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首诗主义南疆诗选

吉尔　狄力木拉提·泰来提选编



一首诗主义
南疆诗选

吉尔狄力木拉提·泰来提选编

灵之尘埃

吉利力·海利力（维吾尔族）

1

大漠仿佛疲惫不堪

气喘吁吁

结巴的诗句灵感窒息

胡杨绿了半截就枯萎

大漠子宫缺乏湿度

阵雨还没落地就变成水蒸气灵魂也没入

乌鸦眼中的无底深渊

我翻读着沙丘

我已知的东西

如同逃脱不了死亡一样

所有的路只有从脚下开始

时而

蓦然发现

从时代的地平线上忽闪而过塞满一个杂乱无章的感觉

在背巷里进行心之交易

墙的耳朵用鸟语

向树木诉说这个秘密

仿佛神话一样

流浪的蜃楼兵丁

建立起沙漠王国

厌倦黑暗的蝙蝠之眼

从洞中滑向天空

风以尖厉的声音弹奏

胡杨和红柳

从被黄沙埋没的塔尖上

飞出吵吵嚷嚷的木乃伊

现身于远方的黑暗中

亚当与夏娃的裸体

诺亚的生命方舟

声音嘶哑的皮尔芊格*

仿佛远方气喘吁吁的驼队原形……

*皮尔芊格：维吾尔民间传说中的歌神。

2

仿佛从陶罐钻出的妖魔

或升腾或飘浮

灵之尘埃落在墙上

尘埃中歌唱不疲的小精灵

互不排斥

互不嫉妒

渐渐形成激越的大合唱

在血脉相连的

黑暗之路上狂欢

飞翔在骄傲的时代

直到如今

寂静地等待即将完成的诗歌

恍如一条艾德莱斯纱巾

时间哀叹躯体

不久便被钉在虚无中

在焦急中摸索

越过远山，穿过果园

用笛声包裹世界

为沙丘抒情……

剥去墙上灵之尘埃

了结疑惑的伪装

试想做一个完美的人

另一个自己却抛出否定论

我们在大漠伸向地平线的万年烫怀中

我们仿佛生活在

体或灵

火或水

花或刺

如风刮飞的沙子

我们自己放大自己

仿佛从陶罐中钻出来的妖魔

或升腾或飘浮

灵之尘埃落在墙上

我们做梦

蹲坐下来

渐渐形成激越的大合唱

沙漠炎热的沉寂给我们伴奏

好像一个人，却不像

他说唱累了，却不停

摇摆着

如风吹过禾苗

在有关大漠寓言的废墟上

（苏德新译）

硬伤

吉尔

只有库车河了解我的品性

只有库车河懂得我气吞山河的野心

它用三十年培养出我麦芒一样的皱纹

明亮，也是硬伤。这，

像肋骨一样的语言

常常让我泪流满面

我喝下库车河的水，泥沙俱下

胃里泛起漩涡，隐隐作疼

有时吐血

我是个中毒极深的人，要靠逆流而上

才能心安理得

可我一生都没有躲过洪水般的宿命

每个写诗的人，身体里都住着一处海洋

用来吞吐词语的泡沫

我身体里居住着凶猛的河流、暴雪

和花瓣，中医说我的身体呈寒性，勿熬夜

食凉性事物，可我偏爱那些凉的事物

雪、冰块，命里带霜的人

我对他们的爱，使我一生都没有过罪恶感

邂逅

沙蝎

亡命者撞见羊群，像晚归的牧人

猛抬头，发现自己进入灯光温暖的怀抱。两个寒冷的孩子，

一对打开命运的小拳头。

四月将尽。但南疆，

正是沙尘暴肆虐的时节。倒春寒让每一个生灵醒着，

幸福便会瞬间传递。混浊的黄昏下，

青涩的桃子在枝头竞相奔跑，

这是调皮的婴儿在母腹中挥舞着双脚。

冷冷的地平线上，

一群开怀的影子让世界侧耳，

贴腹倾听——

市井

黄也

所谓市井

就是人们

陷在

人世这口井里

挣扎

奔突

呼号

时间如灰

风吹过来

草木

绿了

风吹过去

草木

枯了

有时，我在市井

有时，我在

市井

之外

致我那写诗的姐妹兄弟

老点

卖衣服的老郭，笔名黄叶

我写诗的兄弟

对我说

一个五六岁的女孩

背着个五六斤重的大书包

腰弓着，来买裤子

“你家大人呢？”

