是社会差距越来越大,矛盾越来越多,人和人之间为了权力和金钱使强用狠,就是胡来,导致了社会一系列矛盾出来了,第四个阶段就是写这个阶段。
贾平凹:用了那个事情。那个事情,后来你回头一看,实际上都是利益驱动。
朱又可:这个时期你写的官员,是一种政绩观导致他要造假。
贾平凹:一个是政绩观,再一个他是打着要给地方谋福利的幌子,申报项目成功,国家就会投资,再建设这个地方,这不就是得了好多钱。好像是为了这个集团,为了这个地方来办事儿,办好了不是也有他的功劳。那个寻老虎的人,他是讲你只要寻上了,就给你一百万。每一个细节大家都是要权力或金钱,追求这两种东西,导致后来的东西越来越扭曲了。这个社会的整个趋势追求的是权力或金钱的时候,就像十来个人互相传话一样,传到最后,就全部走样了。你歪曲一下,他歪曲一下,最后就歪曲得什么也不是了。
朱又可:你写到土改,你是通过小时候的印象还是通过老年人的讲述?
贾平凹:土改的时候,我才生下来,我是1952年生的,土改就是那几年。我家是大家族,我们家族当时是二十二口人,我三伯父那时年轻,是乡政府干部。我了解过我一个朋友的哥,他哥当时也是乡干部,专门到一个村子搞土改,他给我讲了很多东西。土改基本上是我听来的,别人给我讲的一些故事和确实发生的一些事情。当时是地主要凭看,富农凭算的,算你这一年有多少长工多少短工,算到一定程度,你就是富农。地主是看你有多少地,你房盖好,这没问题,一看就对了。那个时候不像现在,比如现在私人企业雇些工,你开个小饭馆,也得雇好多的工,如果按这种算,早就是地主、富农了。现在一般家庭,懒得打扫卫生,或者请一些保洁工,这样子给你算,给你三算两不算的,你也应该是富农了。
战争年代基本上我没经过,也是听说的。
朱又可:你家族里面有一个是参加游击队的?
贾平凹:对,陕南游击队最早的那个头是我姨那个村的,和我姨还多少有些亲戚关系,那个人把杆子拉起来,把队伍拉起来,不长时间就死了。死了后,我大姨父就接着成为领导人,就在秦岭南边打游击。我姨父是1953年去世的,我没见过,但是他的遗像我见过,我姨一直属于烈属。当时烈属日子过得好得很,一月能给补助五十多块钱。这五十多块钱在当时是很多了,当时三十块钱就养活一大家子二十号人,还经常周济我家。那时我老觉得人家日子是过得最好的,过一段时间到县城去,到人家家里混一些吃的,拿一些东西。我童年基本上就是那样,老向往人家那种生活,他家族过去发生了好多的事情,我这姨父怎么闹革命,这事情我都熟悉,而且游击队的那些人,后来还有一部分在“文革”的时候,是好多战斗队的武斗队的头,因为他们打过枪,在行。所以这些人,我不管当时有名的,或者没有名的,反正是游击队的,那些故事都在民间流传着。
但是,“今年以来,市场上一些人士认为,央行定向降准释放的资金并未有效传导到实体经济中,而是淤积在了银行体系内部。随着央行定向降准的实施,金融机构超额存款准备金率确实从一季度末的1.30%上升到了二季度末的1.70%。之后,为更好地引导资金流入实体经济,监管部门先后出台多项措施疏通货币政策传导机制,金融机构三季度末的超储率在二季度基础上下跌0.2个百分点至1.50%,表明央行定向投放的资金正逐步流入实体经济中。后续随着监管政策的逐步见效,金融机构对实体经济的支持力度将会进一步增强。”吴琦说。
