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部头题·西部中国小说联展(八)访谈录

2016-12-07 22:05
西部 2016年3期
关键词:短篇小说虚构作家



西部头题·西部中国小说联展(八)
访谈录

《西部》:本期“西部中国小说联展”是年度首期,我们邀请到了云南女作家海男和新疆作家赵光鸣。同属西部中国,两地相距遥远,但两地的文学有许多相同的可贵质地,交流也可谓源远流长。海男老师被认为是中国女性主义作家的重要代表,而光鸣老师则被冠以“中国流浪汉小说之父”的盛名。两位老师是否认可这种文学意义上的命名?这种命名是放大还是局限了你们的文学创作?

赵光鸣:我的小说被贴上“流浪汉小说”标签从上世纪八十年代就开始了,在一个不大的范围里,确有“之父”、“流浪汉歌手”、“中国的凯鲁亚克”之类的说法。坦率地说,本人私下觉得这些标签有点像朋友之间互赠的绰号,不能当真,倘若被人叫到了,不经意间答应了一声,并不说明本人已经认可了。

多年以来,我一直是个边缘写作者,从来就没有在主流的价值体系里受宠若惊过,但是我感谢那些认真地读过我的小说、并且注意到我的创作个性和特点的读者朋友。的确,我迄今为止的所有小说,差不多都有一个“在路上”的魂灵附体,包括这部五十余万字的《旱码头》,写的还是一群跋涉奔波在漫漫长路上的男男女女。我沉稳坚持地走着这条创作之路,义无反顾,自得其乐。我认为人生的漂泊与流浪,天然地接近文学的本质,它对我的写作没有任何局限。随着作家对世界的认识的深入和阅历的不断增加,他的写作路子应当是越走越宽广。这也是我一直坚守的信念。

海男:命名则是某一个阶段对写作者的认可,而随同作家在时间中的写作,他们的内心和写作都会随同日月而变化。

《西部》:两位老师中短篇和长篇小说都很擅长。目前的情况是,小说家们似乎都有执著的长篇情结,动辄都在写长篇,逐步疏远了中短篇小说。而目前国内的大部分文学期刊,又都是靠中短篇小说支撑的。文学刊物常为寻找好的中短篇小说犯愁,为它们的总体质量忧心忡忡。两位如何看待中短篇小说和长篇小说内在的联系,中短篇是长篇的准备么?

赵光鸣:文学期刊缺好的中短篇小说,和作家忙着写长篇小说没有因果关系,恐怕还是文学的后备力量不足造成了某种程度的稿荒。从我本人来说,我一直非常看重文学刊物园地,中国作家的优劣,很大程度上是文学期刊鉴别出来的。写作上有没有真本事,把稿子送到期刊编辑部就知道了。这和文学期刊相对比较认真、严格、公平的审稿制度有关。混水摸鱼的人很难过得了这一关。现在社会上写长篇小说的人很多,有相当一部分人,从来就没有写出过像样的中短篇小说,从来没有在文学刊物上经受过真正的考核。所以能写出什么样的长篇小说就可想而知了。

需要强调一下,中短篇小说和长篇小说只有体裁和体量的区别,本身没有高下之分。作品的高下优劣,在于作品蕴含的智慧、洞察力和艺术的表现力。中外文学史上,没有写过长篇小说的大师多了去了。

海男:我曾在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写过许多中短篇小说,那是我写小说最多的时间,也是我用语言叙事训练小说这门艺术的时间段……后来,我就慢慢开始写长篇小说。短篇小说的叙事虽然短暂,却是叙事中的叙事,即在最短暂的时间里将汹涌的波浪和沉寂的湖水呈现在读者面前。写作短篇小说需要一口气,这口气必须坚定有力……而长篇小说则是叙事中的江河奔涌,即随同时间的变幻无常而将细流或巨波推逐到浪尖之上,再回到漩涡口寻找远航的方向……如果说短篇小说中装满了精美的童话、寓言,那么长篇小说就是复杂而伟大的一部神话传说。

《西部》:海男老师同时也是优秀的诗人,诗集《忧伤的黑麋鹿》于2014年获得第六届鲁迅文学奖。光鸣老师曾在《诗刊》发表过诗歌处女作,写过不少诗,此后成功实现了向小说的转场。“诗人小说”与“小说家小说”有本质的区别吗?诗人对语言十分讲究,总是精益求精,甚至有“语言洁癖”,“诗人小说”的特点和魅力何在?