“爸爸脚杆断了，妈妈要干活

我住校，裤子烂了

妈妈没时间，给了我钱。”

我写诗的兄弟说

做了几年的买卖

心也变硬了

一条裤子赚了十块钱

又想叫住她

她那干草棍一样的小身体

在墙角一转就不见了

黄叶给我说时

他的眼睛湿了

我也悄悄地低下头

不敢看他的人，他的眼

我和他一样

雨在眼中下着

大男人的兄弟，会哭的兄弟

写诗的兄弟

你和我也不知读过多少人的诗集

我们那些写诗的姐妹兄弟

他们心中的潮水

他们眼中的雨水

肯定比我们多

如果让他们汇合

塔克拉玛干沙漠

是否退缩

与逝者书

赵青阳

姐姐，一月和十二月站在一起

我们爬格子，间或沉溺于顽固的旧疾

臆想中的海水，从盆地中涌出

姐姐，朝辞白帝

谁来辞别逝去的阳光和我们

赶不走的冷，依然在聚集

日子总是被晾着

可是，依然有那么多坚持要继续

“江有渚，之子归，不我与！”

姐姐，只停留片刻就好

时间也在学着逃离

熟悉的景致，纷纷后退

我们眼中的泪水

有沉重的过往，无土亦无根

在雪花纷飞的十二月，溺于

水中的花朵，打湿遗忘的空枝

可是，依然有不得不说出的热爱

涛走云飞，御风的人，有破碎的翅膀

在远方，有鱼沉于流水

有鸟沉于陌生的故地

今天是你的婚礼

阿曼古力·努尔（维吾尔族）

今天是你的婚礼

我亲爱的姑娘

洁白、纯情的雪花

欣喜地为你编织起美丽的婚纱

和我的冰川

在悠扬的都塔尔声中

我偷偷注视着你忧伤的娇容

离别的哀叹

震痛了我颤抖的心房

和你的婚礼

在手鼓的欢歌声中

那个被称为你的新郎的男人

幸福地跳着萨玛舞

燃烧地期盼着他的新娘

我的爱人你嫣然的一笑

今天是你的婚礼

我亲爱的姑娘

在为你送行的蜿蜒小路上

我悠长的情歌是你马背上的摇篮

和我的绝唱

写给两岁半的女儿

绿野

你说，你一直温习着一个词

新疆—阿克苏，它太远了

尽管新疆辽阔无边，阿克苏的

天很蓝，可你张着小嘴儿喊出

你是江苏沭阳的宝宝

你忘记了出生地新疆—阿克苏

这不怪你，小小的生存技巧

我不想说出你在迎合

而今天醉酒的我，咀嚼着故乡

的味道，反季节的荆棘

尖锐的锁喉，疼在内心蔓延

我也在温习着一个词

吉林—洮南，一笔一画

拆开又组装，湿湿的桌面

一遍遍，流淌着两条河

是天山雪融汇的河

是东北平原的河

河流的走向，地域的两极故乡的方向，而今

我把它们放在了一个平面

端详愈久，沟壑愈深

如同时光漂白了的骨架

我被镶嵌在这里

不能自拔

三月，我醉倒在木卡姆的故乡

苏德新

天籁之音咚——咚达咚达

从刀郎旷野潮涌而来

维吾尔姑娘的四十一条小辫子

缠绕住岁月的轱辘——飞旋

木卡姆乐曲

在辽远空寂的天际

犹如惊慌失措的山鹰发出的嘶鸣——

时而高亢时而低沉

时而凄婉时而雄浑

让人辨不清到底哪一段

才是醉人的旋律

叶尔羌河畔的舞蹈

让激越的歌声升腾

从洪荒的苍穹渗透进

我干渴的胸膛于是

情感的河堤

为胸中汹涌的波涛拍击