游击队和土改的两部分基本上都是听来的,但是这听来的不是无缘无故的,都是有渊源的,和我家族有关系,起码他家里人我都特别熟。后来的那两部分,“文化大革命”后期的,基本上是我经历过的。“文化大革命”发生的时候,我十三四岁,不能上学了,在农村待了五年时间,就在高中学习班,高中里面传来传去的,我了解这些情况。改革开放更不用说了,我自己亲历亲为,都是周边发生的事情。
朱又可:你写的第一部分的暴力,我很敬佩这种真实还原,不像有的革命叙事。你是把原来的革命剥开那层油彩,看看它真正是什么东西。
贾平凹:现在我觉得,不知道历史上的正史是怎么写的,后来看都不太真实。所谓的正史,就是胜利者自己给自己写的,都不太真实。我举个例子,这里面专门写了匡三这个人,是个司令,他在战争年代不是个主要角色,但他命活得长,别人都死了,他活下来,他变成了影响几十年,几乎百年的人物,在秦岭形成了一个王,他的亲戚朋友全部都跟着他沾光了。他写革命回忆录的时候,别人都死了,别人的事迹都变成他的了,人家那些后代不满,要求重新弄。这也是发生在我那个地方的真实情况。1950年代有过一本小册子,有些老游击队的回忆录,那个司令就进出我那个地方,商州城游击队进去了九次,八次都出来了。那本回忆录叫《九进八出》。
朱又可:九进八出。
贾平凹:写过这样一本回忆录,我小时候看过,都是回忆当年各种战争攻城,攻城没攻好,或者攻进去后守不住,又打出来了。1980年代重新组织一部分人来补充这个部分。写出来之后,有好多人极不满意,他当年也有派系,比如你是司令,我是政委、参谋或者什么,后代人写出来的,你后代肯定把你写得英勇,我后代把我写得英勇,然后又不满意,大家争争吵吵。我知道那一幕,好多领导特别有意见。我就想正面来写怎么来写全,这历史就看谁写的,不存在什么正史,原来的观念是正史、野史。现在好多事情都说不清楚,都是五十年后才解密。为什么要解密?为什么不说?咱们有好多事现在都说不清楚。
朱又可:咱们那个阶段,你说的游击队阶段档案应该解密了吧?
贾平凹:没有,后来糊里糊涂没人管了。后来一代人死去了,谁也不管那事情了。比如当时的总头死了,怎么死的,谁告密的,不了了之就过去了。中国人就是事情来的时候不得了,发生以后就没人管了,很快就忘了。
朱又可:你写“文革”的《古炉》,你好像有一次批斗的时候还做过记录员,那是怎么回事?
贾平凹:当记录员是从中学回去后,我是初六七毕业生,初六七就是1967年正式毕业,1966年“文革”一开始就不上学了。回去以后,村里经常开批斗会、学习会,叫这些学生念报纸,因为大部分人都没文化,我还是中学生,我回去教学生。我记得我那时候念得快,故意逞能念得快一些,去的人还说,这个娃水平高,念得多利索。再一个批斗的时候,我还作记录,因为农村人作记录说十句记不住一句,还是学生来作记录,人家让我来作记录。
再一个,我回村以后,当时几乎和苏联要打仗,农村有基层民兵组织,把年轻人全部编入组织,所以我回去过了一两年,就当民兵,写个什么东西,记录个什么东西。后来我父亲被打成“反革命”以后,把我的基干民兵也取消了,不准你当民兵。我记录过一两次吧。
朱又可:你的《带灯》我觉得还是比较温暖的,这么一个乡村的综治办主任,是不是你写的没有像真实那么残酷?