赵光鸣:我早年发表过一些诗,1982年在《诗刊》发过一首“我买了一本《烹调手册》”,是已故的该刊编辑王燕生老师在一堆乱稿中发现的。这首打油诗一样的短诗曾被选入人民文学出版社当年出的《中国朗诵诗选》,据说还由著名朗诵家瞿弦和在万人大会上朗诵过。但是从这以后,我就毅然决然地转入到了小说创作,因为他很快发现我没有写诗的才能,诗是需要通灵的,我没有这样的能力,趁早撤退比较明智。

我不知道“诗人小说”应该是一种什么样的小说,但是我知道用诗一样的语言写小说,那小说不一定就好。我读过一些那样的小说,写的人吃力,读的人也吃力。小说对叙述语言的要求和诗对语言的要求是截然不同的。诗人写的小说如果要追求更高的境界,那功夫应在小说背后深藏的诗意,即读了这样的小说,能于缈缈中听到宇宙歌唱的天籁之音。

海男:优秀的小说家其作品中都散发着诗性,当我写小说时,来自叙述中的意外也是故事所延伸出去的结果。是的,这是生活和时间相互缠缚的结果。它是我经验之外更深的生命存在而产生的致幻或虚构。本雅明说:“写小说意味着在人生的呈现中把不可言说和交流之事推向了极致。囿于生活之丰盈而又要呈现这丰盈,小说显示了生命深刻的困惑。”诗人写小说与纯粹的小说家写小说,没有太多的区别,我只想希望优秀的小说家都应该是诗人,而优秀的诗人也应该成为小说家。

《西部》:两位老师的文学创作,都有较强的地域辨识度,执著于对边陲小地方和普通人的书写。如何理解文学与地域的关系?对地域性的过度沉迷是否意味就是“地域寄生”?文学又如何超越地域性?

赵光鸣:福克纳是一位一辈子只写了一个小地方的作家,这个小地方就是他的像邮票那样大的故乡本土——美国南方的奥克斯福小镇。福克纳除了短暂的好莱坞经历外,一生没有离开过这个小镇。美国文学的一代巨匠的创作道路告诉我们,没有所谓对地域性的过度沉迷的问题,只有不够深入,不够沉迷的问题。作家没有乡愁,没有扎根大地的努力,是不可能得到来自土地的丰厚营养的。如果一定要讲对地域性的超越,我想补充的是故乡的概念,不一定是一个小镇或一个村庄,它可以放大到更宽广的区域,凡是灵魂曾经驻足过的地方,都是故乡。对我来说,新疆,这片广大的土地,就是我珍爱的故乡。

近年来,我的写作版图从北疆的关注点位移到南疆,那些我曾经生活和驻足的地方,在不约而至的契合点上点亮了我的灵感和写作冲动。我在一两年里写了《帕米尔远山的雪》《江安巴依的金子》《代尔维什的蚂蚁》《米鸠什先生的耳朵》等中短篇小说,以及长篇小说《浮沙如烟》(中国国际广播出版社出版时更名为《莎车》)。上述中短篇小说,均在《人民文学》《小说选刊》等刊发表和刊选,相继获西部文学奖,鲁院与《作品》杂志合办的短篇小说奖。说明我在小说取材和表现上所作的突破自己的努力,得到了一定程度的认可。

但是,更让我感动和鼓舞的是,上述作品,全部由少数民族作家和翻译家翻译成了维吾尔文、哈萨克文和柯尔克孜文,并且出了书。前不久,见到老朋友买买提明·吾守尔,他告诉我,他把我的《米鸠什先生的耳朵》翻译成维文,登在《文学译丛》上。这个消息,让我惊喜。买买提明·吾守尔是当代最优秀的维吾尔族作家,文学翻译不是他的长项,他能费心翻译我的作品,说明我超越自己的尝试是值得继续下去的。

海男:文学的地域性也是写作的背景,每一个作家与母语共生存的时间关系构成了他们写作的风格……下面的这首诗无疑呈现出了地域性的一种特征,由此我希望它已超越了地域性:

我感恩什么?这移动的纸巾正丢弃在垃圾桶里

天边灰色的云给树穿上了同样灰色的衣服我感恩什么?时间的过去,就像牛一样拉着车

母亲越来越年迈,我在尽力搀扶她并回忆她的美丽

我感恩什么?葵花谢了,山野荒芜着

一个人的风景世界,足可以让死神羞愧地走开

我感恩什么?垂下头,我看见了卖野蜜的妇女

来自乡野的女人寻找到了城市一隅后

胆怯中卖出了一罐蜜,并在寒风中数落着纸币

我感恩什么?纷乱的头发,我的前额

正抵达着。我听见了水龙头下母亲洗菜的声音

我感恩什么?亲爱的黑麋鹿正在原始森林散步

冬眠如此漫长,而我酿造的酒还在坛子里发酵

《西部》:去年的诺贝尔文学奖授予了长期致力于“非虚构文学”写作的白俄罗斯女作家斯维特兰娜·阿列克谢耶维奇。“非虚构文学”这个词,本身就具有矛盾的意味。从广义上说,一切以现实元素为背景的写作行为,均可称之为“非虚构文学”创作,也被人们称为“第四类写作”。它和传统意义上的文学叙事方式还是有很大不同的。作为新闻记者出身的她获奖,是否意味着文学的某种回归?请问两位老师如何理解“非虚构文学”?同时,谈谈你们如何处理你们小说写作中“虚”与“实”的关系?

赵光鸣:我是比较孤陋寡闻的人,搞不清所谓“非虚构文学”的来龙去脉,如果要我表明态度,我认为文学是必须要虚构的,没有虚构,就如飞鸟没有了翅膀一样。

“第四类创作”之所以能够出现,并有了存在下去的理由,一是由于其关注的题材重大而热点,吸引公众眼球;二是此类题材具有天然的深度和厚度,只须如实呈现,就能惊心动魄,发人深省;三是事实和现实虽然没有虚构,但叙述的文本可以高度文学化,从而体现较高的审美价值。

我的所有小说,包括历史题材小说,都有原始素材、人物原型、资料依据,但是要创作出一个真正意义上的文学作品,最主要的功夫还是在于虚构。从故事、人物、人物关系、矛盾冲突等直到那个虚缈的化外之境,都是虚构出来的,它是创作这种劳动的最主要的部分,是作家的基本功。

海男:“非虚构文学”是我们身体中收藏的事件。在“虚”与“实”的关系中,任何东西都会过滤消失,唯其那些植入血液深处的颤栗、感念,像是存在于魔法中的镜面,每天倒映着你生命的碎片……一些撕碎的东西无论多么沉重,都是你窗前悬挂的灯盏,与日月相遇,成为了写作中的叙事。

《西部》:光鸣老师在十岁时从湖南浏阳不远万里来到新疆,可以说是一个漂泊异乡近六十年的“流浪汉”;海男老师出生、成长于云南偏僻山区的小县城,是个特别喜欢去陌生地域漫游和旅行的人,那种漂泊流浪的感觉融入了你们笔端放牧的文字。作为在1980年代逐渐步入中国文坛的作家,你们从事三十多年文学创作的原动力是什么?是否在文学世界中才能找到漂泊后的归宿?

赵光鸣:我的创作的原动力,在于内心的召唤和激情的驱使,一旦失去了这样的原动力,生命的枯萎和荒芜不一定马上到来,可以尝试着到别的领域寻找新的快乐。人不可能一直写下去,到写不出东西的时候,得有自知之明,换换环境,呼吸别处的新鲜空气,以此终老,告慰平生。

海男:是的,写作仿佛是一次漫长的苦役。作家的避风港其实只需要一间房,在里面所有战役都有源头,她从写下第一行字开始,就抓住了时间,犹如从一节锈迹斑斑的水龙头泅渡过去。写作者终生都在泅渡……谨以下面这首诗呈现我所置身的写作和现实的诗性世界:

我看到了冰雪散了架,雪峰下村庄里的牛羊像手套那样雪白。美丽是从耳垂下来的

因为聆听故事,可以让我像母亲那样强大火盆下,我们移动着松木,屋顶上有雀鸟

窗外奔跑着麂子,速度如此快

像我煮酒时眼神里春天的巨变

脚,永远是孤独的,要走那么多路

要分辨峡谷和滔滔江水,要为嘴唇申诉衷肠里的

故土。我永远不明白的事,要像炊烟袅袅而逝

我所守住的秘密,沿着冬天的青麦上升

从脚底到天空,我辗转不尽的,只是时间问题

至于死亡,对于树来说是春风已在三五里之外

对于人来说,死亡是旅行者升起的旗帜

到我胸口来吧,其实,我们并不陌生

当一团混乱后,月光升起,你就可以寻找到一个伟大神话的诞生……夕阳西飞

那是群羊们归圈的时间,那是我母亲洗脸的时间……这一刻,也是我赤裸着膝盖骨的时间

存在之物,转而不见……那些莫名的

伤,有名有姓的异灵,奔向你

是为了成就你书中永恒的叙事

趁此机缘,我躬身向着你的方向望过去

那是麦田的呼啸吗?那是土豆的蓝花吗?

那是古代的邮差吗?那是脱尽皮的圣树吗?

栏目责编:孙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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