一浪高过一浪的呼吸

与木卡姆音符汇聚成

一个民族最原始的图腾

一个音符的桀骜不驯

潜入我的灵魂

与我的灵魂相连之后

穿过我心的沙漠

在远处沉落而我也沉睡于梦乡

忘却了一切

一缕阳光

穿越时光隧道

三月

我醉倒在木卡姆的故乡

五月偏头疼

肖梅

那些药丸

闪着治愈与剥夺的光芒

在中年或更早的时候

占据了城市的心脏肺部和一些动脉

手术刀沿着最初的网状风暴

不情愿地留下倾斜的印痕

一年中总有一些时光

进出医院朝南的大门

在一双双福尔马林味的手掌中

像依附的婴儿

而那些文字与健康

在药丸与病房间低旋

潜伏着如柏拉图式的爱情的疼痛

如果失去

仿佛体内走失的盐和

孤独

我将看不清

身后那片正在生锈与升腾的大地

突然传来的鸟鸣我听见了乡愁

张豫森

突然传来的鸟鸣我听见了乡愁

听见果实金灿灿的脚步回家的渴望

这近近的声音是多么陌生

敲打阴云密布的今天

而熟悉的声音都已走远

曾经的我放飞童年的风筝

曾经的我鸟鸣响叮当

我在三月敲打鸟语花香

我的曾经都己走远

我在十月聆听苹果的钟声

突然飞去的鸟鸣却挂满了枝头

送给你，苏比

穆柯木江·多力昆（维吾尔族）

哈，

又见你弯月般的眼睛，

宝石般的双眸。

自由地笑吧，姑娘，

这个世界本就属于你。

苏比，

红色的礼服

黑色的头发，

从来不考虑忧愁，

今天就是你的节日。

你从何来，这种渴求

这是一种奢望，想去揭开生命的奥秘，

但却得不到任何的答案。

自然会想到：为什么会在这里？

灵魂是什么？

而我又为什么做梦。

大象南疆

侯永清

意象在这里失去平衡

天与地承接一起

一篇没有段落没有标点的长章

心境放飞放飞到无边无际

意念扩张扩张到苍茫无垠

大片大片的云朵挡不住具象

月影星辉稀释在苍茫中

大象无边大象无痕

写意整个南疆土地

鹰的草书难以落笔辽远的张扬

驼铃摇动小曲无法舒缓心态

风的嚣横沙的影韵定格形象

尽是村庄尽是院落尽是一片片麦田

尽是果园尽是林带尽是一条条大道

尽是蓝天尽是白云尽是浑圆无形

山的峰峦峰峦的山

倾斜的戈壁戈壁的倾斜

河流向北向南向西向东

沙海残酷沙海壮观沙海大美无形

反差落失跳跃跌宕

无章无秩无时空无概念

鼓点激昂琴弦激昂舞步激昂

羊群激昂驼队激昂视野激昂

辽远的地平线激昂

刷新你的心境刷新你的视野

每一次刷新都是一次记忆的扩张

覆盖所有的概念

所有的概念被覆盖

长河落日圆大漠孤烟直被覆盖

李白王维岑参被覆盖

大象南疆南疆大象

颠覆你的时间

颠覆你的空间

伯西热克的石榴树

赵力

六月，提孜那甫河边

伯西热克的石榴树，倾吐着疯狂的爱情。一枝枝红艳艳的甜嘴儿

向我耳语着心底的秘密。盛秋

伯西热克的爱情

熟透了，鲜艳欲滴，十万万鼓胀的乳房，耀红了

伯西热克的天空

我不知道，世上还有什么树

像石榴这样

我不知道，世上还有哪一种爱情

像石榴这样

落空

琪蔓古丽·阿吾提（维吾尔族)