贾平凹:实际上就是那样,全部是用的一些真实材料。我写完以后,专门叫很多村干部看是不是真的,确实是真的。我有一个内线,当时我认识一个乡干部专门搞这方面的,他每天跟我联系,到现在还是,每天乡政府做什么我都知道,他当解剖一个麻雀,发什么文件,哪天县上谁来,今天他学什么,每天都跟我发条短信,我就知道了乡村的情况,他也发表他自己的意见。原来对乡政府怎么个维稳法,咱们说不来,你不知道一天忙什么了,觉得乡政府一天不干活,咱们那样一看,确实累。我去过他那两三次,他把我领上去逛了逛,那些材料基本上都是那个时期发生的事情。再就是我老家农村发生的一些事情,除了凶杀案以外,或者几起吸毒这种事件以外,剩下就没有正经事,都是鸡毛蒜皮,拿到桌面上一看就是小事情引发起来的,当时根本没办法说,就是胡搅蛮缠,现在农村确实有些很狡猾的人,说不清楚。上访的那些人里面,成分也特别复杂,有些确实是冤枉的,这些冤枉的导致各种政策落不实,或者没人管,或者上一届的事情在这一届积攒下来,确实冤枉人。但还有一些问题,人心问题,偏执,胡搅蛮缠的人,有些是想挣些钱,事情弄到那,他不得下来了,各种原因。现在人都不知道怎么了,人都不是人了。
朱又可:这部作品现场感特别强。
贾平凹:都是真实发生的事情,因为我去过,他到现在还跟我说,或是一会儿收烟,一会儿征兵,一会儿哪个领导来检查,一会儿“三严三实”,目前这运动,都能看见。而且是谁来检查,要求每个人必须发现领导再来检查,必须要及时汇报,必须要在村里布置多少东西,墙上要写什么东西,有意思得很。
朱又可:好像你都是在写农村,但是每部作品都是非常不同的,尤其你的写作意识,作品结构这种意识挺强的。
贾平凹:你总得变化,你老不变,几十年都不变,厌烦了。而且不光题材上,写法上,它是不停地在变,它这个名利场,其实淘汰率特别强烈,特别残酷。你要不突破,你就不可能了。为什么好多人说你这么年轻,从二十多岁一直写到现在还在写呢?和我一块写的人,大部分人都不写了,但是现在一茬一茬人上来,你要赶上,原来和你同辈的人在那比着跑,现在更年轻的上来,你还得沿着这伙跑。这伙人年龄小,接受的新东西多,就逼着你也得接受新东西,你不接受新东西,你跑不过他,很快就把你淘汰了。所以你要不停地突破,实际上每个人要突破都是很难的,一旦形成定局以后突破特别难,提高那么一点点都很费劲,但是你都要尽量地提高那一点点,你都要变化,你不变化,那就不行了,所以逼着你,你不停地接受新的东西,不停地进行突破,不管你提高什么,不管你想出什么办法方法,也得突破。
我下来这一部,你将来看一下,和前面都不一样,因为你不能每一部总重复,你总要变化。
朱又可:像《老生》,你是用唱阴歌的歌师来带,事实上一个人不可能活那么久,但是你用他带了那么久,觉得你写了一百年,可是他不会感到漫长,一漫长的话,人就不想看了,用一个歌师来贯穿,所以读起来是轻松的。
贾平凹:一百年写几百万字都可以,谁看那个东西啊?你必须把它压缩,但是你还要把它捏成一个整体,所以很费劲,费劲就费劲在这儿。
朱又可:这恐怕是最难的,你一次要给它一个新形式。
贾平凹:特别难。为什么越写越难?搞文学,痛苦的是它永远不能重复。搞别的,比如我唱歌可以,一辈子唱那三个歌,就吃一辈子,搞书法、绘画的也可以,你要是总画四川的画,我也可以,大致改改还能卖。但是唯有文学作品,你敢重复上一段,别人发现,就骂得你出版不了,所以它得不停地变。实际上对一个人来讲,万变不离其宗,写到最后还是写自己,只是不停地变。你必须得变,万一一回提高一厘米呢。能提高一厘米就可以了。
朱又可:你写了《秦腔》这本书,现在的秦腔情况怎么样?
贾平凹:这个时代就不是戏曲时代,我搞不明白国家对戏曲那么重视,我一直搞不懂。你看国家一直在戏曲方面投入特别大,投资特别大。往戏曲里投的钱要比别的行投的钱要多,花的精力多。京剧我不了解,别的地方戏曲,基本上没办法振兴。保留下来它这个样式,可以,但是你想把它拓展到全民,不可能。这个时代就是个影视时代、歌舞时代,就不是戏曲时代。当然,戏曲对年纪大的人来说,能看进去,年轻人还是不太能看进去,为什么?传统戏讲的故事太古老,节奏慢,程式变化不大。现代戏写的是现代的东西,但又不是现实主义的,你说它这个戏曲是意象主义的,它又不是意象的,它就是四不像的一种写法。它又像话剧的、影视的、歌舞的,最后弄得什么也不是了。现实生活中,比如说话,在说的时候是现实的,一唱过场,意象的东西,现实生活中哪有谁说说就唱的情况?所以它本来是个意象的意识,最后又写成现实的东西,这个问题老解决不好,所以导致人不爱看。它有好多问题在里面。
栏目责编:刘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