迎亲的彩车刚刚驶过

一阵饥荒在心里发芽，蔓延

枯死的睫毛望不到边

别人却大汗淋漓

疯狂的躯体是那么的耀眼

稚嫩，流血的不是嘴唇

或许是牙齿

看不出我究竟放弃了什么

清冷的激情一口一口下咽

我甚至连自己都无法尽情地去爱

太傻了，心其实就是漫无边际的

充满悲凉的墓地

我在现实中踩踏着走过

尽管我有罪过

但我依旧可爱

（狄力木拉提·泰来提译）

走遍整个南疆……

马月莹

索性抛开一切事物,与你谈一场恋爱吧索性让阳光也慢下来,照着你的身躯

在塔里木河，在胡杨谷，接受千年修来的爱情之旅吧

那些岁月也跟着慢了下来

选择在这样一个秋天，隔着厚厚的历史，在夕阳下

那些刻在年轮里的密码，那些长达千年的守望

在某个午后，扯疼我犹豫的目光，一点一滴被根植和撕碎

我需要用一点时间，审视并拥抱，需要用羞怯的

目光，追随和凝望。冬季的温暖

被节制在沙漠根底。西域古道战场上流淌着的岁月

照亮通往死亡的路，从不流泪。而我

只能剖开自己的软弱，痛给自己

这一场长达千年的沉睡，还在路上。

一片蔚蓝，还在凝望飞鸟的翅膀

我看到了你，复苏的闪电和新生的光芒

如果能选择，我宁愿植入心底

如果能选择，我情愿舍弃一切

成为你的形状，做你身边的女王

让那些短暂的死亡睡去吧

让沉睡千年的身躯，埋葬在沙海

我真的愿意沉睡在这样的秋天

走遍整个南疆，重新和你谈一场恋爱

灰鸽

图尔迪拜格·穆罕麦提拜格（塔吉克族）

灰鸽的自言自语我还记得

可你的窃窃私语不知荡去何方

彼此的哀叹让宁静的空间抖动

敢问你远方的耳语究竟在哪里

灰鸽眼里的爱

爱的光影点亮伴侣的眼

它的体内被烈火控制

我们的爱还不如鸽子的目光

屋檐下一对灰鸽在谈婚论嫁

可我不懂它们的语言

既有目光要语言何用

心灵之间早已亮着一条视线

（狄力木拉提·泰来提译）

马勒其

邹建奇

在一个叫马勒其的小村庄

我探头进入历史的书页

曾经的“皇家水渠”边

地沃草多，适宜放牧

正午的太阳，咩咩的羊群

一只喜鹊窥视着我，几声清脆的叫声

告诉这个村庄的老人

土屑一样的我悄然而至

我与守望乡村的白须老人攀谈

听他们讲述儿媳不敬与庄稼的收成

静默的白杨树，倾听

东家长西家短，只有几只

衔泥垒窝的燕子把光阴过得紧凑

这时，一阵轻风拂过农民的屋檐

扫视农家的土墙、砖块和多年没有拉车的毛驴

打量着钢筋与水泥构筑的新生活

在马勒其村，掰块馕蘸碗茶

抽着莫合烟品味草长莺飞

聆听长者讲述住地窝子、喝涝坝水的故事

浸淫在夹杂孜然与胡椒的肉香中

日子过得恬静悠长

寄秋书

胡岚

在秋天总有些声音在远方

雨后的银杏叶桂花落

雾霭和山岚

在午后总有些画面恍惚

荷叶塘

秋阳透过远山青黛

一池荷塘一池秋

在夜晚总有些辽远在眼前

褪尽灯火的凤凰随波逐流的荷灯

吊脚楼孤单的倒影

叶落秋尽

孤独保留了孤独

我保留了你

思雪

吾如孜阿力·哈西卡尔巴依（柯尔克孜族）

它像一只自由的鸟从天空飞落

随心所欲，奇思妙想

它就在我眼前

千变万化

我的心飘忽不定

也像一片雪

姑娘的歌声美妙

宛如无声的雪花

幸福的岁月像一枚印章

我朝着原野里的雪走去

走去，像一缕琴弦

我的须眉、短发

被一层雪覆盖

仿佛即将过冬的小麦

雪白的冬季敞开怀抱

我找回了失散多年的青春

（狄力木拉提·泰来提译）

栏目责编：刘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